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重逢總比告別少
作者:七微      更新:2022-09-26 08:54      字數:10859
  第十章 重逢總比告別少

    世間的重逢,總是比告別少。

    常常你以為隻是一次普通的揮手再見,也許卻是再也不見。

    “丫頭,丫頭?”

    “嗯?”

    她回過神來,才發現奶奶的頭發早已吹幹了,她關掉吹風機,取過梳子,慢慢地幫奶奶把頭發梳理順。

    因為理療的緣故,奶奶原本濃密的頭發越發稀薄,她看著真難過。

    奶奶擔憂地問:“怎麽了你?

    這幾天總是心不在焉的,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她笑說:“沒事呢,剛剛在想一個病人的情況。”

    奶奶握住她的手,拍了拍,“你呀,工作這麽累了,就別老是往我病房裏跑了,這裏護士來來往往的,你就別掛心了。”

    她順勢抱住奶奶。

    老人瘦弱的身體令她無比心疼。

    她撒嬌著說:“我就是想多陪陪您嘛,怎麽,您嫌棄我啊!”

    鄰床的老太太幾分羨慕幾分酸澀地說:“我說啊,朱家老太,你就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這孫女兒可比多少人的兒子女兒還貼心呢!”

    “那是當然!”

    奶奶驕傲的語氣,“我孫女兒是世界上最好的!”

    才說了一會兒話,奶奶就覺得累得慌,她的精神一天不比一天,以前傍晚的時候還出去散散步,現在她隻想躺著。

    朱舊作為主治醫生,比誰都明白奶奶的狀況,合適的肝源一直沒有消息,而她體內的病灶又有擴散的跡象,如果再等不到肝源……

    離開奶奶的病房,朱舊脫掉白大褂,打算回家一趟。

    剛走到醫院門口,就接到了李主任的電話。

    “朱舊,坐。”

    李主任指了指沙發。

    “主任,是調查有結果了嗎?”

    她問。

    李主任說:“暫時還沒有。

    我找你,不是為這事兒。”

    “那是?”

    “是這樣的,有人捐了一大筆錢給醫院,專門為肝癌就醫困難的患者提供的設立醫療基金,我幫你奶奶申請了個名額。”

    朱舊說:“謝謝主任,可是,別的患者應該比我更需要這筆錢。”

    李主任微微一笑,心想,傅雲深果然是了解她的。

    他說:“對方有要求的,這筆基金隻提供給肝癌晚期患者,目前我院有三位符合條件,這錢會分到每個病人身上。

    所以,朱舊,你不用有負擔,我可沒給你開後門。

    而且,你家的情況,確實也是比較困難的。”

    朱舊搖頭:“真的不用了,我奶奶的醫藥費,我都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

    “嗯。”

    她頓了頓,說:“我在國外有套房子,我把它賣了。”

    朱舊顯然不想多談這個,轉移了話題:“適合我奶奶的肝源還是沒有消息嗎?”

    李主任搖頭歎氣,早上,傅雲深還問起過他這件事。

    等朱舊離開,李主任給傅雲深打了個電話,末了問他:“那那筆錢……”

    傅雲深說:“都捐給別的患者吧。”

    她把那套房子賣了嗎?

    這樣也好,有再多記憶的屋子,也比不上人的生命,更何況是她那麽愛的奶奶。

    隻是,到底還是有點淡淡的悵然啊。

    他打電話問Leo,對方說並不知情,朱舊並沒有找他幫忙處理房子。

    大概是,不想讓自己知道吧。

    他想。

    肝源沒有消息,奶奶身體越來越差,醫療事故調查也沒有結果,還有他,那麽堅決地拒絕了她……

    真是,沒有一件順心的事兒啊!

    朱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她輕輕歎口氣,索性爬起來,去倒了一杯薄荷酒。

    獨自坐在燈下喝酒的時候,她忽然分外想念季司朗。

    然後,第二天下午,她走在去醫院的路上時,就接到了他的電話。

    閑聊了幾句,她說起昨晚一個人喝酒,就特別想跟他喝一杯。

    季司朗說:“有一句話怎麽說來著,噢噢,擇日不如撞日。”

    她打趣道:“哇哦,不錯不錯,竟然還會講俚語了呢……等等,你剛說什麽?”

    “Mint,幾個月不見而已,你引以為豪的細心與洞察力哪兒去了?”

    她立即把電話給掛了,調出通話記錄,然後再撥過去,驚喜道:“季司朗,你在國內?

    什麽時候來的,怎麽都不告訴我?”

    他在那邊笑:“正在你醫院門口,趕緊帶上你奶奶的薄荷酒來迎駕吧!”

    她掛掉電話,快步往前走,走著走著,她忍不住小跑了起來。

    一邊跑,一邊開心地笑。

    總算有一件好事兒了呢,故友重逢。

    她隔著一段距離,一眼就在人來人往的醫院大門口發現了季司朗的身影。

    他穿著一件卡其色大衣,雙手插在衣兜裏,麵朝醫院裏麵,一副閑散模樣,卻在人群裏格外打眼。

    “嗨!”

    她微微喘著氣,拍他的肩膀。

    他回頭,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張開雙臂,將她整個人抱在懷裏:“噢,Mint,你的心跳得好快,見到我這麽激動?”

    她重重拍他的背,笑嘻嘻地說:“嗯,激動至極!”

    “啊啊,痛痛痛!”

    他放開她,見她穿著便服,問:“你休息?”

    她點了點頭。

    “我剛還在心裏數,第幾個走出來的白大褂是你。”

    他說,“帶我去看看你奶奶吧,終於有機會拜訪了。”

    她打趣道:“難道你想拜訪的不是我奶奶的薄荷酒嗎?

    酒鬼。”

    他大笑:“一起,一起。”

    他在門口花店裏買了一束鮮花,朱舊幫他一起挑選的,是奶奶喜歡的向日葵。

    “對了,你怎麽忽然回國了,有事?”

    “正好有幾天假期,很多年沒有回過故鄉了,就替家裏人回來看看。”

    “第一次來蓮城吧?”

    他點點頭,感慨道:“但是,猶如故人歸。”

    這座城市,他曾聽她講過無數次,河流、公園、街道,她居住的梧桐巷,好吃的飯館、小吃攤、夜宵店,噢,還有,他甚至知道有條老街上一個老師傅釀得一手好桂花釀。

    “嘖嘖,真是不一樣了啊,踏在祖國的土地上,你連中文都變得厲害多了!”

    他一本正經地說:“嗯,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近朱者赤。”

    朱舊幾乎笑到岔氣。

    真好,老朋友,見到你,可真好啊。

    季司朗這個人,出了名的細心溫柔,就連同老人打交道,也很有一套,什麽話題都能聊一聊。

    朱舊看得出來,奶奶很喜歡他,她很久沒有這麽高興了。

    “可惜啊,我現在不能喝酒,否則真想跟你喝幾杯。”

    奶奶遺憾地說。

    季司朗笑說;“奶奶,來日方長。

    這頓酒我可記下了啊,要喝您親手釀的薄荷酒。”

    “好好好!”

    奶奶笑嗬嗬地說。

    她臉上已有倦容,朱舊扶她躺下,就帶著季司朗離開了病房。

    剛出住院部的門,她忽然停住了腳步。

    季司朗折身,見她視線正望著左側花園小徑,眼神裏是瞬間凝起的哀愁,他很少見她這樣的眼神,微微吃驚,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看見那裏有護士正推著一把輪椅過來,輪椅上的男人,也正朝他們的方向望過來。

    季司朗走回她身邊,問:“認識?”

    “嗯。”

    他心念一動,沉默片刻,才說:“他?”

    “嗯。”

    季司朗望著慢慢走近的男人,沒想到有生之年有機會見到這個人。

    傅雲深也正打量著他,隔著一段距離,他已經認出季司朗來,這個曾在舊金山遠遠見過一次的男人,這麽近距離看,雖然不想承認,但不得不說,這是個外形氣質都十分出色的男人。

    之前,見他與她說笑著並肩從住院部走出來,他極力忍住,最後還是沒忍住,讓周知知推他過來。

    這算什麽呢?

    既然已經拒絕了,為何還要這樣?

    他也覺得自己很煩。

    “可以出來走動了?”

    她先開口問道,那天之後,他們已經好幾天沒有見麵了。

    他說:“嗯,好很多了。”

    她點點頭,指了指季司朗:“這是我好哥們兒,季司朗。”

    “這是傅雲深。”

    又指了指他身後的周知知,“這是住院部的周護士。”

    傅雲深想,好哥們兒嗎?

    怎麽會。

    他愛著她吧?

    他看她的眼神,那麽明顯。

    同為男人,他一看就明白。

    彼此打過招呼,就無話可說了。

    周知知率先說:“我們先回病房了。”

    朱舊聽得那句“我們”,覺得分外刺耳。

    可偏偏什麽也做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

    “帶我參觀下你們醫院?”

    季司朗的聲音響起。

    她帶他在醫院裏轉了轉,最後去了她的辦公室,推開門,她的工作服隨意搭在椅子上,病曆整齊地擱在桌子上,水杯放在電腦旁。

    她有點恍惚,以為自己隻是離開片刻,再推門進來,一切如常。

    離開時在走廊碰到了對麵的金醫生,他見朱舊從房間出來,便說:“喲,朱舊,又來了?

    你一個停職的,倒是比我們上班的還積極呀!”

    因為蒙蒙的事情,他對她心裏有芥蒂,說話語氣很是嘲諷,“就是不知道,這間辦公室以後還屬不屬於你。”

    朱舊沒有任何表示,臉色都沒有變一下,有人信任、關心你,自然也會有落井下石者,這是人之常情。

    她朝金醫生微微點頭,領著季司朗離開了。

    “停職?

    怎麽回事?”

    他立即問。

    朱舊歉意地說:“抱歉,之前騙了你。”

    她將事情經過簡單複述給他,他聽後,果然十分生氣:“人心怎麽可以這樣?”

    她淡笑:“人心深不可測。”

    “你幹脆把這邊整理好,回舊金山的醫院去。”

    她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我是那種遇事就落跑的人?”

    他摸摸鼻子,以她的個性肯定不會這樣做,真是關心則亂啊。

    他伸手攬過她,拍拍她肩膀:“好了,就像你說的,身正不怕影子歪!現在,我們去喝酒!”

    朱舊看看尚早的天色,失笑道:“現在?”

    他堅定點頭:“對,現在!我不管啊,你可是答應過奶奶的,帶我好好吃喝玩樂的!”

    她想了想,說:“去我家吧,我們買點下酒菜,喝薄荷酒,如何?”

    他笑:“正合我意!”

    薑淑寧掛掉電話,狠狠舒了口氣,整整一個禮拜了,傅雲深終於肯見她了。

    她立即從公司回到家,對做事的阿姨吩咐道:“快快快,把湯給我裝上。”

    自從傅雲深受傷後,她每天都讓阿姨煲一份湯,後來他不願意見她,這每日一湯也從未停過。

    她提著保溫瓶,親自開車前往醫院,她不停告訴自己,等下不管兒子說什麽,一定要控製脾氣,不能跟他發火,不能硬碰。

    病房裏。

    傅雲深看著給自己盛湯的母親,說:“別忙了,我不喝。”

    薑淑寧聽見他冷冷的聲音,心裏不快,強自忍住,軟聲哄道:“兒子啊,這個湯對刀傷愈合特別好,你喝一點吧,好不好?”

    他說:“真的?”

    “真的。”

    他“嗤”地笑了:“你的話,還有可信度嗎?”

    她臉色一白,原以為他語氣有所緩和,原來是為了嘲諷她。

    她咬了咬唇,繼續忍耐。

    她沒有勉強他,將保溫瓶蓋好。

    “好點了嗎,媽媽看看傷口。”

    她想掀開被子查看,卻被他截住手腕。

    他說:“我找你來,隻有一件事,那顛倒是非的醫療訴訟,停止吧。”

    她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限,說:“不可能!”

    他冷笑:“如果你要繼續為難她,也行,我會離開公司。”

    嗬嗬,威脅人,誰不會?

    她猛地站起來:“你!”

    她在病房裏暴躁地走來走去,最後一聲不吭,她提起包,準備離去。

    他知道她妥協了。

    他叫住她:“媽,這是我最後一次跟你說,別動她。

    是懇求,也是警告。”

    他頓了頓,說:“還有,你不用費心了,我不會跟她在一起。”

    他忽然輕笑一聲。

    薑淑寧回頭,見他的笑容卻不是冰冷的,也不是嘲諷的,而是她從未見過的苦澀與哀傷。

    “我現在這個樣子,能活多久都不知道,有什麽資格跟她一起?

    她也好,知知也好,你都別費心了。”

    “雲深……”

    他卻已經躺下去,背過身,不再言語。

    薑淑寧離開不久,周知知來到他的病房,她將自己的手機遞給他。

    “什麽?”

    他訝異地問。

    她滑動屏幕,按下手機上的播放鍵,然後,她與她母親對話的聲音響起。

    傅雲深靜靜聽完,抬頭看向周知知,他眼神裏是掩飾不住的吃驚,不是驚訝朱舊這次醫療訴訟周母也參與其中,而是,周知知此刻的舉動。

    她微垂著頭,輕聲說:“對不起,現在才決定好把這段錄音給你。”

    “知知,謝謝你。”

    她聽見他以從未有過的溫柔的聲音對自己說著這句話,她抬眼看向他,他神色也是從未有過的溫柔,臉上帶著笑,不是從前那種不抵心或者嘲諷冷然的笑,那笑容是發自內心的,帶有溫度,他眼神裏是毫不掩飾的感激與讚賞。

    她忽然有點兒想哭,一絲酸楚,一絲委屈,一絲心痛。

    她很快離開了病房,卻並沒有走遠,她靠在牆壁上,伸手捂住臉。

    她不惜周折,再與母親提及那件事情,她錄下了對白,好幾天了,這之前,猶豫過,矛盾過,動搖過,但最終,她還是選擇遵從自己的內心。

    她不是無私,也並不崇高偉大,愛情裏女人的私心她也有,甚至一度非常強烈,但她怕自己真的知情而選擇隱瞞,以後會後悔,會看不起自己。

    所以,她寧肯心痛,也不要變成自己討厭的那種人。

    這是她的尊嚴與驕傲。

    朱舊一大早就被季司朗的電話吵醒,她最近失眠,難得放縱自己睡到自然醒,因此沒有定鬧鍾。

    她迷糊地抓過電話,聽見他爽朗的聲音時,忍不住低吼:“你都不用倒時差的嗎!”

    他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在這一點上,我可是完勝你!”

    說起這個,朱舊真是又羨慕又嫉妒,她隻要一遇時差,必定失眠,而季司朗的生物係統不知怎麽長的,在這個問題上從來都毫無困擾。

    “今天天氣特別好,趕緊起來了,昨天履行了吃喝,今天咱們玩樂。”

    他笑,“我在你家院子門口。”

    朱舊趕緊爬起來,穿著個睡衣直接下樓開門。

    蓬頭垢麵算什麽,那年在非洲,她更糟糕的模樣他都見過。

    打開門,他大大的笑臉比清晨的陽關還耀眼,將捧在手心的咖啡遞給她。

    “你怎麽這個裝扮?”

    她接過咖啡喝了口,是她最愛的美式。

    他穿著一身利落的運動裝,腳蹬一雙專業的登山鞋,背上是一隻運動背包。

    “不是說了麽,今天咱們玩樂,攀岩去。

    我打聽過了,有個俱樂部的攀岩場地還不錯。”

    他伸展伸展胳膊,“你回國後,都沒人陪我去了。”

    他將她往院裏麵推:“趕緊去洗漱,洗個冷水臉,清醒點,瞧你這精神萎靡的樣子,很久沒運動過了吧!”

    是真的很久沒有過戶外運動了,甚至連晨跑也是兩三天偶有一次。

    朱舊洗漱完畢,才想起問季司朗:“你吃過早飯了嗎?”

    他說:“喝了杯咖啡。”

    “這邊有家豆漿油條特別好吃,我們吃點再走吧。”

    她帶他去巷口的早餐店,要了兩碗豆漿,三根油條,老板娘貼心地在每個裝油條的藤籃裏放了把小剪刀,季司朗瞅了眼隔壁桌的人,也照著人家那樣,把油條剪成短短的一截截。

    豆漿是老板自家泡了黃豆榨的,油條也炸得酥脆金黃,美味十足。

    季司朗很快解決掉大半的油條,感慨道:“好久沒有吃過油條了,小時候家裏有個做飯的阿姨,就常愛煮稀飯配炸油條給我們做早餐,吃得多了,孩子們都很嫌棄。

    後來那個阿姨生病去世了,家裏早餐桌上就再沒有出現過油條,大家反而又時而懷念起來。”

    她看見他臉上淡淡的懷念神情,大概都是這樣吧,就好像這家早餐店裏的豆漿油條,還有另一家早餐鋪裏的酸菜包,她從小吃到大,後來出國念書,再也吃不到了,每次吃著學校餐廳裏看起來漂亮味道卻實在不咋地的西式早餐,她也總是很想念每個清晨背著書包捧著熱騰騰的豆漿油條的好時光。

    俱樂部在郊外,朱舊正考慮著怎麽去,季司朗已拉著她朝停在巷口外的一輛車走去。

    他懶得認路,索性租了酒店的車與司機來用。

    在市區的時候有點兒堵車,用了近一個小時才到俱樂部,因為不是周末,俱樂部的人不多,攀岩場地的人更是少。

    他們熱身了一趟,季司朗拉了個工作人員過來,讓他拿個計時器來。

    “Mint,比一場,如何?”

    他喊朱舊。

    她正繼續做著熱身運動,很久沒有攀岩過,剛剛爬了一圈,就覺得有點氣喘。

    她笑應著:“比就比呀,誰怕。”

    “老規矩,三局兩勝,輸了的,中午買酒。”

    “好嘞!”

    從前在舊金山,他們就老是這樣比,輸了的買酒。

    她後來還特意計算過,自己作為女人的體力,竟然跟他打成個平手,實在是很難得。

    裁判聽得這兩人豪情的語氣,也來了興致,捧著個計時器,開始的口哨吹得特別響亮。

    太陽漸漸大起來,早春的陽光雖然還不熱烈,但也很刺眼,朱舊戴著鴨舌帽與墨鏡,後來在攀升的過程中,她覺得墨鏡實在是有點礙眼,索性摘下來,掛在衣服領子上。

    她側頭去看,就發現季司朗已經跑到她頭頂去了。

    裁判在下麵大聲喊著,加油,加油!也不知道他在為誰加油。

    第一局,季司朗以二十秒領先取勝。

    朱舊大口喝著水,沉睡很久的運動細胞,在一局比賽中,好像徹底被激醒了。

    休息了一會兒,他們繼續。

    第二局,朱舊以三秒險勝。

    季司朗拍她的肩膀,笑道:“不錯不錯,你果然是愈挫愈勇型!”

    這一局之後,他們休息了十五分鍾才繼續。

    很多女孩子在運動方麵都是體力越到最後越薄弱,朱舊卻恰恰相反。

    所以第三局一開始,朱舊就以細微的差距超越了季司朗,看得下麵的裁判特別興奮,直接喊著她的名字,朱小姐,加油!加油!

    但最終的結局,還是季司朗反超,以五秒領先取勝。

    朱舊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額頭臉頰上已布滿了汗,身上也是。

    她又喝了大半瓶水,以手作扇扇著風,太久沒有運動,忽然這種強度,手腳微微泛酸,但身體卻又覺得有一種通體舒暢之感,心情也跟著豁然開朗。

    季司朗也席地而坐地坐在她身邊,大口大口喝水,最後索性將瓶中剩下的礦泉水全倒在了臉上。

    “痛快!”

    他朗聲笑道。

    朱舊側頭看了他一眼,也笑起來,學他一樣,將小半瓶水全部撲在了臉上。

    水是冰水,澆在熱熱的臉頰上,實在是,痛快!

    休息夠了,他站起來,朝她伸出手:“來,履行賭約去!”

    他們就在俱樂部吃的午餐,這裏的私房菜做得非常可口,配上附近果園裏出售的自釀的桃花釀,一頓飯吃了很久。

    桃花釀入口好喝,後勁卻大,朱舊起先不覺得,隻覺得口感真好,心情又好,忍不住便貪杯了,等她後知後覺感覺到時,頭開始暈乎乎了,整張臉龐都紅了。

    季司朗是向來的好酒量,喝什麽酒都跟沒事人一樣。

    她有點受不住地趴在桌子上小憩。

    他們臨窗而坐,這餐廳裝修成日係風格,大大的落地玻璃窗上,懸掛的是藤編的卷簾,為了擋陽光,一邊簾子垂下了三分之二,一邊垂下三分之一,陽光就從那洞開處照進來,桌子上粗陶小花瓶裏一枝睡蓮靜靜開放。

    窗外是春意盎然的綠,她伸出手,早春的陽光非常溫柔、溫暖地灑在她的皮膚上。

    朱舊眯眼看著窗外的好春光,又回頭去看季司朗,發現他正邊端著陶杯悠悠閑閑地小酌,邊笑望著她。

    她心裏忽然覺得安寧,偷得浮生半日閑,春色如許,對坐著可以笑談可以對飲的知己好友。

    朱舊,你當知足。

    她放鬆地閉上眼,任自己睡去。

    這些天來,積鬱心間的煩悶、慌亂、難過、無力、擔憂,都被這一刻奇妙地妥帖撫慰了。

    她那一覺不知不覺竟睡了很久,再睜開眼,發現天色近黃昏,自己從趴在桌子上,變成了躺在了某個房間的沙發上。

    她抬頭,就看見對麵沙發上,季司朗正在翻著一本雜誌。

    “醒了?”

    他合上雜誌。

    她看了眼窗外,“怎麽不叫醒我?”

    “反正也沒什麽事。”

    他起身,為她倒了杯溫水,“睡得好嗎?”

    她點點頭,“連夢都沒做一個。”

    真的,很久很久沒有睡得這麽好了。

    他們驅車返回市區,她要去醫院看望奶奶,這是每天的約定。

    雖然奶奶每次都說,讓她別掛心,有時間多多休息。

    可她真的不去,她肯定又會往門口張望了。

    車開到半路,天色漸暗,忽然聽見前頭司機倒吸了口氣:“天呐!”

    他同時放慢了車速。

    正說著話的季司朗與朱舊同時朝前麵看去,當看清車燈照耀下前方不遠處的狀況時,也驚呼了一聲。

    前麵出了交通事故,警示燈一閃一閃的。

    司機將車停在路邊,這路段屬於郊外,所以沒有路燈,司機打開車前大燈照著路麵。

    季司朗與朱舊趕緊下車,朝事故車輛跑過去,朱舊一邊掏出手機打120。

    這本就是一段偏窄的公路,迎麵的兩輛車撞到了一起,從那頭來的車是一輛麵的,這邊過去的是一輛黑色小車,此刻黑色小車情況看起來比較嚴重,大概是為了避開麵的,直接撞在了路邊一棵大樹上,而麵的又直直撞到了小車的車廂上。

    季司朗與朱舊分別跑到兩輛車邊,因為沒有路燈,車裏是昏暗的,他們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照進車內。

    麵的裏隻有司機一個人,正趴在方向盤上,頭上滿是血跡,人沒有昏過去,見到燈光,立即呼救,聲音有點虛弱:“卡住了,動不了……”

    季司朗立即說:“你別亂動,別掙紮。

    我跟我朋友是醫生,我們馬上幫你。”

    黑色小車後車廂有一扇玻璃窗是打開的,所以朱舊一眼就看見了後座上頭破血流陷入昏迷中的老人,她晃了晃手電,發現前麵的司機沒有暈過去,被安全氣囊卡住了,他也是一臉的血跡,但氣息聽起來卻還算好,右手正在努力地伸進衣服口袋裏,想掏出手機。

    朱舊說:“你別動了,我已經打了120,救護車很快就會來。”

    她聽到季司朗在喊她,立即跑過去幫他一起,小心地把麵的司機抬出來,沒有工具,隻能為他簡單止血包紮了下。

    他們又將小車裏的老人抬出來,老人傷得很重,朱舊發現他脈搏很弱,俯身到他胸膛去聽心跳,臉色立即變了:“司朗,這位有心髒病,他裝了心髒起搏器……”

    季司朗臉色也微變,兩人立即幫他做應急處理,一邊祈禱著,救護車快點到來。

    他們做完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就是等待。

    好在這裏離城區已經不遠了,救護車很快就來了,朱舊與季司朗在老人被抬上車時,同時舒了口氣,他尚有氣息。

    他們跟著上了救護車,隨時觀察老人的情況,一直見他被送進了手術室,才終於放下心來。

    警察正往醫院趕,他們是這起車禍的目擊者,例行要留下來做筆錄。

    警察身邊還跟著一個西裝革履表情略顯嚴肅的中年男人,等他們做完筆錄,那人才上前跟朱舊與季司朗打招呼,向他們表達謝意,謝謝他們救了他的父親。

    原來他是那位老人的兒子。

    當一切處理完畢,她與季司朗走出醫院,已經是晚上九點了,他們還沒有吃晚飯。

    可兩個人似乎都沒有什麽胃口與心思了,就在醫院附近一家麵店,一人吃了一碗牛肉麵。

    季司朗叫了出租車送朱舊回家,其實他才是客人,可他不管在什麽情況下,總是紳士風度十足。

    分別時,他才說:“Mint,我明天中午的飛機離開。”

    “啊。”

    朱舊驚訝,“這麽快?

    你怎麽也不告訴我。”

    如果知道他明天離開,她再沒有胃口,也應當盡地主之誼,請他去吃頓好的,而不是一碗麵。

    他像是猜到她在想什麽,眨眨眼:“牛肉麵很好吃。”

    她忍不住笑了:“你等等我。”

    她匆匆跑進屋子裏,過了片刻,她手中拎著兩瓶薄荷酒出來。

    “禮物。”

    他接過去,抱在懷裏,特別珍貴的樣子。

    “幫我同奶奶道別,以及,謝謝。”

    他晃了晃酒瓶。

    她張開雙臂,擁抱他,又特別哥們兒地拍拍他的肩膀:“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

    再見,一路平安!”

    她站在門口,目送出租車漸漸消失在巷子裏,她又站了片刻,才折回院子。

    再見,又何時再見呢?

    相隔這麽遠,能見一麵,真的挺不容易的。

    世間的重逢,總是比告別少。

    常常你以為隻是一次普通的揮手再見,也許卻是再也不見。

    她心裏忽然就湧起了一絲淡淡的悵然。

    朱舊被停職調查的第十天上午,她接到醫院的電話,一切都結束了,讓她回去上班。

    她聽到是對方主動取消了訴訟時,微微吃驚。

    李主任卻是鬆了口氣:“就算他們不取消,調查結果也出來了,醫療記錄沒有任何問題。”

    那之後,蒙蒙的母親竟然也沒有再來外科樓哭鬧,她隻以為是對方終於接受了事實。

    卻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傅雲深同時取消了對蒙蒙父親故意傷人罪的起訴。

    他倒不是以此來同對方交換條件,有周知知與她母親的錄音,對方也明白了自己淪為了別人的棋子。

    他隻是不想再讓朱舊被這件事情困擾、影響。

    他的刀傷漸漸痊愈,其實沒有傷到要害,如果換做別的人,養好傷也就沒什麽問題了。

    可偏偏是他這種免疫力很低下的人,因為這次受傷,原本定在秋天的那場手術,在李主任為他做了全麵檢查後,不得不推遲。

    “推到什麽時候?”

    “最起碼半年,甚至更久,具體的情況等幾個月再檢查看看。”

    李主任語帶責怪,“雲深,如果連你自己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那我真的就沒有辦法了。

    以後,別再出這種意外了。”

    他卻是不以為然,竟然還笑了笑,說:“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為她擋下這一刀。”

    李主任臉色立即就變了,手指指著他,點了好幾下,最後搖頭歎氣著說:“你啊!”

    他說:“李伯伯,我決定過兩天出院。”

    李主任訝異:“你這都還沒好徹底呢,怎麽就出院?”

    “沒什麽大礙了。

    公司裏落下了太多事情,我得回去。”

    聽他這樣說,李主任皺眉:“我說了多少次了,你最好暫時別工作了,安心調養,在醫院住著,或者在家也行。

    可你跟你媽,怎麽就是不聽人勸呢。”

    傅雲深隻是笑笑,不說話。

    李主任一直就想不明白,薑淑寧對兒子的身體很是關心,一點點問題就給他打電話,也不管是深夜還是淩晨的。

    可偏偏就是不同意他從公司裏退出來。

    他一心在醫,對商場那些事自然不關心,傅家老爺子漸漸老了,身體也不好,手裏那個大攤子遲早是要留給小輩的。

    薑淑寧一輩子爭強好勝,在丈夫傅嶸那裏,她是輸了個徹頭徹尾,唯一的希望,便是兒子傅雲深。

    她是絕對絕對不允許丈夫的私生子來繼承傅家家業的。

    李主任又說:“你要出院,朱舊知道嗎?”

    他說:“我沒有告訴她。”

    “你們……唉。”

    李主任擺擺手,“算了,我也管不到你們這麽多。”

    想起什麽,他說:“她奶奶情況不太好,越來越嚴重了。”

    他歎口氣,“自己身為醫生,眼睜睜看著親人痛苦,卻無能為力,真是夠難受的。”

    李主任走後,他想按鈴叫護士推輪椅來,又立即打住了,他慢慢穿戴好假肢,取過拐杖,然後出門。

    背上的傷口還沒拆線,走路多少會有點牽動到,因此他走得格外慢,從五樓到三樓,走了近十分鍾。

    他站在奶奶的病房門口,透過小窗口往裏望,病房裏四張病床的病人都在,還有家屬在,彼此在說話,削水果吃。

    他看見老太太安靜地平躺在床上,閉著眼,沒有加入聊天。

    他想起他第一次見老太太時,那時她剛剛住院,也是這樣一個下午,她精神尚好,一邊聊著天一邊幫鄰床的病友削蘋果,說話聲音爽朗,笑聲也是朗朗。

    這才短短幾個月啊,病魔把她折騰得臉色蒼白。

    她瘦了好多,臉頰都深陷下去了。

    在殘酷無常的病魔麵前,人是如此如此渺小無力。

    “雲深。”

    他回頭,便對上她的視線。

    “你來看我奶奶?

    怎麽不進去。”

    他搖搖頭,說:“朱舊,我過兩天出院了。”

    她同李主任一樣驚訝:“你的傷口都還沒有拆線呀。”

    “沒什麽大問題了,回家休養就好。

    你看,我都能戴假肢走路了。”

    她說:“是因為我嗎?”

    他沉默片刻,沒有點頭,卻也沒有否定。

    其實也不全是,如果不是她忽然回國來這裏就職,他也不會一直住在醫院裏,現在也該離開了。

    “你進去吧。”

    他轉身,打算離開。

    “雲深。”

    她忽然叫住他。

    “嗯?”

    “以後,我可以找梧桐玩嗎?”

    他微怔,說:“當然。”

    “我可以見你嗎?”

    “當然。”

    “我可以給你打電話嗎?”

    “當然。”

    “我可以找你一起吃飯嗎?”

    “當然。”

    “我碰到什麽難題的時候,可以找你幫忙嗎?”

    “當然。”

    “我難過的時候,可以跟你說嗎?”

    “當然。”

    “我失眠睡不著的時候,可以找你聊天嗎?”

    “當然。”

    ……

    她看著他,微微沉默。

    他輕聲說:“朱舊,你記住,任何時候,你都可以找我。”

    她望著他慢慢遠去的背影,心裏忽覺空蕩蕩的,那麽多句“當然”,無聊時、失眠時、難過時、困擾時,自己都可以找他,可唯有一句:我們可以在一起嗎,他卻無法給她一個鄭重堅定的“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