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故事
作者:滄海一鼠      更新:2022-09-26 10:26      字數:2802
  第八十七章 故事

    臉上多了一條血跡,似是把這張詭異的臉孔劈成了兩半,更顯得陰森。

    褚玉心裏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她像他們一樣落荒而逃會怎樣?如果不逃,又會怎樣?這真的隻是場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結局的的遊戲嗎?那為何還要將屋子打通,又為何要讓這些孩子們一個個隻身走進土樓?

    玉兒,朝光的方向走,,

    心中的聲音更大了,振聾發聵。

    褚玉一把抓起燈台,手護住上麵幾乎要熄滅的光,緩緩站立起身。她邁過橫在腳邊的屍體,腳尖觸碰到了僵硬的手都沒有停頓半分,隻將目光凝在那豆大的火光上,跟著它,一步步地朝前走去。

    料想中的腳步聲跟上來, “哢噠,,哢噠,,”卻是不遠不近,始終保持著一點距離。

    褚玉於是走得更加平穩,不急不慢,鑽過一個個牆洞,走過一間間屋子,就這樣閑庭信步一般,來到下堂。

    左手邊就是土樓的出口,褚玉轉了個身,朝那扇閉合的木門走過去,伸出手的那一刻,心中未免忐忑,怕它是鎖上的。可是木門在她的推動下,“吱呀”一聲便開了,月光灑進來,不夠明亮,卻足以慰藉她枯涸的心房。

    褚玉踏出門檻,走到外麵,看著前方蔥蔥鬱鬱的樹林,蒼翠茂盛,被風招惹出不同的姿態,好似已經換了一個季節。

    她這是走了多遠?又是到了哪裏?

    “哢噠,,”

    那人也終於從土樓中出來了,木鞋踩著土,不再響了,步子也似乎變得輕快了,不再像個桐木人。

    他走到褚玉身邊,整個人沐浴在月光下,臉上的麵具鍍上月光,詭異退掉幾分,坑窪不平,倒顯得有些可笑。

    他伸出一隻手,一隻比旁人多了根指頭的手,將麵具扯掉,露出那張褚玉見過幾麵的臉:鼻骨眉骨凸起,眼眶深陷,裏麵的光像是淬煉過的,亮得驚人。

    “終歸還是你勝出了,也不枉我頗費一番功夫,把你從戒備森嚴的景王府騙出來,”六指笑了一下,“褚玉,你為何不跑?”

    “逃跑的人會死,”褚玉安安靜靜看著他,“我不想死,我還沒活夠。”

    ***

    六指靠在樹上,月光把他的身形勾勒成鐮刀的形狀。他肩膀寬大,手臂奇長,沒有怎麽俯身,便輕而易舉地拆開腳邊的包裹,撿了塊麵餅,扔到一旁的褚玉懷裏。

    褚玉的衣服上已經沾滿了土樓中的蛛網和灰塵,於是小心把麵餅上的髒拍掉,這才在上麵咬了一口,細細咀嚼再三,方才吞下。

    六指咧嘴笑,露出白亮的牙,“快死的人了,還這般講究。”

    褚玉於是又咬了一口麵餅,淡淡道,“元尹說,過一日便要過好一日,如此,才不會辜負光陰。”

    六指聽她這話,頗有些詫異,歪著頭,腦袋從樹影下探出,“你知道自己要死了?”

    褚玉頭也不抬,慢悠悠道,“那些孩子全被你殺了,我雖從土樓中出來,但最終,也會和他們一個下場吧。”

    說這句話的時候,四五條人影從樹叢中鑽出來,皆一襲黑衣,見了六指,全都拱手行禮,他卻一言未發,隻用下巴頦朝土樓的方向一抬,那些人便會意,小跑著鑽進下堂的門洞,又重新把門帶上。

    “我沒看錯人,”六指的目光從眼角傾瀉出來,落在褚玉身上,“你聰明,根骨奇佳,又有這個年紀少有的膽識,”他抿唇冷笑,“這樣的孩子練出的丹藥,才能治得了我爹的病。”

    “煉丹?”褚玉抬頭,臉被月光映得瑩白。

    “殺食其肉,灸骨為丸”,六指從樹影中走出,來到褚玉身旁蹲下,饒有興趣地去看她。褚玉稚氣未消的臉龐上,終於爬上了一絲惶色,這細微的變化像一劑奇藥,讓六指渾身的血都沸騰起來,“小孩子骨質潔淨清透,用他們的骨頭煉製的丹丸,能治世間各種奇症。”

    褚玉看著他的一對鷹眸,許久,方緩緩道出兩個字,“真狠。”

    說這句話的時候,土樓中忽然冒起火光,把它的每一隻窗都染紅了。褚玉打了個哆嗦,她聽到裏麵“劈劈啪啪”的灼燒幹草的聲音,緊跟著,嗅到一絲焦香,愈來愈濃。

    六指用他第六根指頭搔著下巴微微一笑,“小姑娘,你說你沒活夠,可過幾天終究還是要踏上死路,現在你已經知道自己的結局,是不是覺得還是像他們一般,死在這裏比較好。至少,不用日驚夜怕,飽受煎熬。”

    褚玉看著他許久,終於淡淡一笑,重新將麵餅送到嘴邊咬了一口,細細地品,慢慢地嚼,仿佛她吃的是這世間最美味的珍饈。

    六指重新站起身,雙臂在胸前抱起,“你在等他來救你?”

    他挑起濃黑眉尖,嗤地笑出聲,“這麽多年,還沒有一個孩子能從我手心裏逃出來,”他說著抬起手,另一隻手摳弄多出的第六根指頭,仿佛要將它掰斷一般, “哦,也不是,我倒忘了,曾經,真的有一個小孩兒逃了出去,後來,他被我找到,插在木棍上活烤了。”

    邊說邊嗤嗤笑,目光輕落在不遠處,土樓中升起來的叢叢黑煙上。

    褚玉還是沒有說話,依然在啃著手中的麵餅,她沒有必要與他多費唇舌,因為全世界最好的元尹,一定會來救她。

    就像那一年,她還小他也還沒長大的除夕夜,兩人坐在一起剪紙,褚玉怎麽都剪不出一個“福”字,不是缺了一半,就是剪成了細細的一個長條,像個病秧子似的,看起來一點也不喜慶。

    後來索性放棄了,丟了剪刀,倒在榻上呼呼睡去。醒來的時候,元尹還坐在案旁,對著燭光仔細端詳著什麽。褚玉走過去,這才發現他手中躺著一個胖乎乎的“福”字,外麵包一圈鏤空的梅花,每一朵都栩栩如生,好看極了,將旁邊放著的她剪出的殘次品襯得更加慘不忍睹。

    他想做的事情總能做成,褚玉心裏想著,偷偷把自己的“福”抓到手心,搓成一個紙團。元尹見她悶悶不樂,把手心裏的“福”字輕輕拍在她腦門上,捧著她的臉左右看看,笑道,“我們玉兒,真是個有福的人啊。”

    “有什麽福?孤女一個罷了。”還是不高興,於是聲音小小的。

    “我在一日,就斷不會讓玉兒受半點委屈。”這可是景王殿下少有的正經話,褚玉於是高興了一點,剛要咧嘴笑,又被他懟了一句,“不過玉兒,你以後還是不要剪紙了,等你剪成了,景王府怕是連如廁的紙都沒有了。”

    褚玉想到此處,不由地“噗嗤”笑出聲,這聲音惹得六指不悅,於是擰緊眉梢,目光錯錯落落,探向褚玉的臉。

    “想聽聽我的故事嗎?”過了許久,他抬頭望向漫天黑煙,忽然道出一句話,說完,見褚玉望向自己,黑亮的眼睛仿佛淬滿星光,便接著講了下去。

    “小的時候,別的孩子都不願意和我玩,”他衝她亮出自己多出的一根手指,“因為這個,他們都覺得我是怪物,所以我唯一的玩伴,是一根木頭樁子。”

    六指笑了一下,聲音隆隆,“我在那根木頭樁子上畫上眼睛鼻子眉毛,把它當成一個真人,每天和它說話,天冷的時候,還會給它披上塊麻布取暖。可也就因為這樣,同齡的孩子就更不願意搭理我了,他們覺得我不僅生得奇怪,還能看到他們看不到的東西,著實嚇人。”

    “所以有一天,他們砍倒了我的木頭樁子,我趕過去的時候,隻剩下了一地碎屑,連那塊麻布,都被撕成了碎片。”

    “我哭著跑回家,可是到了院外麵,卻猶豫了,踟躕半晌,卻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進去。”

    “你很奇怪吧,一個孩子為什麽連進自己的家門都要猶豫再三,更遑論,他當時滿心委屈,不是應該更想得到家人的安慰嗎?”

    說到這裏,六指咧開嘴,想笑,卻沒笑出來,化成了一聲幾不可聞的喟歎,融進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