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虛山
作者:滄海一鼠      更新:2022-09-26 10:26      字數:3084
  第一百零六章 虛山

    雲朵似的,卻不是雲朵,而是一件裙子,用珍禽的絨毛一點點鉤出來的,色白如雪,輕盈得像一朵自由的雲。

    “宋王於夢中被仙人邀請,到瑤池赴會,盛會之上,妙音婉轉且恢宏,跳舞的仙女婉若遊龍,宋王醒來後仍陶醉不已,隨即按著回憶譜曲,又命天下繡工,取各色珍禽初長的絨毛,製成一件舞裙,稱雲裳。”

    見女子不接,白衣公子將那件衣裳又朝她送了一送,“穿上這件雲裳,縱使從高樓跳下,都可安然無虞,即便你不會,,不會舞蹈,收著它也是好的。”

    “我不會舞蹈,更不會跳樓,公子還是將它收回去吧。”女子不僅不領情,麵色也變了,像驟雨突襲,吹落一地殘花,“你若再來,我便不來了。”

    第四日,他還是來了,身形消瘦了一半,眼下是熬夜的淤青,步履打飄。

    “你怎麽又?”女子嗔怒。

    “你說我若再來,你便不來了,可知,你須得來看過後才知我來不來,所以,你今日一定還會來。”

    胡言亂語說完一堆,他的手又一次探向袖口。

    “今天又是什麽?”不知怎的,女子語氣軟了一點。

    “護心鏡,”他仿佛得了鼓勵,手忙腳亂將那件冰涼的物件從袖子裏取出,畢恭畢敬朝她遞過去,“武安君的護心鏡,全靠它,戰神才逃過一次次明槍暗箭,得以在戰場上全身而退。我將它送你,保你一生平安,善始,,善終。”

    已經幾日不眠不睡,說起話來不免顛三倒四,詞不達意。說完後,他恨不得抽自己幾個耳光。

    “我要它做什麽,”她還是拒絕了,將護心鏡朝他胸口一推,手指無意間觸到他的,似是掠出一道電流,將他的心髒擊得粉碎,“這個你也自個收好了。”

    她把手裏的隨珠塞給他,原來那天,她將珠子撿了回來。

    “你自己的東西,你自個收好了。”

    說著,朝院門走去,頭也不回,“我不會再來了,你也不要來了,就當,”語氣略略一頓,“從未見過我。”

    那天,白衣公子不知是如何回去的,他似乎踏過了無數條河流,翻過了無數座青山,他似乎走完了自己一生的路,那麽長,那麽遠,卻又淒風苦雨,如此孤寥。

    他大病一場,夢中,女子身披雲裳,對他說著:不如歸去,MLZL不如歸去,而後,便從窗口飄了出去,乘著一朵雲去了。

    渾渾噩噩醒來時,已不知何時,他匍匐著爬到幾案旁,提筆蘸墨,將從前背下的那些情詩一首首寫於紙上。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今夕何夕兮,蹇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寫完,實覺體力難支,於是和衣伏於幾上,沉沉睡去。

    晨起,案幾上的詩文卻全無蹤跡,窗門卻皆關得好好的,白衣公子於是指著屋內掛的老君像笑,“莫不是你也動了凡心,拿走了我的詩。”

    瘋瘋癲癲,全無半點虔敬可言。

    於是又伏案接著寫。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臉如蝤麒,齒如瓠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矣。絺兮綌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寫完,腦熱心涼,又倒頭接著睡,夢中亦全是女子的身影,飄飄嫋嫋,朦朦朧朧,像隔著層紙。

    不知昏睡多久,又一次醒來時,天光已大亮,睜開眼,覺得腦門上的熱度退了不少,可低頭看時,卻發現案上的詩文又一次消失了。

    明明厚厚的一遝,被他擺放在幾角,他記得清楚,雖然當時頭腦發昏,卻記得清清楚楚。

    “為何要偷我的東西,你有自己喜歡的人,便自己寫去,為何要用偷的。”他瞪老君畫像一眼,垂頭,卻聞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汗幹了的酸臭味,實在是,,難聞至極。

    於是喚了童子過來,沐浴更衣,將那一身的汗騷味衝洗幹淨了,重新換上一身白衣,盤緊發髻,拿一柄嶄新的紙扇,走到銅鏡前觀望。

    是了,又是那個遊說列國,佩四國相印的神機公子了。

    他笑,嘴角顫動幾下,還是提不起來,隻能放棄。走到案幾旁,看空蕩蕩的桌麵,心中忽的升起一股火,於是將筆蘸飽墨汁,又拿來一張紙,在上麵惡狠狠寫一行字: 老賊,老賊,老賊,,

    我看你還偷不偷?他抬眼看老君像,終於恣意笑出聲來。

    門外也有人在笑,清脆婉轉,聽得他從頭到腳像是被電擊了一般,猛地一抖。

    他飛快起身,奔至門邊,拉住門環朝裏一扯……

    那人就站在朝陽裏,膚如凝脂,臉如蝤麒,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來了,她說她不會再去那座園子,卻到他家裏來了。

    踏進屋,她看案幾上寫著老賊的紙張,笑得彎了腰,“郎君家裏可是進賊了?”

    “進了,那賊,把我的肝腦肚腸,全部偷走了。”一激動,就開始語無倫次,胡言亂語,她卻偏喜歡聽他這些胡言亂語。

    於是,,從此,,之後,,

    這裏,便成了他們幽會的地方,院中竹林外,攜手而坐,看雲卷雲舒,聽潮起潮落。

    他攥緊她的手,覺得那纖纖柔夷,比腰間所掛四國相印還要寶貴。

    “東西,可都收著了吧?”她靠在他的肩頭,輕聲詢問,“隨珠,雲裳和護心鏡。”

    他笑著捏起她的下巴,“送你不要,現在卻又問起。”

    “那是你的東西,”她定定看他,目光穿到他的眼底,掀起溫柔的波瀾,“要好好收著,隨身帶著,不管去哪裏,都要帶著。”

    “什麽都聽你的。”

    三月後。

    一日,齊王召他入宮,說有事商議。

    他沐浴更衣,走至門邊,聽竹音瀟瀟,忽想起她的叮囑,便折返回去,要童子將三件寶物帶上,一同入宮。

    當晚,齊王設宴,歌舞升平,直到深夜,遂讓他留宿宮中仙音閣。仙音閣樓如其名,高百尺,可聞天宮仙音。

    睡到半夜,不知何故,忽然心中慌亂,如鯨波鼉浪,迎頭蓋下。睜眼時,見一黑影從洞開的房門潛入,瞬息已移至榻旁,將手中利劍朝他的心口紮去。

    “哐啷”一聲,劍尖折了,武安君的護心鏡替他擋住了劍鋒。

    可那刺客扔掉手中寶劍,又從身後抽出把利斧,再次朝他的頭顱劈下。與此同時,幾條黑影從門口魚貫而入,其中一人掃落燭台,整座仙音閣便陷入一團無邊黑暗中。

    他趁著光未滅時,閃身躲過斧刃,身體觸到床尾木匣,心中忽然一動,猛地將匣蓋掀開。

    隨珠的光把屋子照得亮白,他躲過了朝自己劈下來的第二板斧刃,手卻握緊了壓在隨珠下麵的雲裳。

    仿佛一團輕盈的雲,他從窗口躍下,聽上麵憤怒的叫喊聲,腦子中卻全是夢中她從窗口飄離的情景: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那一夜,他逃離了齊國,來到一個名叫蒼南的小國。又過二月,他聽到了聯盟破裂的消息,四國盟約,毀於一夕,大燕的軍隊趁風雨飄搖,長驅而入,不出半月,已經先將鄭國拿下。

    “聽說,是細作呢,那女人本就是燕人,後來嫁給老齊王,生下現在的齊國國君,可是,她一心都向著燕國呢。”

    “所以才故意引誘虛山先生,不想那書生被她這麽一釣,就上鉤了。”

    “才不是呢,說那女人啊,懂那祝由邪術,勾魂攝魄,能控製人的心神,要不然虛山那樣一個不世的聰明人,怎會這麽輕而易舉落入她的網中,,”

    怪不得見她第一麵便像失了魂魄一般,她的眼睛那麽黑,像一汪深潭,他腳一滑,便跌了進去。

    她不愛他,他也並不愛她啊,是法術,將他捆綁著,送進了那個精心設計的陰謀中。

    他又回到了齊國,趁燕軍進攻,舉國大亂,來到她的殿中,把一支匕首插進她的胸口。鮮血噴湧,她瞪大眼睛,看到他的影子,想說什麽,卻被口鼻中的血沫堵住了聲音。

    隻流了一滴清淚,一滴,順著潔白的麵龐滑下,仿若,滴進了他的心底。

    丫鬟們嚇傻了,四下奔逃,隻有一人,她的貼身侍婢,沒有走,從箱中捧出一摞紙,放在她已經冷了的身體上,哭喊,“不值得啊,奴早告訴您不值得,您卻非要試一試,可現在這個人,要了您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