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回憶
作者:滄海一鼠      更新:2022-09-26 10:26      字數:2071
  第四十章 回憶

    “宋迷迭,你這種呆頭鵝一定沒學過作畫,”劉長秧見她瞠目結舌盯住畫中人,抬起的手都未及落下,便也看向她手中團扇,輕聲笑道,“你說來聽聽,若用最簡單的線條勾勒出一個人的特質,你會畫什麽?”

    “自然是雙目,”宋迷迭頓了一下,接著道,“你想啊,倘若畫了全副的頭發,即便再怎麽細致逼真,根根分明,也不見得能看得出這人是誰。”

    劉長秧一笑,“對,畫人先畫眼,卻也最難畫眼。顧愷之常說,‘手揮五弦易,目送飛鴻難’,意思就是‘畫人難畫眼’,所以他畫人物竟‘數年不點目睛’,人問其故,便言‘點睛便語’,是說隻要一點上人的眼睛,這人便活了,可見眼睛是氣韻流動之所在。”

    他仰臉,麵色卻倏地陰沉下來,“我運氣不錯,那天,我捕捉到了她們眼睛中的東西。”

    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劉長秧將團扇從宋迷迭手中拿過來,看著上麵那雙情欲流動的眼睛,“雙目和心之間有一座橋,隻是大多數人都沒有機會踏上那座橋,因為眼睛的主人會有意無意的掩飾,不讓他人輕易捕捉到自己的情緒。可畫師卻總是能畫出一個人的神韻,因為他們可以借作畫之名,肆無忌憚地去觀察入畫的對象,而被畫者,在被長時間觀察後,邊難免會大意,以至真情流露。”

    “喜悅、悲傷、憤怒、孤獨、害怕抑或是愛,是恨,作畫之人要能以小見大,力求盡現畫中人的意態,卻又不能中意不重形,”他忽的頓住,思緒似乎飄向很遠的地方,連眼睛都有些失神,許久,才垂下眼簾緩緩道,“這些,都是老師教我的。”

    他口中的老師一定就是前太子太師沈尉,是校事府三人入詔後想找卻一直未找到的那個人,那個炎慶帝安排在劉長秧身邊的最隱蔽的一枚棋子。劉長秧三歲開蒙,便是跟在沈尉身邊讀書的,甚至沈尉的獨子沈知行,也隨他一起入宮,成了太子的伴讀。

    沈家於劉長秧,是近臣但更像親人,有朝一日被親人背叛,甚至差點被謀害了性命,想必,會恨到非殺之不能後快。

    可是,在提到沈尉的時候,那雙從不輕易流露真情的眼睛裏卻蓄滿了哀傷,溢出來,似乎連周圍的空氣都打濕了。

    宋迷迭想不明白,隻呆呆看劉長秧的眼睛,哪知那對眸子卻陡然間起了變化,像晨風吹過湖麵,帶走薄霧,露出被曙光染亮的水波。

    “我懷疑她們是否真的像表麵上裝的那般琴瑟在禦,莫不靜好,”他抖一抖袖擺,忽而一笑,眼角卻帶著抹陰鷙之氣,“因為阿榮分明一顆心都在阿依身上,卻又一次次的背叛她,所以我疑心,他是被逼的,可是這老君溝中,能迫人做事的又能是誰?隻是她們三位是這樣的年紀,又是這樣的德高望重,所以我便遲遲不能肯定,即便是今日,我看到了她們眼中的東西,像滾雪球似的越堆越高,卻還是不敢篤信,她們就是殺死阿榮的凶手。”

    “我也不信。”宋迷迭想起那日在葡萄架下聽到的那場偷情,歡愉繾綣,難分彼此,她不敢相信也想象不出,那個躲在草叢中癡纏住阿榮的,會是一位已經被歲月遺忘的老嫗。

    “明日便會見分曉,”劉長秧似是想結束這場交談,站起身,撩袍從一隻隻碧瑩瑩的瓜上邁過,“阿依要做一場祭祀,我請了三位婆婆過來。”

    宋迷迭看他在地上踩出的深淺不一的腳印,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忽然抬頭問道,“殿下方才說顧愷之畫人不畫眼,因為點睛之後畫中人便活了,可是下官也曾從別處聽得一個故事,是關於殿下的那副撲蝶圖,聽說,那上麵六位撲蝶的仕女,也都羽化成仙,,”

    話沒說完便後悔了,因為前麵的人影忽然僵住,許久,才回頭,眼角溢出兩點寒光,聲音更是淡漠至極,“這麽久的事,本王都記不得了,虧你還替本王記得這般清楚。”

    言罷,便頭也不回地離開,獨留宋迷迭一人坐在瓜田中,望著那個越走越遠的背影咂舌不已。

    ***

    夕輝漸逝,窗子外麵變得灰白,連人聲似乎都被這黯淡的天色衝淡了,飄進耳中時,每一個字都變得喑啞悠長,仿佛隔著重重山巒。

    劉長秧在臥榻上輾轉,披在身上的大氅從肩頭滑落,他感覺得到夕陽逝去趁虛而入的寒意,怎奈手指酸軟,竟無法將那掉落在地上的大氅拾起。他也聽到了尉遲青在窗外低喚“殿下”,可那人喚了幾聲都沒有得到回應,以為他累得睡著了,便悄然離開了。

    “阿青,別走,,”

    劉長秧嘴唇微翕,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手指抬了一抬,又無能為力放下,終於,意識中殘留的最後一點清明也被遙遠的記憶攫住,將他拉向那個昏沉的夢境裏。

    西麵蒼峰上晚霞似火,映紅了小太子上翹的嘴角,他匆匆走過九曲回廊,來到宣室前,甚至來不及讓跪拜的內侍起身,便跨過門檻,一邊喚著“父皇”,一邊尋找成崇豐帝的身影。

    內室緩緩走出來一個人,卻是母後,眉心處似漾著一抹愁容,見了兒子,就舒展開來,伸手將正欲跪拜的太子扶起,攜了他一隻手走到內室。

    “孩兒尋你父皇,莫非是因為那幅《撲蝶圖》?”皇後的手指撫過太子的額角,擦去他因為急行泌出的汗珠。

    “母後也聽說了那件事?”小太子麵上神色不可謂不得意,卻仍在極力壓製,“兒臣想,或許是王尚書搞錯了,畫被雨水沾濕,色澤脫落,畫中人也會消失。”

    說完,看了皇後一眼,見她眼神冗滯,便住了口,“母後?兒臣的話有何不妥?”

    皇後一怔,旋即便笑道,“此事真假不可考,畢竟,咱們的眼睛,是看到不到尚書府的書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