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作者:滄海一鼠      更新:2022-09-26 10:26      字數:2996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下了朝,杜歆便馬不停蹄步下台階,朝宮門的方向快走。身後想要找他商談的大臣甚多,他今日,卻隻惦記著那碗據說酸甜相宜的糖漬青梅。

    果然穿過宣平門,就見小內侍端著一隻蓋著蓋子的木碗,規規矩矩站在宮牆的陰影中,等著他的到來。

    看見那碗糖漬青梅,杜歆忍不住開懷,大步上前接過碗,攜了小內侍的袖子,走到一處修了一半的宮殿前的台階上坐下,也不多讓,揭了碗蓋,拿起勺子盛一隻青梅放入口中。

    酸和甜兩種味道同時湧上舌尖,他忍不住哆嗦一下,因為那顆壞牙也在濃鬱味道的衝擊下,劇烈地疼痛了起來,一抽一抽的,他平日竟沒覺得,牙痛會是這般難以忍受。

    “停伯公,不舒服?”小內侍見他皺著鼻子,小心翼翼問道,“這糖漬青梅味道不好?”

    “好得很,隻是我的牙,,”牙齒裏的那個洞中仿佛藏著火藥,隨時會炸開一般,杜歆答了一半,忍不住捂著腮幫“哎呦”一聲。

    “牙痛,那就不要吃了。”小內侍伸手要將碗從杜歆手心奪走,卻被他按住了手背。

    “痛,忍一忍便好,最要緊的是,能嚐到這酸甜的好味道。”他麵色凝重,語氣也凝重,說完,又歎了一聲,撚起勺,重新舀了一隻梅子入口。

    “要記住梅子是酸甜的,就能忍得下痛。”杜歆笑,又舀了一隻,舉在眼前看了會兒,才送進口中。

    “停伯公說的是梅子,還是別的?”小內侍不再搶木碗,在他身邊坐好,雙手托腮,去看地上挨在一起的兩道影子,“忍得住痛,方能嚐得到酸甜,做人也是如此吧。”

    杜歆心中一動,卻隻淡淡道,“老夫隻是說壞牙罷了,小官兒想到哪裏去了?”

    “人就是這般,”小內侍盯著自己的膝蓋深深歎氣,“吃得下苦才能嚐得到甜,這是我師傅說的,”他用腳尖在鋪滿塵土的地上隨意掠出一道弧線,“總不會苦一輩子的,誰也不會永遠這般倒黴的。”

    杜歆將那道弧線延成一個圓,“否極泰來,一定會的。”說完,又吃了顆梅子,疼得擠眉弄眼,口中卻仍讚歎,“好吃,好吃。”

    “停伯公有心事嗎?”小內侍被他的樣子逗笑,旋即,又道一句話,黑溜溜的眼珠子對上杜歆的眼睛,目光閃爍一下,“奴才看得出,停伯公今天似乎心懷顧慮。”

    他說這話的時候,身後修葺宮殿的工匠們恰好將舊宮的匾額取下,靠放在破舊的宮牆上,杜歆聞聲,扭頭去看被擋在蛛絲後麵的“長秋殿”三個大字,稍頃,惘然一笑,“我隻是,在擔心一個人。”

    他忽然很想說一說這個人,這個他日日夜夜都在為他思慮,卻不能表露出一分一毫關切的一個人。甚至,這個人的名字都是他取的,現在,他卻隻能將他的影子壓在心底,不敢讓那記憶中的小小少年冒出一星半點來。

    小內侍的眼神還是那般澄澈,於是杜歆接著道,“這個人,是一等一的倒黴蛋,卻偏要裝作天下第一的逍遙人,”他苦笑一聲,“他過得好苦,我知道,但我能為他做的卻太少,甚至,在有些事上,我不僅不能幫他,還得阻他一把。”

    “不拉他一把,反要阻他?”小內侍不明白,睫毛掀動,像一對漂亮的蝶。

    “因為,不能因小失大,”杜歆撇撇嘴角,睨身旁小孩兒一眼,見他一臉茫然,嗬嗬笑兩聲,“你年紀尚小,不會明白的。”

    “以退為進,後發製人。”小內侍靦腆一笑,露出潔白牙齒,“《周易·係辭下》曰:尺蠖之屈,以求信也,我想,就是這個意思。”

    杜歆愣住,“小官兒竟然還讀《周易》?而且信口拈來?在你這個年紀,很多皇子尚不能將此書順暢讀完,,”

    “奴才,,”小內侍的舌頭打了結,光看他被日頭映出的影子,杜歆都能感覺到他的緊張,於是朝他伸出手去,想安慰一二,哪知那小孩忽的站起,朝台階走下幾步,頭也不回,“停伯公,奴才,忽然想到上林苑的草該除了,就此告辭了。”

    說罷,便頭也不回地朝宮門的方向走,哪知步子太急,撞到一個迎麵進來的人身上,差點摔了個跟頭,好在,被那人拽住了。

    “冬青,上林苑的草都要沒過膝蓋了,方才差點絆倒錦妃宮中的宮女,跌了娘娘最愛的玉瓶,害我被狠狠斥責了一頓,你這會子卻在這兒躲懶,還不快去。”

    永巷令趙奐看著那小內侍匆匆出了宮門,這才衝杜歆恭敬行了一禮,眯起耷拉鬆弛的眼皮,“杜大人,奴才管束無方,還請大人見諒。”

    “公公過謙了,這都叫管束無方,那三師三少都可以辭官告老了。”杜歆波瀾不驚道出一句話,然後去看趙奐的神情,那老宦官卻謙恭地地笑笑,又拱手行了個禮。

    “這孩子想必是又在您麵前賣弄了,他不過是在延閣裏當值了幾年,比旁人多看了幾本書罷了,便時不時地混說一番,打擾大人的雅興了。”

    “過目不忘尚算其次,關鍵,他還能領會詞句的含義,這可不是一般孩子能做到的。”

    趙奐目光不動,花白的頭發似乎被陽光照得打了卷,搭在肩頭,被一陣忽然吹過來的風托著飄向臉頰。他把頭發整好,衝杜歆微微一笑,“說來,冬青他也確實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不過大人,請聽小的一句勸,莫要和這孩子太過親近。”

    “這是為何?”杜歆反倒來了興致,追問一句。

    “他是個災星,一出生,就克死父母,後來,又克死了好多人,我這把老骨頭,也差點死在他手上。”趙奐強顏苦笑,看著冬青離開的方向,搖頭輕歎。

    “哦?”杜歆眼中掠過白光,頓了一下,“願聞其詳。”

    說完,見趙奐依然猶疑著,於是朝身旁的石階拍了拍,“還有些梅子,公公若是無事,不如坐過來,嚐嚐冬青醃的這糖漬青梅是否可口?”

    停伯公杜歆一向不拘小節,平日裏結交的都是街頭市井,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趙奐於是朝他走去,步上台階,在冬青方才坐出的印子上坐了,這才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那座已經被拆了一半的大殿,輕聲道,“大人,想知道冬青的身世嗎?”

    ***

    冬青的父親是宛城的大賈豪族,性格溫和敦厚,朋友眾多。

    有一日,有一個落魄之人前來投靠他,冬青的父親見那人甚是可憐,於是便收留了他,看他有幾分才情,又能說會道,便讓他留下做了家裏的總管。

    豈知是引狼入室,此人天生奸邪,受人恩惠,不但不心存感激,反而,對家中的人和物起了邪念。

    他看上了冬青父親的萬貫家財,亦惦念上了冬青母親的美色,心中所想,竟是要將這兩樣東西霸為己有。對了,冬青的母親並非他父親的正妻,而是家裏的妾室,但那位大夫人和自己的夫君一樣和善溫柔,所以妻妾之間的感情也如姐妹一般,融洽無間。

    再說回到那奸人,他在冬青家裏當管家的第十個年頭,終於再也藏不住歹心,於一個風高月黑之夜,打開屋門,放進他早已私下聯絡了數月的強盜,殺人擄掠,無惡不作。

    而冬青的娘那時正到了產期,惶惶中生下孩子,將他交托給一個丫鬟,逃出生天。

    而她自己,為了怕被那奸人玷汙,抹頸自戕了。

    除此之外,冬青的父親,嫡母,哥哥,以及家中老少奴仆一個都沒能活下來。那人與強盜們坐地分贓,帶了這些金銀珠寶逃出宛城,然後,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有人說,曾在某處見到過那奸人,他儼然搖身一變,成了富甲一方的大商人,而這個可憐的孩子,卻一出生,就成了無父無母無兄的孤兒。

    說到這裏,趙奐搖了搖頭,“十年前那的那日,我奉命到民間采買,在一處偏僻的巷子裏,看到了那奄奄一息的丫鬟,和她懷抱中,同樣奄奄一息的孩子。”

    “丫鬟是個忠奴,隻剩下一口氣,還拚著命將這孩子的身世告訴我,最後,拉住我的手懇托,希望我能將這可憐的孩子撫養成人。我見那孩子比枯柴還要瘦的手指,一個沒忍心,就這麽糊裏糊塗地答應了,將他帶進宮來,做了內侍。”

    “我想著,沒根兒了也總比死了強,好歹,算是為那家子留下了個活口,雖不指望他為父母報仇,但能活著,他爹娘在陰間也多有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