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像山上的夜月,你像假日的吻
作者:七微      更新:2022-09-26 08:54      字數:15079
  第三章 你像山上的夜月,你像假日的吻

    以前我沒有喜歡過別人,也不知道該怎麽去喜歡一個人,甚至像這樣拚盡全力去做一件事也是頭一次,所以,請別責怪我的笨拙與魯莽,好嗎?

    當阮阮打開酒店的門,看著站在門口的身影時,她第一反應是,閉上眼,再慢慢睜開。

    然後再閉上眼,再睜開。

    如此反複了三次。

    她神色裏有驚訝、難以置信,還有一點點驚喜。

    傅西洲的心莫名窒了窒,他伸手,覆在她的眼睛上。

    “阮阮,是我。”

    歎息般的聲音裏,情緒複雜。

    疲憊、內疚,還有一絲淡淡的心疼。

    自己到底對這個女孩子做了什麽?

    讓她忐忑到這個地步。

    阮阮閉著眼,眼皮上傳來他指尖的溫度,涼涼的觸感令她清醒,這不是幻覺,也不是做夢。

    此刻,他真的站在她的麵前。

    “十二……”她喃喃,她不想哭的,也在心裏告訴自己,別哭啊千萬不要哭啊,不能在他麵前落淚。

    她知道,很多時候眼淚是女孩子有利的武器,可她此刻真的不想用眼淚來控訴他。

    “對不起,阮阮……”他的手指依舊覆在她的眼睛上,她的淚仿佛火焰,灼痛他的手指。

    此時此刻,他實在沒有勇氣直視那雙染了霧氣的清亮的眸子,他怕自己連“對不起”也說得沒有底氣。

    轉身進房間的時候,阮阮第一件事情就是望向牆上的掛鍾,23點40分。

    狠狠舒了口氣,她嘀咕:“還好,沒有過零點……”

    “什麽?”

    她聲音很低,傅西洲沒聽清楚。

    她擦掉眼角的淚痕,嘴角微微翹起:“沒什麽。”

    他不知道,她有多慶幸,他在新婚之夜的零點之前出現在她麵前。

    在暮雲古鎮的時候,她曾聽風菱的媽媽提起過,民間有一個習俗,新婚之夜分房而居的夫妻,這輩子難以相守到老。

    她也覺得自己傻,簡直傻得無可救藥了,這個男人,在婚禮上離她而去,此時他在零點之前找到她,她竟然還覺得慶幸。

    正常的人,應該是將他痛罵甚至狠狠地抽他兩個耳光,將他轟出門外,那樣才解氣,才足以告慰她心裏那麽重的難過。

    這些,她心裏全部都清楚,可她拿自己的心毫無辦法,拿他毫無辦法。

    當他靜靜站在她麵前,當他歎息般地喊她的名字,當他的手指覆在她的眼睛上。

    她就已經原諒了他。

    因為她清醒地知道,在原諒他與推開他之間,選擇前者,會讓她心裏好過一些。

    他是她逃無可逃的命運。

    那就做個傻瓜吧,世界上聰明的人那麽多,不差我一個,就讓我做個自得其樂的傻瓜吧。

    阮阮歎息般地閉了閉眼。

    “你的腳怎麽了?”

    傅西洲終於發現她走路的姿勢略怪異。

    “哦,崴傷了,沒有大礙。”

    她輕描淡寫地答,轉身問他,“你要喝什麽?

    有茶與果汁。”

    傅西洲拉住要去小廚房幫他拿東西喝的阮阮,將她按在沙發上坐好,撩起她的睡褲,她青腫的腳背赫然映入他眼簾,他皺眉:“有冰塊嗎?”

    “有。”

    他去廚房冰箱裏找到了冰塊,又從浴室拿了一塊小毛巾來,包著冰塊,他在她身邊坐下來,將她的腳平放在他的腿上,她忍不住縮了縮,卻被他牢牢地抓住。

    這樣忽如其來的親密,令她的臉微微一紅。

    從他們重逢,到他求婚,才短短半年時間,而真正確定關係到如今,也不過兩個月,他們最親密的接觸,僅限於牽手,次數也不多。

    他看了她一眼,又垂下頭,手上的冰毛巾輕輕地在她青腫的腳背上移動。

    小客廳裏隻開了一盞落地台燈,暖黃色的燈光,打在他的身上,他側著臉,微低著頭,手腕輕輕地起落,專注而溫柔的模樣,令她心裏酸澀得湧起淚意。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隻有他。

    她仿佛看到多年前那個沉默柔情的他,又回來了。

    這才是她的十二。

    傅西洲放下冰塊,抬眼時發現她正怔怔地凝視著他,他輕咳了下,用指腹輕輕壓了壓她的腳背,“我再幫你揉一揉,需要活血。”

    他已經盡力控製了力道,但阮阮依舊覺得疼痛鑽心,可她咬牙忍住。

    他看了她一眼:“痛的話你就說。”

    她搖搖頭:“不痛。”

    他在心裏歎了口氣,怎麽會不痛呢,換作別的女孩子,隻怕早就咧嘴大喊了,她也真能忍。

    “怎麽受的傷?”

    他問。

    她遲疑了片刻,才輕輕答:“找你的時候,摔了一跤。”

    他手上的動作一僵。

    “對不起……”頓了頓,他緩慢地開口,“你怎麽不問我原因?”

    他一直等她問,可是她卻始終沒有開口。

    阮阮想起她對風菱說的話,是的,她心裏有多麽想知道那個答案,也就有多麽害怕知道那個答案。

    可是此刻,他主動提起來,她便順著問出來:“為什麽?”

    話一出口,心裏的忐忑便接踵而至。

    他停下手中的動作,抬起頭與她對視,她背光而坐,整張臉都籠罩在一團陰影裏,看不太清表情,但那雙眼,卻亮若星辰,此刻正眨也不眨地直視著他,那裏麵,有期待,也有忐忑。

    他忽然就想起多年前,在古鎮的夜晚,他們坐在院子裏看星星,那晚星空璀璨,她仰著頭認真而耐心地指著夜空裏一顆顆遙遠的星辰,告訴他,那是小熊星座,那是北鬥七星,那是天蠍星座。

    她說,十二,你知道為什麽我喜歡這裏嗎?

    因為簡單純粹。

    這裏的人,這裏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讓我覺得簡單而純粹,令我覺得舒坦。

    我啊,最怕麻煩複雜的事情了呢!

    他腦海裏又回響起傅淩天最後說的那句話——西洲,你是知道後果的。

    他望著她,久久的,最後,湧到嘴邊的話變成了:“因為,我忽然接到療養院的電話,我媽媽……自殺了。”

    他將視線轉開,不再看她。

    “咚!”

    提起的一顆心,狠狠地掉下去。

    可緊接著,她的心又提得高高的,像是在過山車上旋轉空翻一般。

    她張大嘴,久久才恍過神,急切地問道:“啊,那她現在怎麽樣了?”

    關於他的母親,她其實了解得並不多,還是從外公阮榮升那裏聽到的隻言片語,這個女人寧肯背負著罵名,也要生下這個不被傅家承認的孩子。

    在傅西洲十四歲那年,她精神失常住進了精神病院,後來又轉入了療養院。

    阮阮隻見過她一次,在他們婚禮確定下來的第二天,他帶她去療養院探望。

    見到她的第一眼,阮阮非常驚訝,怎麽形容呢?

    她從未見過那麽美麗的女人,應該有五十歲了吧,可她的五官真的很美,但臉色蒼白得嚇人,眼神空洞,了無生氣,宛如一個沒有靈魂的漂亮木偶。

    在他們婚禮前夕,她曾問過他:“你的母親會來嗎?”

    見他臉色微變,她才意識到自己大概問錯了。

    在這樣一個公共場合,傅家大大小小親朋好友全部出席,但唯獨,不會有他母親的位置。

    見他不語,阮阮心下一凜,慌亂抓住他的手:“你媽媽的情況到底怎麽樣了啊?”

    明明隔著厚厚的衣服,他卻覺得手臂上她手心的溫度簡直灼人,他不著痕跡地撥開她的手,輕輕說:“已經脫離危險了。”

    她狠狠舒了口氣,又蹙眉:“這個時候,你怎麽能不陪在她身邊呢?

    她才是最需要你的。”

    所有的難過、委屈與忐忑,這一刻統統煙消雲散,而後化成了對他母親的擔憂。

    傅西洲望著她神色裏真真切切的擔憂,心裏五味雜陳,他心煩意亂地站起來,收拾桌子上的冰毛巾,拋下一句“她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我”,然後走進了浴室。

    阮阮望著他的背影,想說什麽,終究作罷。

    她知道,他母親,一直是他心裏的禁忌。

    傅西洲站在鏡子前,擰開水龍頭,嘩啦啦的水流聲好像能掩蓋所有的慌張,是的,他慌張了。

    他望著鏡中的自己,這一刻,裏麵那個慌張與心有不忍的男人,是那麽陌生。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這麽多年來,以為一顆心早就在宛如戰場的傅家練就得百毒不侵,堅硬如鐵。

    可看到那張那麽相信他的臉,他竟然覺得自己很殘忍,心裏升起了從未有過的負罪感。

    大概是,她實在太單純太傻了吧。

    她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冷漠、殘忍、嗜血的世界裏的人。

    可是,這一切,都是她期盼的,不是嗎?

    是她執意要闖進他的世界來,他拒絕過,推開過,警告過,是她不聽。

    他捧起冷水,狠狠地拍了拍臉。

    再睜開眼時,鏡中的那個人,又恢複了他熟悉的麵孔。

    阮阮聽到浴室裏傳來的水流聲,她望了眼緊閉的浴室門,朦朧的燈光裏,可以看見他正在脫衣服的動作,她的心漏跳了一拍,趕緊轉過頭,抓起桌子上的座機給風菱撥電話。

    已經十二點多了,但她知道,夜貓子風菱一定沒有睡。

    “見到他了吧?”

    風菱的聲音有點疲憊地傳來。

    阮阮說:“叮當,我就知道是你告訴他我在這裏的。”

    “不用感謝我,如你所願而已。”

    阮阮想起在機場時,風菱忽然叫住她問的那句話。

    原來如此!她咬住唇,心裏又軟又酸:“我以為你會阻止我繼續這樁婚姻。”

    風菱說:“如果換作是我自己,我肯定不會再繼續。

    可是,軟軟,你第一次這麽瘋狂地想要得到一樣東西。

    我雖然會為你擔心,但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會支持你。”

    在風菱心裏,好朋友就是這樣,哪怕她做的事情你覺得很傻很傻,但如果那是她想要的,就算擔憂,也會支持她。

    那麽至少,在全世界都嘲弄她、反對她的時候,還有一個人,是站在她身邊的,隨時可以給她一個擁抱,對她說,你去做吧,隻要你覺得值得。

    “叮當,我愛你。”

    風菱笑起來:“切,肉麻!留著對你老公說吧!”

    老公……

    阮阮在心裏默念了下這個詞,臉頰忍不住微微發燙。

    “好啦,別浪費時間給我打電話啦。”

    風菱逗她,“春宵一刻呢,祝你們洞房花燭愉快啊!”

    “喂——”她的臉頰更燙了,壓低聲音嘀咕道,“叮當,我有點兒害怕……”

    這是他們的新婚夜,接下來要發生什麽,她心裏很清楚。

    在此之前,她不是沒有幻想過這一刻,可真的到來,除了期待,她還有點忐忑。

    這也許是每一個女孩子,在變成女人之前,都會有的小忐忑。

    風菱靜了靜,說:“阮阮,別怕啊,他不是你很喜歡很喜歡的人嗎,女孩子的第一次,給自己喜歡的人,你應該感到高興呀……”風菱的聲音忽然壓得很低,阮阮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也沒有太留意。

    “好啦,我還要趕設計圖,先掛了呀,晚安。”

    “你在發什麽呆?”

    他的聲音忽然響在頭頂,阮阮回過神來,有點慌亂地起身:“噢,沒什麽……啊!”

    她痛呼出聲,慌亂中竟然忘記腳傷,差點兒站不穩摔倒,幸好傅西洲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撈住。

    他皺了皺眉。

    她抓著他的手臂,低著頭有點不好意思,真是笨蛋啊,這樣也能摔倒。

    下一秒,他手臂一抬,將她打橫抱起來,朝臥室走去。

    “轟——”阮阮的臉立即燒成一片,心撲通撲通狂跳。

    他穿的是酒店的睡袍,柔軟的觸感貼在她的臉頰上,鼻端傳來他身上沐浴過後的清香,與她身上的味道一樣,淡淡的花香,很好聞。

    她忍不住深深呼吸,閉上眼,雙手緩慢地環繞上他的腰,她忽然有點兒想哭,仿佛時光倒流回多年前的那個月夜,他抱著她,走在深夜的樹林裏。

    他的第二個擁抱,她等了這麽久。

    這是令她想念的溫度,再次溫暖地將她包裹。

    忽然間,所有的忐忑與害怕都消失了,她的心在這一刻變得安靜而柔軟,一絲期待,一絲甜蜜。

    當他的吻落下來時,她還是沒有忍住,眼淚轟然滑落,他感覺到嘴角的涼意,頓了頓,微微退開,看著她,她也正睜開眼,淚眼蒙朧地望著他,見他皺著眉,知道他誤會了她的意思,她哭,並不是不願意,這一刻的眼淚,僅僅是因為覺得開心。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微微仰頭,主動吻上他的唇,既生澀又熱烈。

    十二,你知道嗎,你是我一場美夢。

    我祈求,這夢,永遠不醒。

    淩晨三點,傅西洲從夢中驚醒,他又做了那個許多年來一直纏繞他的噩夢,夢中,一條幽暗陰森的長長的走廊,各種淒厲的聲音從走廊上無數間緊閉的房間內穿透出來,交織成一種魔音,灌進他的耳鼓裏。

    他看到自己在走廊上氣喘籲籲地奔跑,捶打著一間間緊閉的房門,他在大聲喊著什麽,在焦急地尋找著什麽,可他聽不清自己喊的是什麽,找的又是什麽。

    那條陰森的走廊,仿佛沒有盡頭,他怎麽努力地奔跑,也找不到光亮的出口……

    他想從床上坐起來,身上的重量令他一怔,低頭,發現阮阮整個人都纏繞在他身上,手臂緊緊地抱著他的腰身,臉頰貼在他胸口,頭發散亂地覆在臉上。

    他靜靜地看著她,良久,他伸手,將她散亂在臉頰上的頭發輕輕拂開,微弱的光線下,他看到她的嘴角微微翹起,仿佛正做著一個甜美的夢。

    忽然間,他竟然對她生出了一絲嫉妒。

    能在睡夢中微笑,於他,這是一件多麽奢侈的事。

    他移開目光,試圖起身,他一動,她手臂不自覺地抱他更緊,臉還往他身上蹭了蹭。

    他頓了頓,然後將她的手臂挪開。

    起床的時候,他不小心將床頭什麽東西掃到了地上,他彎腰撿起來,不禁一怔。

    是一塊男士手表。

    他轉頭朝床上的人望了一眼,握著那塊手表走出了臥室。

    暖黃的燈光下,那塊很舊了的手表靜靜地躺在茶幾上,時針轉動的“嘀嗒”聲在寂靜的夜色裏,仿若時光的回聲。

    這塊手表,他認識,不,是非常非常熟悉,這是他的手表,當年他從暮雲古鎮不告而別時,留給她的謝禮。

    那年,他是在從樹林歸來後的第五天的早晨離開的,他走的時候,阮阮並不在古鎮。

    尋找野兔的第二天清晨,她被一通電話叫走,她外公突發高血壓,住進了醫院。

    她離開得很匆忙,那天早上他已經起來了,如往常一樣沉默地坐在葡萄架下,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過了一會她忽然又跑了回來,氣喘籲籲地站在他麵前,對他說:“十二,你等我回來噢,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

    他依舊沒有開口說什麽,隻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離開後的第四天,恰逢中元節,暮雲古鎮很重視這個古老的傳統節日,在這一天的傍晚,家家戶戶都會紮很多紙船到渡口去放,以祭亡人。

    天黑的時候,小孩們還會放飛很多隻孔明燈許願。

    那天傍晚,他陪著風母與風聲一起去渡口放漂紙船,一直待到天徹底黑下來,又陪風聲放飛了兩隻孔明燈才回去。

    河的岸堤狹窄,也沒有路燈,他打著手電,與風聲一前一後地走著。

    那時候歸家的人很多,有小孩嬉鬧著從他們身後追過來,推攘間,眼見著要將前麵的風聲撞倒,他迅疾地伸出手,將他拉住然後往裏麵一推,電光火石間,他自己卻跌下了岸堤。

    在風聲的驚叫聲裏,他隻覺得頭昏目眩,最後身體穩固在一塊軟綿綿又濕潤的河沙灘上,額上傳來尖銳的刺痛,有液體緩緩流進眼睛裏……閉眼的瞬間,在強大的疼痛與昏眩中,記憶如浮光掠影,一幀幀地擠進了他的腦海裏……

    他沒有摔死,卻記起了所有。

    那天晚上,他躺在朱醫生的診所裏,怔怔地望著天花板發呆,猶如當初他從昏睡中醒過來一樣。

    而這一個多月,就像一場夢。

    如今夢醒了,他知道,是離開的時候了。

    離開的前一晚,他一夜無眠,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怔怔發呆。

    他抬頭望著天上圓而皎潔的月亮,月色的清輝映照著這院子裏的一草一木,那樣靜謐而溫柔的模樣,是與他的世界完全迥異的一片天地。

    第二天清晨,他將手上戴了多年的舊手表摘下來,壓在那張寫了“謝謝”兩字的字條上,沒有與風家母子打招呼,乘坐第一班輪渡離去。

    這一個多月的記憶,雖然美好,但他卻打算忘卻,他必須忘卻,在他的那個冰冷的世界裏,這些柔軟的記憶,對他來說,沒有什麽意義。

    而這些相處的人,與他也是兩個世界的人。

    他不想,也不願意,將他們拖進他的世界裏來,尤其是那個有著清澈笑容、清亮雙眸的女孩兒。

    隻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三年後,他會再遇見她。

    是在機場的停車場外,大雨中,她拚命地追著他的車跑。

    那天他從外地出差回來,因為供貨商出了很嚴重的問題,他親自飛過去處理,三天的談判,像是打了一場生死攸關的大仗,他整個人疲憊不堪。

    上了車,他閉眼休息。

    秘書遲疑的聲音將他吵醒:“傅總,有個女孩子似乎在追我們的車。”

    他睜開眼,從後視鏡中望去,外麵正下著雨,又是灰蒙蒙的初冬,後視鏡中的影像模模糊糊的,看得並不太清楚,隻隱約看見一個橙色的身影在雨中奔跑,一邊跑一邊揮著手,嘴裏還大喊著什麽。

    他收回視線,淡淡地說:“也許追的不是我們。”

    前方100米就是收費站出口,前麵停了好幾輛車等待繳費放行,秘書將車停下來,忍不住朝後視鏡中望去,然後發現他猜得沒錯,那個女孩子,徑直朝他的車跑了過來。

    她站在車窗外,彎腰敲著車窗玻璃。

    秘書降下車窗,驚訝地望著她,淒清的雨中,雨水自她頭頂傾瀉而下,狼狽地淋了一臉,濕漉漉的頭發黏在臉上,可她神色裏卻滿是終於追上了的欣喜。

    她氣喘籲籲地指著後座的傅西洲,語無倫次地開口:“他……他……”

    “小姐,你有事嗎?”

    秘書問。

    “十二,十二,是我啊!”

    她將身體趴在車窗上,將腦袋探進車內,聲音又急又欣喜。

    秘書微微側身,提高聲音:“喂,小姐,你到底在幹什麽?”

    前麵的車輛已經開始緩慢通行,後麵的車不耐煩地在按喇叭。

    秘書轉身望著被打攪神色不耐煩的傅西洲:“傅總,你認識她嗎?”

    他想也沒想便回答道:“不認識。

    開車吧。”

    “可是……”秘書為難地看著趴在車窗上的顧阮阮。

    傅西洲皺眉,終於凝神打量起那張被雨水淋得狼狽的臉來。

    “十二,是我呀,阮阮,顧阮阮!”

    她喊道。

    ——十二,你記住啦,我叫阮阮,顧、阮、阮!

    記憶中的聲音忽如其來,是她!他終於想起來了。

    世界這麽大,人與人之間偶遇的幾率那麽小,可他們竟然再次相逢了。

    在他幾乎已經忘記那段記憶、忘記生命中曾經出現過這樣一個人的時候。

    見他怔神,她起身,從身後的背包裏掏出一個東西來,在他麵前晃了晃:“這塊表你認識吧?

    是你留給我的。”

    “上車。”

    他斂了斂神,靜靜地開口。

    車後的喇叭聲已經此起彼伏,而窗外的雨,越來越大,她整個人都淋成了落湯雞。

    上了車,她才終於感覺到冷,忍不住哆嗦了下,抱著手臂打了個噴嚏。

    秘書體貼地將空調開高,又翻出紙巾給她:“快把外套脫了吧,擦擦頭發。”

    “謝謝。”

    她臉色有點蒼白,可依舊掛著笑容。

    處理完一頭一臉的雨水,她才終於麵向著傅西洲,語調裏滿是欣喜:“我還以為看錯了,沒想到真的是你呢!十二,很高興再見到你。”

    說著,她輕輕舒了口氣,是慶幸,是高興。

    聽到這個名字,傅西洲皺了皺眉:“你難道不知道,在車道上這樣亂跑,很危險嗎?”

    “呃……”她抱歉地低了低頭,說,“我一時心急,沒想那麽多。”

    他不知道,當她看到他坐在車內一閃而過的身影時,心裏多麽震驚,多麽激動,什麽也沒想,便衝進了雨中。

    她拚命地奔跑,仿佛知道,錯過了這一次,可能再也沒有相遇的可能。

    他沒有再說話。

    一路無言,車廂內安靜得令人無所適從。

    她忍不住抬眸偷偷看他,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心裏那麽多的話呀,想問他,當初為什麽不告而別?

    想問他,這幾年你在哪裏,過得還好嗎?

    你的記憶都恢複了嗎?

    想問他,有沒有哪怕一次,想起過我呢?

    可是看到他沉默冷峻的臉,渾身散發出的“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一腔話語,通通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久別重逢的驚喜,大概隻是她一個人的感覺吧,她想。

    可是,就算他令她覺得有一絲陌生,但這個人啊,是她想念了三年多的人,哪怕在夢裏,也希望能再次相逢。

    既然上天眷顧,給了她這樣的機會,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次錯過他。

    所以下車的時候,她問他要電話號碼,在他沉默的片刻,她不給他拒絕的機會,故意說:“喂,你不會是怕我以救命恩人的身份敲詐你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秘書也在聽著呢,他無法再拒絕,便將電話號碼輸入她手機裏,遲疑了下,他在姓名那裏寫下了“傅西洲”三個字。

    她看著手機屏幕,輕輕念他的名字:“傅西洲,十二,原來你叫傅西洲呀。”

    她回撥過去,微笑著揚了揚手機:“這是我的號碼,你存好啦,我會再聯係你的!”

    他並沒有存她的號碼,原本以為那句“再聯係”也不過是說說而已,畢竟他們之間隔了三年多的時光,曾經的相處,隻是人生裏一段小小的插曲,他以為她跟他一樣,早已將那段記憶稀釋、忘懷。

    然而幾天後,他真的接到了她的電話,她說要請他吃飯,那晚他正好有個應酬,就算沒有應酬,他也會找理由拒絕的。

    後來她又打過幾個電話,每一次都被他用各種借口婉拒了,再傻的人都能感覺到他是故意的,偏偏她一點也不介意的樣子,不知道她是真傻還是裝傻,電話依舊,到最後他都煩了,索性對她的來電視而不見,清靜了幾天,在他以為她終於死心了後,某個中午,他走出公司,她站在大門口隔著老遠就衝他招手,大聲喊:“十二!”

    也不知道她是從哪兒打聽到的消息,竟然神通廣大地找到他的公司。

    他實在是低估了她的耐心與執著。

    有一次他心情很不好,她帶著自己做的便當又來公司找他,他沒來由就對她發了脾氣,那是他第一次對她發脾氣,厭惡之情那麽明顯,她的眼眶裏蓄滿了淚水,但她竭力克製著不讓它們掉下來,她背過身深深呼吸,過了一會兒才轉過身,對他說:“十二,我以前沒有喜歡過別人,也不知道該怎麽去喜歡一個人,甚至像這樣拚盡全力去做一件事,也是頭一次。

    但是我會努力學習的,所以,請你別責怪我的笨拙與魯莽,好嗎?”

    她將便當盒推到他麵前,說:“心情再不好,也要吃晚飯的,否則胃會變壞。”

    說完,她就匆匆地離開了。

    看著她倉皇離去的背影,他一腔怒火,忽然就泄氣了,隨之便是深深的無力感湧上心頭。

    自那後,她用她的方式,再一次走進了他的世界,令他困擾卻避無可避。

    那時候她大四,學的是園藝專業,沒有考研的打算,對工作也沒有很大的野心,隻求順利畢業,因此多的是時間。

    而當一個人把所有的時間與精力都用在一件事一個人身上時,那種執念帶來的殺傷力是非常強大的。

    更何況,那個人在她心底三年多,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想念,原本以為這輩子都無法再見,在茫茫人海中卻奇跡般地重逢,她不舍得,也絕對不願意再次錯過。

    二十一歲的顧阮阮,比之十八歲時,變了很多,身體長高了一點,頭發長長了一點,麵孔漂亮了一點,世界變得遼闊了一點,唯獨她的感情世界,仍舊停留在十八歲的那個月夜,那個溫暖的擁抱,以及那人胸膛的溫度與她自己的狂亂心跳聲裏。

    所以,她明知道傅西洲已經不是她記憶中、她心裏的十二,卻仍然無法阻止自己堅定地、不顧一切地朝他走過去。

    她天真如十幾歲情竇初開的小女孩兒,以為隻要努力,付出便會有所得。

    “十二,十二!”

    傅西洲被驚慌的叫喊聲吵醒,他睜開眼,便看到阮阮赤裸著身體站在過道裏,見到沙發上躺著的他,狠狠舒了口氣,臉上慌亂的表情瞬間換成欣喜,而後,意識到什麽,雙手掩胸,像隻驚慌的兔子般,逃回了臥室。

    他愣了愣,忍不住笑了。

    然後,一絲苦澀湧上心頭。

    是他,讓她如此忐忑、驚慌、患得患失,而這才是他們新婚的第二天。

    阮阮蒙在被子裏,羞愧欲死。

    但那一刻,睜開眼發覺他不在她身邊的那一刻,她的睡意全無,慌亂跳起來就喊著他的名字往外跑。

    她以為他又消失了。

    他不知道,那一刻她是多麽害怕。

    而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又是多麽欣喜。

    阮阮的腳傷雖然消腫了,疼痛感也消失了,但走路還是有點不便,傅西洲打電話讓服務生將早餐送到房間來,電話接通還沒開口,就被阮阮將話筒搶了過去,快速訂了早餐,掛掉電話對一臉詫異的傅西洲眨眨眼:“這酒店上上下下全是我外公的眼線呢!”

    傅西洲不禁失笑:“你想將我藏起來?”

    “呃,不是啦,你也知道呀,我外公現在在氣頭上呢,你昨天來這裏,他應該還不知道。”

    她這是典型的掩耳盜鈴呢,除非他一直待在房間裏不出去,否則怎麽可能瞞得住她外公那隻老狐狸!更何況,他也沒想隱瞞,發生的事情也不是隱藏或者敷衍就能一筆帶過的。

    他轉移了話題:“你護照帶了嗎?”

    阮阮搖頭:“沒有。”

    走得那麽匆忙,心不在焉的,哪兒還記得帶上護照簽證,她對意大利的蜜月之行本也沒抱期望。

    “讓你朋友幫你快遞過來吧。”

    阮阮想了想,說:“蜜月地點我們換其他地方好不好?”

    他點點頭,也沒問是去哪裏,說:“你安排吧,不過我隻有七天假期。”

    阮阮說:“夠了。

    等我的腳傷徹底好了,我們再出發。”

    吃完早餐,她讓他陪她去了學校,寧城農大在近郊,離酒店很遠,傅西洲叫了酒店的租車服務。

    阮阮的畢業論文寫得差不多了,來學校其實並沒有什麽事情,她隻是想帶他來看看,這是她生活了四年的地方。

    她帶他去花圃基地,看她親手培育種植的花,有的剛剛發芽,有的已經開了花,她蹲在那些花花草草前麵,專注地為它們澆灌、用毛巾仔細地擦拭葉子,又溫柔又虔誠,仿佛對待自己心愛的孩子。

    在傅西洲的世界裏,植物是辦公室裏淨化空氣的裝飾品。

    他在花圃裏轉了一圈,蹲在她身邊,問她:“你為什麽會選擇念園藝專業?”

    在他看來,這個專業,沒什麽大用處。

    阮阮侍弄著花草,頭也沒抬地隨口道:“因為喜歡啊。”

    這是個情理之中的答案,但她從小在阮家這樣一個商業世家長大,阮榮升竟然允許她念這個專業,她可真受寵,也真幸運。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的大學與專業,都別無選擇。

    阮阮轉頭望著他,又認真地補充道:“相比複雜的人,我更喜歡與植物打交道,雖然它們不能說話,你開心的時候不能同你一起笑,你難過的時候也不能開口安慰你,但它們是有靈性的,真的,你對它好,付出一百分的用心,它也一定回報你百分百的誠意,給你它最美的一麵。

    而人呢,卻並不一定能這樣。”

    在此刻,傅西洲聽著她這番關於花草的話,隻覺得是一個熱愛植物的女孩子的一腔傻話,這些脆弱的花花草草,哪來的什麽靈性啊?

    花有期,一歲一枯榮,甚至更短。

    要到很久後,他才驀然醒悟,這番話,仿佛讖言,她和他之間的讖言。

    而說出這番話的女孩,她不是傻,她的心性,又通透又純粹。

    是他終其一生,再也遇不到的簡單純粹。

    午飯他們就在學校食堂吃的,她帶他去的是口味最好的三食堂,這裏的大師傅燒的紅燒魚,是阮阮的最愛。

    她有一陣子沒吃過了,說起來竟然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傅西洲看著她的模樣,忍不住笑了。

    他打量著食堂裏三五成群、嘻哈喧鬧的學生們,這個世界,青春張揚,既熱鬧又相對簡單,阮阮屬於這裏,而他,置身其間,隻覺得渾身不自在。

    但他還是讓阮阮坐下來等,他端著盤子去排隊打飯。

    阮阮撐著手臂,視線追隨著他的身影。

    他不同於平時的西裝革履,休閑的開衫毛衣與褲子,很簡單的裝扮,在一群學生裏,身姿依舊出眾耀眼。

    他跟著人群慢慢挪動,他在為她排隊打飯,就好像無數普通的校園情侶,下了課,一起來食堂,她點好自己愛吃的菜,然後坐在餐桌邊等,他耐心地去排隊買回來,無限溫柔地將餐盤放在她麵前,眼中帶笑寵溺地說一句:“快趁熱吃吧。”

    她傻傻地笑起來。

    這一幕啊,她曾幻想過無數無數次。

    飯後,阮阮本來想帶他在學校裏逛一逛的,他看了眼她的腳,說:“下次再逛吧。”

    下午回到酒店,阮阮接到了阮榮升的電話,她叫了聲外公,就將話筒放得遠遠的,結果預想中的教訓並沒有傳來,那邊沉默了片刻,一聲濃重的歎息:“你啊你!”

    阮阮眼眶一酸,知道外公是原諒了她。

    “你把電話給傅西洲,然後去臥室待著。”

    阮榮升正聲說。

    那通電話並沒有講很久,五分鍾後傅西洲就推開了臥室的門,她急問:“外公怎麽說?

    有沒有罵你?”

    “沒有。”

    他淡淡地說。

    她狐疑,試圖從他的表情裏看出些什麽,可什麽也看不出來。

    她還想再說什麽,他已經轉移了話題:“晚飯就在酒店餐廳裏吃,好嗎?”

    阮阮點點頭,忽然就湧上一股無力感。

    她以為經過昨晚,他們應該會變得親近一點,可她卻沮喪地發覺,身體上再親密,她似乎還是走不進他的世界,因為他拒絕她的靠近。

    人果然是貪心的,對嗎?

    以前,她隻要能與他在一起,能每天看到他,就滿足了。

    可現在呢,她想要走進他的世界,想要了解他所有的過往,想要分享他的喜怒哀樂。

    “我有點累,想睡一會兒。”

    她躺下來,拉過被子蒙住頭,悄悄地歎了口氣。

    也許,還需要一點時間吧。

    隻有這樣安慰自己,心裏才能好受一點。

    通話後,阮榮升找人把阮阮的手機還給了她,禁足算是解除了。

    過了兩天,阮阮的腳傷終於徹底痊愈。

    她選的新蜜月地點,就在寧城郊外的一片竹林裏,竹林深處有一座千年古刹,還有一個瀑布。

    山上沒有住宿的地方,傅西洲聽到他們要搭帳篷露營時,有些震驚,她的蜜月方式,也太獨特了吧!但既然他說過了,一切由她做主,便也沒有反對。

    車子開了快兩個小時,終於抵達山腳,他們需要步行一段路上山。

    攀過一段彎彎曲曲的石階,便進入了竹林,這是一片遼闊而稠密的竹林,清晨的陽光從樹葉間絲絲縷縷地灑下來,光影斑駁,空氣裏彌漫著竹葉淡淡的清香,微風一吹,阮阮忍不住閉眼,深深呼吸。

    她轉頭,對身後的傅西洲說:“我第一次陪教授來的時候,就特別喜歡這裏。”

    如果不是機緣巧合跟教授一起來過,她也不知道在繁華喧鬧的寧城還有這樣一個寧靜美妙的地方。

    她上一次來是去年盛夏,教授與竹林寺廟裏的住持是老朋友了,因此得以在寺廟裏留宿了一晚。

    那個夜晚,她在竹林間,看到了有生以來最美的夜色。

    他們找了個地方紮營,傅西洲與阮阮都是第一次戶外露營,帳篷是臨時租的,雖然在戶外店看著店員演示了一遍,但實際操作起來,還是手忙腳亂的,折騰了許久才終於弄好。

    阮阮疲憊地往軟墊上一躺,打了個滾兒,開心道:“哇哦!終於實現了野外露營的心願!我求了風菱好多次,她就是不肯陪我一起。”

    她坐起來,望著看她打滾而神色怪異的傅西洲,嘻嘻笑說:“十二,還是你好,走,我請你去喝最好喝的茶。”

    竹林深處的那座古刹裏,除了大殿壁上刻著的年代久遠的珍貴華美的壁畫,最令阮阮念念不忘的,就是住持師父煮的茶了。

    上一次離開的時候,住持師父對她說過,小姑娘,你任何時候來,我都煮茶給你喝。

    事後教授說她有福,要知道住持師父的這杯茶,不是誰都能喝到的。

    第一次見麵時,她還是跟在教授身邊的小女孩兒。

    時隔數月,再次見麵,她已嫁為人婦。

    廊簷下,阮阮靜靜坐在石凳上,看著住持師父手起手落,緩慢地從陶罐裏拿出茶葉,緩慢地將水注入陶杯中,水是山澗的泉水,清澈冰涼。

    她看了一眼站在回廊盡頭的傅西洲,輕輕問住持:“師父,您可以幫我抽一支簽嗎?”

    住持師父手中動作不停,也沒有抬頭看她,嘴角依舊掛著淡淡的微笑,語調波瀾不驚:“既然一開始就信你自己,那麽,就繼續信自己的心吧。”

    第一次來的時候,教授問她,要不要抽一支簽,這裏的簽,很靈的。

    她想也沒想,就婉拒了,她還記得自己當時的回答,她說,不用了,相由心生。

    阮阮微微一笑:“是,您說得對。”

    住持師父泡好了茶,站起來,對她說:“小姑娘,這壺茶,就當賀你結婚了。”

    “謝謝師父。”

    古刹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力量,令人不由沉靜、安寧,時光變得緩慢悠長,傅西洲站在回廊下,靜靜地望著遠處的密林。

    “十二。”

    她軟軟糯糯的聲音從身後輕柔地傳來。

    他回過頭,看到廊簷下,石桌旁,嫋嫋升起的茶霧中,那個女孩兒正朝自己望過來,亮若星辰的眸中盛著盈盈笑意,溫柔地看著他。

    空中有清風拂過,吹動廊簷上的銅鈴,叮當!叮當!一下一下,清脆而曼妙。

    他的心,在那一刻,忽然被一種陌生的情緒擊中,變得輕盈、柔軟。

    那些纏繞在他心裏紛紛擾擾的事情,仿佛都變得不重要了。

    他微微笑著,朝她走過去。

    來之前,阮阮就說過,竹林裏有大驚喜。

    他追問,她神秘兮兮地不肯告訴他。

    晚餐他們是在古刹裏吃的素食,一份豆腐、一份蔬菜、兩碗米飯,簡簡單單。

    阮阮吃得很香,傅西洲卻沒什麽胃口,他是肉食動物,口味也重,不太習慣這樣的清淡。

    夜色愈深,古刹裏沒有通電,還保留著原始的照明方式,燈籠映照出的燈火影影綽綽,山巒寂靜,才八點鍾,仿佛已是夜深人靜。

    阮阮從背包裏掏出一隻大照明燈,在傅西洲麵前晃了晃:“走嘍,帶你去探竹林夜色裏的秘密。”

    她打著手電筒,照著腳下的小路,他跟在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慢慢走著。

    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在暮雲古鎮的樹林裏,他們一起去為風聲捉野兔。

    “風聲的病好了嗎?”

    他忽然問道。

    阮阮愣了下,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說起那段記憶裏的人與事,她輕快地答道:“嗯,好許多了,後來他做了手術。”

    他“嗯”了聲,又沉默了。

    “他一直記得你,還總問我你的消息呢。”

    阮阮說。

    沉默了片刻,他說:“有時間去看看風媽與他。”

    “真的啊?”

    阮阮驚喜地轉頭望著他。

    他點點頭。

    那段記憶,隨著她的出現,已經不可能被拋棄、被忘卻。

    “噓!”

    她突然停下腳步,指著前方不遠處的密林,欣喜低聲喊道:“十二,你快看!”

    他抬眸望去,瞬間一呆。

    隻見高聳茂密的竹林間,成群結隊的螢火蟲飛舞其間,發出星星點點的光亮,輕盈地舞動著,劃出一條條宛如銀河的光帶,在這夜色裏,美得如夢似幻。

    阮阮關掉手電,又打開,朝夜空中晃了晃,如此反複。

    片刻,大片大片的螢火蟲循光而來,聚集在他們的上方,飛舞著、盤旋著、閃光著。

    他見過世界各地的璀璨夜色,卻從不知道,有一種夜色,可以美得如此寂靜、輕盈、曼妙,令人心思一點點沉靜。

    他側頭去看她,隻見她仰著頭,嘴角的弧度微微揚起,眉眼彎彎,視線隨著那些飛舞的精靈輕輕轉動。

    仿佛感覺到他的視線,她偏頭望向他,輕聲似呢喃自語般地說:“十二,你知道嗎,當我去年第一次在竹林裏看到這麽美的畫麵時,我就在想,將來我一定要跟我愛的人一起來看螢火蟲,這是我覺得最最美的夜色,我想跟他一起分享。

    十二,謝謝你。

    真的。”

    她牽過他的手,緊緊握在手心裏,不等他回答,已偏過頭去,仰望著夜空。

    是在這一刻吧,傅西洲側頭久久凝視著她,將她恬靜的微笑收入眼底,在心裏做了一個決定,他不能把她拉進他的世界裏來,那個世界裏,有陰謀、爭奪、背叛、冷酷、虛情假意、爾虞我詐,甚至鮮血橫流,唯獨沒有溫情,更容不了簡單的一顆心。

    他自以為是對她的保護,卻不知道,這恰恰是他殘忍的地方,他從來沒有問過阮阮,她是否願意走進他的世界裏。

    因為在他心裏,他始終沒有把她當做患難與共的妻子。

    他們的婚姻,是她的執著,是他的順勢而為。

    同一時間,蓮城,傅家老宅。

    燈火通明的宅子裏,唯有最邊上那棟房子的三樓書房裏,燈光昏暗,隻開了一盞落地台燈,光影下,散亂著一摞照片。

    最上麵那張,場景是酒店餐廳,流光溢彩的水晶燈下,照片裏的女孩子笑容比燈光更璀璨,正抬起手,拿著紙巾幫對麵的男人擦拭殘留在嘴角的東西,男人似是不習慣這樣的接觸,頭微微一偏。

    書桌後的男人靜靜地看著桌上那摞照片,麵無表情。

    許久,他拿起最上麵那張,又看了看,忽然笑起來,那笑卻是極冷的。

    他伸手,輕輕彈了彈照片上那張麵孔,玩味地低喃:“顧阮阮,你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呢?

    是真傻呢,還是裝傻呢?”

    放下照片,他撥了通電話,沉聲吩咐道:“讓喬嘉樂明天上午到公司來見我。”

    第二天,他們又走了很遠的路,去尋找瀑布。

    在山上露營到底很多不便,她是無所謂,但她擔心傅西洲不習慣,所以行程隻安排了兩天一夜,看完瀑布就回市區。

    上次來的時候,因為時間關係,她沒有去過瀑布,找住持師父問了大致路線,他分明說不遠的,可他們走了整整兩個小時才找到!

    但渾身的疲憊在看到陽光下澄澈的水花飛舞時,她又瞬間元氣滿滿了。

    她蹲下身,掬了一捧水就喝起來。

    “這個水能喝嗎?”

    傅西洲皺眉問。

    “很甜呀!你要不要喝一點?”

    他趕緊搖頭,他的腸胃不太好,幾乎不能喝生水。

    她哈哈笑,說:“你幫我拍一張照片吧!”

    她掏出手機,正準備遞給他時,一條彩信跳進來,她順勢打開,是一張照片。

    “啪嗒”一聲,手機從她手中跌落,徑直掉進了水裏麵,沉入水底。

    “阮阮?”

    他正等著她遞手機給他,沒想到轉眼她的手機就掉進了水裏,而她,卻仿佛沒有意識到一樣,整個人呆怔地蹲在那裏,臉色蒼白無比。

    “阮阮?”

    他又叫了她一句,走到她身邊,將她拉起來。

    “怎麽了?”

    “啊……”她終於回過神來,看著他,一臉的失魂落魄。

    “發生什麽事了?”

    “哦……沒、沒什麽啊……”她呆呆地說,試圖露出一個笑容,可沒有成功。

    她不太懂得掩飾情緒,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明明白白寫在臉上。

    他自然不信,但他知道,大概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回頭看了眼手機跌落的地方,說:“手機就算撈起來,也不能用了。

    回頭買個新的吧。”

    “嗯。”

    她點點頭,“我忽然有點不舒服,我們回去吧。”

    說完,她轉身就往回走,她步子邁得飛快,他在身後喊她的名字,她不理會,隻是拚命走,拚命走。

    她不敢回頭,她不能回頭,她不想讓他看到她此刻滿臉的淚痕。

    她不知道到底怎麽了,在她剛剛感覺到一點幸福時,就總有意外跳出來,擊碎她的心,張著血盆大口嘲弄著她,你看,你看,你感覺到的幸福,壓根就是不真實的,就是一場夢,雖美,卻脆弱。

    蓮城,淩天日化集團。

    喬嘉樂站在二十九樓的副總辦公室裏,舉起手機,對著三分鍾前發送出去的一張照片,按下Delete鍵。

    她抬起頭,對臨窗而坐背對著她的男人說:“傅總,我可以走了吧?”

    片刻,傅雲深才淡淡出聲:“明天就來淩天設計部報到吧。”

    喬嘉樂轉身,走到門口時,忽又折回,她仰起妝容精致的臉龐,說:“別以為一個小小設計師的職位就能讓我為你辦事,我說過的,我做這一切,全是為了我姐姐。”

    說著,她咬緊嘴唇,眸色漸深。

    傅雲深沒接腔,隻揮了揮手。

    喬嘉樂瞪了眼他,轉身出去。

    屋子裏靜了下來,隻有他的手指輕輕叩著椅子邊緣的聲音,一下一下,耐心而有節奏。

    過了許久,他終於轉身,緩緩移動著輪椅,滑到辦公桌後,輕輕敲了下電腦鍵盤,待機的屏幕亮起來,一張照片赫然映入他眼簾。

    他看著那張照片,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顧阮阮,這一次,你又將做出什麽決定呢?

    你還會再次原諒他嗎?

    我忽然好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