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猶鬥
作者:觀乎      更新:2022-09-27 09:43      字數:3460
  第25章 猶鬥

    那一劍本是朝著季別雲心口來的,他艱難避開,最終讓劍鋒沒入了自己的右肩。至於有沒有捅穿,他已經感受不出來了。

    那種徹骨的疼痛他很久沒經曆過,一時間疼得眼前泛白,什麽也看不清楚。

    長劍被抽出的一刹那,他拚著全身力氣才沒有倒下去。

    剛才打鬥開始時,他便察覺出了這是一把開了刃的利劍,不僅如此,這把劍還是精心鍛造出來的,最適合用來殺人。

    對麵的男人沒有給他絲毫喘息的時機,再次打來,每一招都是殺招。

    季別雲憑借著本能抵擋,右肩的傷口隨著動作被進一步撕裂,他隻能狼狽地往後撤。

    他能感受到溫熱的血浸濕了右肩的衣料,並且順著手臂往下流淌,很快自己握著劍柄的手心也一片滑膩。

    一咬牙,他敞開身前的防備硬生生又受了一劍,趁著劍刃劃過自己胸口的時機,將手中的劍拋了起來,再用左手接住。

    腕上疼痛加劇,但也比右肩好上許多。

    接招的力氣終於恢複了些許,然而對方的攻勢沒有絲毫減弱,甚至更加瘋狂,似乎想趁著現在要了他的命。

    一劍刺來,季別雲點地而起,踩上這人的劍身借力向前騰空翻去,同時凝神揮劍,擊中了此人後背。

    然而兩人的武器差距太大,他這一擊也隻是讓男子朝前踉蹌幾步。

    季別雲不相信在場之人看不到自己被刺傷,因此他是在拖延時間,為的是兵部的人能衝上台,叫停這場不公平的打鬥。

    幸好,他聽見木質樓梯上雜亂的腳步聲。

    麵前這人也聽見了,出人意料地縱身一躍,翻出了高台。季別雲匆匆追去,卻看見那人在下墜過程中將劍刺入柱子,穩住了身形,隨即翻身而下,逃進了擁擠的人群之中。

    季別雲緊張的心神一鬆,整個人脫力地跪了下去。

    他放下劍,左手顫抖著按上右肩,適應了疼痛之後再猛地用力按壓。

    一聲悶哼從嘴邊溢出,他死死咬著牙關,又加了些力氣。

    血液混著雨水滴落在地麵,在他身邊匯成了一灘暗紅色。

    有兵部的人前來問他能否堅持,季別雲紅著眼抬頭問道:“如果下去,我就輸了嗎?”

    那位穿著錦袍的官員點了點頭,因此他又垂下雙眼,冷冷道:“我繼續打。”

    台下已經亂了套,兵部派出了許多人追拿剛才的男子,在人群中造成了不小的慌亂。

    而台上的少年似乎與周圍隔絕開來,他臉色蒼白如紙,撕下衣角處的布料,繞著自己的右肩緊緊纏了兩圈,然後用左手和牙齒打了個死結。

    再起身時,少年用劍支撐著自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他渾身已經被細雨浸濕,額頭上和鬢邊的碎發貼在臉上。黑發白膚,神情隱忍而狠厲,讓那張原本清俊的臉添了一絲隱晦的癲狂。

    季別雲感受著天地間的安寧與這台上的殺戮,忽然笑了笑。

    這樣的氛圍讓他仿佛回到了戍骨城。那裏也是如此,天地遼闊山川曠遠,唯有人,是最為陰暗的存在。

    既然如此,還能怎麽辦……隻有贏。

    他要贏下登闕會,贏下每一個想殺他的人,直到自己的刀劍能夠挑動宸京,劃開整個社稷江山!

    季別雲握緊劍柄,以肉體凡胎迎向了下一個對手。

    他甚至沒有看清對手的臉,便已經欺身而上,如鬼魅一般繞到對方身後。劍橫在此人頸前,另一隻手蓋住了此人頭頂,如果劍刃鋒利,那麽下一刻便會人頭落地。

    冷光一閃,這人頸部出現了一道紅痕,伴隨著一聲悶在喉嚨裏的驚呼向前倒去。

    季別雲右肩的傷被牽動,剛止住的血液又一次滲了出來。他胡亂抹去臉上的雨水,轉頭看向一旁的官兵,“下一個。”

    疼痛已經攫取了他的一部分心神,季別雲隻有用眼前的劍來轉移痛苦。

    對麵的敵人明明不同,在他眼裏卻都長著同一張臉,他麻木地出劍,耳畔是淅瀝的雨聲和兵器碰撞的清脆聲響。

    打鬥漫長得如同流放。

    季別雲不自覺回想起從南邊的靈州到北邊戍骨城的路,十三歲的他以為那條路沒有盡頭。他們一行人從第一年的初冬走到第二年立春,每多走一段路便有更多的人死去,或因為饑寒交迫,或因為長久步行跋涉引發的病痛。

    柳家的人越死越少,十多口人到最後隻剩六個。

    死去的人們被隨意挖個坑埋了,沒有墓碑,沒有祭奠,沿路上的那些小小的墳包變成了他流放的引路牌。

    而到了戍骨城之後,生命的凋零是一件更加容易的事情。

    季別雲親眼目睹著一個又一個人死去,死亡陪伴著他長大,而他的少年時代就在那無盡的死亡中度過。

    又一個人在他麵前倒下。

    “下一個。”

    死亡?

    即使他見過了太多的離世,也永遠不會對死亡感到麻木。

    他必須活下來,而且要好好地活著。

    雨水流進幹澀的眼裏,他沒去理會,任憑世界變得更加模糊。

    ……

    “下一個。”

    ……

    “再下一個。”

    季別雲的身體已經瀕臨崩潰,全憑意誌支撐著。

    對手一個又一個倒下,他卻沒有因此感到輕鬆,因為所有的心神都被他用在了控製自己不要倒下。

    觀塵坐在窗邊,冷得如同萬年玄冰。

    賢親王早已回到房內,看著比武台說不出話。他無法將視線從那少年身上移開,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困獸猶鬥。他終於露出本來麵目了,像一隻即將成年的狼崽子。”

    僧人卻問:“第幾個人了?”

    “還剩一人。”

    季別雲已經沒有精力再去數這是第幾個人了,他打得眼裏浮上血絲,眼圈也紅了,整個人像是徹底失去了理智。

    然而即使他武力再高強,麵對著走到最後一輪的高手,也難免受傷。何況他本就身負重傷,因此身上的傷越來越多,雖然沒能見血,但被衣服遮蓋住的腹部與背部被擊中了許多次,痛感越發尖銳而沉重。

    雨越下越大了。

    雨水淋濕了台下與城牆上所有人的衣衫,但沒有一個人願意離去。他們都注視著高台之上,白色的台麵已經被染上了深紅,而少年的身形始終不曾放慢,他的劍勢也始終如流水,從涓涓細流變為滾滾江河。

    即使少年身負重傷,在場之人也大都認為他會是那個走到最後的人。

    這場大雨裏,少年代替了層雲之上的天光,成為了天地間最為耀眼的存在。

    季別雲打到最後,連呼吸都是一種痛苦。

    當他將麵前這位對手逼到角落之後,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劍尖指向此人脖頸,接著手腕一翻,用劍脊將人拍暈在地。

    他張了張嘴,沙啞的嗓音極其微弱:“下一個。”

    沒人回應他。

    季別雲遲緩地轉身,看向身後,樓梯口沒有新的對手再出現。

    有鼓聲從台下傳來,渾厚有力的聲音穿破雨幕,響徹在四周。

    是登闕會塵埃落定的鼓聲。

    他贏了嗎?

    季別雲恍惚中看見了無數雙視線,他的目光移到那麵酒旗上時忽的停住了。

    眼前的黑暗逐漸吞沒了紅色的旗幟,他在暈倒之前解脫般地想,自己不用觀塵來超度了。

    **

    疼痛對於季別雲來說堪比烈酒,別人用酒來麻痹自己,他卻用痛意。

    即使在昏睡之中他也能感受到,自己被綿長而穩定的疼痛包裹著,夢裏的他不必去想其他事情,隻用一心一意地待在疼痛之中。

    然而隱隱約約地,他似乎聽見了極為輕微的聲響,仿佛是佛珠被撥動。他想睜開眼睛,然而雙眼無比沉重,壓得他再次陷入昏迷。

    他一時覺得身畔之人定是那好心的觀塵,一時又恍惚想起了慧知,連夢境也因此變得混亂。

    不知又過了多久,季別雲終於清醒過來。

    還沒睜眼,便是鋪天蓋地的痛意,全身下上像是被放在石磨上被狠狠碾過幾圈,然後又被重新拚了起來。

    他試著翻身卻根本沒有力氣,情不自禁發出一聲痛吟。

    一旁立刻響起腳步聲。

    是觀塵嗎?他記得自己迷迷糊糊聽見了觀塵在身邊撚動佛珠。

    睜開眼看去,瞧見的卻是賢親王。王爺站在床邊,正背著光低頭看他。

    外麵天仍亮著,雨卻已經停了,他一時分不清楚時間,便聽得賢親王開口道:“觀塵剛走,現在已經是第二日的未時了。”

    季別雲虛弱地笑了笑,開口時嗓音無比沙啞:“我又沒問他。”

    “你的眼神問了。”王爺轉過身,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神情終於露了出來,平靜中帶著無奈。

    “他在這裏守了你一夜,剛被寺裏的人叫走。”

    他剛醒過來,思緒還不連貫,卻模模糊糊地想,原來昏迷時聽見的聲音不是幻覺。

    觀塵還真是個慈悲為懷的……朋友。

    明望搖了搖頭,越看越覺得這兩人相像。一個比一個倔,都是榆木腦袋,偏偏都不愛表明心思。

    他從昨天到現在都沒弄明白,觀塵那態度到底是緊張還是不緊張。若說緊張,昨天季別雲在台上差點丟了命,也沒見觀塵有多大反應。若說不緊張,為何又在房裏守了一夜?

    也沒見哪個出家人像觀塵這麽有病的。

    他擱下亂七八糟的猜想,正色道:“我已經派人去追查刺傷你的那人了,但是那人逃出城之後便消失了,估計之後也不會再入京。”

    季別雲語氣輕鬆:“沒事,我也沒指望能從這些人身上查出什麽,謝過王爺了。”

    “你別謝我,還是想想進宮謝恩的事吧。”賢親王道,“陛下聽說你被刺傷一事,破例開了口,許你自己隨意挑個武職。我這次來也是想問問你的意思,北衙禁軍和南衙十二衛,你怎麽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