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作者:林起笙      更新:2022-09-27 10:44      字數:4659
  第七十七章

    因著離別在即, 華陽在回去的路上,表現得尤為乖順,便是鬱悶遭人擋道之事, 也並未像往常那般隨性而為,而是在問過初沅的意見以後, 方才對他們略施懲戒。

    她親昵地挽著初沅的胳膊, 腦袋靠著她的肩,不由輕聲歎息:“阿姐怎麽都不會生氣的呀?要是往後,阿姐嫁了人, 被駙馬欺負了, 該怎麽辦呢?”

    聽到她這孩子氣的話,初沅屈指輕刮她鼻梁, 笑得頗是無奈,“你怎麽, 還當著我的麵編排我呢?”

    華陽囁嚅道:“我這分明是在擔心阿姐啊……如果, 我是說如果,如果阿姐的未來夫婿真敢欺負阿姐的話,那我就叫上太子哥哥、二哥、三哥……還有我表哥,一起去揍他, 給阿姐出氣!到時候,阿姐你可千萬別心軟!”

    “我的阿姐,是世間最溫柔、最美好的小娘子!”

    “誰能娶到阿姐, 那都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他要是敢不珍惜的話, 那肯定得狠狠揍一頓!”

    隨她一字一句的落下, 初沅唇畔的笑意, 亦是愈發無奈, “你呀……”

    她都不一定會嫁人的。

    思及此, 初沅唇邊的弧度,漸次淡卻。

    縱是公主又如何?

    那些鐫刻在骨子裏的過往,到底深入骨髓,無法磨滅。

    帝後可以幫著她隱瞞世人,卻沒辦法為她瞞過未來的枕邊人。

    她已經習慣了一無所有,所以對到手的東西,都倍加珍惜。

    她真的承受不起,得到以後,又失去的剜心之痛。

    這樣的話,還不如從一開始就沒有。

    初沅微垂眼眸,蝶翼似的鴉睫振翅輕顫,掩去眸中的落寞。

    所以,她真的還能找回他嗎?

    他會不會,已經成親了?

    會不會,已經不記得她了?

    ……三年了。

    他過得還好嗎?

    ……

    翠蓋珠纓翟車轔轔轆轆地駛過青石道,最後,終是止住顛簸,在公主府籲停。

    這個時候,太子也帶著宦官宮婢,前來接華陽回宮。

    他站在車前,揉了揉華陽的腦袋,“這回總該玩夠了,該跟我走了吧。”

    縱使心中有萬般不舍,但華陽已在外邊逗留太久,期限已至,不能再繼續耽擱,隻得乖乖收拾細軟,跟隨太子蹬上馬車。

    原本,初沅也是想和他們一起進宮,去向謝貴妃問個安的——

    在她落水受寒之後,隔三差五地,就有宮人遵循謝貴妃旨意,往公主府送來各種補品和調治風寒的良方。此次華陽出宮,更是因為謝貴妃的囑咐,順道帶來重賜無數。

    謝貴妃對她,可謂是噓寒問暖,關懷備至。

    幾乎是當做親閨女在疼惜。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初沅也不可能無動於衷,對此毫無回應。

    再加上久未進宮,她確實也有些想念,宮裏的阿耶和阿娘了。

    隻是沒走幾步,她就被腳踝的扭傷扯動著,疼得趔趄。

    離得最近的太子連忙伸手,將她扶穩,語調無奈又疼惜,“你一個人住在宮外,多有不便,不是風寒,便是扭傷了腳,我們都沒辦法及時照應到你。當初啊,你就應該聽阿娘的話,在宮裏多留幾年的。”

    初沅回宮之時,已經和他們錯失了整整十五年的光陰。

    說不遺憾,是假的。

    帝後也想讓她常住宮中,所以就沒急著給她修造公主府。

    但初沅不願他們為此壞了規矩,從而遭到前朝言官的攻訐,到最後,還是搬到了這處府邸。

    她拎起裙擺,在太子的撐扶下,試探著穩住身形,抬眸望去的目光澄澈,“阿兄,我沒事的。這段時間,不是還有幼珠陪著我嗎?我過些時候進宮去,小住一陣,也是一樣的。”

    太子笑道:“你還在幫幼珠說話呢?你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這是在為她的逗留貪玩找借口,讓她免受責罰。她陪著你,能照顧到你什麽?沒給你添亂,就很不錯了。”

    這時,車裏的華陽打起簾子,皺著小臉衝他喊道:“阿兄!你怎麽還背著我,在阿姐麵前說我壞話呢!我都聽到了!”

    太子笑著搖頭,“難道,阿兄還能冤枉你不成?”

    聞言,華陽支支吾吾接不住話。

    這些日子,她好像,也確實沒幫到阿姐什麽。

    初沅忙是給她找補。

    她明眸微彎,噙著淡淡笑意,“阿兄,幼珠真的有幫到我的。有她陪在我身邊,我很開心。再說了,明明我才是阿姐,我又怎麽好意思,反過來讓她照顧我呢?”

    說到最後,她輕扯太子衣角,帶著幾分撒嬌的意味。

    太子向來拿她沒辦法,隻得寵溺地笑著,道:“你就慣著她吧。”

    明明,她才是最該被慣著的那個。

    可她總是這麽懂事,讓人無可奈何。

    看著眼前盈盈帶笑的初沅,太子的心口,不免有些發堵。

    此時天色漸暗,眼見得,就到了臨別之際。

    初沅記著謝貴妃的好意,便托他們帶了份回禮,“這是《相思曲》的琴譜孤本,我近日不便出行,就勞煩阿兄,順道幫我轉交給貴妃娘娘。”

    謝貴妃是琴癡,最喜收集各類琴譜。

    初沅為了找到這冊失傳已久的孤本,怕是耗費了不少心神。

    太子將其妥善收好,不經無奈笑道:“最近,我也在幫你阿嫂找這冊孤本,沒想到,竟是讓阿耶賞給你了。”

    太子妃乃是書香門第出身,雖不及謝貴妃癡迷其中,但也極重風雅。

    聞言,初沅那雙本就大的眼睛,登時又睜大了幾分,“……我、我不知道阿嫂想要這個的。不然,我再回去找找,有沒有其他的?”

    太子眉眼帶笑:“都已經是孤本了,又怎能輕易取代呢?改日,我讓她借來謄抄一份便是了。”

    但初沅還是覺得為難,歉疚地顰蹙秀眉。

    瞧著她這般模樣,太子不自在地以拳抵唇,輕咳出聲:“不然這樣吧,五日後,太子妃的外祖母,也就是承恩侯府的老夫人,慶賀六旬大壽,到時候,你就給她當個伴相陪,說不定,她便不計較了。”

    太子妃溫婉嫻靜,並非器量狹小之人。

    他這樣說,無非是遵循皇後和太子妃先前的意思。

    承恩侯府的世子滕子逸,溫文儒雅,克己複禮。不過及冠之齡,就已在禦史台任職從六品侍禦史,掌糾舉百寮之事,卻全無矯枉過正的迂腐之氣。

    屬實是,難得一見的佳婿。

    之前,婆媳倆還在愁,如何安排初沅去相看。

    如今倒是被太子握住好時機,順水推舟了。

    依著和滕子逸的幾麵之緣,他對這位年輕世子,倒是極為滿意的。

    太子行事,素來磊落軼蕩。

    初沅不疑有他,語調溫柔地應道:“好,隻要阿嫂不怪我,就好。”

    對上她澄澈的清眸,太子平生頭一回,嚐到了心虛的滋味。

    隻是,這到底事關初沅的終身,重之又重。

    他們也不好明目張膽的張羅。

    隻好先這樣安排,試探一下她的想法。

    畢竟,他們已經虧欠初沅許多,就要多想法子,在她的往後餘生,慢慢彌補。

    ***

    接下來的幾日,謝言岐幾乎是晝夜未歇。

    慈恩寺乃是佛門淨地,但卻鬧出了這樣驚悚的命案,登時震駭朝野。

    扛著聖人交付的重擔,謝言岐連著四日找尋蛛絲馬跡,收獲甚微。

    按理說,佛像藏屍,必然動靜不小,寺廟裏的人,應當有所察覺。

    但寺中主持卻道,那座佛像本就中空,用以暗藏圓寂大師的舍利子,以防盜賊偷走。隻不過,開啟佛像的機關似是為真凶所知,於是便讓他設計了這樣一出。

    而轟然倒塌的燭樹,亦是人為。

    ——燭樹的底盤被人做了手腳,等到一定時候,就會因為底盤支撐不穩傾倒。

    真凶既能知曉佛像的玄機,又能伺機破壞燭樹,想來,定是常至慈恩寺的人。

    不是香客,便是寺中僧人。

    然,慈恩寺香火昌盛,單是一日裏來往的遊人,便已過千。

    更別說,還有些聞名而來的外鄉客,去留不定。

    大理寺、刑部和禦史台三司的二十五名官員,連著在名單裏篩選四日,到最後剩餘有嫌疑的,也有一百五十八人。

    謝言岐坐在案前,隨意翻動著名冊,末了,他抬手抵住眉骨,嗓音抑著疲倦的暗啞,“藏屍,毀損燭樹,或許並非一人所為。但毀損燭樹之人,當時一定在場。”

    不然,他又如何確認事成?

    所以,範圍可以再縮小一些。

    隻要找到毀損燭樹之人,應該就能順藤摸瓜,抓到他可能有的同夥。

    大理寺司值唐鑄聽懂他的深意,連忙拿起名冊翻閱,道:“屬下明白了。”

    說著,他便準備躬身退下。沒走兩步,他抬頭瞅著謝言岐眼底淡淡的暗青,忽然頓住,不由遲疑道:“馮稷馮大人,今日午後應該就能重新上值,到慈恩寺來,到時候,謝大人還是趁機休憩片刻吧。”

    不然,再好的身子那也熬不住啊。

    案前的謝言岐微闔雙眸,聞言,幾不可見地點了下頭。

    他隻是覺得這樣,就可以不用去想那些,不該想的。

    午時過後,馮稷當真趕到了慈恩寺。

    這幾年,他年紀上來了,一直舊疾纏身、精力不濟,不得已,就先向朝廷告假七日。

    如今七日未至,就遇到這樣的大案,他這個大理寺主官,便是躺在棺材裏了,那也得趕緊爬過來。

    見到謝言岐以後,馮稷也是和唐鑄一樣的話,“蘊川啊,辦案固然重要,但你也不能拿命拚啊!你以前要是能有這個勁頭,我這個位置,早就是你的了。”

    說著,便拍拍謝言岐肩膀,催促他回府歇息,“你放心,這裏我頂著。”

    總歸沒個突破,謝言岐揉了揉太陽穴,低聲吩咐奚平備車回府。

    他這幾日又是消瘦不少,便是向來對他嚴苛的鎮國公,突然都有些不忍說道他了,在他問安之後,忙是擺手示意他離開。

    看著天光中,沿庭院街徑走遠的昂臧青年,鎮國公夫人不免輕歎道:“這孩子……莫不是連著幾日沒歇息吧?他以前,也不是這個作風啊。”

    以往藏拙,謝言岐不曾在朝中任職。

    直到三年前,他接到聖人密旨,到揚州暗訪,外放任職三年。

    等他回來以後,整個人都像是變了,連著輪廓清也瘦了一圈。盡管並未顯得有多憔悴文弱,但看在這做娘的眼裏,終究是心疼。

    尤其是如今,鎮國公夫人親眼看著他的廢寢忘食,再想想他過往的三年,或許也是這麽過來的,心裏頓時就是鋸扯般的疼。

    “你說,蘊川的身邊是不是該有一個人了?”鎮國公夫人問身旁的丈夫,“成了家,他就有個歸處,就不用像現在這樣,全身心地撲在案子上。”

    “……再說了,他這個年紀,也確實該成家了。和他同齡的男兒,孩子都能滿街跑了。”

    還有一句,鎮國公夫人憋在心裏,覺得不該明說。

    ——二十五的年紀還不成婚,該遭姑娘家嫌棄了。萬一讓人家覺得他身有隱疾,更加無人要,那該如何是好?

    一提起這茬,鎮國公便忍不住吹胡子瞪眼,“哼,他愛成不成!三年前戲弄全家人的事情,我都還記著呢!”

    當時,整個鎮國公府為了籌備他的婚事,什麽都置辦好了。

    結果呢,他竟然直接斷了音信。

    過了大半年,方才回信道,暫無此事。

    鎮國公夫人連忙撫著他的肩膀,柔聲道:“唉,你別氣,氣急傷身。你沒聽奚平說嗎?他當年啊,是遇到意外,導致什麽都不記得了。”

    “……蘊川這孩子,看著不著譜,但也絕對不會是拿婚姻大事開玩笑的人。”

    說到此處,鎮國公夫人又是忍不住地傾吐歎息。

    蘊川不比大郎二郎,承受得太多,不止是擔著整個鎮國公府,還有他大哥二哥的過往。

    這麽多年,她還是頭一回見蘊川對女子動心。

    那封家書的用詞分明如常,像是在陳述什麽最為普通不過的事情一般,說那家姑娘出身微末,或許無法和鎮國公府的門楣相配,甚至還在信中一本正經地權衡利弊,覺得成婚之事,有利於鎮國公府藏拙,不會引得聖人猜忌。

    然,知子莫若母,她看得出來,那字裏行間,皆是情意——

    除卻巫山不是雲。

    願三書六禮,十裏紅妝,明媒正娶。

    ***

    回到淩風堂之後,謝言岐先是沐浴,緊接著,便被沉重倦意壓著眼皮,睡了過去。

    夢裏彌漫著濃重黑霧,他漫無目的地前行,終是在一腳踩空的同時,墜入了一片樹林。

    一輛轆轆駛動的馬車和他擦肩而過,惠風撩起車簾,他和一雙清淩淩的淚眼,隔著車窗四目相對。

    不過刹那之間,馬車便疾馳遠去。

    待到消失之時,他的世界,又被漫無邊際的黑霧占據。

    ……

    回憶扯動著心髒,帶起剜心般的疼痛。

    謝言岐在這陣劇痛中驀然蘇醒過來,坐起,急促地呼吸著。

    這時,一張紙條從枕邊輕飄飄滑落。

    上邊寫著,承恩侯府。

    作者有話說:

    對柿子而言,除卻巫山不是雲=非他不可

    應該還有一千字左右就重逢了,但我真的熬不住了,明天早點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