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作者:林起笙      更新:2022-09-27 10:44      字數:2527
  第六十六章

    初沅再次從噩夢中驚醒的時候, 正值晝夜交替之際。

    檻窗外邊天色微明,淅瀝春雨連綿不斷地下著。屋簷的雨水匯聚成滴,斷線似的落在踏跺上, 嘀嗒作響。

    望著窗外婆娑搖曳的樹影,她逐漸緩勻呼吸, 擁著錦褥支起身子。

    風寒未愈, 起身的瞬間,一股撕裂般的疼痛便從喉嚨深處傳來,使得她不禁低咳出聲。

    盡管初沅已經刻意壓低了嗓音, 但隔著一麵雲母屏風守夜的宮婢, 還是不可避免地聽到些許動靜。

    流螢輕揉惺忪睡眼,提著八角宮燈走進裏屋。隨後, 她嫻熟地倒了杯溫水,跪坐於榻邊。

    流螢抬起手臂, 將杯沿遞到初沅唇畔, 關切問道:“殿下可好些了?”

    初沅淺抿小口。

    清水潤喉,緩解了稍許不適。

    旋即,她抬首凝眸望向流螢,頷首應道:“嗯, 好一些了。”

    話雖如此,但流螢看著她那雙澄澈眼眸,卻還是禁不住在心中暗歎:以他們殿下這個溫柔內斂、凡事不願勞人操心的性子, 恐怕, 還是在難受著呢。

    不過也沒辦法。

    這都是後天注定了的。

    他們殿下自幼顛沛流離, 早已習慣了獨自承受, 有什麽苦, 都是先往心裏咽。

    別說這小小的風寒之症了, 便是回宮以後,那過往十幾年所經受的種種委屈,她都不曾主動向帝後哭訴過。

    至多,也就在帝後問起之時,輕描淡寫的寥寥幾句。

    ——既不願讓帝後有過多的歉疚之情,也不肯借著他們的憐憫疼惜,去爭得更多的恩寵。

    懂事的讓人心疼。

    思及此,流螢不免憂心地嘟囔道:“殿下的嗓子,分明到現在都還是啞的呢……不如等天亮以後,奴婢去尚藥局一趟,請位禦醫來為殿下瞧瞧吧?”

    聞言,初沅連忙攥住她袖角,出聲製止:“別呀。”

    停頓片刻,她補充道,溫吞的腔調頗顯無奈,“不然到時候……又是興師動眾的。”

    說著,初沅便幾不可見地蹙起了秀眉。

    她這不過就是落水後的普通風寒。

    但阿耶得知以後,竟是派了十餘名供奉醫人來為她診治,不止如此,還特意讓羽林軍拉了兩車名貴藥材送至府中。那陣勢,簡直是恨不能將半個尚藥局,都搬到她的公主府來。

    若非她再三婉拒,恐怕現在,她這兒就不是公主府了。

    初沅不免悠悠歎息,她著實不太習慣也不是很想,讓旁人為她的小病小痛,如此大費周章。

    流螢從揚州時,便一直跟在初沅身邊。相處這麽久,左右還是能明白她這些小心思的。

    流螢沉吟片刻,道:“要不然,奴婢先去小廚房熬些冰糖雪梨湯來?”

    初沅瞧了眼檻窗透進的天色,慢聲道:“等天亮再去吧。我還想再睡一會兒呢。”

    這便是不想在半夜驚擾庖廚了。

    他們殿下,還真是一點都不像帝後捧在手心的瓊枝玉葉、千嬌百寵的昭陽公主。

    流螢俯首應是,又提起桌上的宮燈躬身退下。

    屋內複歸漆黑平靜。

    可睡意被噩夢驚醒,初沅輾轉反側,始終都不能入睡。

    她望著窗牖怔怔出神,不由自主地,就回想起夢境裏的種種。

    她又夢見她在冰冷湖水中下墜,耳邊暗流隔絕水麵的所有聲響,她看不見、聽不見,呼吸被一絲一縷地抽盡,隻有不停在水中沉落……

    直到,有一雙手從後邊扶住了她的腰肢……

    初沅呼吸微滯,緩慢地將手探到彩綢軟枕底下,摸出一枚黑玉扳指。

    得虧於回京之後,送到公主府的各類奇珍異寶,她見過世麵,倒也能識貨了。

    ——這不是什麽上好的物件,甚至在扳指兩端,還能隱約瞧見修補過的痕跡。

    但觸手溫潤,顯然是因為扳指的主人極為愛惜,鮮少離身。

    借著朦朧夜色,初沅仔細端詳著這枚熟悉又陌生的黑玉扳指,靜謐的心湖在窗外淒風中,波瀾乍起。

    已經快三年了。

    ……是他嗎?

    卷翹的睫羽振翅輕顫,一幕幕記憶在眨眼的瞬息回溯。

    最後,走馬燈似的止於三日前的千秋節,興慶宮那場盛宴——

    說是為阿耶恭賀壽辰,但席上受邀之人,除卻朝中重臣、四方諸侯,還有不少適齡的新科進士。

    饒是她再怎麽遲鈍,那也能隱約明白阿耶的深意。

    “初沅你說說,這裏麵……有沒有合你的眼緣呢?”

    麵對阿耶的揶揄詢問,酒過三巡之後,她終是不自在地假借醉意離席,走到龍池旁邊散心。結果也不知是誰,突然就在後麵推了她一把……

    好在有人從旁經過,出手相救。

    但長久的沉溺湖水,她的意識已經瀕臨渙散。

    直至被他抱著上岸,放於草木間,她也隻是艱難撩起眼皮,模模糊糊地看到男人的清瘦輪廓。

    很熟悉,但又清瘦得陌生。

    在他起身離去之際,她終是出於本能地伸手,輕攥他拇指。

    可他卻毫不留情地將手抽走。

    驟然脫手的瞬間,便也恩將仇報地,將這枚扳指占有。

    ……

    初沅雙手交握,將小小的黑玉扳指疊在手中,隨後,輕輕放在了心口的位置。

    她記得他說。

    ——“等我。”

    於是,她等了將近三年。

    又記得離別之時,他冷漠道出的最後一句話。

    ——“送她走。”

    然後,三年再未相見。

    所以。

    他到底是要她等?

    還是,此生不複與她相見?

    初沅抬眸望著上方的碧羅紗帳,隨後,纖指輕壓眼角,撫去那抹濕潤。

    她真的已經很努力地,找過他了呀。

    可是,怎麽辦呢?

    ……她找不到啊。

    真的……

    真的找不到。

    她連他叫什麽,都不知道。

    ***

    臨近天明之時,初沅終是渾渾噩噩睡了過去。

    等她再次醒來的時候,流螢也將熬好的冰糖雪梨湯重新溫好,“殿下來喝一些吧。滋陰潤肺的。”

    初沅支起身子靠在床簷,秀氣斯文地小口慢飲著。白釉瓷碗見底,她喉間的那陣灼痛也隨之減退不少。

    “流螢,現在什麽時辰了?”初沅望著檻窗,忽而問道。

    “回殿下,已經辰時二刻了……”說著,流螢神情驟變,低聲驚呼道,“哎呀,我記得太子殿下昨日托人來信說,今天處理完公務,便會過來一趟。算算時間,應該就是這會兒了吧!”

    太子李逕,是初沅的嫡親兄長。

    平日裏,最是疼寵初沅。

    初沅的這座公主府,便是由他千挑萬選、親自督工修成,借景山水,冬暖夏涼,兼有曲折委婉之美、空靈遠逸之景。

    整個長安城無一能比擬。

    當年初沅回返宮苑,他甚至還不惜路途遙遠,特意到中途接她,循序漸進地告知她的身世,用至親間的血脈相連,慢慢卸下她的心防。

    是和初沅相認的第一個親人。

    所以初沅對太子李逕這位兄長,也很是敬愛。

    幾乎就在流螢的話音落下之時,屋外便傳來了一陣動靜。

    作者有話說:

    曲折委婉之美、空靈遠逸之景。《園冶》

    我這個手速,雙更可能是下輩子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