第169章
作者:
林起笙 更新:2022-09-27 10:44 字數:3205
第169章
聖人也不曾想, 值此恍惚之際,朝堂的局勢便是陡然一變,扯到了當年的舊案。
他不由神情微怔, 凝眉看著底下接連上奏的朝臣。
對於此事,有人讚同, 自然就有人站出來批駁。
一時間, 整個宣政殿吵嚷不休:一方指責對麵的不切實際,竟敢妄想重查十八年前的舊案;另一方則義正詞嚴地正言直諫,道是這般方可安定民心, 彰顯陛下明德。
雙方各執一詞, 誰都不肯退讓。
聖人在旁邊聽著他們的爭執,臉色是愈發難看。
終於, 他猛然一拍扶手,怒道:“宋頤的案子, 是由朕親自決斷!當年, 他私自調兵、擅離鎮地,危及朕的皇權,是事實!鐵證如山,還要朕如何重審?”
許是情緒過於激動, 說罷,他不由得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見到這樣的一個情景,原先聚訟紛紜的諸多朝臣, 也因此歸於肅靜。
侍奉在旁的內侍連忙上前, 適時地給聖人遞上一方綢帕。
聖人順手接過, 用以捂唇, 再拿開的時候, 素色的綢帕儼然是殷紅的血色一片。
這就是報應。
宋家對他的報應。
聖人眼神微黯, 默不作聲地收好那方綢帕。
良久,他抬首看向底下這眾噤若寒蟬的朝臣,道:“此事,容後再議。”
說完,他也不欲多留。
正當朝會將散之際,這時,冷不防地自外頭傳來一陣擊鼓之聲。
按理說,此鼓是為朝會秩序而設:在百官進殿之前桴鼓相應,命令禁軍列仗殿前殿內,以護佑朝會的平安。
可如今,這麵鼓卻不合時宜地響起。
眾人倶是為此一怔,不由自主地回首,看向宮殿外頭。
奈何相隔甚遠,他們在殿內,隻能望見一道素白的纖薄身影,弱不禁風地立於那麵夔皮大鼓前。
她手裏握著鼓杵,廣袖滑落臂彎,露出細白的手臂,極盡所有微不足道的力量,努力地擊著鼓。
她的四周,是手持陌刀,意欲將她抓捕的金吾衛。
可她的身邊有一個暗衛相護,這些金吾衛始終都近身不得。
鋒銳的刀劍相接,發出尖銳的鏗鏘之音。
她的嗓音柔細輕軟,卻足以穿透刀光劍影,越過遙遠的距離,傳至殿內——
“罪臣之女宋初瓷,求見陛下!”
“請陛下,容我回稟要事!”
盡管距離削弱了她的音量,但在殿內的人,卻還是若有似無地聽見些許。
官階稍低的,立於靠門較近的地方,聽得最為真切。
他們一個傳一個地,轉述著宋初瓷的話。
很快,聖人也知曉了此事,“什麽,竟然會是宋初瓷?她是怎麽進到宮裏來的?”
一時間,偌大的殿內又是竊竊私語。
“這個宋初瓷,不是在七夕那晚葬身火海了麽?”
“這青天白日的,總歸不是鬼魂罷?”
“所以,她現在這是死而複生了?”
……
聖人也不由得為宋初瓷的突然出現而愣神。
最後,他到底是應允,讓金吾衛準她進殿。
從前,她尚且是常寧公主的時候,總是華冠麗服地出現在世人麵前,一舉一動之間,盡是身為帝女的雍容閑雅。
如今,她一身素裙,頂著兩旁諸多朝臣的肅容打量,慢步走近金碧輝煌的大殿,仍舊不顯半分怯懦,一如既往的儀態萬方。
宋初瓷行至殿中,高舉手裏的竹簡跪下,陳詞道:“陛下,罪臣之女宋初瓷,今日以死明鑒,懇請陛下徹查當年,我們宋家的謀逆一案!”
“十八年前,家父宋頤擅自調兵離境,並非是蓄意起兵,妄想奪得皇位,而是為了和吐蕃兩國的敦睦邦交。”
“當年,吐蕃王薨逝,他的兩位王子一個主戰、一個謀和,家父不願見到吐蕃的皇權更迭,致使兩國的兵戈擾攘,是以,便決心出兵,助那位一向謀和的大王子奪得王位。”
“這些,便是家父和吐蕃的大王子鬆瓚,來往的書信,還請陛下過目。”說著,她俯身愈低,鬢邊一縷烏發垂落在地。
“家父終其一生,都在為天下的太平勞心,又怎會犯下大逆之罪?”
“還請陛下,重審此案!”
她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溫柔又堅定的嗓音,回響在大殿之內。
聖人如何都不敢相信,她一個柔心弱骨的小姑娘,竟會找到十八年前,宋頤留下的信函。
他正驚措之時,大理寺卿馮稷複又出列,道:“陛下,當年之事,僅憑宋頤私自調兵一舉,便定下他的罪名,委實不妥。現如今,又因為桓頌鬧出的風波,民間人心惶惶,更有居心不|良者,竟是趁此機會,膽敢妄議陛下殘賢害善,意圖汙陛下清名。”
“既然宋姑娘堅稱宋頤無辜,甚至還能呈上證據,以證宋頤清白,不若,就請陛下允準老臣,重新審理此案。”
聖人目光如炬,眼珠不錯地盯著他,心裏始終疑雲不散。
——他還是覺得,不對勁。
三年前,偷梁換柱的事情水落石出,宋初瓷也由此被逐出皇宮。
這三年,有關宋家的紛亂不斷,他心有忌憚,便一直讓人在暗中監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她又如何來的機會,去往吐蕃找尋這些信函?
可惜,眼下的境況,卻不容他深想。
鎮國公謝懷便接著附議:“倘若宋頤真是無辜背負罪名,那麽,臣的兩個兒子,豈不是慘遭無妄之災?還請陛下,重審當年宋頤謀反一案!”
鎮國公是朝中的開國功臣,舉足左右,便有輕重。
此話既出,他的門生、部下,自是隨之應和:“請陛下重審宋頤一案!”
殿中的大臣們,有不少是見過華清宮那場變故,見過聖人質疑鎮國公、展露的多疑之心,一時間,不免也開始動搖,思索當年的事情,是否真的屬實。
——如果聖人真是因為心中忌憚,謀害了宋家,那麽下一個,會不會就是他們自己?
於是,又有朝臣出列請命:“還請陛下,重審此案,以彰陛下明德!”
“臣,附議!”
……
接二連三的隨聲附和,使得聖人措手不及。
他怔然望著底下,俯首稱臣、卻又執意忤逆的眾人,恍惚間,竟是生出幾分無助。
最後,他目光微動,掃過出列的朝臣、伏跪的宋初瓷,最後,停留在始終緘默,立於朝臣之中的謝言岐身上。
——謝言岐救過他的性命,是他欽定的未來女婿,這回,他是否也會如之前,不顧一切地站在他身邊?
謝言岐未曾抬眸,終於,他也在此起彼伏的請願之中,向左邁出一步,持著手中玉笏行揖,道:“請陛下,重審此案。”
原本,是該由他提及此事。
可他的恩師馮稷,卻適時攔住了他:“蘊川,我知道,你一直都背負著你兩位兄長的過往,介懷他們的亡故,所以,想要親自揭露真相。但現在,你大婚在即,你未來的夫人,是當今的昭陽公主,是今上的金枝玉葉,如果你公然現身和陛下作對,那你有沒有想過,往後,該如何抹去你和陛下、和殿下之間的這份隔閡?”
“所以,讓為師去吧。”
思及此,謝言岐不由得微閉雙眸、齒關緊闔,可當他再睜眼時,已是沉靜如常。
要知道,他現在和初沅的婚約已是公之於眾,在場的人都曉得,他將是未來的駙馬,等同於皇室中人。
見此,又有不少人接著附議。
聖人聽著殿內的回音,久未言語。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當初他的即位,是民生之所向,
如今,若是他沒了威望,也終將落敗。
昔日,他不信宋頤。
眼下風水輪流轉,是他的臣民,不信他。
聖人閉目許久,終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微不可查地點了下頭。
***
重審宋頤舊案的任務,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大理寺府衙。
雖說謝言岐早就備好了一切,但若是過早地回稟調查結果,反倒會引得聖人質疑。
所以這些時日,他一直都宿在府衙,幫著馮稷處理一些公務。
初沅聽聞他如此恪盡職守,甚至夙興夜寐、朝夕不倦,一時間,心裏不免生出幾分慍惱。
——他的傷尚未痊愈,便這般折騰自己,莫不是以為,自己真是刀槍不入的神人?
總歸他們已有婚約,初沅也不用再有過多顧忌。於是她便讓來庭駕著車,徑直去往大理寺府衙。
到了以後,大理寺的衙役們顧及她公主的身份,也不敢阻攔。
她隨著一個大理寺官吏的引路,繞過值房、行過回廊,最後,終是停在了謝言岐所在的廳堂門前。
可惜她來得不巧,謝言岐連夜處理了一件案子,如今,正欹靠圈椅假寐。
初沅不好驚醒他,隻好悄然退出屋門,百無聊賴地在外頭等待著。
怎知,她卻在不經意間,看見了回廊盡頭走來的,一位故人。
初沅看著那個身形單薄、捧著托盤趨步走近的少年,一時間,模糊的回憶閃現腦海,竟讓她有些恍惚。
她望著他,猶豫著、不確定地喚道:“來風?”
作者有話說:
再填個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