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千盞燈
作者:觀乎      更新:2022-09-27 09:43      字數:4303
  第94章 千盞燈

    待到兩人走出房間,徐陽卻折返回來,說門口來了一堆人。季別雲一瞬間以為又有麻煩找上門來,然而來的卻是一群再熟不過的人。

    方慕之搖著折扇匆匆走進來,卓安平跟班似的走在身後,更後麵還有一身便裝的戴豐茂。

    季別雲預感這陣仗不妙,無語道:“天都要黑了,你們來做什麽?”

    方少爺瞥了他身後的僧人一眼,笑道:“又沒人陪我看七夕燈會,隻好來找你了。但我好像來的不是時候?”

    季別雲回了一個“你也知道”的眼神,“你是找不到人看燈會,那後麵兩個呢,你們商量好一起來的?”

    戴豐茂在後麵答道:“在門口遇見的。今日休息,我原本想把卓安平送到相府,但是得知方少丞往季宅來了,所以……”

    方慕之不善地盯著季別雲,“你幹的好事,一朝帶孩子,日日帶孩子。”

    卓安平突然道:“今日是我生辰。”

    所有人都愣了愣,方慕之回頭問:“怎麽憋到現在才說?”

    “我以為你們肯定不願幫我慶生,而且今天七夕,你們應該有別的安排。”這熊孩子近來在季別雲和戴豐茂的訓練之下愈發穩重了,這會兒甚至還有些顧全大局的隱忍。

    季別雲正覺得有那麽一絲愧疚,忽然發現這些人的目光都聚在了自己身上。

    “……做什麽,我是他將軍,又不是他爹娘。”他有些緊張。

    方慕之又搖了搖折扇,“人家父母將人托付給你,你也相當於長輩了,替他做主慶賀生日,不過分吧?”

    好像說得有道理,季別雲想拒絕卻找不到理由。

    最後一大群人都去了穀杉月在的那家酒樓,替卓安平臨時辦了一場簡單的生日宴。

    季別雲把玩著酒杯,安靜瞧著桌上的熱鬧。

    徐陽已經和戴豐茂喝起來了,還給卓安平灌了好幾杯酒,把那小兔崽子喝得兩頰泛紅。方慕之雖然嘴上嫌棄,卻一直在旁邊勸這兩人不要給小孩子灌酒,帶孩子已經帶出了長輩風範。穀杉月也被掌櫃允許休息,與他們同桌,旁若無人般吃著菜,偶爾也悄悄喝兩杯酒。

    窗外夜色朦朧,街市上已經點亮了花燈,數不清的燈盞宛若天河,在宸京內蜿蜒流淌,照亮了整個涼夜。

    喝了酒便要說些放肆的話,戴豐茂口齒不清道:“最近那傳聞聽說了嗎?自從襄國公離京之後,就有傳言,說懸清寺裏的秘寶重新認了主,這不就相當於說江山社稷也會……”

    “戴豐茂。”季別雲開口打斷,“注意場合,再多嘴小心舌頭被割。”

    戴校尉這才清醒過來,擺了擺手,仰頭又喝了一口酒。

    最近的確有此傳聞,但源頭在何處無人知曉,季別雲下意識不想去探究。

    片刻後,幾人又開始談論起其他事情,說著說著話題回到了小壽星身上,徐陽與戴豐茂爭論起來這熊孩子該練什麽兵器。

    “練什麽劍啊,卓安平這個子拿一柄劍不就像捏著一根繡花針嗎?你別在那兒胡說……還是刀最好。”戴豐茂醉醺醺道。

    徐陽皺著眉反駁:“你別看不起劍,它就是輕巧,就是方便製敵,不像你們軍中那些刀一個比一個笨重。”

    “那你怎麽不問問卓安平自己的意見?”

    “問就問!”

    卓安平被夾在中間,卻像是沒聽見似的,眼巴巴地給遠處的方慕之遞了一碟冰雪冷元子。

    季別雲在圓桌對麵看著,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給自己斟了第三杯酒,轉過身朝觀塵舉了舉,“所謂太平盛世若如今夜一般,我也算有幸得見了,不醉不歸。”

    觀塵專注地看著他,“今夜喝醉了也有貧僧守著施主。”

    他笑意更深,仰頭一飲而盡。

    喝完之後將杯盞隨手一放,拉著僧人的手臂起身,“走,我們出去轉轉。”

    季別雲不顧其他人阻攔,拉著觀塵走出酒樓,融進了燈海之中。

    他帶著微醺醉意,抬頭傻傻地看著那些燈火和頭頂的銀漢,看久了便覺頭暈目眩,幸而有觀塵悄悄扶著他。

    “……我想把這些都帶回府上。”他喃喃道。

    身後有少女聽見了他傻兮兮的胡話,紛紛笑了起來。他轉過頭去,隻見兩位姑娘一人提了一盞花燈,略帶打趣地對他道:“哪有這樣貪心的人,公子把燈都搬回家了,我們看什麽?”

    說罷便笑著離開了。

    季別雲在原地愣了一會兒,轉頭對觀塵告狀:“我被人取笑了。”

    然而觀塵嘴角也帶著笑意,什麽也沒說,轉身去一旁攤位上買了一盞花燈,走回來遞給他。

    “你可以將這盞帶回季宅。”

    他低頭看過去,觀塵買的竟然是一盞走馬燈,裏麵的圖畫正在轉,就像是人騎在馬上你追我趕。

    季別雲接過來,稀奇地瞧了好一會兒,嘴上卻道:“怎麽買了個小孩的玩具。”

    “我記得小時候你說過,上元節時曾得過一盞走馬燈,不過被摔壞了。”僧人也垂眼看著其中燈光。

    他笑了起來,與觀塵並肩漫步在街市上,手裏的走馬燈吸引了不少小孩子的注意,很是威風。

    “觀塵大師人真好,給我買這麽貴的走馬燈。”他又起了調戲和尚的心思,“是不是要我也回贈啊?”

    觀塵知他又起了戲謔的心思,意會般笑了笑,“季施主想回贈什麽?”

    季別雲光明正大地將僧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幾遍,這和尚好像什麽都不缺,也什麽都不想要。

    “佛珠你還在用著,也沒壞,難道我要給你送木魚?送佛經?不如你直接告訴我想要什麽吧?”他一時間想不到其他東西了。

    觀塵停了下來,轉頭看向他,“貧僧想要季施主的平安。”

    季別雲也停住腳步,兩人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身側行人來來往往,唯獨他們注視著彼此。

    他臉上的笑意收斂回去,輕聲問道:“這話說得這麽有深意,讓我猜猜,襄國公都已經離京了,難不成還會發生什麽?”

    觀塵明顯克製著,最後隻答道:“江山生亂。”

    這個答案無比簡短,卻比什麽都來得沉重。

    季別雲默念了一遍這四個字,竟沒有太意外。或許他在那日早朝便隱隱猜到了後續,元徽帝疏遠萬良傲卻又不斬草除根,君臣二心勢必生亂,不過這場亂可早可晚。

    然而觀塵現在告訴他,禍亂就在不久之後。

    “所以你之前讓我回靈州,就是為了避開此事嗎?”他聲音還算平穩,“因為我是將軍,最容易被牽扯進去。”

    “是。元徽帝多疑,所有武將中他最相信毫無背景之人,你在其中。”觀塵這次輕易便承認了,“所以我想讓你暫時離開宸京以保平安,我隻要這一件回禮。”

    季別雲沉默下去,垂眼看了一會兒走馬燈上畫著的將軍,橫刀立馬,好不威武。

    好一會兒他才朝觀塵靠近,壓低聲音開口:“你知道我是誰的兒子,也知道我生在邊境,在鐵馬兵戈聲中一點點長大。你出家之前沒到過那裏,可能不清楚,靈州頭頂上懸著的不是天,是刀劍。沒有人能夠保證戰亂不會再次蔓延開來,都尉也不能。”

    他的聲音被被人群的嘈雜蓋過,隻有他們兩人能聽清。

    “戰爭發動與否都是君王一道聖旨的事情,最後卻必須由士兵與百姓承擔,不論大梁還是南陳都是如此。自我記事起,我爹大多數時間都在軍營裏,既要提防著南陳騷擾邊境百姓,又得練兵準備南下之戰。”他語氣有些低落,“我爹說過,他從戎的初衷是為了保天下太平,但事實往往不盡如人意,天底下有太多不必要的戰爭了。”

    季別雲與觀塵對視,一字一句全是堅定:“若真的有戰亂發生,我沒辦法當一個屍位素餐者,做不到視而不見。”

    話音落下之後,兩人沉默對峙了許久。

    卻都沒有與對方針鋒相對,他知道清醒的觀塵會尊重自己的決定。就像以前一樣,明知他要去宸京踏上複仇之路,明知他要去參加登闕會,都不曾阻攔,這次應該也不例外。

    隻是季別雲能感受到觀塵平靜之下的痛苦。

    “過來。”

    觀塵在寬大衣袖下握住了他的手腕,將他帶出了擁擠的人群,走進小巷中繞了許久,終於停在了一處小巷盡頭。

    季別雲的手腕被放開,四周的光亮隻有他手上的一盞走馬燈,昏暗之中,他依稀看見觀塵背對著自己。

    “你一直都想知道我在做什麽,”觀塵道,“現在說出來,你還願意聽嗎?”

    他愣愣答道:“我聽。”

    僧人輕輕歎了一聲:“我之前與襄國公密謀,若被皇帝主動疏遠便能離開皇城桎梏,屆時雖遠離宸京,卻能離天子之位更近。不久之後便會有一場所謂不必要的戰爭,由我一手挑起。”

    季別雲嗓子發緊,聽得觀塵頓了片刻,晦澀道:“你卻要主動卷入這場紛亂,讓我放手,親眼看你賭上自己性命。”

    觀塵將自己的卑劣主動剖開來給他看,那層慈悲為懷的偽裝徹底破碎,裏麵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殘忍。

    殺了先帝是殺一人,如今挑起戰亂,卻是要殺千千萬萬的百姓。

    ……不,季別雲不願意承認。

    他艱難開口:“這不是你挑起的,萬良傲本就覬覦皇位,又生性殘暴,若是以後再反叛也會將無辜百姓卷入。你隻是……你隻是讓這一切提前了。”

    觀塵轉過身來,雖然光線昏暗,但他能感覺到對方在注視著自己。心底的慌亂蔓延開來,他繼續磕磕絆絆道:“你是為了削弱元徽帝的勢力,所以才不得不如此做……懸清寺的安危係於你一人身上,你也是迫不得已。”

    “好了。”觀塵阻止了他繼續粉飾太平,“你需要承認,即使我在佛經裏浸染了這麽多年,骨子裏依舊是那個善用暴力的人。隻是當初直白的暴力已經被我拋棄,如今裹上計謀的偽裝,變得不那麽顯眼了,不是嗎?”

    季別雲不想再聽下去,斬釘截鐵道:“那我去替你贖罪。你任由萬良傲為害世間,我就去殺了他,既然你覺得自己如此罪惡,那些孽我去替你償還。”

    他幾乎要拿不穩手裏的燈,麵前之人卻向前一步,逼得他鬆手。那盞觀塵送他的走馬燈摔在地上,燈火熄滅了。

    季別雲背部貼著牆,感受到觀塵傾身靠近。完全的黑暗之中,他聽見了一聲近在咫尺的苦笑。

    “你這是在誅心。”觀塵語氣仍舊平靜,“我隻想讓你平安地活著,再無他求。”

    他閉了閉眼睛,卻忍不住語氣中的質問:“若我活成了一個隻知避亂不知擔當的鼠輩,我還是我嗎?這樣的一個人,你還會心悅於我嗎?”

    “我會。”觀塵沒有絲毫猶豫。

    季別雲無力地笑了一聲,他想起在勝境殿前觀塵對他說過的那些話,想起在暗無天日的石屋裏觀塵對他做過的那些事,此刻仿佛都變得可笑起來。

    氣急之下,他幾乎控製不住自己的思緒,說出口的話也傷人:“原來我在你這兒就是一副軀殼,你喜歡我什麽?因為幼時我曾與你相伴過幾年,所以你記著我一輩子,想要報答我?還是說你隻把我當成一個象征,為了紀念你在靈東寺最平靜的日子,隻要看見我這張臉,你就能感到心安?”

    明明連自己也被這些話刺痛,可他還是忍不住繼續質問:“你在懸清寺等我大赦的這幾年,就真的沒擔心過嗎?萬一我變成十惡不赦之人,萬一我從戍骨城那鬼地方出來之後,就不是以前那個柳雲景了,你難道真的一點都不在意嗎?”

    他說到最後已經鼻酸,竭力抑製著憤怒的情緒一字一句道:“觀塵,我不喜歡那樣的自己,我不要當一具行屍走肉。”

    又過了許久,僧人才開口:“那這麽卑劣的我,你不是也沒有推開。”

    季別雲渾身一僵。

    熟悉的手掌貼上他的側臉,極輕地摩挲了兩下,觀塵帶著失望開口:“早知舍不得將你囚禁起來,當初我便不該次次由著你。”

    下一瞬,麵前的壓迫消失,腳步聲逐漸遠去。

    作者有話說:

    觀念分歧,需要磨合一下,應該不算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