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魚
作者:滄海一鼠      更新:2022-09-26 10:26      字數:3399
  第八十三章 魚

    “金光湖遠離中原,居民多是以漁獵為生的漁民,性格粗野,尚未開智,倒像是會做出拜奉邪神炙骨為丸這種事的。”祁三郎接了一句,見劉長秧沉著臉沒有說話,轉而看向宋迷迭,“師妹,你怎麽也心事重重的?還在為小啞巴的事傷懷?”

    “小啞巴的屍首不見了,”此話一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她的臉上來,宋迷迭舔了一下嘴唇,接著道,“更怪的是,孫寅的靈牌也被擺到了香案之上,上麵也一樣寫著‘燈花婆婆之夫。’”

    “那人又回來過,取走屍首,供奉靈牌,”劉長秧咬牙道出一句話,旋即寒著臉冷笑,“倒是有膽識,敢在本王眼皮下以身犯險。”

    話剛落,便聽旁邊尉遲青倒吸一口涼氣,捂住自己的腳踝,於是側目道,“阿青你受傷了?”

    尉遲青抹一把頭上冷汗,“趕路太急,一不小心被這畜生甩下馬背了。”

    見宋迷迭三個人走得遠了,劉長秧才在蹲在自己身邊的尉遲青背上輕拍了一下,“好了,別裝腳疼了,他們都走遠了,有什麽事,現在可以對我講了。”

    尉遲青利索站起來,朝前望了一眼後,方才抱拳道,“殿下,屬下已經按照您……您的吩咐,把魚放出去了,”說著,他低頭掰掰指頭, “如此算……算來,應該再過上四五日,魚兒就能到……到長陵。”

    劉長秧略點一點頭,抬起眼簾時,目光穿破頭頂稀疏的枯枝,落到上方一線清澈的長空上,停留片刻,方才又看向尉遲青,眉宇間盡是愁雲,“阿青,褚玉落在那樣的狂徒手中,怕是凶多吉少。”

    尉遲青握緊拳頭目露凶光,粗聲道,“殿下放心,我阿青就……就是豁出這條命,也要救出褚玉。”

    劉長秧凝望他許久,輕輕道出三字,“我信你。”

    說完,便起身上馬,手牽動韁繩,準備再一次上路,可是口中的“駕”字尚未說出,便又一次回頭,看向也上了馬的尉遲青,眉心輕鎖,“阿青,你江湖閱曆甚廣,可曾見過或聽說過蛇頭紋身?”

    尉遲青愣了一下,“蛇頭?紋身?”

    劉長秧目光垂下,腦中回憶著那天見到的黑色圖像,它隱在宋迷迭胸口濕透的衣衫下麵,露出朦朧的輪廓,“也就拇指甲蓋大小,但確實是一隻蛇,我能看到它豎起的瞳孔和口中的長信,看著雖精巧,卻很有些威武之姿。”

    尉遲青更加聽不明白了,“殿下,您是……是在何人身上看到這個圖案的紋身的?屬下在……在江湖上認識的朋友也不少,倒是從未曾聽人提起過。”

    劉長秧沒有答他,手牽動韁繩朝前走,目光卻落在前方山路,那已經化成了三個黑點的人身上,“那就留意著點,查到了什麽,及時回稟。”

    ***

    天光破曉的時候,杜歆終於舍得從堆放著骨牌和篩子的賭桌旁站起,推開有為遞過來的一盞清茶後,搖搖晃晃地走出門,對著初升的朝陽伸了個舒服的懶腰,又彎身逗弄幾下蜷在門檻旁的一隻懶貓,方才走向早候在不遠處的一頂轎子,在車夫和有為的攙扶下攀爬上去。

    “老爺,回府嗎?”有為坐在馬夫旁邊,回頭朝轎中問了一句。

    “不回,”杜歆打了個長長的嗬欠,“這幾日天氣甚好,天氣轉暖,魚兒回巢,咱們去溪邊,,垂釣。”

    “可是老爺,您整晚沒闔過眼,不怕身子吃不消嗎?”

    杜歆“嘿嘿”地笑,“這一晚沒闔眼的代價,是贏了張家公子的一座偏院,那院子剛建成三年,背山麵水,雕金琢玉,有為你說,此等大好事砸下來,難道我現在還睡得著?”說完,掀開簾子看著街上漸漸騰起的煙火氣,笑彎了眼,眉尾被風吹得朝上掠起, “出城,去百轉溪。”

    沙灘邊的小溪,叮叮當當地向前跳躍著,像一根銀線,縫攏了沙灘和兩岸。

    杜歆坐在一張馬紮上,身上披著有為強加上的鬥篷,手指撚一根竹竿。杆子微彎著,另一端落在波光粼粼的溪麵上,像他稍顯佝僂的背。

    身旁的竹簍中已經摞著滿滿一筐魚,如他所說,肥魚歸巢,現在,是垂釣的好時節。

    竹竿的那一端動了幾下,顯然,又有魚兒上鉤,杜歆卻並不抬杆,眼睛看著魚竿前方三尺外,那一尾露出脊背的魚兒身上。

    它已經沉下水麵,可是這一眼,就已經足夠,他看到了它背上的鱗片,不似別的魚那般齊整,梳子齒似的有次序地排列著,魚鱗是斑駁的,空缺的地方,便露出下麵灰色的魚身。

    一般人當然是觀察不到的,即便看得到,在這麽短的時間裏,也不會記得魚鱗的形狀。可他是杜歆,三元及第的杜歆,耳聞則育,過目不忘。

    杜歆收起竹竿,把最後一尾魚扯下丟進竹簍,起身又打了個嗬欠,衝身後的有為笑道,“今天手順,這麽一會子功夫,就二十來條,不能再釣了,夫人已經把魚給鄰裏們都送了個遍,現在大家恐怕已經喝魚湯喝得想吐了。”

    有為忙將竹簍背在身上,口中叨叨著,“可不是嗎,夫人見了這麽一大筐魚,許是又要大發雷霆了,老爺,別說鄰舍們了,就是咱們家的貓,現在見了魚都翻白眼,沒有一隻樂意吃的。”

    杜歆伸手在有為腦門上彈一下,“浮誇。”

    說完,手扶住他的胳膊順著滑溜溜的沙灘朝前走,哪知剛走出幾步,就見府上看門的小廝正一溜煙從遠處跑來,邊跑邊喊,“老爺,皇上召見,夫人讓您趕緊回家換身衣服進宮去。”

    ***

    杜歆跪在廣明殿裏,頭埋在兩袖之間一動不動,像一隻把腦袋藏在翅膀裏的鵪鶉。

    龍椅之上的炎慶皇帝一眨不眨看了他半晌,終於,發出一聲輕笑,笑聲回蕩在大殿中,餘音撞進杜歆的耳朵。

    “停伯公快平身吧,本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依朕看,就是有人妒忌朕平日裏對你恩寵過甚,所以才奏了這麽一本。”

    杜歆卻不敢起身,隻將頭抬起一點,看向帷幔下方炎慶皇帝的臉。他的臉很白,像一隻剛剝了殼的雞蛋,目有精光,長頭高顴,齒白如玉。

    周正的長相,卻被兩道誰人也看不透的目光籠著,就像帶著一片人皮麵具。

    “臣不敢,臣以後再也,,再也不賭了,,”杜歆囁嚅著,頭又朝廣明殿堅實的地磚磕了一下,鼻子貼在地上,嗅著殿中常年彌漫不散的蘇合香的氣味。

    直到,看見炎慶皇帝明黃色的龍袍靠近,幾乎貼到他頭上的長冠。

    “杜卿啊,還非得朕親自攙扶你起來,”炎慶皇帝歎了一聲,伸手扶住杜歆的胳膊把他拉起,看著他的眼睛輕輕搖頭,“停伯公年紀也大了,得顧著些自己的身子了,朕的基業,還要靠杜卿幫朕守著呢。”

    杜歆忙朝前躬身,口中絮絮道,“能為皇上分憂,是臣積了幾輩子的福分,臣今後一定潔身自好,再不踏進賭坊一步。”

    “哎,”炎慶皇帝輕揮一下手,“我朝從未禁過賭局,就是朕,閑暇時也會鬥雞走狗,又怎會因此事遷怒停伯公?再說了,朕已派人打聽過,停伯公從不弄虛作假,巧立名目,之所以能贏,靠得皆是自己的本事。”說到這裏,幽幽一笑,目光鑽進杜歆的眼底,“誰不想贏?朕若不想贏,今天,也不會坐到這把龍椅上。”

    杜歆身子又朝下折了折,“皇上乃命定的真龍天子,,”

    話沒說完,肩頭被炎慶皇帝輕拍了幾下,“這種恭維話,他人說說朕也就姑且聽聽,停伯公大可不必如那些俗人一般。”說完,轉身朝龍椅走去,背影被廣明殿窗子中透進的陽光鍍上一層金邊,“人的命,都是靠自己掙來的,正如杜卿靠自己的本事掙了所宅院,朕也是靠自己,贏了這張龍椅。”

    話落,在那把金燦燦的寶座上坐下,目光中含著笑意,“朕當年又何嚐不是在賭呢,隻不過,這賭注太大,勝者為王敗者寇,朕是把全族人的腦袋當成籌碼去拚了一把。”

    他坐正,背脊挺得筆直,“所幸,朕贏了。”

    杜歆終於敢直起身子,“聖上智勇兼資,哪裏像臣,隻是想多賺幾個子兒,死後也能給子孫們多留一些。”

    炎慶皇帝盯住杜歆的臉看了半晌,終於,唇角流出一絲笑意,“朕就欣賞杜卿這一點,直言不諱,從來不藏著掖著。”說到這兒,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喟歎一聲,搖頭道,“若是沈尉當年如你一般,那就不會落得如今這個下場了。”

    “沈尉?”杜歆仰起頭,“他怎麽了?”

    “死了,”炎慶皇帝輕輕吐出兩個字,麵無異色,“雖尚未找到屍首,但西詔那邊來的消息,說沈氏一族,應該已經全部死於景王之手。”說到這裏,又冷笑幾聲,“沈尉啊,當年還不如踏踏實實跟在朕的身邊,朕即便不重用他,也不至於像景王這般心狠,將他全族誅殺。”

    “沈尉,,確實是個糊塗的,”杜歆搖頭感歎,又嘖一聲,“糊塗啊,糊塗。”

    “那依停伯公看,什麽才是不糊塗?”龍椅上的人接得飛快,眼皮子動了一下,瀉出一縷精光。

    杜歆俯首,“臣今日鬥膽,對殿下說句不敬的話,臣別的本事沒有,但看人的眼光還是準的。看人就和賭一樣,押對了,就能一往無前,一帆風順。而押錯了寶,那就等於生生斷了自己和家人的前路。沈尉他,,雖然後來明白了,但怎奈已經為時太晚,大勢已去,隻能淪為他人手中的棋子,任人拿捏。可臣不是傻子,斷不會讓自己淪落到那步田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