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七隊信使
作者:滄海一鼠      更新:2022-09-26 10:26      字數:3049
  第一百三十章 七隊信使

    她本意是引他多說些話,因為晚飯後他便一連睡了兩個時辰,這會子才醒沒多久,喝了碗羹又在榻上仰著了。她擔心他又像上次那般昏睡多日,所以才纏他到這個時候。

    “我哪裏會講故事?”

    劉長秧嗤笑著拒絕,褚玉卻不依不饒,“尉遲大哥說殿下的故事說得可好了,什麽張一李二,比說書的講得還動聽呢。”

    劉長秧道她是為自己好,於是朝後麵的隱囊上靠了靠,“說吧,你想聽什麽?”

    褚玉眼睛一轉,“不如,就講講七路信使的故事吧。”

    ***

    劉長秧十三歲那年,有一次,受肖闖之邀到西詔與薪犁交界處的沙洲打獵。

    那天是難得的好天,晴空萬裏,無風無雲,站在山坡上朝下望,一汪靜水盡收眼底,像是草甸的眼睛,映著被雨水洗刷幹淨的山脈。夏窩子裏的黃眼鹿和野驢被夏季豐沛的水草養得膘肥體壯,不時從草叢中露出幾隻毛茸茸的耳朵,呆得可愛。

    肖闖那天收獲頗豐,不到半日,已經獵了半麻袋兔子,一頭野驢和兩頭馬鹿。劉長秧卻一無所獲,因為臨來前,尉遲青已經百般叮嚀,要他千萬提防著肖闖,不要遠離了隊伍,落入了他人的算計。

    剛過未時,天氣卻忽然變了,遠處仿佛有黃龍騰起,聲如牛吼,朝他們的方向滾動而來。

    “不好,是雨土。”

    劉長秧聽身後熟悉西詔氣候的護衛吼了一聲,尚未想明白“雨土”二字是何意,身下的馬兒卻忽然像發了瘋一般,馱著他朝前方那條越滾越寬的黃線跑去。

    劉長秧不記得自己跑了多遠,因為一路上,他都在和身下的那匹畜生“搏鬥”,想讓它慢下來,想讓它不再如此狂躁不安,撒開四蹄恨不得將黃沙撞出個洞來。

    可是當人困馬乏,馬兒終於不再狂奔的時候,劉長秧卻發現,自己腳下早已不是青青草甸,而是,一片仿佛鋪到地平線盡頭的荒漠。

    沒有沙袋,沒有水源,這裏目之所及,隻是柔軟的細沙,被月亮的光染成冰冷的鉛灰色。

    身下的馬兒累了,四蹄臥倒忽然不願再走,劉長秧隻好下了馬,在用盡各種方法都沒法令它站起來後,忽然發現了那根紮在馬尾巴上的銀針,針尖的藏毒將半條馬尾都染成黑色。

    這不是他第一次被人算計,可是發現後還是不免心悸,他無助地冷笑,看馬兒吐出白沫咽下最後一口氣後,伸手闔上它半張的眼睛,一個人朝月亮升起的地方走去。

    大漠的夜極冷,風撞過來,卷著黃沙,像刀子割在臉上。劉長秧將大氅在身上纏緊,卻依然覺得那風從四麵八方漏進來,掠奪走他身上所剩不多的溫度。

    他記得曾聽人說起過,沙漠是會“吃人”的。太大了走不出去耗幹體力是其一,夜晚極寒失溫而死為其二,其三,則是要防範流沙。沙漠下的坑洞會將沙子吸進去,人若是一不小心踩到了這些地方,就會被四周流動的黃沙帶進坑洞,越是掙紮,就陷落得越快。

    難怪肖闖選了這塊地方,原來是誓要將他置於死地啊。

    他心中一片淒涼,不知自己要如何小心,才能防範得住這麽多這麽深的惡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繼續前行,因為踩下的每一步,下麵都可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流沙。可倉皇中,卻忽見遠處一個黑點,映著星光,無聲無息的,化成一條筆直的黑線。

    劉長秧怔住,目不轉睛看向前方:原來竟是一隊人馬,有的穿著盔甲軍靴,有的則著便裝,有男人,也有女人,甚至,還有兩個看起來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少年。

    隊伍最後麵還有五匹馬和兩匹駱駝,皆瘦得骨頭凸起,長舌耷拉在嘴邊,仿佛是再走上幾步就要斷氣。

    他們就這般朝自己的方向走來,領頭的那個看起來像是個士兵,麵無表情,神色萎靡,星光照在他烏黑的眼睛上,折射不出光彩。

    劉長秧心中大喜,也不管那流沙,揮舞著手臂朝那隊人馬跑去。可是跑了約摸十來步,他卻又一次頓住了步子,手不自覺拽住氅衣的衣襟,朝裏麵扯了扯,眼睛望向腳邊,自己淺淡的影子。

    星光籠在那一隊人馬身上,照亮他們的眉眼,在身廓上鍍上細細的銀線,可是,他們腳邊的黃沙上,卻是沒有影子的,一條也沒有,無論是人,還是跟在後麵的馬和駱駝。

    不,不對。

    不單單沒有影子,甚至,他們走過的地方,連腳印也不曾留下一隻,仿佛他們隻是踩在上麵,卻沒有任何分量。

    劉長秧心頭大駭,忽然明白為何自己朝他們大叫了半晌,卻無一人回應,也明白了,為何這些人雖都強撐著沉重的眼皮,卻無一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隊伍越走越近,近到劉長秧已經聽到了踏沙的“咯吱”聲和馬兒的響鼻聲,這聲音如此悠遠,仿佛不是真的,而是這來自萬裏之外某個山穀的回音。

    他站著不動,聽聲音雜遝而至,幾乎貼上他的耳朵時,才一個激靈,繃直身子朝那已經走到自己身旁的領頭的士兵望過去。

    士兵的臉很瘦,顴骨凸起像兩座小峰,上麵罩一層餓成青黃色的薄皮,塌陷勾勒出鼻溝和牙齒的輪廓。

    經過劉長秧身旁時 ,他將背在肩膀上的水囊取下,打開朝口中倒了倒,在接觸到僅剩的最後一點水時,舔了一下嘴唇,又一次將水囊擰上、掛好。

    看到這一連串的動作,劉長秧下意識地朝後挪了兩步,哪知還未站穩步子,那士兵卻忽然朝他扭過頭來。

    他的頭鍪爛了一半,所以轉臉過來時,一半臉還籠在星輝下,另一半臉卻罩在頭鍪中。就是這在陰影中的一半臉,上麵一絲皮肉和毛發都沒有,眼眶烏漆爛成了一個大洞,鼻子仿佛被砍掉了,牙齒參差不齊朝外咧著。

    是半個骷髏啊。

    劉長秧比那士兵矮半個腦袋,至下而上看他時,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要被他臉上那幾個破洞吸光,腿腳更是酸軟得邁不開步子。

    多年後,已經成年的景王殿下對骨架啊,七零八落的身體啊這些玩意兒早已見怪不怪,或許,就是拜早年的這段經曆所賜。

    劉長秧勉強穩住了身子,沒讓自己跌倒,再抬起頭來時,隊伍已經朝前走出一大半,他麵前站著的,是那兩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少年。

    不知為何,他們沒有隨隊行進,而是出列麵朝他站立著,一前一後,都微昂著腦袋,目光穿過他的身體落在遠方。兩人全身都暴露在星光下,所以並未變成骨架,劉長秧望他們的眼睛,心頭微微悸動起來。

    皮包著骨的兩個少年,腳上的芒履已經被磨得不剩什麽,身上的衣衫也已被大漠的風吹得襤褸,可是,他們的眼中卻仍含滿了向往。因此,才要極目遠眺,去看那心之神往的地方,雖然目及之處,隻有蒼茫黃沙,可是劉長秧知道,那地方,永遠在他們心裏。

    他心裏也有這樣一個地方,朝陽多姿,夕陽絢爛。

    於是忽然想對他們說幾句話,可嘴唇輕輕一動,一個字還未吐出口,身後便傳來一陣哀婉塤聲,緊接著便有人在他身後道,“給人虛無縹緲的希望,是世間最殘忍的事,貧僧平生最怕沒有能力卻亂許諾之人。”

    劉長秧冷不丁被這把聲音嚇了一跳,回頭,卻見一個穿著麻布納衣的和尚正在衝自己垂首單掌行禮。

    “你是人?”劉長秧一時反應不及,再回頭時,卻見方才還走在自己麵前的那隊人馬已經消失不見,就像化成了沙礫飄落到荒漠中一般。

    “自然是人,否則也不會有影子,有腳印。”和尚笑嘻嘻的,看起來不怎麽像個正經僧人。

    “所以他們是鬼?”他愕然,還未從震驚中緩過勁來。

    僧人點頭,“沒錯,他是命喪荒漠,靈魂卻還難以解脫,隻能一遍遍重複走著生前這段路。”

    原來如此,回過味來,正處在叛逆期的景王殿下想起方才,和尚剛才對自己說得那番不近人情的話,於是抱著臂,攢眉詰問道,“既然是和尚,為何不去超度這些遊魂,讓他們可以早日解脫。”

    和尚又單掌行了一禮,“因為貧僧,就是自己口中那個沒有能力的人,一個對佛法一知半解的僧人。”

    他倒是直白,劉長秧被這番話逗得差點發笑,轉念一想,卻覺此事很有幾分古怪:這荒涼大漠中,怎會突然冒出一個學藝不精的和尚?悄無聲息地到來,簡直比那一隊遊魂更令人生疑。

    於是朝後退出幾步,警惕地盯視和尚的眼睛,“敢問大師法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