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故事
作者:滄海一鼠      更新:2022-09-26 10:26      字數:3070
  第一百三十七章 故事

    睜開眼睛時宋迷迭看到了一個神,身軀高大,凜如玉峰,眼似寒星,眉若漆刷。鎧甲籠著身軀,若隱若現,看不清,道不明,仿佛山穀中縹緲的霧氣。

    她心中極喜,以為自己和莫寒煙祁三郎一起到了西方極樂,於是低吟道,“師兄,師姐,,”

    “迷迭。”

    耳中聽到了不該屬於這個世界的聲音,宋迷迭心髒驟然一縮,縮得她每一個毛孔都疼了起來,連牙根都在打戰。她連在夢中都不願麵對的現實,如今又一次血淋淋地擺在眼前,不給她一點逃避的機會。

    目光順著神祇緩緩墜落,她在心中冷笑,這裏哪是什麽西方極樂地,她還在乾化寺,那座巨大的多聞天王的金身前。

    直到這一刻,隱忍了多時的淚水才汩汩而落,她大放悲聲,痛苦不能自已,直到支離破碎的情緒被一雙手臂接管,才緩緩落地。

    劉長秧從背後將宋迷迭環住,礙於她遍體傷痕,他不敢將她抱得太緊,隻是虛撐著,讓她的後腦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沒有說話,隻這般安靜地讓她倚靠著,安靜地等著她將情緒發泄完畢,才柔聲問了一句,“迷迭,你要去看看他們嗎?”

    祁三郎和莫寒煙的墓穴是一座合葬墓,不大,卻被劉長秧和張常青的手下鑿得平平整整,沒有一絲亂土。他還不知從哪裏尋來一口大棺槨,將屍身放在裏麵,給兩人換上幹淨的衣服,麵容也理得幹淨整潔,所以莫寒煙和祁三郎的模樣看起來平靜安詳,和宋迷迭噩夢中的樣子已截然不同。

    入土之前,悟真做了法事,不務正業的和尚功德倒是做得一絲不苟,宋迷迭聽了,心中稍感安慰,對那被自己捆了一晚上的和尚也心生出些許愧疚來。

    墳塋墓碑很快便被立好,遠處,烏雲慢慢散盡,露出一絲星光,映出大漠和遠山的影子。

    “我想在這裏陪陪他們,”宋迷迭看碑上“夫妻”二字,想到祁三郎現在一定是得意萬分,忽然就微笑了,“他們兩個一冷一熱,每每都需要我來調和。”

    “算我一個,”劉長秧也去望那墓碑,莞爾一笑,“祁兄煩我煩得緊,我今日索性就腆著臉再煩他一回。”

    眾人聽他這麽說,便各自離去。宋迷迭走到墳塋前坐下,身上傷口被牽動,疼得徹骨,她卻麵色如常,伸手將碑上的殘雪拂去。

    身子驀然一暖,垂頭,發現自己已經被那件白狐裘裹得紮實,劉長秧坐到她身旁,伸手將她攬在懷裏,那麽自然,就像一對成婚多年的夫妻。

    宋迷迭任他抱著自己,無意間觸到他的手,涼得刺骨,不禁心頭一凜,回頭望他的臉,“悟真和尚說,你身體有恙。”

    劉長秧噗嗤一笑,“他的嘴你也信?”說罷,食指在她額心一點,“是有恙,我現在冷得很。”話落,沒等宋迷迭反應過來,他便也鑽進大氅中,又伸手將她環住,和她擠在一處。

    宋迷迭臉孔發熱,卻沒有抗拒,隻嗅著他身上的藥氣,輕聲道,“你的身子真的沒事了?全好了?”

    劉長秧搖頭,“可能還需要養上十天半月,不像你,弄了一身的傷,,”他的聲音弱了下去,過了片刻,咬牙寒聲道,“我已將祝洪挫骨揚灰,他的手下,也全部扔進冰河喂魚了。”

    宋迷迭想起往事,忍不住輕笑,“近墨者黑,元尹如今也學會把人扔河裏喂魚了。”

    夜風又緊了一些,劉長秧於是將大氅朝中間攏了攏,把兩個人裹嚴實。他聽她講了許多莫寒煙和祁三郎的事,沒有一點傷懷,全是快樂的回憶,這些美好溫暖的細節本是不應發生在以手段毒辣著稱的校事身上的,可放在他們三人這裏,卻又是如此地鮮活自然,一點都不突兀。

    宋迷迭傷重,講上幾句便要歇一歇,劉長秧雖心疼,卻沒有勸阻,由著她傾訴,下頜輕觸她的額頂,嗅尚未完全被血腥味掩蓋的她的氣息。

    她終於講完了,略頓一下,側過臉去看他的眼睛,“元尹你知道我是誰,也知道我今日到乾化寺來做什麽,對不對?”

    劉長秧看她,滿眼滿眼都是她,卻沒有說話。

    宋迷迭於是一笑,避過他的眼睛,撕下裙裾一角,捧了一抔墳塋上的土包好,這才挽住劉長秧的胳膊,輕輕道,“元尹,陪我走一走好不好?”

    ***

    夜涼風疾,銀灰色的雲塊被風逼到天的另一端,遠望去,就像一座連綿起伏的蒼山。

    兩個人就在星光和凜風中走著,共用一條大氅,互相取暖。

    宋迷迭被劉長秧攙扶著,腦袋靠在他的肩窩上,“元尹,還記得我跟你講過的,住在我們村頭兒的那個老頭兒見鬼的故事嗎?”

    劉長秧撇嘴,“本王聽太多這老頭兒的故事了,已經忘了是哪一個了。”

    宋迷迭輕輕在他胳膊上擰了一把,看他佯裝著喊疼,故意不去理睬,望向星空,自顧自道,“有一天啊,也是這麽個冬夜,老頭兒半夜出門小解,看到不遠處的草垛後麵站著一個人,戴著頂尖尖的帽子,不是布做的,竟是紙裁出來的。看到這頂帽子,老頭兒忽然就明白過來他遇到什麽了,白無常啊,除了索命的白無常,還能是什麽?”

    劉長秧摩挲手臂,朝她擠了擠,“本王膽小,宋大人莫要嚇我。”

    宋迷迭睨他,接著道,“老頭兒嚇得尿也憋回去了,人也清醒了,轉身就往家裏跑,你猜怎麽著?白無常輕輕一跳,就從草垛上方越了過去,也不用走的,就這麽一跳一跳地追著老頭兒跑來,老頭兒嚇得腿都軟了,可是好在,腦袋是清醒的,他沒命朝自己的屋子跑去,打開門的時候,背後的風聲已經很近了,白無常幾乎貼到了他的後背,冷冰冰的手挨到了他的頭頂。”

    她的眼睛忽閃一下,漾著笑意,“千鈞一發之際,老頭兒腦袋裏靈光一現,現朝旁邊一骨碌,就地滾了出去,而白無常刹不住腳,就這麽硬生生擠進屋內,想再出來時,卻發現門被老頭兒鎖死了。白無常急得在屋裏討饒,可老頭兒就是不放它出來,要我也不放啊,出來了,自己的小命可不沒了。”

    “一座房子能關住鬼王白無常,它能進得去偏生出不來?”劉長秧質疑的話被宋迷迭用一根手指堵住,他對這親密的舉止很是受用,於是不再多講,隻將她的手指握住,在上麵輕啄一口。

    宋迷迭臉頰發燙,將臉轉過去不看他,繼續講她的故事,“老頭兒在外麵待了一晚,第二日太陽高升才敢返回院中,他透過門縫朝裏瞧,可是沒看到白無常,卻見到了一隻白色的兔子,正扒著牆麵想從那間破屋的牆洞裏鑽出去。可老頭兒技高一籌,兔子剛探了個腦袋出去,就被他用一塊石頭敲暈,三下五除二地剝了皮,放進鍋裏給燉了。”

    劉長秧皺起眉頭,“所以白無常就這樣被你們村頭的老頭兒給吃了?那這勾魂索命的差事以後歸誰來做?”

    宋迷迭笑,“不是還有黑無常嗎?”說完,見劉長秧露出“無語問蒼天”的神情,忍著笑繼續道,“故事還沒完呢,這老頭兒吃了兔子,頗為心滿意足,覺得渾身注滿神力,於是便到後院去磨豆腐。可也不知怎麽的,那磨盤用得甚是不合他的心意,沒推幾下,磨臍就斷了,於是老頭兒衝磨盤狠狠啐了一口,罵罵咧咧回房去了。”

    “我當時路過他家院子,正好看到老頭兒氣鼓鼓地進房,便想去看看他怎麽了,誰知剛走到磨盤旁邊,就聽到了一陣細細的哭聲,卻是那壞了磨臍石磨發出來的。”

    “一隻石磨怎麽會哭?我呆愣住,可過了片刻,那哭聲非但沒有停止,反而聽起來多了一絲熟悉的感覺。”

    “我嚇一跳,扭頭,卻見磨盤長出了眼睛和嘴巴,雖然古怪,但一眼便能看出,它是那老頭兒剛去世沒多久的老妻。它見我看著它,愈發哭得抽抽搭搭起來,說什麽我的命好苦啊,千辛萬苦回來,他卻不認得我了。”

    “原來她放心不下老頭兒,所以返回陽間看他,可按照地府的規矩,鬼魅還陽是不能用自己生前的形態的,以免嚇著世人,亂了綱常,所以她才化成白無常,化成兔子,化成磨盤。”

    “親人還陽嚇人還是索命無常嚇人?”劉長秧有些困了,聲音低沉喑啞,這些日子他總是貪睡,昨晚張常青派人來府裏通知他後,他便馬不停蹄趕到輪台,一直到現在天快亮了都未歇息,難免倦怠。

    宋迷迭聽出他聲音中的疲意,於是隨便撿了塊幹淨一點的地方扯他坐下,隻是現在他們換了姿勢,由她來托住元尹,讓他靠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