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正文完
作者:卟許胡來      更新:2022-09-21 10:42      字數:10136
  第88章

    “臣既然答應了長皇子,便要做到。”

    大司打晉國快勝利的時候, 吳思圓就打算隱退了。

    沒有什麽時間比戰果出來前隱退還鄉還要更好。

    這幾年,她將權力分散出去,扶持新人, 裁剪自身黨羽跟勢力, 眾人能看得出來,她在為新人鋪路, 在為吳嘉悅鋪路。

    隻是一些大臣不明白,哪怕是親母女, 權力也還是握在自己手裏的好。

    她們摸爬滾打多年才坐在這個位子上, 如今將一切相讓, 心甘情願嗎?會不會覺得可惜後悔?

    吳嘉悅在朝中再受器重,說到底還是年輕, 她很多事情都不懂都需要慢慢去學。

    如果吳思圓在朝上, 吳嘉悅完全可以躲在吳思圓的羽翼下生活,官路暢通順遂,既不需要磕磕碰碰也不會栽跟頭。

    吳思圓坐在庭院裏, 也在想這事, 想她告老離開之後, 朝中的攤子都要交給她們了,她們能應付的過來嗎?

    這種心情頗有一種老鷹看雛鷹的心態。

    看她們剛長出羽毛,看她們振翅學飛。既怕她們跌倒摔狠了,又怕不放手她們始終學不會怎麽翱翔。

    吳思圓自己喝悶酒, 連盤花生米都沒拿。

    吳嘉悅端著花生拿著酒杯坐在她旁邊,母女兩人共享一張石桌, 對月飲酒。

    吳嘉悅將兩個酒杯分給她一個, “我陪您喝兩杯?”

    “好。”吳思圓笑, 麵上雖跟往常無異, 可倒酒的手卻微微顫抖,不得不用另隻手扶著手腕才拿穩酒壺。

    母女兩人這麽多年,還是頭回這麽單獨飲酒。

    “我上回這麽給人倒酒,都是二十年前了,”吳思圓說,“我那時初入官場,酒席之上,是要起身給其她大人倒酒的。”

    她起了個話頭,又覺得不合適聊這個吳嘉悅可能不喜歡聽,剛想擺手換個話題,就聽吳嘉悅笑,“我還以為一直是別人給您倒酒呢。”

    畢竟從她有記憶起,印象裏都是別人躬身給吳思圓倒酒,若是碰杯,別人的杯口也遠遠低於吳思圓的杯口。

    吳思圓見她感興趣,這才笑著感慨起來,“哪能啊,你娘我剛進官場的時候,也不可能上來就是協辦大學士,總要從下麵一點點往上爬。”

    她壓低傾斜自己的酒杯,跟吳嘉悅手裏的杯子底輕輕碰了一下,杯口從吳嘉悅杯子底端慢慢往上,最後高出吳嘉悅杯口一大截,“就像這樣。”

    誰沒屈膝伏低過,誰沒磕磕碰碰過,不都是這麽過來的。

    “當年我還是侍講學士,比你們大一點,比譚橙小一點,被我老師譚老太傅領著步入官場。”

    吳思圓打開話茬子,吳嘉悅靜靜地抿著酒杯聽。

    這些事情吳嘉悅還是頭一回聽吳思圓講,很是新奇,心緒也格外平靜。

    吳思圓道:“你是不知道,老太傅教學生,是師父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就跟那雛鷹站在懸崖邊學飛一樣,隻要你沒摔死,她就把你往死裏推。”

    “畢竟這條路就是難走,哪裏有疙瘩,哪裏有小坑,哪裏要彎腰,哪裏該挺背,全靠別人手把手領著是教不會的,隻有自己去摸索才能長教訓。”

    “我那時候,也是年少氣盛,仗著老師是太傅,背後是吳家,什麽樣的提醒都聽不到心裏去,因為總覺得有人給我兜底。也是老太傅心狠,讓我吃了幾次跟頭,我才知道官場這條路,屬實難走。”

    “後來我慢慢適應了,有能力了,便覺得在官場上如魚飲水般自如。那時候還算個好官,畢竟剛有能力,初心還在,飄不起來。”

    “直到你舅舅喜歡皇上,剛入東宮就被封了側君位,我才感覺到走路都是飄的。那時候根本不用我走路,我抬抬手都有人恨不得背我過去,讓我踩著她們的脊背走過去。”

    “也是從那時起,我離自己的初心越來越遠。很多事情我不是不知道該不該做,也不是不知道後果,可娘已經被人架在這個位置上了,便身不由己,便不能像以前那般自在隨意。”

    “享受高官俸祿金銀玉器,隨之而來的是枷鎖鐐銬加身。怪我,沒抵住富貴的誘惑,漸漸沉迷在這名利場上。”

    “正是因為經曆過以前那些,所以我才越發覺得這幾年過的最是純粹痛快,總算認認真真做了回官。”

    “沒有金銀入賬,沒有人情往來,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大司千秋萬代,為了薪火相傳扶持後輩,為了我大司朝堂人才生生不息。”

    “我把我會的,手把手交給蘇虞交給你們,並從心底希望,你們比我更堅毅,更能抵得住誘惑。”

    她蹉跎半生,如今兜兜轉轉,總算是還清了一身的債,也算功過相抵。

    清清白白入的官場,幹幹淨淨離的京城。

    值嗎?

    值,太值了。

    內心的充盈精神的滿足,是什麽都不能替代的。

    吳思圓主動提杯跟吳嘉悅碰了碰,“我坐在這裏的時候,還在想,你們能不能挑起這個擔子,我還該不該多留兩年。”

    “可跟你說完這些,我便知道,該放手了。”

    否則她永遠見不到雛鷹振翅翱翔於天地間的英姿,看不到她們在自己的領域裏自由滑翔。

    “蘇虞聰慧至極,比我當年更勝,但她比我清醒,比我圓滑,和行事越發端正沉穩的你比起來,她更像是我親生的。”

    吳嘉悅聞言笑了起來,“所以朝上有人說您是老狐狸,她是小狐狸。”

    “那是因為我老師是隻快修成仙的老老狐狸。”吳思圓也笑。

    兩人又喝了幾杯,吳思圓開口,“悅兒,娘離京後,隻有一件事情拜托給你。”

    吳嘉悅看過來,吳思圓道:“以後逢年過節,替我備份厚禮去譚府探望老太傅,算是幫我盡了份孝心。”

    “我路走彎了,還挺辜負她的教誨。以後不能在她膝下盡孝,隻能指望你了。”

    吳嘉悅垂眸應下,“好。”

    眼見著話題越聊越感傷,吳嘉悅吸了吸鼻子,說起別的,“聽說桉桉給舅舅找了新妻主?”

    吳思圓的胖臉瞬間皺巴起來,“是有些胡鬧。”

    桉桉是徹底忘了她曾是太女的事情,出京沒幾年,已經張羅著幫她爹再嫁了,絲毫沒考慮過她那皇陵裏的親娘的感受。

    可吳氏美貌年輕,如果一直守寡,是可惜了些。不過吳思圓懶得摻和這些,全看吳氏的個人想法。

    “等我到了之後,多少還是得幫他看兩眼,他屬實光長臉蛋不長腦子,你看看之前嫁的那都是什麽人。”吳思圓酒勁上來,連連搖頭。

    吳氏年輕時被司芸那張臉迷的不輕,一顆心都掉了進去。

    “當年我進宮跟他說先皇利用桉桉給長皇子下毒的時候,你舅舅臉都嚇白了。他被我護著長大,哪裏經曆過這些事兒。我估摸著,他原本對先皇的那點不舍跟愛意,在那一刻都沒了。”

    “我教他怎麽行事,如此方能保他們父女平安。你舅舅雖沒心機,好在不算蠢笨。”

    吳思圓感慨道:“……悅兒,咱們吳家到現在能全身而退,契機其實還是因為你。”

    另外也是她有本事,大司還用得到她。

    吳嘉悅笑,話幾乎是脫口而出,“那我現在是您的驕傲嗎?”

    吳思圓跟她碰杯,語氣認真,“是,是娘此生的驕傲。”

    吳嘉悅頓了頓,端著酒杯仰頭喝酒掩飾臉上情緒。

    可能是酒勁上頭,她竟感覺鼻子發酸眼眶發熱,酒從眼裏流出來。

    吳嘉悅將臉在肩上蹭了蹭,低頭吃了兩顆花生米,還招呼吳思圓,“娘,您也吃點,光喝酒容易上頭。”

    “這酒勁是有點大。”

    “嗯。”

    但這頓酒,是母女兩人喝的最舒服的酒。酒裏有年少的曾經,有如今的醒悟,有愧疚不舍,有母女情意,一切,都在這酒裏了。

    喝完這頓沒幾天,吳思圓告老還鄉,理由是身體不適。

    她是胖,走路都出汗,準備回鄉下吃點素食,清減清減腸胃跟這滿身肥肉。

    司牧許了,甚至許她把屬於她的俸祿跟賞賜帶走,其餘的都悄悄充公。

    吳思圓離京的那天,悄無聲息,幾乎沒人知道,連吳嘉悅都沒去相送。

    蘇虞到吳府的時候,吳思圓已經帶著家眷們離開,京中偌大的宅子,隻剩吳嘉悅一個主子。

    “我娘說,低調點走最是安全,畢竟她‘聲名在外’樹敵太多。”這幾年為了給司牧辦差,吳思圓可沒少得罪人。

    蘇虞抬手,手搭在吳嘉悅肩上拍了拍,“她走之前,見過師公,師公派人護送她出京回去,路上定是平平安安,你就別擔心了。”

    吳嘉悅皺眉睨她,將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抖落下來,“我有什麽可擔心的,我娘見過的大場麵比我的年齡數還多,哪裏輪得到我擔心她。”

    她感慨起來,“我是突然覺得院子太大了,有些空。”

    是時候娶兩個夫郎了。

    等戰事結束,她就考慮考慮娶夫的事情。

    蘇虞聞言眼睛瞬間亮起來,“大了好啊,大了我搬進來跟你一起住。我俸祿就這麽點,也不好貪的過於光明正大,至今還沒有自己的府邸。”

    吳嘉悅,“……”

    她是不是聽見了什麽?

    蘇虞從腰後抽出扇子,“唰”地下展開,扇麵上寫著四個大字——

    瘋狂斂財。

    吳嘉悅,“……”

    蘇虞道:“不如我暫住在你這裏,大院子不大院子的沒什麽,這不主要是想陪陪你嗎。”

    她說的好聽,然而腿已經不聽使喚的開始逛起來,“我這怎麽有種回自己家的舒適感呢,這院子,這磚頭,這花盆,我都很熟悉啊。”

    廢話,畢竟天天來。

    蘇虞嘖嘖感慨,“要不是婉子成親了,我都想喊她一塊來住。”

    你可做個人吧,到時候這到底是蘇府還是吳府可就掰扯不清了。

    吳嘉悅嗤笑,“蘇婉都成親了,你還單著,你怎麽好意思說這話的。”

    “這不是沒斂到財嗎,”蘇虞表示,“先立業再成家。”

    “那你一輩子單著吧。”吳嘉悅往院裏走,隨手指著,“這片隨你住,離我遠點,免得擾我睡覺。”

    蘇虞笑,“好說好說,不過你指的這一片都不太行。我膽小,我還是住你旁邊吧,你那邊我更熟悉些,不認生。”

    吳嘉悅嗬了一聲,送她一個字,“滾。”

    “好嘞。”

    “……”

    她膽小?天底下誰還比她膽子大,她膽子都大到把“斂財”寫在明麵上了。

    京中前腳送走個吳思圓,後腳就養出了蘇虞,畢竟,水至清則無魚嘛。

    吳思圓退出朝堂後沒多久,大司拿下晉國,又過小半年,周邊小國全部俯首稱臣,並於今年年底,攜禮來朝。

    這場大宴,既是大司的大宴,也是年輕一輩的大宴,是她們施展拳腳的天地,是她們自由翱翔的領域。

    宴會開始的前三天,鄰國先送了一車酒過來,說是她們那裏的特產,叫“夢前世”。

    說的邪乎,什麽喝完這酒能夠夢見前世今生,所以才叫“夢前世”。

    至於配方是她們本國一得道高僧配製的,因用料特殊,一年最多產五十壺酒,今年所產的都送往大司了。

    司牧所生的一對龍鳳胎,今年已經滿三歲有餘,前段時間司桉桉“去世”,朝臣力薦推司牧的女兒司悠繼位,司牧以攝政王的身份攝政。

    年底四邦來朝,既是表明自己的臣服之心,同時也是恭賀大司新皇登基。

    “夢前世”送到的那天晚上,司牧於永樂宮設宴,當場開了四十餘壺“夢前世”宴請群臣,讓百官共飲。

    長皇子司牧坐在龍椅上,太學院掌院譚柚坐在他身側,妻夫兩人共同麵向群臣。

    還未登基的小皇帝司悠板板正正地坐在司牧跟譚柚身旁,別人喝酒,她喝羊奶。

    她弟弟譚瑞,在她登基後被封為長皇子,此時正晃著兩條小胖腿,眨巴著一雙漂亮的鳳眼好奇地往下看。

    “阿柚,你說這酒真的能夢前世嗎?”司牧好奇地端起酒杯嗅了嗅,酒水清香甘甜,沒有半分酒味。

    他悄悄抿一口,眼睛噌的下亮起來,“挺甜。”

    一說到甜,龍鳳胎姐弟的耳朵就豎起來了。

    譚柚略顯無奈,這姐弟倆都嗜甜,跟司牧一樣。

    譚瑞瑞伸手扯司牧衣袖,白湯圓似的小臉昂起來看他,奶聲奶氣問,“有多甜?讓瑞瑞嚐嚐。”

    司悠悠跟著看過來,鬼精鬼精的,重複說,“讓瑞瑞嚐嚐。”

    畢竟弟弟都嚐了怎麽可能不給她嚐。

    司牧板著臉說,“不可以,小孩子不可以喝酒。”

    本是一句很正經的教導言語,直到瑞瑞眨巴著幹淨清澈的眸子問,“可爹爹你也是小孩子,你為什麽可以喝酒?”

    司牧微怔,笑著問,“爹爹怎麽就是小孩子了?”

    譚瑞瑞伸著粗胖的小手,指著譚柚,“那天瑞瑞聽見娘叫你寶貝,寶貝不就是小孩子嗎。”

    對於三歲的小孩子來說,她們就是寶貝,寶貝就是小孩子。

    司牧臉瞬間微紅,側眸睨譚柚,譚柚八風不動,唯有耳廓微熱。

    她有心解釋,當時情況跟她們聽到的多少有些出入,但此時人多,解釋不如沉默。

    司牧輕咳兩聲,還好她們身居高位坐的遠,沒人聽見這話,“那你們也不能喝酒。”

    司牧理直氣壯,“因為我隻是你娘一人的寶貝,而所有人看見你們都喊你們小寶貝,所以你們才是真正的小孩子,小孩子不能飲酒。”

    司悠悠跟譚瑞瑞皺巴起白嫩的小臉,受歡迎是她們的錯嘍?

    不過司牧還是抽了隻公筷,借著袖筒的遮掩,用筷子蘸了蘸杯中的清水,給兩個小孩子每人嚐了一口,煞有其事的問,“甜嗎?”

    譚瑞瑞還真砸吧兩下嘴,緩慢搖頭,“不甜,跟水一樣。”

    譚瑞瑞看向司悠悠,司悠悠也說,“不甜,就是水啊。”

    司牧心道孩子大了不好騙了,“對啊,就是水啊,所以還不如你們杯中的羊奶好喝。”

    這麽一說,譚瑞瑞跟司悠悠才作罷。

    司牧喝了口酒壓壓臉上糊弄孩子的心虛,朝譚柚微微舉了舉杯子,“嚐嚐?”

    譚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味道是清甜,不是甜膩的那種甜,而是甘泉的那種甜,說像水也沒錯。

    底下大臣也疑惑,“這怎麽說是酒,沒有酒味呢?”

    “莫不會是糖水吧?”

    蘇虞跟吳嘉悅也喝了不少,譚橙飲了三杯,最後覺得還是沒有酒味,便不願再喝。

    酒的事情在歌舞上來之後也就順勢掀過去,沒人留意。

    直到宴會散席,眾人回到家中躺下,才感覺酒勁慢慢上頭。

    剛才在宴上,譚柚溫聲跟司牧說,“少喝些。”

    司牧眼睛彎彎回她,“我心裏有數。”

    結果他的心裏有數就是倒頭就睡。

    孩子由專人負責,不需要兩人操心,譚柚抱起司牧將他抱回勤政殿。

    如今司芸的後宮遣散完畢,整個宮裏就住著她們一家四口四位主子。

    司牧在她懷裏含含糊糊嘟囔,“阿柚,我不要夢回前世。”

    他伸手攥著她身前衣襟,聲音越發聽不清,“我前世沒有你,過的好苦好苦。”

    “不像現在,夢都是甜的~”

    譚柚靜靜聽司牧說話,奈何他聲音太輕,細如蚊喃根本聽不見,最後隻得作罷。

    給司牧洗漱完,又喂了他兩口清水,司牧美美地舔了兩下唇睡著了。

    譚柚坐在床邊端著水杯,眉眼溫柔地看他。

    可能是晚間宴上飲了酒,譚柚感覺自己確實是有些醉了,她將燭台留了一盞,躺下睡覺。

    應該是夢裏,譚柚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喊,“打進來了。”

    “敵軍打進來了。”

    譚柚站在沁鳳宮門口,看宮侍們四處慌逃,有人從她前麵撞過來,譚柚還沒來得及閃躲,對方就已經從她身體中穿過去。

    譚柚微微一怔,低頭看自己的手腳,好像是透明的,沒人能看見她,她也沒有實體,應該是遊魂的狀態。

    難道真是夢前世?

    可這又是什麽情況?

    譚柚想知道怎麽回事,轉念之後,就來到太和殿廣場。

    司芸一身黃袍站在高階之上,眼底猩紅看著遠處城門,垂在身側的手不受控製地發顫,“應該是守不住了。”

    什麽守不住了?

    譚柚順著司芸的目光看過去,就見原本好好的大司此刻已經生靈塗炭。晉國大軍的營寨就紮在京郊,等著最後一擊拿下大司。

    譚柚反應過來,這應該是原書中,亦或是前世國破前的最後一天一夜。

    隻是她那時看書看的並不是很認真,隻知道國破了大司亡了,具體的內容跟細節並不清楚。

    初看書時,她是書外人,以旁觀者的心態去看,最多隻是感慨兩句。

    可如今她是書裏人,扭頭再看書中前世劇情,心情已經做不到那般輕鬆。

    譚柚來到城門口,就聽見外麵晉國將士們猖狂的笑聲透過城門傳進城內。

    京城城門緊閉,守在城牆上的是最後可用的禁軍跟京兆尹府衙役們。她們甚至連衣服顏色都不同,緊急之下由安國公調配,由陳侯帶領,勢要守住這最後一道防線。

    趙錦莉跟陳芙是兩家最有希望的小輩,早已戰死在前線。趙家連趙錦鈺一個男子都沒留,都葬在戰場上了。

    如今老國公拄著拐杖站在眾人麵前,臉上沒有悲傷,有的是英勇赴死的決心。

    他道:“最後一戰,敵眾我寡,這時候誰要是想走,我絕不強留。為了活而逃,不丟人。”

    有人沒忍住道:“國公,我們不走,您走吧!”

    老國公緩緩搖頭,“我生在戰場,長在戰場,如今要是能死在戰場,也算圓滿。趙家人,沒有走這一說,就是死,也是戰死!”

    空中風聲響起,像是一首悲壯的戰歌。

    所有人頂著風而立,沒有半個說往後退的。

    她們是京城最後一道防線,她們要用自己的身軀,為城中百姓爭取逃亡時間。

    讓眾人沒想到的是,守在城門口的除了禁軍跟衙役們,還有一支由譚橙領頭的京中世家女們組成的小隊。

    譚橙是譚家最後的血脈,一身縞素站在人前,朝老國公行禮,“願為國戰,願為民戰。”

    她這兩年是接連遭受打擊,老太傅去世後,她庶妹也沒了。整個譚家,沉甸甸的擔子全壓在她身上。

    譚橙憔悴疲憊,人也清瘦的厲害,此刻迎著風而立,衣袍鼓起,挺拔的唯有脊背。

    她身後,站著很多跟她一樣的年輕人。

    這些平日裏的紈絝們,京中的混混,此時竟意外的團結起來,站在百姓身前,站在城門之後。

    老國公看向她們,這些人也都十幾二十歲的模樣,有幾個是眼熟的。像蘇家的兩個孩子蘇虞跟蘇婉,還有白家的白妔。

    這些人平時雖紈絝沒作為,可見著他時都老老實實恭恭敬敬,是品性不壞的好孩子。

    最讓老國公詫異的是吳嘉悅也在。

    她母親吳思圓是協辦大學士,是百姓們口中的奸臣庸臣。有人甚至在想,吳思圓一定是所有人中跑的最快的那個,肯定早早就出城了。

    可此刻吳嘉悅站在這裏,便說明吳大人沒有拋棄她的國家。她明知這是艘沉船,依舊站在上麵跟她的家國共沉淪。

    她沒走,所以吳嘉悅站了出來。

    蘇虞道:“我們拳腳功夫是真不行,但我們這顆心夠堅硬。隻要沒死,絕不後退。”

    蘇婉重重點頭,“隻要沒死,絕不後退!”

    她們默契出聲,大喊,“隻要沒死,絕不後退——!”

    這些人是聽聞兵臨城下後,自發自願過來的,衣服顏色五花八門,什麽樣的都有,根本不是一支正規軍隊,可她們臉上的堅毅跟勇敢,卻將她們連在一起。

    老國公心頭五味陳雜,雙手搭在陰沉木拐杖上,緩緩點頭,“好,好。”

    大司還是有人在的,這些新人,她們心頭亦有家國大義亦有滿腔熱血,隻是留給她們的機會跟時間不多了。

    站在這裏的每一個人,都知道她們贏不了,可她們不能退。

    因為身後無數百姓正在撤離,她們要為百姓們拖延時間。

    城裏很多人都在從小路往外逃,但都是緊著孩子走,年輕力壯的女人都抄起自己家的鐵鍁鋤頭,往城門口支援。

    傍晚黃昏中,鼓聲連著號角聲響起,隨後是晉國攻城。

    譚柚站在遠處靜靜地看,看譚橙跟禁軍們奮力抵著厚重的城門,看遠處柳盛錦一身白衣朝她這邊跑來。

    隨後安從鳳追上前,一把拉住柳盛錦的手腕將他往後拖。

    “大司要沒了,晉國攻進來誰都活不了!”安從鳳嘶吼,扯著柳盛錦的手腕不讓他再往前。

    “咱們先走,將來還有複國的希望。現在留在城內,隻有死。”

    柳盛錦掙紮起來,說道:“那便讓我死,讓我跟大司一起死。”

    “你是想跟大司一起死還是想跟譚橙一起死?”安從鳳厲聲詢問。

    柳盛錦轉身反手一巴掌抽在安從鳳臉上,聲音清脆至極,他含淚質問,“家國仇恨麵前,你眼裏隻剩情愛嗎!”

    “我身為大司人,寧願死在這城內,都不願改名換姓苟活於世。”

    何況安從鳳從未想過複國,她若是真有這份心,當初在朝堂之上就不會極力反對戰事。以至於國庫越耗越空,最後想迎戰都沒有糧草兵馬。

    柳盛錦恨透了安從鳳,若是有機會,他都想用頭上的簪子殺了她!此刻不由用力地推了她一把,試圖朝城門口跑過去。

    可他一個男子哪裏是安從鳳的對手,被安從鳳一計手刀敲在後頸暈了過去。

    安從鳳將人帶走,連著她其餘夫郎一起,帶上她的家財萬貫逃命去了。

    譚柚視線轉回來,前後半個時辰,城門就被晉國用攻城木破開,兩軍交戰混作一團。

    城門失守,不知宮裏情況如何。

    那這時候的司牧呢?

    譚柚轉回去,又來到沁鳳宮門口。

    跟剛才景象全然不同,這座空蕩蕩的宮殿已經起火。

    沁鳳宮之前是司牧用來囚禁司芸的地方,難道說——

    譚柚心頭一動,瘋狂朝裏跑,身體穿過火焰時,甚至能感覺到火舌的舔舐跟灼燒感。

    她穿過木門,來到殿內。

    司牧穿著單薄的中衣,艱難地掀開被子,正要從床上滾下來。譚柚飛快地躍過去伸手接他,然後眼睜睜看著司牧穿過她的手臂掉下來,滾到她腳邊。

    譚柚保持著伸出兩隻手的姿勢,怔在原地。

    她忘了,她是透明的。

    譚柚僵硬地轉動脖子轉身朝司牧看過去。

    司牧瘦的厲害,她一直覺得司牧清瘦,可這個樣子的司牧已經不能用瘦來形容,而是隻剩一把骨頭了,全靠一副好皮囊撐著,才不顯得過於嚇人。

    司牧嗆咳起來,往宮門口爬。

    火舌通過門窗往殿內舔舐,譚柚明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麽,還是單膝跪在司牧身側,伸手徒勞無用地試圖去撩起粘在他臉上的碎發。

    司芸提劍來到宮門口,她身後的侍衛還在勸,“皇上,城門失守,所有人戰死,您快跑吧。”

    城門口那些人,才多少啊,晉國攻城又多少人啊,她們能頑強的守上快一夜,已經是奇跡了。

    已經,盡力了。

    譚柚心頭鈍痛,聽聞所有人戰死的時候,心髒驟疼難忍,膝蓋一沉,雙膝跪地。

    司芸披頭散發,“朕是大司皇室,是大司的皇上,可以與國共沉淪,但不能棄國而去。朕就是死,也要死在這座城裏。”

    她抬腳踢開門,看著地上的司牧,眼裏情緒複雜至極,有悔恨有後悔有愧疚有心虛,最後隻是說一聲,“阿牧,國破了。”

    “大司,亡了。”

    司牧聞言一口血吐出來,滿眼的難以置信,整個人暈倒在地。

    司芸自裁,火勢朝殿內蔓延。

    譚柚試圖用自己的身軀護住司牧,明知道無用,依舊固執的將他擋在自己懷裏跟火勢之間,企圖擁抱住他。

    場景轉換,她兜兜轉轉來到現世,渾渾噩噩過了小半生,隨後為了救一個失足落水的孩子,將自己搭了進去。

    譚柚再次睜開眼睛,入目的是養心殿裏的深色床帳。

    她緩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感覺到胸腔裏的心髒重新恢複原有的節拍,才慢慢感覺到身側熟悉的氣息跟呼吸。

    譚柚艱難地轉動脖子,朝旁邊看過去。

    司牧抱著她的手臂睡的香甜,他如今睡覺時已經不需要把自己藏進被子,也極少會做噩夢了,自從大司拿下晉國,他睡覺時嘴角都帶著淺淺笑意。

    譚柚微微側身而臥,曲起雙腿,單手覆在他側臉上,頷首低頭,額頭抵著他的額頭,閉上眼睛細細感受他的每一次呼吸,情緒這才慢慢平複下來。

    還好,還好他還在。

    譚柚眼尾濕潤,滿嘴苦味,苦到極致,是說不出來的壓抑跟窒息。

    “夢前世”,入口甜,中調淡,後調苦。

    司牧哼哼唧唧醒來,“阿柚,渴。”

    譚柚起身為他倒水,司牧揉著眼睛坐起來。

    床帳撩起一邊,譚柚坐在床邊,看司牧喝水。她溫聲問,“哪裏難受?喝完酒後可曾做噩夢嗎?”

    司牧還沒完全清醒,呆愣愣搖頭,“沒有。”

    他可能前世已經夠苦了,已經經曆過一次,所以才沒夢見,亦或是夢見了也不怕,因為他已經拿下晉國,將大司變得強盛無敵,他甚至會在夢裏踩著司芸的臉,罵她廢物。

    這對於他來說,是彌補遺憾的美夢。

    譚柚鬆了口氣,伸手從司牧手中接過茶杯,垂眸說,“我做了個噩夢。”

    司牧歪頭看她,小貓般依偎過來,柔軟溫熱的臉蛋隔著中衣貼在她手臂上,軟軟糯糯的“嗯?”了一聲。

    譚柚道:“夢裏,無論我怎麽努力,都不能把你擁進懷裏。”

    光是想想,就覺得心口一空。

    司牧在她手臂上親了一下,笑著說,“那的確是噩夢。”

    他抱住她的手臂,用臉蹭了兩下,“那現在給你抱,想怎麽抱都行。”

    譚柚側眸看他,“當真?”

    “當真。”

    譚柚喝了一口水,在嘴中含著,手指撩起司牧的下巴,垂眸偏頭吻上去。

    她將茶杯隨手放在床頭圓凳上,單手攬著司牧纖細柔軟的腰肢,將他抵在床上。

    深色床帳落下,遮住裏麵的深深擁抱跟融為一體,譚柚夢中的心空,由現在炙熱的司牧“填滿堵住”。

    司牧有些開心,軟軟地哼,“阿柚,你今天好……好熱情啊~”

    譚柚聲音微啞,“因為喜歡你。”

    司牧嘿笑起來,“你怎麽一喝酒就愛說情話。”

    譚柚輕聲道:“是實話。”

    司牧聽完更開心了。

    譚柚本以為就她自己情況特殊,才夢到了前世今生,結果昨天夜裏,整個京城幾乎所有昨晚赴宴的官員都哭成一團。

    很多人是哭著醒的,醒來後想起夢裏的事情,更是哭到上氣不接下氣。

    想想夢中的大司,再看看如今的大司,官員們心頭各種滋味都有,現在隻想跪在司牧麵前,抱著他的腿喊“殿下”。

    她們的殿下啊,不管夢中是真是假,不管是不是真的前世,可現實中,他卻是憑一己之力將大司變成如今這般四邦來朝的大國。

    原本大臣們還有些飄,感覺自己是大國了,過幾日四邦來朝時要把傲氣擺出來,耍一耍大國威風。

    可這突然一夢,將她們驚醒。

    傲慢輕視才是亡國的關鍵,她們需時刻保持著警惕之心,謙虛上進之心,才能長久。

    畢竟夢中,誰也沒想到晉國會打過來,也沒想到大司會不堪一擊。

    三日之後,新皇登基,八方來貢,萬國來朝,場麵之大,空前絕後。

    京城是前所未有的熱鬧繁華,街上各樣的人都有,各種語言交流,若是言語不通的,還可以用手比劃。

    商業打通,貿易往來,實現了經濟的繁榮。

    大司官員接待外賓,也是謙和有禮,並無半分傲慢輕蔑,展現了大國的禮儀風範。

    來此一趟,周邊小國對大司好感更盛,歸心虔誠,年年上供。

    周邊國家的史書評價此事時,用了八個字:

    上國威嚴,赫赫昭昭。

    大司由此慢慢進入全盛時期,維持幾百年之久,不見頹態。

    後人聊起這事時,總要感慨一句,“攝政王司牧,是個奇才。他妻主譚柚,是位仁師。”

    兩人的功績史書都寫爛了,兩人的愛情故事,話本也都出了幾百本。但知道內情的人會說,“她倆的故事,起源於一個字——”

    “信。”

    ——“於臣而言‘一言許人,千金不易’,於國而言‘信,國之寶也,民之所庇也’。”

    起源於一句話:

    “臣既然答應了長皇子,便要做到。”

    說到做到,此生不換。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