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守陵人
作者:滄海一鼠      更新:2022-09-26 10:26      字數:3095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守陵人

    心裏那些深埋的種子爆裂,發芽,長出來,便是一片茸茸的芳草,草尖綴著露珠,泛著五顏六色的光華。元尹就站在草原的盡頭,孤影縹緲,她朝他走近的每一步,都不能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

    這就是他無數次出現在她夢中的場景,現在,聽到他這番赤誠的告白,那夢影,便幻化成現實,罩在她的心間。

    他終究是她無法靠近的一個人,尤其今日在宜寧城,她洞悉了他精心部署的棋局,便知,她與他,隻能逆向而行,愈走愈遠了。

    “下官,不能答應殿下。”她不敢觸碰劉長秧忽然黯淡下來的目光,掙出他的手,牽了駱駝,頭也不回地朝前走。

    將將走出去五六步,忽聽到背後的粗喘聲,她還未來得及回頭,身子已經被劉長秧淩空扛起。他眼中寒芒乍現,唇角淩厲,是她從未見過的模樣。

    於是宋迷迭連喊都忘了,就被他這麽一路扛著走進條無人小巷,才被托著腰重新放於地上。

    “殿下。”她語氣中驚怕交雜,驚他敢在人聲鼎沸的街市“強搶民女”。怕他現在趁四下無人,更膽大包天起來,對她做出什麽無法挽回的舉動。

    宋迷迭將身子朝後麵的牆貼了又貼,幹吞下幾口唾液,危急時刻,她忘記了自己完全可以憑借這一身功夫逃脫劉長秧的鉗製,隻覺這小小的一隅便是一個牢籠,他架在她身側的胳膊就是牢籠的鐵欄。

    好在劉長秧沒有下一步動作,他身上鬆香味淡雅,卻熏得她有些頭昏,暈眩的同時,還有一點微微的酸楚,從心尖上泛開,慢慢地,摧肝裂肺,將她整個身子都浸得酸麻了。

    宋迷迭眨巴了下濕潤的眼角:怎麽回事?這個人,明明什麽也沒有做,甚至,連一個字也沒有說,她卻忽然很想大哭上一場,哭得渾身癱軟,力氣耗盡,如此,方能解心頭堵悶。

    “殿下。”她又喚了他一聲,微垂著眼角,仍是不敢迎接斜上方那道眸光。

    可下巴卻倏地被他的指頭勾起,元尹的眼睛近在咫尺,裏麵星光璀璨,點點都落在她的心裏。

    宋迷迭輕抽一口氣,腦袋中曾出現了一瞬間的清明,可是很快,這點清醒消弭無蹤,她眼前似乎蒙上一層水霧,霧氣散開,卻已是另一方天地。

    是黃泉穀,潺潺溪水載一川雲影飛快逝過,他們眼前,是挺拔天地,粲然四季。

    他們,是的,宋迷迭現在坐於一方礁石上,身旁半躺著的,是景王劉長秧。

    他還是那副麵目可憎的樣子,衣衫鬆散,神情閑適,懶洋洋伸出一根手指,指一隻剛從溪澗飛過的五彩斑斕的大鳥,“娘子,咱們今晚就吃它吧,娘子快幫為夫捕了它。”

    宋迷迭眼皮跳了跳,“婚前夫君可不是這般的,妾身說要找個會煮飯的男人,你便找準時機漏了一手,給妾身煮了一碗麵。”

    劉長秧打了個嗬欠,“成婚前的男人說的話娘子也信?怪不得旁人都說你是傻的,”說罷又盯上水中一尾剛沉下去的肥魚,砸吧了幾下嘴,“再添個魚湯,本王最近勞累過甚,需要補補。”

    宋迷迭再也捺不住火氣,腳尖在他後心輕輕一踹,已將他踢入溪水中。

    “什麽‘本王’,你現在就是黃泉穀打雜的,論資排輩,我第二,你第三,難道還想讓我伺候你嗎?”她看著溪水中一身狼狽的他輕笑。

    劉長秧一邊鳧水一邊衝岸上叫囂,“宋迷迭,看我上去之後怎麽收拾你。”

    聽到“收拾”二字,宋迷迭登時白了臉,恰逢此時,一身白衣的虛山從她身後經過,將這打情罵俏的一幕盡收眼底。

    “自作自受。”

    他啐一口,搖著蒲扇飄然遠去。

    像是有根針在眉心間紮了一下,宋迷迭遽然清醒過來,方才,她好似做了一個綿長的夢,夢裏,有濃翠山林,碧水淙淙,還有一個世間最麻煩的麻煩精。

    那是她心所向往之地,如果可能,她寧願待在那裏,永不離開。

    雖然她心中明明白白地知道,這是她的幻象,在他目光的控製下產生的幻象。

    “你走吧。”

    許久之後,她聽到元尹的聲音,虛弱得仿佛剛從鬼門關走過一圈一般。

    宋迷迭不敢再看他的眼睛,逃也似的鑽出他的手臂,朝巷口奔去。所幸,駱駝還在巷口等著,於是她用顫抖的手指勾起韁繩,牽著它繼續上路。

    走過鱗次櫛比的店鋪和流水一般的人群,她打飄的步子終於慢慢穩了下來,可一顆心卻像在風雨中飄搖,顛簸不定。

    前方街市燈火輝煌,在天邊交織成絢爛的光圈,獨行的人心涼如水,因為她知道,身後的那個少年郎,終是要放開手了。

    ***

    目送宋迷迭走遠,尉遲青才從街那邊的陰影中走出來,來到劉長秧身旁,卻不知該說些什麽,隻呆立著,許久,發出一聲雖壓抑著卻依然沉重的歎息。

    “花好月圓夜,你愁什麽?”劉長秧回望愁眉苦臉的尉遲青,臉色沉靜得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俄頃,他淡淡一笑,“都說登瀛樓酒美菜豐,阿青,今日,咱們也嚐嚐鮮去。”

    菜還沒上齊,劉長秧便斟滿一杯酒,仰頭倒入口中,見狀,尉遲青忙上前奪下酒壺,“殿下,空腹飲酒,傷,,傷身,為了宋迷迭,不,,不值當。”

    劉長秧搖著頭笑,語氣卻是冰冷至極,“今晚若再提起她,我便罰你將《春秋》抄三遍。”

    聞言,尉遲青登時噤聲,劉長秧於是又喝下一盅酒,托腮斜望自己的屬下,語氣恢複如常,“阿青,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張一和李二究竟是何人嗎,今日本王興致好,索性全部告訴你。”

    尉遲青在心裏咂舌:好一個“興致好”,就差讓他抄書助興了。麵上卻不敢表現出來,隻笑道,“望……望殿下解惑。”

    劉長秧不再幹杯,輕啜一口酒道,“見莊子鵠第一麵時,你是什麽感覺?”

    尉遲青不解他為何忽然提起莊子鵠,卻也沒有多問,腦海中浮起那日在孩兒島所見之事。

    那時,在他帶著屬下沿島搜尋了整整一圈,也沒有任何收獲,隻發現了幾窩兔子的時候,他便知道劉長秧這次又猜對了,六指苗雲天根本不在這座滿是綠意的小島上。

    於是他焦急地走到岸邊,手搭涼棚朝那個另一個看不到影子的小島望,心中焦慮像剛被撥旺的火苗,越竄越高。

    可就在他命令手下趕緊登船去接應劉長秧的時候,一艘巨大的戰艦從孩兒島後方的水天交際處駛來,大得仿佛可遮天蔽月,片刻功夫便越過孩兒島,所餘不過澎湃浪花,濺了他滿頭滿臉。

    “天降神兵。”一個年紀小的護衛瞠目結舌脫口說出四個字。

    “不是神兵,”尉遲青看著船頭旌旗上那個巨大的英武非凡的的“莊”字,愣了一下,唇邊展出笑意,“勝似神兵。”

    “勝似神兵。”劉長秧道出這四個字,輕輕一笑,“不錯,莊將軍兵強將猛,從未打過一場敗仗,被稱為席卷八荒的戰神。”

    他說著又啄一口清酒,“可是這樣一位戰神,曾經,也為情所惑,終日神傷,好在,他天性豁達,雖受了情傷,卻最終振作起來,不僅在當年的科考中一路殺進殿試,還在曆經磨練後,成了一位既能征善戰,又精通文墨的儒將。”

    尉遲青愕然,瞠目結舌瞪了劉長秧許久後,才緩緩道,“難道莊子鵠就,,就是張一?”

    劉長秧把玩著那隻空了的酒盅,“不錯,莊子鵠就是張一,宜寧城的那個張一,被塔及公主騙得團團轉的張一,”說罷輕笑,“那你可猜到,李二又是何人?”

    尉遲青抓著腦袋,“嚴峰?屬,,屬下想遍了軍中上下,也沒找,,找出這麽一號人物來。”

    劉長秧麵沉如水,“那是因為他早已改名換姓,他的父親是前朝考工令,因擅纂禮儀被罷官,貶回原籍後不久便去世了。他因要考取功名,怕自己被家境所累,遂更改了姓名。隻是後來,因為新婚之夜妻子‘死於非命’,他一蹶不振,放棄科考,追凶多年,可終是徒勞無獲。所幸誤打誤撞入了隴右營,憑借過人的膽識和才幹,在軍中嶄露頭角,一路登上中郎將的位置。”

    說著語氣低沉下來,“嚴峰和莊子鵠是總角之交,除此之外,兩家還有另一層更深的關係,你應該已經從塔及公主處聽說了。”

    他看了尉遲青一眼,輕聲道,“莊嚴兩家是宜寧城外將軍墓的守靈人,自那座墓建好之日起,兩家人便世代守衛,負責日常修繕和節日祭祀,甚至,兩個家族還保管著陵墓的鑰匙。”

    尉遲青心下一動,“所以那兩把鑰,,鑰匙,是他們交,,交給殿下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