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衷腸
作者:滄海一鼠      更新:2022-09-26 10:26      字數:3054
  第九十一章 衷腸

    “隻剩下一個褚玉,”劉長秧又笑了一下,嗓音中淒淒之意,直透人心,“她出生在途中,那時,還是個半月大的嬰孩,一隻手就能抱住,和隻小貓沒什麽區別。”

    “怪不得你會哄孩子。”宋迷迭小聲咕噥一句,抬起眼角偷瞄,卻見劉長秧臉孔上重新塗上暖色。

    “小娃娃不好帶,”他搖頭喟歎,“吃喝拉撒,哪個都要操心,剛到西詔時,那位還不像現在這般,,這般‘善心’,衣食供應緊缺得很,甚至連衣服都要自己縫。阿青他們笨手笨腳,哪裏會做衣服,所以玉兒的貼身衣物,都是我親手做的。小孩子長得快,一件衣服穿不到半年就露出了腕子,隻能把舊衣服拆了,重新縫補。”

    景王殿下穿針引線,這畫麵,宋迷迭著實想象不出,於是幹笑一聲,“我都不會女紅。”

    劉長秧轉過頭來凝視她半晌,終於搖頭道,“學學吧,不然你未來的夫君可慘了。”

    宋迷迭“嘁”他一聲,“這便不勞殿下操心了,我不挑,隻要那人能讓我填飽肚子便可,否則怎麽練功夫?”

    說完,卻發覺身邊的人沉默了,劉長秧眼觀鼻鼻觀心,似是入定一般。

    “煮飯,倒也不難。”

    許久,耳邊飄來一句話,宋迷迭仿佛被蜜蜂蟄了,從頭到腳一個激靈,“啥?”

    他沒說話,轉頭盯住她,眼珠似被濃墨染透,將她牢牢困在自己的目光中。

    好在此時小舟猛地晃了一晃,又有尉遲青的聲音傳來,幫她解了圍。

    “殿下,帶路的漁夫說那就是孩兒島了。”

    ***

    孩兒島被數不盡的大樹籠著,遠望去,像個毛茸茸的草球,無一處不是蔥鬱。

    船靠近的時候,驚起一大片在這裏安營紮寨的鳥兒,鳥群像一片陰影從島上方盤旋而過,飛向遠處那隻剩下一個光點的太陽。

    可劉長秧卻蹙緊了眉,衝身旁的尉遲青低語一句,“阿青,我覺得褚玉不在這裏。”

    尉遲青吃了一驚,濃眉低得幾乎蓋住眼睛,壓低聲音道,“可這是苗老爺子親口說的,殿下,他對您,不可能不吐真言。”

    “我知道,”劉長秧微眯起眼睛望向遠處:這座島,四處皆籠著生機,他甚至能想象得出在草甸上奔跑的兔子和飛舞在花叢中的蝶,這一切,和那個屠了孫氏滿門的人著實格格不入。

    “可若六指,不,是苗雲天對他親爹都沒有說實話呢。”

    尉遲青手心出了汗,把劍柄染得冰涼,“殿下的意思是?”

    劉長秧忽然想起方才經過的另一座小島,礁石築成,寸草不生,遠望去,像一個半伏在水中的巨大的石人。

    “以防萬一,兵分兩路。”他定下心神,輕聲道出一句話。

    ***

    礁石上遍布無數洞窟,乍看去,就像骷髏的眼睛,黑黢黢,空蕩蕩,一眼望不到頭。

    祁三郎瞧著碩大的礁石下冷笑,“都說狡兔三窟,這六指,倒給自己安排了不下百窟。”

    話音剛落,宋迷迭已經從最下方的一座石窟中探出頭來,臉上混雜著驚詫和怒氣,“找對地方了,他就是在這裏燒孩子的,”她咬著牙,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洞窟裏有燒過的痕跡,還有未燒幹淨的遺骨。”

    眾人聽她這麽講,皆同時心驚起來,就連一向穩重自持的莫寒煙,心田也竄起一串驚鼓,眺目望去,總覺那些黑洞洞的石窟中,似是探出了數張蒼白的小臉,皆掛著兩道血淚,幽幽看向自己。

    劉長秧又與他人不同,他心驚的同時,比之更甚的卻是害怕,他怕失去褚玉,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方才還沒有如此,可現在,越接近真相和結果,他卻反倒退怯了,一顆心“咚咚”跳得厲害,腿腳發軟,每走一步都在強撐。

    那一麵麵被熏得烏黑的石壁,一顆顆被自己不小心踩碎的焦脆的骨頭,以及充斥在鼻腔中的,焦和臭混雜的氣息,,

    就著火把的光,他看到了一顆完整的頭骨,卡在角落裏,眼眶中爬出隻螃蟹,鉗著根焦黑手指。

    腳步滯了一下,身子微搖,卻聽身後的宋迷迭喘著粗氣道,“我非得殺了這畜生,大卸八塊,丟進湖中喂魚。不,喂魚都便宜了他,我還要在他家的祖墳上貼滿惡咒,讓這一家子在陰司裏嚐盡酷刑,世世代代不得超生。”

    她從未說過這般惡毒的話,劉長秧震了一下,倒被她的一腔怒氣所染,體內的寒意不覺散盡了,腳步也輕盈起來,

    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滿地碎骨,朝岩洞深處走去,鞋底踩出的“哢吱”聲響徹洞窟。

    前方有光,不是火光,而是蕭蕭月色,仿若銀紗,從上方罩下,在岩洞中鋪出一個銀白色的圓斑。

    劉長秧和宋迷迭進入的是礁岩最上方的一個洞,卻不知這洞的最深處卻並不是封閉的,岩洞上方豁開了一個大口子,像一張巨大的嘴巴,拚命吸食著灼灼月華。

    月華中間站著個人,手腳皆被綁在一根木樁上,腦袋朝上微仰,仿佛在對著上天虔誠祈禱。可她的眼睛卻是緊閉的,若非頭發也從根部被捆在木樁上,她的腦袋應該早就垂下,耷拉在肩膀上。

    “玉兒。”劉長秧急促呼喚她的名字,小女孩卻對他不理不睬,依然雙目緊閉,小臉被月光淬得青白。

    不過縱使焦急,劉長秧他們卻沒有貿然朝褚玉走去,這樣的伎倆,六指在孫家祠堂中就曾用過一次,誰又知道他會不會在這裏用第二次?

    更何況,他設下的餌現在是褚玉。

    褚玉背後的陰影中什麽東西動了一下,緊接著,燈花婆婆的臉便曝露在月光之下,就像從水底浮出的一般,貿然闖進每個人的視線中,桐木刻成的眼角和眉梢皆含滿笑意,望之,卻令人悚然。

    六指用那隻長了六根指頭的手把麵具掀開,凸出的眉骨和鼻梁被麵具壓出了一橫一豎兩道紅印,深邃的眼睛便像沉了下去,有些看不清了,仿佛兩盞昏黃的燈籠,被風吹得明晦不定。

    他走到褚玉身旁,目光細細從小女孩臉上掠過,鼻子,耳垂,唇珠,然後,用那根多餘的指頭,順著褚玉飽滿的額頭一直滑到下巴。

    劉長秧捏緊拳頭,卻仍是一言未發,隻盯緊褚玉的臉,在看到她胸口依然在輕微起伏時,心稍稍定下一點。

    宋迷迭朝洞口吹了聲口哨,通知其他人他們已經找到六指,口哨聲落,回應她的,卻是一聲老鴉一般的桀笑。

    “她很像一個人,那個人也是在這個地方被燒成一把灰的,”六指又笑了一聲,“那是我第一次來到這座島,進入這個岩洞,我看到了許許多多燒完的沒燒完的屍體,腿軟得走不動路,幾乎是被祖父拖進來的。”

    “祖父把她掛到這裏,對,也是掛在一截木頭樁子上,她當時已經死了,硬了,腦袋上的血汙幹涸了,蓋住她漂亮的眼睛,我幾乎認不出她來了。”

    “祖父塞給我一隻火把,讓我點了她,我照做了,有什麽不敢做的呢,人都是我殺的,點上一把火燒了,可比殺人容易得多,又何必惺惺作態?”

    “可是我錯了。”

    六指的聲音渾然沉了下去,他用兩隻手抱住腦袋,頭頂豎起的一根硬挺的頭發顫了幾下,和他的發出的聲音一樣,抖得幾乎要斷掉。

    “我聽到了她的聲音,在火點著的那一刻,這個死了多時的人,她對我說話了。”

    “火卷上她的裙裾,然後飛快地,爬上了她的臉,我看到她青白的嘴唇動了一下,她說,小天,果子很甜。”

    “火燒光了她濃密的烏發,她的臉上已經結了一層硬殼,滋滋地響,可我卻仍然能聽到她在喚我的名字,她說,六指,,”

    “此後很長一段日子,我都能聽到她喊我的名字:六指、六指、六指,白天黑夜,無處不在,仿佛要纏我終生。”

    “於是,”六指緩緩抬起頭來,現在,他們能看清楚他的眼睛了,如兩點磷火,在岩洞中悠悠晃晃,“我斬掉了它。”

    話落驀地從腰後拔出一柄小刀,戳向褚玉的脖子,劉長秧隻見刀影一閃,來不及多想,飛身衝過去,而就在他來到褚玉身邊時,那柄刀被三支堅冰袖箭擊中,斷成四節叮當落地。

    他終於抱住了褚玉,將孩子冰涼的身體納在自己寬大的衣衫下,可耳邊卻傳來得逞冷笑,抬頭,他看見六指眼簾掀起,露出寒光,緊接著,便見他咬牙掰下了自己多餘的那一根指頭。

    “我斬掉了它。”

    他笑著,牙齒被月華照得雪亮,同時照亮的,還有那根藏在假指中的銀針,五毒淬製,劃破皮便能取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