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宸京
作者:觀乎      更新:2022-09-27 09:43      字數:4640
  第4章 宸京

    一旬後。

    宸京一處私宅內,一位身著緋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在下人簇擁下回到府中,剛換上常服便有人上前通報消息。

    他斜眼瞧了瞧,見是負責南邊之事的人,便先開口問道:“找到沒有?”

    那人一聽,擦了擦額頭上冒出的冷汗,把腰彎得更低了一些,“回主子,尚且還沒有找到,我之後一定再派……”

    “行了,閉嘴吧。”男人理了理腰帶,再開口時帶了三分怒意,“那麽多人竟然敵不過一個乳臭未幹的豎子,該說那柳家崽子厲害,還是你們太廢物?”

    被罵也不敢還嘴,那人猶豫片刻後又說:“小的覺得有些奇怪,雖說那日雪下得很大,但路麵上的痕跡不至於消失得那麽二淨。後麵的人趕到時,雪地上連個淺淺的腳印都看不見……小的猜測,柳雲景身邊應該還有其他人在幫他。”

    中年男人的動作頓了頓,略一思忖後轉頭喚來另一個下人,吩咐道:“你去那邊知會一聲,就說柳家崽子背後還有其他勢力。”

    下人點頭應下,轉身離開了。

    “行了,你也走吧。”

    男人穿戴整齊後,打開房門走了出去。刺眼的陽光迎麵打下來,他不適應般眯了眯眼。腳步一轉,卻往後院去了。

    今日宸京春光明媚,又無甚公事纏身,不如帶夫人和幾個孩子去郊外踏青。

    *

    季別雲推開房門。難得一見的陽光直直照射下來,晃得他伸手擋了一下眼睛。小院裏的積雪已經全部融化了,不遠處剛修繕好的佛殿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他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再轉過頭時,便將童年的那份記憶拋之腦後。

    從偏門出去,一架還算寬敞的馬車已經等在那裏了。

    車夫竟然是妙慈那小沙彌,挽著韁繩的手法還挺像那麽回事兒。一見到他便笑得眯起眼睛,朝他揮手:“施主快上來吧,趁著天氣好,我們早些出發!”

    季別雲被他的好心情感染,也笑了笑。沒有質疑妙慈會不會駕車,直接輕輕一躍便上了馬車。他身上的傷好了大半,已經不妨礙行動了。

    剛掀開灰色的車簾,便瞧見了一尊不動如山的玉菩薩。菩薩緩緩睜開雙眼,語氣平淡道:“施主的傷可好了?”

    “當然,我可不是那種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之人。”說罷還故意看了和尚一眼,就差指名道姓了。

    經過這十來天相處,二人已漸漸熟悉起來。雖然觀塵對誰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樣,但季別雲已經看透了他麵冷心熱,相處時也就不再拘泥於禮數。

    他剛才的挑釁隻是玩笑話,也知道觀塵聽得出來,即便是聽不出來也不會與他計較。

    如他所料,和尚也隻是撚了撚手中的佛珠,朝他淡然一笑,“看來是恢複得很不錯。”

    季別雲極其難得看見觀塵的笑,這會兒倒真有些挪不開眼。不因為別的,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能見著美人一笑,他一天的好心情便有了一半。

    這樣的人竟然做了和尚,據說還是京中頗為有名的高僧。也不怕往大雄寶殿門口一站,來燒香拜佛的全都是一些心猿意馬之人,心裏眼裏都不是殿內的佛祖了。

    他倒不是認可紅顏禍水之類的歪道理。隻是在想,佛祖真是好福氣,能有這麽一個內外兼修之人,日日夜夜地念叨著他老人家。

    季別雲越想越覺得自己酸兮兮的,不由得自嘲一哂,掀開簾子看風景去了。

    這是他十多天來第一次出寺院,也是回到靈州之後,第一次正大光明地打量這座城。

    他們不進城門,從外麵一條路繞到北邊去。一路上風景秀美,不少樹都發了新芽,打眼望去,樹林的顏色嫩了不少。

    “官府查不出那群匪徒的身份,也找不到截殺匪徒之人,此案便不了了之了。”觀塵的嗓音不緊不慢地響起,仿佛在說一件與他們都無關的事情。

    季別雲收回視線,看向和尚幾乎沒有改變過的神情,但他偏偏看懂了,對方是在等自己一個交代。

    畢竟觀塵是慈悲為懷的出家人,而他一個殺生之人,就算自己覺得沒有錯,也得給觀塵一個解釋才好。

    “是我殺的。”他直視觀塵的眼睛,坦坦蕩蕩,“但也是他們先要取我性命,你相信嗎?”

    見和尚一時間沉默,他便半開玩笑地說:“我不是出家人,也不能犯殺戒?”

    觀塵無悲無喜道:“願意相信與真的相信是兩件事,施主想聽貧僧說哪一種?”

    季別雲自然是說不過這和尚的,笑著罵道:“你們和尚都慣會打機鋒的。”

    僧人倏然合上雙眼,又開始閉目養神,隻低聲念了一句佛號。

    *

    在季別雲的過往印象中,出家人的行事風格都難免不慌不忙,做什麽都慢慢悠悠的。本以為觀塵這種得道高僧會不一樣,結果也沒好到哪裏去,他們花了十五天才走到京畿。

    還剩一程路,他們也不急著趕到,就先在最近的楓石縣歇歇腳。

    此番進京謀生,季別雲身上還穿著觀塵送給他的衣裳,雖然幹淨,但拿給他時就已洗得發白,如今更是不少地方都開了線。畢竟要去見觀塵的友人,他怕這身會失了禮數,故而在楓石縣買了兩身新衣裳。

    季別雲換衣服時,妙慈就與他師兄在外麵等著。

    小沙彌一臉雀躍地左看右看,從店鋪外麵的車馬看到店裏的那些布料綢緞。他平日待在寺裏無聊極了,又難得出來玩,眼見就快要走回宸京,心中滿是不舍。

    正在亂瞧時,突然見著一位俊俏的少年公子走了出來,定睛一看才發覺原來是季施主。

    季別雲換上了一身天青色的窄袖袍衫,外麵搭了一件鴉青輕裘來禦寒。若說以前妙慈覺得季施主外表有些冷硬,如今再看,那張臉被襯得明朗柔和了許多。

    他回頭拉了拉自己師兄的衣袖,興奮道:“師兄你快看,小心認不出了。”

    觀塵的目光在季別雲身上停留了片刻,沒什麽波瀾。若不是妙慈熟悉自家師兄,都差點看不出觀塵短短一瞬的怔愣。

    “師兄也差點認不出吧?”

    妙慈笑著看向觀塵,卻隻收獲了一句嚴厲的“浮躁”,讓他背上冒出一層冷意,頃刻間收了笑容。

    季別雲自然是不知這邊師兄弟發生了什麽,他付了銀錢,便神色如常地走了過來。

    “久等了,走吧。”

    他們將馬車寄在驛站,買好衣裳之後在街上散步。

    這裏雖是一座小縣城,不過靠近京城,自然比偏遠之地的縣城氣派許多,石板路也寬闊亮堂。

    妙慈比之前更加黏著季別雲,在身邊嘰嘰喳喳地說話,觀塵默默在他們身後跟著。

    “施主,你想不想吃蜜餞?可以讓我師兄買點,他這次出門帶了不少銀子呢。”小沙彌壓低聲音,笑得一臉討好,任誰都能猜出是他自己想吃。

    都說出門在外不能露財,可眼見著妙慈毫無防備之心,季別雲突然想故意逗他,“那你跟我說說,你師兄身上的銀兩夠買多少蜜餞?”

    妙慈被他問得突然反應過來,低著頭別扭道:“那也沒多少……”

    季別雲越看越覺得這小孩可愛,不僅長得討喜,性格也單純直率。忍不住想揉揉他光溜溜的腦袋,卻又顧忌出家人的忌諱,隻好拍了拍他的手臂。

    之後突然轉身看向觀塵,挑眉道:“大師,借我點銀子?”

    這一路上的花銷大多是觀塵負責,季別雲剛從戍骨城出來,身上拮據得很,便跟和尚說好就當自己借的,日後必定連本帶息地還。

    和尚什麽也沒問就掏出了一個質樸的布袋子,他接過之後才驚覺裏麵竟然沉甸甸的。

    “這麽大方?不怕我拿著就跑?”

    觀塵隻搖搖頭,“施主要買什麽?”

    “大家都同行這麽久了,就別叫我施主了,顯得生分。”他從中拿了幾枚銅錢後,便將布袋子還了回去,“既然你比我大不了幾歲,算是同輩,叫我的字就行了。”

    怎麽一言不發給出去的,觀塵就怎麽沉默地將布袋子收了回來。

    “不知季施主要去買什麽,貧僧對這裏還算熟悉,可以為施主帶路。”

    季別雲聽見他執拗不改的稱呼,隻當他麵薄尚且改不了口,笑道:“等著,我馬上回來。”

    觀塵與妙慈麵麵相覷,都從對方臉上看見了些許茫然。

    片刻後,少年捧著漏鬥狀的油紙回來了,一把遞給妙慈,“喏,蜜餞,我這叫借花獻佛。”

    僧人麵露無奈,“季施主,妙慈幼時就愛吃甜食,還吃壞過兩顆牙,你這樣是在縱容他。”

    “那兩顆壞牙早換下來了!之後我就很少吃甜,你不能剝奪季施主的好意!”小沙彌憤憤地抗議,把糖豆往懷裏一藏。

    直到他們回到驛站,小沙彌還將糖藏在自己懷裏,時時刻刻提防著他那師兄。

    季別雲笑著打趣道:“大師,看來民怨頗深啊。”

    觀塵微不可見地歎了口氣,又閉上了眼睛開始靜修。

    馬車不緊不慢地行駛在官道上,很快就遠遠看見了那巍峨的城門。季別雲和妙慈一起擠在前麵,他手裏鬆鬆挽著韁繩,視線黏在了“宸京”二字上。

    他用肩膀撞了撞小沙彌,問道:“宸京好玩嗎?”

    妙慈用力點頭,“可比靈州好玩多了!你不知道,這次去靈州都快把我悶壞了。”

    簾子後麵突然傳來觀塵的聲音:“妙慈,靠邊停下。”

    妙慈下意識望了一眼前方的路,臉色一變,趕緊駕著馬走到了邊上。

    季別雲順著看了過去,隻見城門口突然肅清出一大片空地,城樓上的將士都下來了,恭恭敬敬地等候著。

    不多時,一列招搖的儀仗緩緩出現在城門口。數十上百位佩刀士兵開路,緊接著就是浩浩如林的旗陣,將後麵的陣仗掩藏住,讓人看不分明。

    觀塵從車內出來,帶著他們一起站到了路邊。

    見季別雲還在望著那個方向,溫聲解釋道:“那是禦駕。”

    他有些驚訝。按照自古以來的規矩,帝王絕大多數時間都待在皇城內,除了每年的祭祀,很少有大張旗鼓離開京城的時候。

    “聖上出來做什麽?”季別雲問道。

    妙慈小聲搶答道:“應該是去新建的天清苑狩獵,聖上未登大寶時就最喜歡出京遊獵了。”

    話音剛落,他師兄就警告地瞥了他一眼,嚇得他緊緊閉上了嘴。

    季別雲了然。

    原來是個貪圖享樂的皇帝,想來是太祖留下了安穩的廣闊江山,後來者自然就能躺在祖宗基業上享清福了。不過大梁迄今才二十多年,今上身為第二任帝王就如此驕奢淫逸,也不知大梁走向會是如何。

    等到儀仗走近時,他才在腦中收回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議論。路邊有人陸陸續續行禮,觀塵與妙慈也都雙手合十彎下腰,季別雲跟著一起低眉斂目拱手長揖。

    原本熱鬧的環境靜默無聲,地麵因人馬踏動而隱隱震顫。過了約莫半柱香的時間,整個儀仗終於遠去,官道上這才恢複了以往的生機。

    季別雲看著皇帝遠去的方向,規模壯觀的人馬已經走遠,隻留下一地揚塵。他無意中瞥見了一座蒼翠青山,遠望之下似乎還有雲霧繚繞,如世外仙山一般。

    “那是什麽地方?”

    觀塵跟隨他的視線也望了一眼,答道:“懸清山,其上有一座懸清寺,正是貧僧所住之處。”

    他久久挪不開眼,笑道:“既然已經回京,你不先回去一趟嗎?”

    “不必,待貧僧將施主引薦給朋友,再回去也不遲。”僧人後撤一步,抬手示意他上車,“請吧。”

    之後他們入京的過程極為順暢。馬車進了城門,入眼是一條寬敞得足以五駕並馳的街道,筆直往北,長到看不見盡頭。無數或窄或寬的街道分散開來,如網一般延伸到京城的各個角落。

    每一條街道都熱鬧非凡,商鋪數不勝數,視線所及人頭攢動。

    他們的馬車沿著禦街朝北緩緩行駛,季別雲與妙慈在車頭並排坐著,他眼睛看著目不暇接的京城風物,耳朵聽著小沙彌給他介紹。

    “這裏是外城,每片區域都有很多市集。內城在西北處,大多是一些官府和朝臣私宅。再裏麵就是皇城了,那裏住的是誰不用我說了吧。”

    自然不必贅言,季別雲聽明白了宸京構造,便問:“那我們一路往北,目的地難道是內城?”

    妙慈回頭瞧了瞧,見師兄被簾子擋住,就轉過頭放心道:“師兄可能是想把你引薦給內城裏的那位,來頭大著呢。”

    他心中有些不安。原本以為來京之後會從不起眼的小嘍囉開始做起,誰料觀塵認識的人竟然不一般。雖然起點越高越好,可很多事情不能操之過急。

    過了好一會兒,馬車終於停了下來。

    季別雲抬頭望著“賢親王府”的牌匾,愣了片刻輕笑出聲。他回身撩起車簾,看向一臉平靜的和尚,打趣道:“大師,您說的朋友是在裏麵高堂上坐著,還是在後院刷馬?”

    觀塵不疾不徐地下了馬車,也不計較他的打趣,隻道:“前日貧僧已經寄了拜帖,季施主,不如我們此時就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