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坎肩
作者:滄海一鼠      更新:2022-09-26 10:26      字數:3021
  第九十七章 坎肩

    劉長秧進來時,黃椿的眼睛還未閉上,鬥篷沾到了地上的血,他嫌惡地嘖了一聲,解開鬥篷,扔給身後跟著的尉遲青,負手走到宋迷迭榻前,彎身,眼含滿笑,“演得像模像樣,宋迷迭,你不會是在裝傻吧。”

    “裝個鬼,,”

    伴隨著脫口而出的三個字的,是一口濃稠的鮮血,落在劉長秧的袍角,凝成嬌豔的花瓣。

    “真的病了?”

    最後鑽進宋迷迭耳朵的是一句聽不出半分調侃的話,她的身子輕飄飄倒下,落入到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

    蒼南是一個小國,與大燕西南邊境交界,國土卻隻有大燕的十分之一。

    蒼南國陽城附近有一座山穀,丘高溝深,草木繁茂。因穀中有幽泉叮咚,卻聞聲不見水,夜晚又常有鬼火閃動,因此被外人稱為黃泉穀。

    今天,在燒得不知天地為何物的時候,宋迷迭夢到了黃泉穀和住在穀底的人。

    “弱而助之,強而削之,強弱均衡,故勝負難分,彼此纏鬥不休,無暇顧外患也。”

    “今大燕內部平衡已被打破,你且去助那弱勢者一把,捭闔陰陽,讓這碗被攪渾的水重新沉澱。”

    說完,白衣寬袖的老者重新隱進林中,連一聲鳥鳴都未驚起。

    宋迷迭睜開眼睛,桌前被一團朦朧的燭火籠罩住的,是一個弓背垂首的人影。劉長秧怕燭光太亮影響她休息,所以將燭芯剪得很短,以至於他不得不將頭壓得低低的,如此才能避免把手中的針紮到自己的指頭上。

    “是什麽?”

    宋迷迭單手將腦袋撐起一點,去看那塊他抓在手裏的料子,很韌,每穿一針都頗為費盡。

    劉長秧側頭,黑幽幽的眼睛盯住宋迷迭起了一點血色的臉龐,說出的話卻是答非所問,“好些了?宋大人可是已經睡了一天一夜。”

    宋迷迭用掌心抵住腦袋摁了摁,“還有些沉,倒是不暈了。”

    說完,想強撐著起來,卻被走過來的劉長秧摁住肩膀重新壓回榻上,“才好點,就歇著吧,否則我就是縫十件麂皮坎肩都不夠你折騰的。”

    說話中,手還未來得及從她肩膀上撤下,兩人一上一下對視半晌,劉長秧輕咳一聲,轉身要重新回到桌邊,手裏的麂皮卻被宋迷迭拽住了。

    “給我做的?”她聲音輕輕的,手在麂皮上摩挲幾下,“摸著就暖和,,”目光順著麂皮一路來到他捏著針的指尖,輕嗽一聲道,“殿下的針線功夫這麽多年都未退步。”

    劉長秧把坎肩從她手裏扯出來,重新走到桌邊坐下,嘴角牽起一點,“我這個人,長成這幅模樣,又身懷驚世之才,自知是沒有姑娘能配得上的,所以不如早早學會這些功夫,自給自足。”

    說完,便聽到預料之中的幹嘔聲,緊接著又聽她道,“殿下為了褚玉可以不要性命,究竟是為何?”

    劉長秧咧嘴一笑,“宋迷迭,我告訴你實情,你也要應承我一件事,將你師兄給你熬的曲蓮天冬湯喝得一滴不剩。祁三郎說了,你以前總是用盡辦法不去喝這碗湯藥,他被逼急了,隻能讓你師姐捏住你的下巴,強行灌下,我不想給自己找這個麻煩,所以,你也不要給我找麻煩,行嗎?”

    宋迷迭歎了口氣,然後點頭答應,一則她真的好奇,二則是因為他手中那間麂皮坎肩。

    劉長秧嘴角浮出一個淺淡笑容,倏地又消失,黑色的眼珠子被燭光鍍上曾紅光,卻是暖不熱的。

    “那年我離開長陵,前往西詔,寒冬臘月的天,就和現在一樣冷。到達白月河時,河水上已經結了層薄薄的冰,但載我們渡河的小舟尚能前行。船行至到白月河中間的時候,冬日稀薄的陽光從上麵灑下,我被蟄痛眼睛,低頭看向冰麵時,卻發現下麵有一張人臉。我嚇得失聲,還未來得及提醒他人,腳下的船板就裂開了。”

    “我掉了下去,身子被冰水覆上,就仿佛被一隻大手握住,將我死命往下扯的同時,又像有刀子切割我的皮膚,疼痛難忍,連意識都在這樣的疼痛中逐漸消弭。”

    “幾乎看不到頭頂光亮的那一刻,手卻忽然被抓住,勉強睜開眼睛,看到的是褚大統領的臉,已經凍成紫黑色,抓住我的手指卻是有力的。褚大統領用盡力氣將我向上托,我心中亦有了希望,踢蹬著冰水,朝上遊去。可就在這時,水下一柄長箭朝我的方向飛來,褚雲他,,為我擋了這一箭,卻再也無力托我浮上水麵。”

    “那張臉就這麽沉落了,胡子拉碴卻總是帶著寬厚笑容的臉,我想去抓,指頭觸到他的頭發,卻被另一股力量扯遠。是褚夫人,她將我托上冰麵,然後力氣盡失,和她的夫君一起長眠於白月河底。”

    “那時候的褚玉隻有一個月大,出生就隨父母遠行,一路顛簸,連個完整覺都沒睡過,卻依然不被老天憐憫,在一條冰河上,失去了雙親。”

    “後來我知道,那些埋伏在冰下的,並不是今上的人,隻是一批會錯聖意,欲殺我邀功的小人。可那又怎麽樣呢?我失去了父皇最忠心的臣子,褚玉失去了她的親人。”

    “我和她,從此便都是孤苦伶仃的了。”

    說到這裏,劉長秧啞然一笑,重新開始縫起手下那件麂皮坎肩,“兩個可憐的人,隻能相依為命了。繈褓中的褚玉失去了母親,什麽都需要照料,可阿青他們都是粗人,換個尿布就能跌了孩子,縫的衣服針腳呼呼漏風,著實不中用。這種情況在我們來到西詔後也沒有好轉,因為景王府連個可以使喚的仆人都沒有,什麽事情都需要自己做。”

    “隻能我來了,”他說著,手中的功夫卻沒有停下,捏著針線,眼神專注且溫柔,睫毛一動不動,“一開始也是難的,手指上不知道被紮了幾個血眼子,疼得連布都捏不住,針腳也參差不齊。可練著練著也就熟了,所以褚玉長到五歲,身上的衣服都是我做的,”他抬頭,眸光閃動,投射到宋迷迭心間,“宋迷迭,你真幸運,前有褚玉練手,現在這件坎肩,可是暖和得很呐。”

    然後,語氣忽的一轉,他站起身,將鍋中剛熬好的藥倒進一盞茶碗中,朝宋迷迭走過來,“該喝藥了。”

    宋迷迭皺著眉頭喝藥,那味藥極苦,所以即便做好了準備,還是被苦味嗆得連打了幾個寒噤。

    “有這麽苦嗎?”劉長秧見她喝完,手指蘸了點藥渣送進口中,皺眉道,“確實是苦,你師兄莫不是想毒死你這個麻煩精吧。”

    話落,還未容宋迷迭反駁,已經從隨身的荷包中掏出塊包好的蜜餞,拆掉油紙,塞進她的口中。

    “你怎麽,,怎麽還隨身帶著蜜餞?”宋迷迭口含蜜餞,問得含混不清。

    劉長秧臉色微微一紅,“我喜歡吃甜的。”說罷,將手中完工的坎肩丟在她腿上,“試試吧,應該合身。”

    宋迷迭將麂皮看見捧在手裏,對著密密匝匝的針腳一通讚歎,馬屁拍盡,方將它穿在身上,反複摩挲幾下才豎起拇指,“暖和,這病一時半刻便能好了。”

    劉長秧斜她一眼,目光一轉,卻見祁三郎不知何時站在門邊,手中端一盞冒著熱氣的茶碗。

    他清喉嚨,“迷迭,你師姐怕你不吃苦藥,特讓我燉一碗枇杷糖水送來,如今,似是,,似是多餘了。”

    這話看似是對宋迷迭說的,隻是宋迷迭聽不懂,能領悟其中含義的便隻能是在場的另一人了。

    劉長秧沒吭聲,走到門旁,毫無愧色看祁三郎一眼,然後昂首出門,仿佛他方才剛做了一件能名流千古的好事。

    “無恥之輩。”祁三郎看著他的背影小聲嘟囔,轉身,卻見宋迷迭衝他點點自己身上的麂皮坎肩,笑得很沒臉沒皮。

    祁三郎繃起臉,“迷迭,男人送的東西怎能隨便就收?”

    宋迷迭如夢初醒,卻並非覺得自己寡廉鮮恥,而是想起了莫寒煙手中那兩隻大力金剛錘。她不讓她和劉長秧多接觸的,可她方才和他共處一室不說,還收了他的東西。

    “師兄,你別告訴師姐。”宋迷迭可憐巴巴求祁三郎。

    祁三郎把手中茶碗放下,輕聲笑道,“多簡單,你把這坎肩扔了,你師姐又怎會知道?”

    “可是,可是,,”宋迷迭愣了一下,摩挲著柔軟的麂皮,“這是人家好容易才縫好的,丟了,未免太不近人情。”

    祁三郎臉上笑意加深,“那給我穿呀,寒煙問起來,就說路上偶遇一女子,慕我傾城顏,硬是要送我一件麂皮坎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