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作者:七微      更新:2022-09-26 08:54      字數:15291
  第十四章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春花,秋月,夏日清風,冬日暮雪。

    這些都很美,但唯有你心裏,才有我想去的四季。

    傅西洲從未想過,這輩子還會有跟傅雲深一起聯手的機會。

    明知挑起這一切事端的是薑淑寧,可在淩天的危機沒有得到解決之前,他沒有心思來追究,也不能動她。

    此時,最重要的是,想盡一切辦法度過眼前的危機。

    而跟傅雲深聯手,別無選擇。

    淩天日化的公關部不愧為業界數一數二的,打了一場還算漂亮的仗。

    漸漸地,風波漸平。

    隻是,被毀壞的信譽,想要重建,還需要時日。

    雖然大傷元氣,但總算,沒有被徹底打垮。

    隻要有了喘息的機會,未來就有無數種可能。

    傅淩天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一直住在醫院裏,被醫生數次下了病危通知書。

    這夜淩晨一點,傅西洲接到電話,來自醫院。

    他聽完,立即起身。

    阮阮被他的動靜弄醒,問他:“怎麽了?”

    “我爺爺估計熬不過今晚了,醫院來的電話,讓家屬趕緊過去。”

    阮阮坐起來,被他按住,“你睡吧,別去。”

    他沉吟,說:“場麵估計不會太好看。”

    阮阮了然。

    如果傅淩天一走,關於淩天的繼承者,也將公開。

    阮阮還是起來穿衣服,握了握他的手:“我陪你去。”

    不管傅淩天對她怎樣,禮儀上,她也必須到場。

    病房裏。

    傅淩天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來了,他讓秘書守在門口,一個個單獨召見,連阮阮都見了,唯獨不肯見薑淑寧。

    薑淑寧心中明白了什麽,在門口大喊:“爸,爸,讓我見見你!我要見你!”

    她想闖進去,被秘書攔住。

    她求助地看向傅雲深,又把目光投向丈夫,傅嶸回她的,是轉過身去。

    她就絕望地知道,大局已定。

    淩晨兩點一刻,傅淩天去世。

    律師在病房裏當眾宣布了遺囑,傅家老宅的別墅與他名下其他房產,全歸傅雲深。

    他名下的店鋪、基金等,給傅嶸與薑淑寧。

    而眾人最關心的,他在淩天的股份,給了傅西洲。

    淩天日化新任董事長人選,已毫無懸念。

    傅雲深麵色冷冷,滑動著輪椅,率先離開了病房。

    薑淑寧臉色十分難看,瞪了眼傅西洲,又惡狠狠地瞪了眼傅嶸,追著兒子去了。

    傅嶸閉了閉眼,臉上全是悲痛。

    他在心裏說,爸,您追求了一輩子的名利,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到最後又怎樣,無非一場空,什麽都帶不走。

    可是,還有人不明白,還是要繼續為此,爭個你死我活。

    他離開了病房。

    傅西洲看著他微勾的背影,嘴角微動,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他知道,他之所以能得到這個位置,是因為傅嶸。

    他把薑淑寧做的事,告訴了傅淩天,他對她失望,連帶著對傅雲深,也失了望。

    公司,是他一輩子的心血,動什麽,都不能動他的心血。

    傅淩天的葬禮過後,公司召開了股東大會,傅西洲被正式任命為淩天日化的最高執行人。

    那天傍晚,他去療養院看林芝。

    他蹲在她麵前,握著她的手,輕聲說:“媽媽,我一步一步,終於走到了這個位置。

    可是,為什麽,我並不覺得多開心呢?”

    一路走來,失去的,遠比得到的更多。

    他終於不再是那個無助的除了哭泣什麽都不能做的十四歲少年,他終於強大到能保護他所在乎的人,可是,很多東西,再也回不來了。

    他剛離開,林芝的病房門再次被推開。

    本來,傅西洲為母親請了兩個看護,二十四小時輪流著陪護,也有點保護之意在裏麵,就是怕薑淑寧母子動她。

    這晚因為傅西洲的到來,他讓看護出去吃飯了,他走的時候心想她應該很快回來,也就沒有打電話催她。

    病房門被猛地推開的時候,林芝正坐在陽台上,沉在自己的思緒裏,對即將到來的危險沒有一點感知。

    薑淑寧喝了酒,帶著滿身的酒氣,她怒氣衝衝地在客廳裏轉了一圈,最後找到陽台上,見到林芝,她就衝過去,惡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喊著:“賤人,你去死吧!去死吧!你死了,一切的罪惡之源就都沒有了!”

    林芝被她掐得快要喘不過氣來,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睜大著眼睛,看著來人,眸中出現了巨大的恐懼之意,她早就不認識任何人,但這張臉,像是身體裏最自然的反應一般,令她深深恐懼。

    林芝掙紮著,倒在了地上。

    薑淑寧壓在她身上,醉意蒙朧的眸中,盡是狠戾,手中力氣更重。

    “傅先生……”

    吃完飯的護士終於回來了,她的話還沒落,就大聲尖叫起來:“天啊!”

    她也算是反應迅疾之人,撲過去,大力將薑淑寧拉開。

    林芝整個人都快窒息,臉上全是青白之色,脖子上的紅痕極為明顯,她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

    護士也坐在地上,擋在林芝麵前,一邊防備著薑淑寧再撲過來,一邊掏出手機打前台電話。

    傅西洲很快折返回來。

    薑淑寧被醫院的人扣留住,傅西洲二話沒說,掏出手機報了警。

    林芝的病房裏裝有攝像頭,薑淑寧的所作所為,全被拍了下來。

    殺人未遂罪,證據確鑿。

    他坐在警局的時候,忽然想起,十多年前的那個午後,母親與薑淑寧在樓梯間爭執,她自己滾了下去,卻以“殺人未遂罪”將母親起訴,她一生悲慘,從那一刻開始。

    薑淑寧的律師團很快趕來,還有傅雲深與傅嶸。

    傅西洲看著這麽大的陣仗,心裏冷笑著,又浮起一絲悲涼。

    如果當年,母親也有這麽多人護著,又怎會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

    傅雲深對傅西洲說:“我們談談。”

    在傅西洲的印象裏,他與傅雲深,像如今這樣安靜地坐在一個車裏,這是第一次。

    “把我手裏股份的一半,轉給你,夠不夠?”

    傅雲深是個何其聰明之人,他知道的,就算他再如何懇求,傅西洲也絕不會輕易放過薑淑寧。

    他也絕不會低下頭對他懇求,那麽,以他想要的,來換取母親的安寧。

    傅西洲笑了,冷冷的,極為嘲諷:“在你們眼中,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可以明碼標價來交易的,是吧?”

    說完,他徑直下車。

    “西洲。”

    在門口,傅嶸叫住他。

    傅西洲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勸你,最好別說。”

    “當我求你,放過她,好嗎?”

    傅嶸依舊說了。

    傅西洲瞬間怒起,雙手握成拳:“十八年前,你為什麽不說這句話!”

    傅嶸閉了閉眼,“對不起,西洲。”

    一句對不起,實在太過輕薄,一句對不起,就能挽回母親失去的一切嗎?

    他抬腳就走。

    傅嶸拉住他手臂:“西洲,冤冤相報何時了?

    你將來,也會有孩子。

    你想把這些仇恨,都轉移給你的孩子嗎?”

    傅西洲頓住腳步。

    他想起,那個失去的孩子,心中一痛。

    他撥開傅嶸的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他離開警局,開車回到療養院。

    阮阮坐在病床前,守著林芝。

    他在林芝身邊坐下來,久久凝視著她。

    “阮阮。”

    他轉身,看著阮阮。

    “嗯。”

    “你告訴我,我要不要放過薑淑寧?”

    他問,眼神中帶了一絲迷茫。

    阮阮握住他的手,微微笑了:“你心中有答案了,不是嗎?”

    他沒做聲。

    她輕聲說:“那就跟隨你自己的心去做,十二,不管你做何決定,我都是支持你的,相信你的。”

    他點點頭。

    轉過身,他看著母親,在心裏說,媽媽,對不起,請您原諒我。

    我不是心軟,他說得對,我以後也會有孩子,我不想讓我的孩子,背負著仇恨,一生都像我一樣,活得如此痛苦。

    以前,他孑然一身,沒什麽好失去的,也就無所畏懼。

    而現在不同了,他緊緊握住阮阮的手,他不能再讓她受到傷害。

    人一旦有了想要保護的人,會變得無比強大,但心中也會有懼怕。

    她是他的軟肋。

    他最終取消了對薑淑寧的起訴,但也沒那麽輕易地放過她,讓她在警局裏被關了數天,那女人一生尊榮,哪裏受過這樣的對待與煎熬,被放出來後,整個人精神都有點恍惚,大病了一場。

    傅西洲去她的病房,冷聲警告說,再敢動林芝與阮阮,絕對會讓她付出比這更慘重的代價。

    那個心狠手辣的女人,躺在病床上的模樣,仿佛霜打的茄子,再也不複往昔的不可一世。

    另外,傅西洲拿走了薑淑寧手中的股份,既然傅雲深想要以此為交易的籌碼,他也不想做聖人,這是對她的懲罰。

    至此,薑淑寧母子手中的股權,至少在很長時間內,都無法再撼動傅西洲的位置。

    等林芝的身體恢複後,阮阮提議,帶她去海邊散散心。

    她聽傅西洲說過,林芝最喜歡大海,可是,蓮城沒有海,她也從未見過海。

    傅西洲對這個提議有點猶豫。

    阮阮說:“我問過主治醫生了,她因為受到了驚嚇,最近情緒不太穩定,出去散心也許對她有所幫助。

    隻要時刻陪在她身邊,就沒事。

    我們可以把看護也帶上,方便照顧她。”

    最近發生了一係列紛雜的事情,傅西洲也好久沒有放鬆過,甚至連他們的結婚紀念日都沒有好好過。

    六月天,開始熱起來了,但阮阮選的目的地島城,初夏時節的氣溫很宜人。

    島城的海岸線極美,他們的酒店就在海邊,每天清晨,看著朝陽從海平麵上緩緩升起,一點點地,將天空與大海擦亮,霞光萬丈,心情也變得格外曼妙。

    傍晚的時候,傅西洲與阮阮推著林芝,沿著海岸線慢悠悠地散步。

    一路上會碰到很多散步的人,有年輕的情侶,也有一家三口,還有老頭牽著老太的手,顫顫巍巍地相伴走著。

    夕陽很美,玫瑰色的晚霞鋪在天邊。

    “十二。”

    “嗯。”

    “你說,我們老了,也會像他們一樣吧。”

    阮阮看著牽手走過身邊的老夫妻。

    傅西洲牽起阮阮的手,放在唇邊輕吻,“當然。”

    阮阮微笑,眼神溫柔。

    跟你一起變老,想一想,都是無比美好的事呢。

    不知道是不是忽然換了個環境,林芝的心情也變得比之前好許多,胃口也變好了。

    她很喜歡吃阮阮做的菜,對她的態度,也比從前親近了一些。

    要知道,以前除了傅西洲,她誰都不搭理的。

    現在阮阮跟她講話,她會認真聽著,偶爾還會笑一笑,拍拍她的手。

    阮阮無比開心,有一種被接納被認同的喜悅。

    那是他唯一的親人,他那麽在乎的人啊,她也非常非常看重。

    從島城回去後,阮阮隻要一有時間,便去療養院陪伴林芝,為她做飯,幫她洗頭,陪她說話。

    這天傍晚,阮阮下了班,打電話給傅西洲,他要加班不能一起吃晚飯,她索性從農場帶了點新鮮蔬菜與一捧鮮花,決定去療養院探望林芝。

    車子開出一段路後,在一個小路口轉彎時,忽然衝出來的自行車嚇得阮阮魂飛魄散的,連忙踩刹車。

    她急下車,跑到摔倒了的自行車旁邊,問倒在地上的男孩子:“你要不要緊?”

    “哧!”

    一聲,一直跟在她車子後麵的那輛麵的停了下來,從車上跑下來幾個人,快步走到她身邊。

    阮阮回頭的瞬間,嘴已被人捂住,然後迅速帶上了麵的,車門關上,車子飛馳出去。

    麵的離開後,躺在自行車旁邊的男生翻身坐起,他將自行車推到公路下麵的田野裏,然後走到阮阮的車邊,上車,發動引擎,將車開走了。

    整個過程,兩分鍾。

    路麵歸於平靜,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阮阮是被摔在地上時痛醒的,她睜開眼,發現自己的手腳都被綁了,後腦勺很疼,被帶上車後,她就被人打暈了。

    她快速打量了下身處之地,地上堆了很多磚頭,還有很多垃圾,應該是一個廢棄了的工廠。

    她抬眸,對上幾個戴著口罩的人,從衣著與身形看,都很年輕。

    見他們看她的神情,她便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她爬起來,想跑,卻被人惡狠狠地推倒在地。

    她繼續爬起來,再被推倒。

    她再一次爬起來,又被推倒。

    如此反複了數次。

    地板上粗劣的沙粒,令她臉上、手臂上、腿上,全受了傷,頭昏目眩,可她死咬著唇,逼迫自己清醒。

    阮阮坐在地上,一步步往後挪,渾身開始發抖。

    眼見著那些人慢慢朝她圍攏過來,她心中漫過絕望的情緒。

    她被逼至牆角,再無路可退。

    她絕望地閉上眼。

    “哎,外麵似乎有響聲?

    不會是有人追來了吧?”

    有人忽然說,吩咐同伴:“你們幾個都出去看看。”

    幾個人罵罵咧咧地走了出去,空間裏一時安靜下來。

    阮阮忽然睜開眼,絕望的眼神裏,閃出一絲希望。

    那人蹲下身,開始解她身上的繩子,動作雖急切卻不粗魯,當腳上的繩子被解開後那人又去鬆她手腕上的繩子時,阮阮心中掠過一絲驚訝。

    最後,那人撕開她嘴上的膠帶,將她拉起來。

    接著,他做了一個更令她震驚的事情,他竟然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磚頭,對著自己的額頭就敲了一下,立即,額上有鮮血流下來。

    “還不跑!”

    那人低聲對她說,然後指著一扇破掉的窗戶,“快跑!”

    阮阮也顧不得心中的濃濃疑慮,她打起精神,轉身就往窗戶邊跑,她個子嬌小,又穿著牛仔短褲與球鞋,很便捷地從窗台上跳了出去。

    此時天已經黑了,這廢棄工廠在荒郊裏,一眼望去,不辨方向。

    阮阮也顧不得那麽多了,隻拚命地就著微弱的光沿著一條小路往前跑,她臉頰、手臂、腿上的擦傷火辣辣地痛,她也無暇顧及,心中隻一個念頭,快逃!

    這一片都沒有路燈,小路又狹窄,天越來越黑,她跑著,忽然踢到了什麽東西,身體一歪,整個人側滾到路旁的田野下麵。

    刺痛與昏眩感令她久久不能動彈,等意識稍微清醒一點點,她慢慢坐起來,支撐著爬上去。

    腿在流血,估計是被什麽東西劃破了,她沒有辦法再奔跑,心裏急迫,扶著腿,以最大的速度,疾走。

    她怕那些人追上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走到了公路上。

    確定身後沒有人追過來後,她力竭,跌坐在地,大口喘著氣。

    她又走了很遠,終於看到了燈光,她身無分文,隻能懇求公路旁的小賣部老板娘借用一下電話。

    電話那端傅西洲的聲音響起來時,阮阮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當傅西洲趕過來,看到渾身是傷神色恍惚的阮阮時,他臉色巨變。

    他抱她上車,他剛轉身,就被阮阮拉住,喃喃:“十二,別走,我害怕……”

    他心中一痛,她到底經曆了怎樣的恐懼。

    他擁緊她,輕拍著她的背,柔聲安撫:“我在,別怕,沒事了,沒事了。

    我們回家。”

    傅西洲將阮阮送到醫院。

    醫生為她檢查,身體多處擦傷,大腿被石頭刺破,萬幸的是,沒有骨折。

    “傅太太受了很重的驚嚇,情緒不穩,需要靜養。”

    醫生說。

    那一整晚,阮阮無數次從夢中驚醒,嘴裏喃喃著,不要,別過來!別過來!

    傅西洲也是一夜未合眼,將她摟在懷裏,輕聲哄著她。

    他心中怒意翻滾,她遭遇的事,絕對是有人故意為之,不管是誰,他都會讓對方付出代價!

    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薑淑寧母子,他吩咐林秘書立即去查。

    第二天,傅西洲沒有去公司,在醫院陪阮阮。

    下午,阮阮情緒終於平複了一點,把前因後果想了一遍,對傅西洲說:“你去找一個叫做石其的人。

    他在陽光福利院長大。”

    她終於記起那個對她說“快跑”的聲音。

    很久前她在福利院救過的那個男孩子,對,是他,雖然戴了口罩,但那滿頭漂白的頭發她記得。

    如果沒有他,自己隻怕……

    她閉了閉眼,心有餘悸。

    她沒想到,無意中的一次善心,會救了自己一次。

    有了這條線索,很快便找到了那群人。

    都是在社會邊緣混著的不良少年,年紀都不大,出入警局如家常便飯。

    隻是,阮阮跟他們無冤無仇,為什麽要對她做那樣殘忍的事情。

    毋庸置疑,他們是受人指使的。

    起先這些人死活不肯供出幕後指使者,隻說,見一個女孩子開著車,就想搶劫。

    最後阮阮去警局見了石其。

    沉默良久,他告訴她,是一個女人找的他們。

    他將她的來電錄了音。

    阮阮聽到那個聲音,臉色一白。

    喬嘉樂。

    而阮阮被帶去的那個廢棄工廠,正是當年喬嘉琪出事的地方。

    一切不言而喻。

    傅西洲將電話錄音甩在喬嘉樂麵前時,她臉色慘白。

    傅西洲揚手,惡狠狠的一個耳光扇過去。

    “你真是膽大妄為得不要命了!”

    他無比失望地看著她,這個女孩子,算是他看著長大的,因為喬嘉琪的關係,他也一直把她當做妹妹對待,雖然不十分親近,但在他心裏,總有一絲情分在。

    喬嘉樂捂著臉,看著傅西洲,眼神越來越冷,良久,她昂著頭,冷冷地說:“對,是我,一切都是我做的!我也讓顧阮阮嚐嚐被人侮辱的滋味!我姐姐所承受過的痛苦,她也試試看!隻可惜啊,那賤人那麽好運!”

    傅西洲見她一點悔意都沒有,心中最後一絲情意都消失得一幹二淨,他冷酷地說:“別以為仗著你姐姐,我就不敢對你怎樣!”

    喬嘉樂尖叫:“別提我姐姐!傅西洲,你心裏還有我姐姐嗎!她因為你變成那樣,你卻活得心安理得!”

    傅西洲沒再看她,轉身,掏出手機,撥了110。

    喬母找來,傅西洲一點也不驚訝。

    喬母哭著對他說:“西洲,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女兒了,不能再失去剩下的一個。

    阿姨求你了,看在我與你媽媽的情分上,看在嘉琪的情分上,饒嘉樂一次,好嗎?

    是她做了愚蠢的事,我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讓她做出傷害你太太的事。”

    傅西洲轉過身,久久不語。

    人世間的情分就是這樣令人左右為難,他欠了嘉琪,也欠了喬家諸多,可是,阮阮受的傷害,又怎麽算?

    在他猶豫不決時,阮阮的話,令他幾乎落下淚來。

    阮阮說:“十二,這件事情,算了吧。”

    他什麽都沒說,隻是緊緊擁抱住她,久久的。

    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她知道,他心中對喬嘉琪與喬家有多愧疚,背負了十幾年,那份債,是再多的物質都償還不了的。

    那就一債還一債吧。

    虧欠也好,愧疚也好,糾葛也好,愛恨也好。

    所有的一切,都到此為止吧。

    她唯願,她的放下,能令喬嘉樂也能放下心中那可怕的執念。

    喬嘉樂被釋放後,從淩天設計部辭了職。

    她沒有去見傅西洲,隻讓人送了一封信過去。

    她在信上說,打算出國念書。

    最後她寫,西洲哥,對不起。

    還有,我懇求你,多去看看姐姐,她實在太可憐了。

    我答應你。

    傅西洲在心底默默說。

    喬嘉樂千錯萬錯,也不過是為了姐姐。

    隻是,她的方式,太過極端。

    我們很多人總是這樣,以愛之名,做著傷人傷己的事。

    八月,蓮城迎來了最熱的盛夏。

    那件事情雖已過去一段時間,但阮阮總是做噩夢,從夢裏尖叫著驚醒。

    那樣的恐懼,一生難忘。

    這晚,她再次從噩夢中驚醒,傅西洲擰了毛巾來,給她擦拭額上細密的汗珠,心疼地抱著她。

    他想了想,說:“阮阮,請幾天假,我們去寧城郊外那個寺廟住幾天,好不好?”

    阮阮點點頭。

    他們第二天,飛往寧城。

    阮阮自從畢業後,就沒有回過母校,他帶她回學校轉了轉,正值暑假,學校裏人不多。

    阮阮去了以前上課的教室,又去了花圃培育基地,她想起,他們新婚時,也是這樣走在學校裏,隻是,那時候的他,走在她身邊,總隔著一肩的距離,不像如今,他將她的手,緊緊牽在手心。

    阮阮往他身邊靠了靠,嘴角揚起微笑。

    那時候的自己啊,心裏對這份感情,這樁婚姻,雖諸多期待,更多的卻是忐忑,不知能否走下去,能走多遠。

    兩年多後,時光變老,慶幸的是,他仍在身邊。

    下午,他們前往郊外竹林深處的那座千年古刹。

    他希望,古刹的沉靜力量,能給她一點安寧。

    古刹一如既往的安靜,寥寥幾個香客,在大堂裏安靜又虔誠地磕頭。

    兩年多了,住持師父仿佛沒有一絲變化。

    他為阮阮泡茶,他對這個女孩子,特別有眼緣。

    平日裏幾乎甚少接待香客的,卻輕易地應允了阮阮在禪房留宿幾日的請求。

    坐在大殿外的石凳上,喝著住持師父泡的茶,耳畔傳來屋簷上的銅鈴聲聲,山風從四麵八方吹拂而來,更遠處,是青山環繞,林間有鳥兒撲棱著翅膀飛過的隱約蹤跡。

    阮阮隻覺,心,在這一刻,變得格外安寧。

    入夜,傅西洲將她帶去竹林。

    一切仿佛時光倒流,兩年多前的畫麵再次重現,在手電光的照耀下,林間飛舞起成千上萬的螢火蟲,星星點點的光芒,如夢似幻。

    唯一不同的是,傅西洲從懷裏掏出一枚紅寶石戒指,在這片璀璨微光下,凝視著她的眼睛,問她:“阮阮,你願意嫁給我為妻嗎?”

    當初沒能在婚禮上對她說這句話、親手給她戴上戒指,是他最大的遺憾。

    她眸中升騰起大片的霧氣,仰頭迎視著他,說:“傅西洲先生,據我所知,你已經結婚了,現在是怎樣,想犯重婚罪嗎?”

    他勾了勾嘴角,眸色如這夜幕:“如果重婚的對象是你,我不介意犯下這個罪。”

    她的眼淚落下來。

    他為她戴上戒指,捧著她的臉,深深吻她。

    他們回到寺廟,他牽著她跪在殿前,仰頭望著大殿上高高在上的神明。

    他輕聲而鄭重地說:“神明在上,我傅西洲,願娶顧阮阮為妻,這一生,不離不棄,愛若生命。”

    阮阮雙手合十,將想說的所有的話,都默念在心。

    十二,謝謝你,願意愛我。

    同樣的,這一生,對你,我也將愛若生命。

    幾天後,他們回到蓮城。

    傅西洲的車卻沒有往家開,而是另一個方向。

    看著越來越熟悉的路,阮阮好奇地問他:“怎麽去農場了?”

    他笑著賣關子:“待會就知道了。”

    車子卻沒有開進阮阮工作的農場,而是繼續朝前開了一會兒,然後轉入一條小石子路,最後在一個院牆外停了下來。

    他牽她下車。

    院門是那種極古樸的雙扇木頭門,上麵綴著古色古香的黑色圓圈門把手,再無別的裝飾。

    阮阮訝異地望向他,他也正微笑著看她:“禮物。”

    他說著,用眼神示意她推門進去。

    阮阮心中微動,似乎明了了什麽,眸中蔓延上一絲驚喜。

    她伸手,推開了院門。

    走進院子的那一刹,她的眼淚轟然滑落。

    “我啊,我想在山間,擁有一幢玫瑰色的房子,覆著深色的屋瓦,屋頂上落滿白鴿,窗口盛開著天竺葵,每一個房間都有壁爐,冬天的夜晚從不熄火。”

    她想起自己在托斯卡納的那個夜晚,喝得微醺,對他提起她心中的家。

    而此刻,她置身的這個院子,前、左、右三排屋子,都刷著玫瑰色的外牆,屋頂覆著深色的瓦片,屋頂上,無數隻白鴿因他們忽然闖入的聲音,撲棱著翅膀飛了起來。

    窗台上,天竺葵在陽光下,盛開得那樣美。

    院子裏,花草叢生,樹木蔥蘢。

    他牽著她的手,推開每間房間的門,一一參觀。

    她看到了,每間房子,都裝了壁爐。

    他在她耳邊輕說:“關於你喜歡的小薩,我隻能陪你親自去選一隻了,要選合你眼緣的。”

    他似有遺憾,沒能全部滿足。

    阮阮轉身,抱著他的脖子,淚眼模糊,又哭又笑地說:“夠了,夠了。

    十二,我喜歡死了。”

    他俯身,親吻她的眼淚。

    “最近發生了這麽多事情,你哪兒來時間準備這些的啊?

    很累吧?”

    阮阮問他。

    他輕描淡寫地說:“還好。”

    能得她歡喜,也不枉費他用心一場。

    這個院子,他花了一年多的時間來準備,是從托斯卡納回來之後就開始的。

    那個夜晚,她醉意醺然地對他說著心目中的家的模樣,他便放在了心上。

    之所以會將地址選在這裏,一是這邊空氣很好,最主要的緣故還是,她工作的農場就在附近,日後上班就不用辛苦開很遠的車了。

    開始得並不順利,光買下這個地,都費了好大的勁,最後還是找齊靖幫的忙,才最終與地皮的主人談妥。

    後來又找設計師,親自溝通,親自選購一切建材、家具等,連種植的花草樹木的品種,都由他親自過問。

    種種細碎,確實很花時間與精力。

    後來,她決絕地要跟他離婚,他們之間關係最僵持的時候,他始終都沒有放棄這個院子的建造。

    他深知,在她心裏,對家,有多渴望。

    他能送給她最好的禮物,就是一個溫暖安寧的家。

    而比之他這份禮物,她帶給他的,遠遠比此更珍貴。

    對他來說,有她在,即是家,即是生命裏最好最好的禮物。

    阮阮看著他,說:“我也有禮物送給你。”

    她牽過他的手,輕輕覆在她的腹部上。

    傅西洲一怔,然後,心中被狂喜充斥著,他眼睛刹那間變得很亮很亮,顫聲問:“真的嗎?

    真的嗎?”

    連問了好幾遍。

    阮阮微笑著點頭,“在寺廟的時候,我有點不太舒服,就找主持師父把了下脈。”

    他開心得像個孩子,對著天空、白鴿,院子裏的花草樹木,激動欣喜地喊道:“我要做爸爸了啊!我要做爸爸了!”

    阮阮微笑著,輕撫摸著自己的腹部,眼神變得又明亮又堅定,寶寶,這一次,媽媽拚了命也會護你周全。

    下午,他帶她去醫院做檢查,醫生恭喜說,寶寶四十天了,很健康。

    阮阮的預產期在來年四月。

    人間四月天,春暖花開,她最喜歡的春季,真好。

    他們從江邊公寓搬到了郊外的小院來居住,傅西洲每天需開很久的車去上班,但他從不覺得遙遠,也不覺得辛苦。

    傅西洲原本要請個人照顧阮阮起居,她不讓,說懷孕初期,行動還算方便,沒有關係,等大腹便便再說。

    她不希望他們的二人世界,哦不對,三人世界裏,有外人打擾。

    她享受這樣的時光,遠離了城市的紛紛擾擾,心變得格外寧靜。

    她依然去農場上班,農場的同事知道她有了身孕後,都對她特別照顧,輪番著給她送好吃的。

    風菱隻要周末有時間,便時常過來看她,她喜歡阮阮的院子,仿佛回到了暮雲古鎮那個家。

    她最愛幹的事情就是將臉貼在阮阮的肚子上,跟寶寶說話,寶貝,我是你風阿姨啊!不對不對,將來你要叫我幹媽的!快,現在叫一句來聽聽。

    顧恒止也來過她的小院,唯有一次,那時候阮阮孕期五個月了,肚子變大,走路要微扶著腰。

    剛入秋,氣候不冷不熱,他們坐在院子,阮阮給他泡茶喝。

    顧恒止看阮阮滿臉安寧幸福的模樣,臉胖了一點,氣色也很好,他放下心來,同時心裏也蔓延過一絲淡淡的哀傷。

    他說:“我問過我爸,他也不知道你的親生父母是誰,隻知道,你母親似乎是未婚先孕,生下你後,就離開了……”

    阮阮微怔。

    “你想找她嗎?”

    沉吟了片刻,她搖了搖頭:“不了,哥哥。”

    不必了,很多事情,追根究底下去,也許你會發現,並不是你所期待的那樣。

    二十多年過去了,想必,那位也有了全新的人生。

    而她,現在這樣,很好,覺得很幸福。

    又何苦硬要去揭穿一段久遠的過去。

    她啊,這一生,最渴望的,不過是一個溫暖的家。

    現在,她得到了。

    人生再無奢求。

    冬天悄無聲息地就來了。

    一場大雪,世界銀裝素裹,白鴿躲在鴿房裏不再在屋頂上飛來飛去,花草樹木都開始冬眠。

    但這個冬天,阮阮覺得一點都不冷,家裏的壁爐整夜都不熄火。

    她時常坐在壁爐旁,撫著腹部追問傅西洲:“十二,你喜歡女兒,還是兒子呢?”

    他將臉貼在她腹部上,聽著生命裏最神秘最美妙的聲音,微笑說:“都喜歡。”

    “我喜歡女兒呢!”

    她說。

    她跟他說著說著話,就睡了過去。

    他溫柔地將她抱回房間。

    這樣的日子,簡單、安寧又富足。

    來年四月,如阮阮所願,她在醫院產下一女。

    傅西洲抱著那個小小的嬰孩,手指微顫,緊緊地摟在懷裏,親了又親。

    他俯身,親吻累極了滿頭大汗的她,“謝謝你,老婆。”

    他將女兒遞到她眼前。

    “你看,她多漂亮。

    眼睛像你,又大又清亮。”

    阮阮心中好笑,剛剛出生的嬰兒,眼睛都沒有睜開呢,盡瞎說!

    她將女兒抱在懷裏,輕輕的,又緊緊的,她微微低頭,親吻她的眼睛。

    寶貝,謝謝你,來到我的生命裏。

    她眼角有淚水滑落。

    他也躺到床上去,伸出手臂,擁抱著他生命中無比重要的兩個女人:“來,你給小家夥取個名字。”

    她脫口而出:“薔薇。”

    傅薔薇。

    四月天,春色盎然,小院裏的薔薇花,應該開好了。

    院子裏的花,都開好了吧。

    那些白鴿,都撲棱著在天空中飛翔了吧。

    春天的花,夏日裏的清風,秋夜裏的月色,冬日裏的白雪。

    那些,都很美很美。

    但是啊,唯有你心裏,才有我想去的四季。

    她抬頭,看向身邊的男人,他也正溫柔深情地凝視著她。

    她嘴角的笑慢慢擴大,心中滿溢的,全是感激,全是幸福。

    ——十二,因為有你陪我一起領略,這四季美景才變得生動起來。

    ——阮阮,未來的歲月有你共度,我的餘生再無遺憾。

  後記 但願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

    寫這個故事的尾聲時,我在一個僻靜的果園住了幾天,房間兩個窗戶,一扇窗外是一片小小山坡,樹木蔥蘢,另一扇窗外,是可以垂釣的水庫。

    工作日的果園裏,幾乎看不到人,清晨樹林裏的鳥叫聲像是曼妙的晨曲,將人從睡夢中叫醒。

    這樣的好景致,我卻一直將自己關在房間裏,除了吃飯睡覺,所有的時間,我都用來打字。

    有個夜晚,下了雨,春雨驟冷,我將帶去的所有衣服都裹在了身上,還是覺得涼意襲人,才八點多鍾,卻像是萬籟俱寂的深夜。

    我從電腦前抬頭,四顧一圈,昏黃的燈光下,隻有自己的影子與自己相伴。

    忽然地,我被一種叫做孤獨的情緒擊中。

    我停下來,看著電腦屏幕上打開的Word,有點兒想哭。

    我拍下了那一刻的光影,有點矯情地在朋友圈發了一段文字——

    那個世界再多的悲歡與熱鬧,其實都與你無關。

    你始終是被隔離在外的孤獨者。

    我靜坐了許久,喝一杯水,繼續為與我無關的那個世界譜寫。

    那種孤獨感,我並不陌生,很多個時刻,它忽然就把你擊中——在洶湧人潮裏,在觀看一場美麗絕倫的日出時,在深夜漫天的星辰下。

    我想,你一定也有過這樣的時刻吧。

    我們其實很清楚,作為單獨的個體,孤獨這件事,是我們無可避免又必須接納的。

    大多時候,我是個悲觀主義者,見多了令人唏噓的情感,讓我覺得沒有什麽會永垂不朽,也沒有人真的能陪伴我一生一世,曲終人會散,唯有自己學會與自己的孤獨相處。

    可我一邊又非常渴望,能得一心人,陪我領略這一生四季風光,每一個清晨日落,甚至他能懂得我心中所有的渴望。

    這樣的矛盾,我想不僅僅隻我一人有。

    正是這樣的渴望,讓我們心存希望,得以來泅渡無數次的心灰意懶。

    《南風》連載以來,很多讀者控訴我,這是個太虐心的故事。

    其實並不是,這個故事在我心裏,從頭到尾,它都是溫情的。

    那些溫柔,幾乎遍布每一個章節。

    而我想表達的,是一個關於孤獨與陪伴的主題。

    有著那樣灰暗過去的傅西洲,從一開始不相信愛情,到最後依戀上阮阮給出的溫柔,並且一想到他的餘生裏不再有她的陪伴,便心生恐慌。

    我們每個人,再強大的人,都會渴望,在孤獨時有人陪伴,無助時有個懷抱,淋雨時有人撐傘,天冷時有人提醒你添衣,生病時有人握一握你的手,快樂時有人分享,不管多晚回家屋子裏有一盞燈等候你。

    人生而孤獨,但沒有人喜歡孤獨。

    孤獨清冷的傅西洲,遇見溫暖的阮阮,是他一生之幸。

    而阮阮,這個傻傻癡愛的女孩,在她身上,我看見了年少時的自己,也看見了正在為愛傻傻付出的你。

    所有深愛過的女孩,都是她。

    我們都知,並不是所有的深情,都能得到對等的厚意。

    但她不問值不值得,隻問願不願意,並,不悔。

    也許我們都沒有阮阮的好運氣,能以深情換深情,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所以我唯有祝願,每一個深愛過的女孩兒,都在愛裏有所得,哪怕有傷口,也希望那些傷害,終開成岩石上的鮮花,令你成為更堅韌、更好的自己。

    故事結束了,可屬於他們的溫柔時光,還有一生那樣漫長。

    再見了,我的稀粥先森&軟軟小姐。

    我願你們,是一支唱不完的歌。

    我願你們,風中有花香,夜空中有星,心中愛永存,不懼時光。

    七微

    2014年4月27日 於長沙

  南風知我意2 楔子

    夜已很深了,但這片廣袤蒼涼的沙漠,卻似白晝。

    蒼穹上月色皎潔,映著地上一望無際的白沙,仿佛一條靜靜流淌的河流,看似平靜,卻又暗藏洶湧,帶著致命的危險。

    這裏是非洲撒哈拉沙漠腹地。

    兩輛四驅越野車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安靜地在夜色中馳騁,揚起一陣陣沙塵。

    越野車是經過改裝的,是沙漠探險專用,車前方頂杠上,裝有兩隻大功率探照燈,旋轉著掃視路麵前方。

    前麵的車忽然停了下來,尾燈閃爍著。

    駕駛座的門被打開,黑人司機滿臉疲憊地跳下車,拉開後麵的車門,伸手拍著後座上沉睡中的男人的臉,用阿拉伯語喊道:“嘿,醒醒!換你了!”

    動靜把後座上另一個睡著的男人也吵醒了,Leo睜開眼,側目便看見換下的司機已用衣服蒙頭睡去,他探身去看副駕駛座上的人,見他睜著眼目光炯炯地看著前方,Leo驚叫起來,“天呐,你一直醒著?”

    副駕上的人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詢問,沉默地、專注地觀察著車前燈光掃視的沙地,眼中泛起微微的紅血絲。

    Leo抬腕看了下時間,淩晨兩點,離他們出發,已過去了整整十九個小時。

    除了中午與傍晚時停下來用餐,就沒有休息過。

    “停車!停車!”

    Leo拍著司機的肩膀。

    “繼續往前!”

    副駕上的傅雲深終於開口,命令的語氣。

    司機看了看Leo,又看了看傅雲深,皺著眉,沒有停車,但放慢了速度。

    “快停車!這是命令,來自醫生的命令!”

    Leo提高聲音,指著傅雲深對司機說道,“如果他的身體出了問題,你負責得起嗎?”

    “繼續!別忘了是誰給你們付錢!”

    傅雲深話落,即將停下來的車子立即又開動了。

    Leo又生氣又無奈地朝傅雲深低吼:“你這個瘋子!不要命了!”

    “我沒事。”

    傅雲深淡淡地道。

    Leo捧頭歎息一聲,灰藍色的眼睛裏浮起濃濃的擔憂,他忽然改用略顯生澀的中文低聲說道:“雲深,我真後悔告訴你這個消息。”

    傅雲深沉默不語。

    Leo從後麵取過食物與水遞給他,又從醫藥箱裏掏出體溫計,讓他夾在腋下,他的臉色看起來很蒼白,神色疲倦。

    在車上顛簸了這麽久,沙漠裏早晚溫差又特別大,他擔憂他的身體抵抗不住。

    “你的腿還好嗎?”

    Leo問。

    傅雲深低頭,垂在左腿上的手指輕輕敲了敲,一聲輕響,手指觸及到的,毫無溫度與彈性,也沒有知覺。

    假肢戴了這麽久,車廂內狹窄,沒有辦法好好舒展活動,銜接處已隱隱作痛。

    他搖了搖頭,“不要緊。”

    過了一會兒,Leo收回溫度計,還好,他的體溫正常。

    他稍微放心,沉默了片刻,他再次問了出發前的疑問,“你為什麽一定要親自來呢?”

    傅雲深偏頭望向窗外,入目所及,是一望無際的白沙,天邊掛著又圓又大的月亮,這月色卻沒有一點美感,看久了,心中隻覺茫茫的蒼涼。

    為什麽非要親自來呢?

    他心裏明知道,在她與同伴失蹤後,她所服務的無國界醫生組織已經第一時間聯係了救援隊,可他還是在接到Leo的電話後,立即從國內輾轉數次轉機,飛來了摩洛哥。

    趕到之前,他在電話裏拜托Leo幫他找當地有著行走撒哈拉沙漠豐富經驗的向導與司機。

    Leo很反對他這樣冒險的行為,可最後還是被他的固執打敗。

    在Leo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忽然開口了。

    “我答應她的。”

    “嗯?

    答應了什麽?”

    傅雲深沒有再回答,他微微移動身體,換了個姿勢,仰頭靠在座位上,此刻忽覺大波的疲憊襲來。

    他閉上眼。

    因為啊,我答應過她的,如果她失蹤了,我一定會去找她。

    ——你記住你說過的話。

    永遠,永遠。

    ——好,我記得,永遠。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那一年冬天,海德堡最寒冷的時候,他們去新西蘭度假,那時正是南半球的夏天,氣候非常怡人。

    有天黃昏,忽然下起了雨,本來計劃好的行程擱淺了,最後他們窩在旅館房間裏看電影。

    是部法國片,講的什麽故事他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電影最後,女主角失蹤了,深愛她的男主角一直在找她,找了很多年,很多地方,從未放棄。

    電影結束時,她忽然抱住他的腰,臉埋在他懷裏,手上力道極緊。

    她的聲音低低地傳來,其實她性情爽朗,那刻語調卻帶了點哀傷。

    “如果有一天我失蹤了,你會去找我嗎?”

    “會的,我會。”

    他脫口而出,那樣堅定。

    她說:“2003年12月29日下午7點30分。”

    “嗯?”

    他有點跟不上她跳躍的思維。

    她從他身上退開一點點,摟著他的脖子,仰頭凝視他的眼睛,她漆黑的眼珠裏有淡淡的霧氣,兩人的臉龐挨得極近,彼此的呼吸交纏,他心一動,就要吻上去,她卻忽然伸手攔住他,輕輕晃了晃手腕,把表盤那一麵送到他眼前,“現在是2003年12月29日下午7點30分,這一刻,你記住你說過的話。

    永遠,永遠。”

    他將她的腕表握在手心,仿佛想要將那一刻的時間握住,他輕吻上她的嘴唇,“好,我記得,永遠。”

    承諾以吻封緘,時效永遠。

    五年了,她的聲音宛如昨日。

    五年過去了,那個承諾,他一直沒忘。

    窗外月亮漸漸隱到雲層之後,光線暗下來,黎明即將來臨。

    傅雲深睜開眼,壓根睡不著,連閉上眼睛都心裏不安。

    他的目光投向無邊無涯的沙漠,他從未信奉過什麽,此刻卻雙手交握,心裏暗暗祈禱,一切有靈的神明啊,懇求您福佑她,讓她平安無事。

    天終於亮了,初升的太陽將夜色裏細白的沙子染成玫瑰色,越野車停了下來,一行七人,簡單吃過早餐,休整了一會兒。

    車子繼續啟程,跟著導航儀往沙漠更深處開去。

    Leo板著臉對傅雲深下通牒:“如果今天還是沒有一點線索,我們就回去,一定要回去,就算把你打暈我也要帶你回去。”

    吃早餐的時候,他幫傅雲深做了各項檢查,勞累奔波與焦慮,令他的免疫力下降,身體已開始抗議。

    傅雲深目視著前方,不理他。

    Leo望著他緊抿的嘴唇,堅毅固執的神色,他忽然有一種預感:如果他找不到她,他會在這荒蕪遼闊的沙漠裏,一直一直不知疲倦地找下去。

    他看著窗外刺眼毒辣的日光,歎息了一聲。

    中午時分,車裏與外界聯絡的唯一通訊衛星電話響起來,Leo急速接起,傅雲深扭頭盯著他的表情,隻見他眼神變得越來越亮,他很快掛掉電話,對傅雲深欣喜喊道:“人找到了!沒有大事。”

    又猛拍司機肩膀,“快,快調頭,以最快最近的路線返回!”

    傅雲深閉了閉眼,繃緊的神經一鬆,癱坐在座位上,他捂著臉,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發抖。

    返回的一路,越野車開得飛快。

    傅雲深被Leo押到車後座躺下休息,雖然路途顛簸,但他睡得沉沉的,因為在給他的水中,Leo偷偷加了鎮定安眠的藥物。

    晚上九點半,他們回到了離沙漠最近的城鎮醫院。

    十點多,救援車隊也終於趕了回來。

    傅雲深正坐在醫院門口的台階上,車剛停下來,他拄著拐杖匆匆走過去,下台階時差點兒摔倒,跟過來的Leo一把扶住他。

    傅雲深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來,隔著一百米的距離,他靜靜地凝視著救援車那邊忙碌的一片,聽著醫生與救援人員的交談。

    “無性命之憂。”

    “脫水嚴重。”

    “八個人都昏迷不醒。”

    ……

    Leo訝異地看他一眼,見他眉頭緊蹙,臉色慘白,問他:“怎麽了?

    哪裏不舒服?”

    他低聲說道:“我答應過她。”

    Leo蹙眉:“什麽?”

    他沒有回答,轉過身,他拄著拐杖,緩慢而吃力地朝另一個方向走,昏暗的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瘦削單薄的背影看起來那樣寂寥。

    然而才走出沒多遠,他的身體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Leo驚慌地跑過去,抱起暈倒的傅雲深往醫院裏麵走去時,醫生正抬著擔架上陷入昏迷的女子,從他們身邊匆匆而過。

    兩人擦肩時,傅雲深的眼睫毛似乎輕輕地、輕輕地顫了顫,像蝴蝶輕輕扇動翅膀,但他沒能睜開眼。

    ——如果有一天你離開了我,就算重逢,你也不要跟我打照麵。

    ——為什麽?

    ——我會難過。

    ——傻瓜,我不會讓你難過。

    ——你答應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