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全文完)
作者:星零      更新:2022-09-21 07:18      字數:39531
  第一百零四章

  大漠孤煙,漠北冰雪,江南煙雨,帝梓元陪著洛銘西幾乎走遍了大靖的國土。他們少時為帝家,入朝堂後為百姓,細數下來,兩人雖尊臨天下,卻從未像現在這般去看過他們腳下的一方國土。

  前兩個月洛銘西還能和帝梓元邀山賞月品茶論琴,到最後半個月時,每日裏他有一半時間都在昏迷,醒來時也隻能虛弱地躺在馬車上透過車窗看窗外的風景。

  他醒著的時候每一次睜眼,身邊都是帝梓元。他昏迷的時候,卻沒瞧見帝梓元越來越黯淡的眼。

  直到有一天,他按住帝梓元為他服參片的手,虛弱卻堅定地開口:“梓元,放棄吧。”

  帝梓元的手一頓,眼垂下,卻沒有出聲。

  “天下這麽大,找不到那位靈兆師父或許就是我的天命。”他在帝梓元肩上拍了拍,就像小時候每一次她受了委屈安撫她時一樣,洛銘西眼底有著坦然麵對死亡的釋懷,“我們回晉南吧,我想再嚐一嚐你洛伯母做的桂花糕。”

  洛銘西如今的精神,即便是說這樣簡單的幾句話也耗盡了心力。他的手從帝梓元肩上落下,在半空中被帝梓元穩穩握住。

  “好。”她拽緊洛銘西的手,迎上他緩緩合上的眼,低聲答應了他:“銘西,我帶你回晉南。”

  這一日後,洛銘西便一直昏迷著,極少有醒來的時候。帝梓元沉默地守在他身邊,給他念一些雜書古籍,沒人知道昏迷的洛銘西聽不聽得見,但帝梓元日夜守在他身旁,片刻也不敢離去。

  一路舟車勞頓,馬車駛進帝北城時洛銘西竟然清醒過來,他看著巍峨的城牆,眼底露出懷念。

  這一日,離淨玄為他們許下的三月之期,隻剩一日。

  洛老將軍夫婦和洛銀輝早早便得了消息,在洛府大門口翹首以盼,見馬車抵達,洛銘西才露了個臉,洛銀輝就已經沉不住氣地跑到車轅邊握住了他的手。

  “大哥!”洛銀輝才喚了一聲,大顆的眼珠就積聚在眼眶裏要掉下來。

  洛銘西在她頭上拍了拍,笑道:“都是大姑娘了,還跟個小丫頭一樣。”他就著洛銀輝的手下了馬車,走到洛府門前,對著久候的父母拜下。

  “見過父親、母親。”洛老夫人一把扶起他,紅了眼眶,嘴唇抖了抖說不出話來。

  帝梓元跟著洛銘西從馬車上下來,沉默地立在一旁,她看著洛家老小悲切的模樣,愧疚得不知該說什麽。

  為了帝家,洛銘西離家入京一走六載,洛家一門對帝家忠心耿耿,卻因為帝家落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光景,帝梓元如何不愧對洛老將軍和洛老夫人。

  “回來就好。”見妻女這般模樣,洛老將軍啞著聲開了口,他朝帝梓元彎腰行禮,“老臣見過攝政王。”

  洛老將軍的腰還未彎下,便被帝梓元扶起,“老將軍,不可,梓元受不起。”

  見她眼底滿是愧疚,洛老將軍斂了眼底的哀意,朝一旁的洛銘西看去:“回來了就好,你娘給你做了一大桌子菜,進去吧。”他說著拍了拍帝梓元的手,笑道:“丫頭,你洛伯母一清早起來給你蒸了你最愛吃的桂花糕,一起進來吧。”

  “是,父親。”洛銘西點點頭,看向帝梓元。

  帝梓元頷首,走到他身旁和他一起扶著洛老夫人進了洛府。

  合家團圓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好像隻是一眨眼的工夫,月亮就升上了帝北城。

  洛銘西晌午的時候便有些昏昏沉沉了,洛老夫人看得悲切,眼淚止不住地流,被洛老將軍攙扶著回了後院。洛銀輝一直守在洛銘西身旁,握著他的手嘰嘰喳喳地說著話,生怕她兄長閉上了眼就不再醒來。帝梓元守在洛銘西身旁發呆,一隻手始終探著他的脈門。

  “梓元。”洛銘西不知什麽時候睜開了眼,喚了一聲帝梓元。

  帝梓元見他臉色突然恢複了紅潤,脈門處探著卻比之前更虛弱,陡然明白了什麽。

  洛銘西回光返照,大限將至。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不讓自己的情緒顯露出來,把耳朵湊近了洛銘西嘴邊,“銘西,我在。”

  “還記得帝家老宅後的那片長思花海嗎?”

  “記得。”

  “你喜歡長思花,帝伯母花了好長時間才栽了那一片出來。你小時候,我總是帶著你和燼言在那裏玩。”

  “我記得。”

  “咱們再去看看長思花……”洛銘西說還沒說完,眼就緩緩合上,手失了力氣朝地上落去。

  帝梓元一把握住他的手,眼底的悲意再也忍不住。

  “好,我帶你去,銘西,你堅持住,我帶你去看長思花。”

  她把洛銘西背在背上,什麽都顧不得交代,淩空而起朝帝府而去。

  洛銀輝見洛銘西虛弱成這樣,擔心得起身就要追,卻被一直遠遠守在洛銘西身旁的心雨拉住了。

  “二小姐,讓公子去吧。”她眼底滿是淚水,“能在小姐身邊走,是公子唯一的念想了。”

  洛銀輝聽懂了心雨話裏的深意,少女的眼猛地睜大,怔怔看著洛銘西和帝梓元消失的方向,像是明白了什麽一般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帝家舊宅自十七年前那一場屠殺後就再也沒有人住過了。這麽多年,空寂代替了繁華,歲月洗淨了榮耀,年年歲歲的荒蕪下,隻有帝府後院那一片長思花海,始終盛開著。

  “銘西,你看,娘親栽的長思花,它們還在呢,跟咱們小時候一模一樣。”

  帝梓元坐在帝家後院的長廊下,洛銘西坐在她身旁,臉上還是在洛府時那副紅潤的樣子,他看著眼前的長思花海,嘴角微微揚起。

  “是啊,還是咱們小時候的樣子呢。這麽多年過去了一點都沒變呢。梓元……”

  “嗯?”

  洛銘西從腰上解下那方龍鳳玉佩放在帝梓元手裏,“這是當年老侯爺送給我的,我一直帶在身邊,我把你和銀輝一樣當妹妹疼。我沒什麽念想留給你,這方玉佩你拿著,以後要是想我了,就拿出來看看。”

  “銘西……”帝梓元聲音哽咽,說不出話來。

  洛銘西替她收攏握著玉佩的手,一點點朝她肩上靠去。

  “長思花海,真好看啊。”他抬頭望向長思花海的方向,緩緩閉上了眼,“要是我們能一直在這裏長大,該有多好。”

  洛銘西的聲音一點點低下去,直至終不可聞。

  帝梓元握著他的手,一直沒有鬆開。

  他們手心交握的地方,放著那塊帝永寧二十五年前交到洛銘西手中的龍鳳玉佩。

  “洛家小子,以後梓元就交給你啦,你可要好好保護她,記住了嗎?”

  靖安侯帝永寧不知道,他的一句無心之言,晉南洛家的那個少年,記了二十五年。

  草長鶯飛,煙花三月,又是一年。大靖宣宇帝繼位登基一晃就到了第二個年頭。

  韓燁是個比他父親嘉寧帝更勤勉的皇帝,他自登基以來勤於朝政,內整朝綱選賢任才,外用柔和之政善待北秦歸順的十八郡,妥善安排北秦皇室、安撫北秦子民,又布重兵於東騫國界,震懾他國。自嘉寧一朝後,大靖的國威在宣宇帝手中幾乎達到了和太祖比肩的程度。

  嘉寧帝耗費一生培養的嫡子,確實是大靖的中興之主。

  宣宇帝的仁德賢政同樣澤被著晉南的子民,這一年,當朝天子的政績佳談如雪花一般有意無意地飄進了帝北城,可得到的回音總是一片沉寂。

  京城的暗探來了一波又一波,卻從來沒有尋到他們需要的消息。

  帝都皇城裏的那一位,也在這一日日的等待裏孤寂而過。

  轉眼又是涪陵山春狩的日子,當今天子少時便喜狩獵,登基後亦每年親臨涪陵山春宴。為了能在春狩上嶄露頭角,奪得天子青睞,京城各府的少年郎們個個鉚足了勁兒準備,三個月前京城裏好的狩獵師傅就已經千金難求。不過除了這些誌氣如鴻的少年們,各府各族待嫁的貴女們心思也不淺。

  攝政王離京巡視西北已經一年之久,雖然天子和靖安侯府都一副巋然不動的模樣,可後宮至今空懸,偌大個朝堂自然會有耐不住的人。攝政王遲遲未歸,諸多猜測雖不敢擺在明麵兒上,可私底下的流言蜚語卻是禁不了,更有甚者傳攝政王早些年領兵傷了身體,這一年出京是去養病去了,連皇後之位都棄之不顧,怕是攝政王不久於人世或是早就辭世了。

  流言傳得多了,眾口鑠金,大靖的氏族朝臣們自然就有想法了,即便做不了皇後,天子正當壯年,隻要能入後宮先誕下個一兒半女,將來必貴不可言。抱著這麽個心思,這次天子參加的春狩,就成了各族各府貴女們眼中一躍龍門的好機會。毫不誇張地說,這次涪陵山春狩,大靖百官氏族三品以上府中正當年華之女未嫁者,盡皆參宴,甚至民間還有賭坊開出了盤口,賭哪家貴女能被天子看中成為後宮第一個後妃的。民間百姓對待天子大婚的熱情,絲毫不亞於數年前的太子擇妃。

  當吉利繪聲繪色地在練武場把帝都的這些傳言稟告韓燁的時候,小心翼翼地問了句:“陛下,流言日漸不成體統,靖安侯著奴才來問問,可要禁一禁?”

  天子手持彎弓,拉至滿月,眯眼望向五米外的靶心,手停都沒停,“不用。”

  得到了和心中完全不一樣的答案,吉利一愣,但還是迅速恭順地點頭,“是。陛下,剛剛內務府張大人來報,說明日參宴的女眷實在太多,求問陛下是不是能適當改一改參宴的規矩,讓二品以上朝臣的女眷參宴。”

  韓燁拉弓的手一頓,瞥向一旁的大內總管,“怎麽,朕的涪陵山擺不下這些女眷?”

  “能,涪陵山千裏沃野,自然能擺得下各府貴女。”吉利被韓燁這麽一望,冷汗都冒了出來。

  陛下臨朝才一年,這威嚴是越發重了。滿朝文武,也就左相和靖安侯能在陛下麵前嬉笑怒罵。

  “三品朝臣的家眷參宴是太祖定下的規矩,何必為朕改了規矩。”韓燁重新瞄準靶心。

  “陛下,張大人還問了……”吉利想著那一張老臉愁成了菊花的內務府總管,視死如歸地開了口,“有好幾家侯府的品階一樣,幾位老侯爺為了把自家的貴女安排在最靠近陛下禦台的大帳,都快打起來了,他一個都不敢得罪,讓奴才來問問怎麽安排才妥當?”

  “怎麽安排才妥當?這麽點小事也值得你來問朕?還是連你也以為朕會看中哪家貴女,迎進宮中為妃,這才幫那群老家夥上趕著來套朕的口風?”

  韓燁話音落定,一箭射出,直中靶心。

  “陛下,奴才不敢!奴才冤枉啊!就算借奴才一百個膽子,奴才也不敢替別人撬攝政王殿下的牆角啊!”吉利駭得臉色一變,急忙跪下請罪。

  四周侍衛瞧得韓燁這一箭射得精彩,一陣喝彩聲響起。他們看到大內總管突然臉色發白地跪下,不敢再喝彩,紛紛低頭假裝什麽都沒瞧見。

  吉利有口難辯,換自個兒一張臉皺成菊花了。要不是內務府總管自小對他有些恩情,他吃飽了撐著來多嘴問陛下這幾句,誰不知道這一年隻要有人在陛下麵前問起攝政王何時歸朝,那人兩三個月的冷板凳定是少不了的。

  “起來吧。”韓燁把彎弓朝吉利扔去,“在朕麵前做什麽戲,朕知道你和張晉有些交情,傳朕的話,既然他這個內務府總管不知道怎麽安排,這差事也別領了,明日的春狩,交給靖安侯府去操辦。”

  韓燁彈了彈袖擺,回上書房批閱奏折去了,留下抱著彎弓心情十分淩亂的內務府總管。

  我的陛下喲,你到底想些什麽?

  不禁止那些對攝政王的流言蜚語,也不減少入涪陵山的各府貴女,卻偏偏把這次春狩交給靖安侯爺來操辦,您這不是硌硬侯爺嗎您?

  第二日,春日明媚,光照萬裏。春狩在涪陵山如期舉行,因今年參加春狩的貴女格外多,禦台下的大帳排了百米之遠。昨日天子把春狩的操辦交給靖安侯府後,為了自家貴女的位置鬧騰了半個月的諸侯大臣們終於歇了下來,滿京城的人都等著今日靖安侯會怎麽安排各家府上那些嬌嬌俏俏的貴女們。

  靖安侯爺也真是個妙人,他請了宮裏幾位公主出席,讓公主按年歲大小各占一帳,抄錄了出生一品世家的貴女名冊一份,讓各位公主挑選相熟的玩伴相伴,這樣一來出生一品氏族的貴女們便伴在幾位公主身旁,雖說誰都占不了頭籌,但誰也沒吃了虧。按照慣例,百官貴女所待的大帳是一直要拉著紗簾的,公主因身份高貴,可以啟帳觀看春狩,這樣一來公主帳裏的貴女們自然能在天子眼底落個眼緣。講真,若不是靖安侯爺至今還帶著一頂有些虛的國舅爺帽子,這些把貴女送進春狩宴的一品公侯世家們簡直是欠了他一份大人請。

  豔陽高照,春狩宴已經如火如荼地開始了,各家兒郎們早早入了圍場狩獵。春狩宴曆來都是年輕朝臣出席,鮮少有老臣參加,這次也不知怎的,魏相爺竟邀了禮部和戶部兩位尚書一起來踏春,魏相德高望重,龔季柘和錢廣進自是欣然應邀而來。

  此時韓燁高坐禦台,身旁一左一右便坐著魏相和帝燼言,龔季柘的錢廣進略居其下。

  望著各家少年子弟踏馬彎弓絕塵而去,錢廣進感慨一聲道:“臣還記得侯爺當年尚未到及冠年歲,便能在這春狩宴上獨占鼇頭三載,不愧是陛下和魏相親手教出來的高徒,咱們大靖哪家府上的子弟能趕上侯爺您當年的風采!”

  錢廣進堪堪四十便穩居戶部尚書不是沒有理由的,他這一句就把禦台上三個人都誇得熨熨帖帖的。龔季柘當了一輩子老學究,和錢廣進這個錢簍子,倒頗有幾分忘年交的情誼。

  “錢大人過獎了,我看今日來的都是各家優秀子弟,狩獵結束時未必會比本侯當年差。”帝燼言笑道,他這幾年在沙場和朝堂中曆練,養成了一副內斂謙和的性子,早非當年張牙舞爪鬧騰得滿京城熱鬧的溫朔公子了。

  “你這皮猴子,倒學會謙虛了。”韓燁朝帝燼言似笑非笑看了一眼,發自肺腑感慨了一句。他一手把帝燼言教養長大,自是知道溫朔年少時是何等心氣,恨不得天老大他老二,地都要被他踩在地上跺幾腳才甘心。

  “陛下,人總是要長進的,您都從東宮挪到皇宮成為天下之主了,我若還是當年那副樣子,豈不是一輩子隻能做個東宮使關啊。”

  “侯爺!不可妄言!”龔季柘一聽這話,眉頭皺起就要長篇累牘地說教。

  韓燁卻大笑出聲,擺擺手道:“剛剛還說你消停了,一句話就露了行跡。龔卿,無妨,他平時在朝堂上憋壞了,今日春狩宴,百無禁忌。”

  韓燁一句話,龔季柘就閉了口。錢廣進朝他擠擠眼,做了個拉上嘴的搞怪表情,氣得老學究吹胡子瞪眼。

  “少年人就是好啊,有朝氣。”魏相在一旁摸著胡子笑道。正在這時號角吹響,遠處一陣馬蹄奔騰聲傳來,春狩的少年們提著獵物踏馬而歸,朝氣蓬勃。老相爺感慨道:“不錯不錯,個個精神氣兒都好,這可都是咱們大靖未來的棟梁!”

  少年們一個接一個回到禦台前的空地上,在馬上向天子行禮後才把獵物扔到一旁的鑒官手中,禦台前鑒官響亮的聲音傳遍大帳四周。

  “昭伯侯府鄭顯公子,鷹一隻,兔兩隻,狐三隻!”

  “齊南侯府王德公子,兔一隻,野豬兩隻,狐一隻!”

  ……

  “好!”隨著鑒官一句句落下,周圍的侍衛少年們一陣陣叫好,連禦台上的魏相等人也是連連點頭。

  禦台上天子爽朗的笑聲不時傳到公主的大帳裏來,為首的大帳自然是韶華公主所坐,這位公主年少時極愛舉辦皇家宴席,也是個笑傲皇城的主兒,幾年前先帝重病後攝政王臨朝,她便收了棱角安安分分待在皇宮裏。一年前太子登基後她招了臨遠侯府的三公子為駙馬,出宮建了公主府,這一年已經很少出來走動了,也不知怎的靖安侯爺竟能請動她出來參加春狩宴。

  其他幾位公主早就啟了紗帳,裏麵的光景一覽無餘,各家的貴女們坐得嬌嬌俏俏的,獨一道風景,唯有最鄰近禦台的韶華公主的大帳還遮得嚴嚴實實。她帳裏的貴女們急得不行,卻又不敢逆了公主的意。

  “公主,您看,他們都狩獵回來了呢,咱們打開紗帳瞧瞧唄,看看是哪家府上的少爺拔了頭籌。”景陽公的幼女到底沒能沉住氣,嬌羞地開了口。

  她一開了頭,剩下幾個貴女也紛紛搭腔。

  韶華看著身旁這幾個眼底滿是期盼的小貴女,無聲歎了口氣。

  年輕就是好啊,不僅一腔情竇,還無知無畏。

  “碧靈,啟帳。”韶華擺擺手,終於開了口。

  紗帳打開,這頂最靠近禦台的公主帳內頓時一覽無餘,能在韶華帳裏的小貴女們都是一品公侯府裏出來的,自然都不是笨人,雖然嬌羞,但更知道這時候越是鎮定自若,越能得了天子青睞。

  “公主,剛剛聽那鑒官報來,各府的公子們都是滿載而歸,看來是難以挑選那第一之人了。”趙家小姐笑道,倒是個爽朗的性子。

  韶華點點頭,瞧了一眼帳外空地上的少年子弟,感慨道:“他們雖也優秀,但到底不及當年的溫朔,當年春狩宴連續三年的頭籌都是他拿下的,那時候他尚不足十五歲。”

  溫朔這個名字放在幾年前能讓整個京城的貴女們趨之若鶩,放在如今幾個小貴女們想了想才反應過來韶華口中的溫朔,便是如今的靖安侯。

  一個年歲尚小的貴女天真浪漫,脫口便出:“臣女想起來了,靖安侯爺拔得頭籌的最後一年春狩上,攝政王殿下也參加了呢,聽說她一箭三雕,技驚四座,還把那獵物送給陛下了!”

  這小貴女一聲嬌答,倒讓公主帳裏一下安靜下來。眾人沒瞧到公主身旁立著的侍女碧靈似是想起了什麽,生生打了個抖。

  見韶華淡了神情,鍾家小姐聽說過韶華曾和帝梓元有些過節,笑著討好道:“哪裏那麽誇張呢,一箭三雕怕是咱們大靖最好的弓箭手都難做到吧,想必是以訛傳訛,把攝政王傳得離奇罷啦!”

  這帳中小姐都不過十四五歲,帝梓元七年前入京,這些小貴女們還是些小娃娃,自是把帝梓元的事兒當成了奇聞異事來聽,覺得鍾家小姐說得合理。

  “她沒有說錯,當年春狩宴上,帝梓元的確一箭三雕,技驚四座。”韶華緩緩開口,掃了帳內的小貴女們一眼,“皇兄也確實受了她的禮。那番景象至今想來,本宮都覺得頗為傳奇。”

  帳內的貴女們都是抱著別樣的心思來參加春狩宴的,韶華公主這麽一句話,讓聽出了其中深意的貴女們臉色變了變,不敢再提帝梓元的事兒。

  本以為攝政王遠走帝都這麽久,早已淡了聲望,想不到就連脾氣如此硬的韶華公主都這般感歎其風華,那個讓當今陛下空懸後位至今的帝梓元,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帳外鑒官的聲音收了尾,朝韓燁行禮後退至一旁。

  魏相有些犯愁道:“陛下,這齊南侯府家的小公子和宋尚書府上的二公子箭術馬術都是一等,獵獲老臣看也差不多,您要如何擇出第一啊?”

  涪陵山春狩宴的頭名曆來都可得到天子的禦筆和禦賜之酒,是莫大的榮耀,更可以在韓燁麵前混個臉熟,自是人人都想得。

  一聽魏諫這話,空地上的少年們俱把目光落在齊南侯府家的小公子梁正和宋尚書的二公子宋竹身上,兩位少年神色緊張,屏住呼吸望著禦台上的天子。

  “你二人都很不錯。”韓燁朝兩人看去笑道。

  兩人立馬上前一步下跪同聲回:“多謝陛下讚賞。”

  韓燁擺了擺手,一旁的吉利捧著托盤走上前來,盤上置著一方卷紙和一壺酒。

  韓燁起身,走到禦台前,拿起盤中禦酒,揚聲道:“今日的春狩宴讓朕很欣慰,你們雖居帝都高府,但個個武技精湛,說明你們並沒有耽於享樂,荒廢技藝,我大靖有諸多良才,是朕之幸。還望你們日後亦能時刻保持勤勉,將來入朝參政,報效朝廷!”

  “是,陛下!”禦台下的少年們聽得熱血沸騰,個個恨不得立馬投身朝廷報效家國,做一番功業出來。

  大帳內各府的貴女們遙遙望著韓燁君臨天下又俊美無濤的模樣,一個個昂頭望著心生向往臉色泛紅,隻望天子能垂一垂眼瞧一瞧她們。

  “宋竹,梁正,你二人技藝相當,朕的朝堂絕非容不下兩人魁首的朝堂,今天你二人皆是這春狩宴的第一名,朕的禦酒,你們二人都有資格喝!”

  “謝陛下隆恩!”宋竹梁正聽見韓燁的話,臉上俱是閃過驚喜,兩相對望眼底都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感覺來,兩人起身之時還互相扶了對方一把,這一動作落在韓燁和魏相等人眼底,對這兩人的品性更是讚賞。

  “你二人上前來!”

  韓燁一擺手,一旁的小侍立馬舉著托盤端著兩個杯子走過來,韓燁拿正酒壺,正要倒酒入杯,恰在此時,一道長嘯聲響起。

  那長嘯聲清麗蔚然,一聲連著一聲,韓燁倒酒的手頓住,眼陡然深沉下來。

  他身後的帝燼言猛地起身連走兩三步望向長嘯聲傳來的方向,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驚喜之色。

  “陛下,那是,那是……”他喃喃開口,卻始終不敢確定。

  眾人循著韓燁和帝燼言的目光望去,隻見一匹駿馬正從圍場之外奔來,握著韁繩踏馬而來的,是一個紅衣女子。

  那女子一身晉衣,遙遙相望,便極盡風流雅貴之態。

  禦台上的魏相和龔季柘望見來人臉上露出驚喜和意外之色,錢廣進笑得合不攏嘴。

  韓燁抬首望去,從沒有人在他臉上看見過那樣的神情,期盼、喜悅、意外,甚至眼神深處還帶了一抹不易察覺的驚惶。

  韶華公主帳內,侍女碧靈驚呼一聲,不敢相信地捂住了嘴。韶華望著來人坐直了身子,慵懶的神態不在,輕輕歎了口氣。

  終於回來了啊。

  圍場入口的侍衛看到有人闖進,剛舉著長矛要攔,便被一旁的侍衛長一劍揮下,侍衛長連拉帶踹,在侍衛們驚訝的目光裏為來人清了一條極寬闊的路出來。

  駿馬越過入口,疾奔數下後晉衣女子猛拉韁繩,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中停在了離禦台數十米之遙的地方。馬蹄踏飛,卷起一片塵土。

  那女子望向禦台的方向,微微勾起了唇角,卻突然卷起身後弓箭,轉身朝圍場外奔去。

  恰此時,空中雁過鳴叫。馬上女子連奔百米,頭微揚拉弓成滿月,一箭射向天際,長箭襲著如虹氣勢穿透三隻大雁落向地麵。

  圍場之內看得如此神乎其技的射技連聲驚呼,不少少年郎們想起當年帝都春狩宴的那場傳奇,突然明白這晉衣女子是誰,臉上都露出激動和崇敬之意來。

  晉衣女子伸手接住垂落的大雁,握韁回身重向圍場而來。

  她越過入口,越過坐滿貴女的大帳,越過齊齊為她讓開路的百家少年郎,停在了禦台之前。

  灼日下,如火的晉衣襯得她眉宇傲然,睥睨之間,仿若君臨天下。

  恰在此時,她身下烈馬嘶鳴,她微動韁繩,踏馬又前兩步,停在天子身前,與他同高。

  她隨手一揮,將手中的一箭三雕扔在一旁鑒官懷裏。

  “給本王點!”

  鑒官自然識得來人是誰,怔了一下喊道:“攝政王殿下,一箭三雕!”

  “可能拔得頭籌?”晉衣女子揚了揚眉,聲音若有慵懶。她這一聲問時,看向的是麵前半尺之遠的天子。

  “能。”嘶啞暗沉的聲音在禦台上響起,韓燁堪堪說出這一個字,眼底濃烈的情緒幾欲溢目而出。

  晉衣女子取過韓燁手中酒壺,頭微揚飲下一口,“好酒!不愧是陛下親自賜的!”

  她手持酒壺微微抱拳,朝著韓燁的方向行下臣禮。

  帝梓元迎上韓燁如墨的眼,笑意煥然。

  逆光下,她這一笑,仿若盛世之顏。

  “晉南帝梓元,見過陛下。”

  半個月後,大靖天子國婚,宣宇帝尊太祖遺旨,迎晉南帝家女梓元為大靖皇後。

  上承於天,斯得重任。

  二十三年前太祖那一句諍言,書盡了帝梓元波瀾壯闊的一生。

  番外

  山海,可平

  國婚後,天子心心念念著當年對皇後的承諾,才剛入冬,天子行轅便入了北宮休養。

  本來隻有靖安侯一家作陪,正巧碰上苑西回京述職,她便連自己的小將軍府都不回了,死皮賴臉地跟在苑琴身邊打轉,對靖安侯家的小安樂稀罕得不得了,才兩天一大一小兩個活寶就臭氣相投,鬧騰得北宮上下不得安寧,隻差上房掀瓦下湖捕魚了。

  靖安侯舍不得收拾自個兒的寶貝閨女,隻得去尋歸西出麵,這位大靖第一劍客也不含糊,半夜直入行宮一言不發地就把睡得爛熟的苑西提回了帝都的將軍府。

  苑西走了,安樂不折騰了,韓燁才能耐得下心帶著帝梓元到處轉轉瞅瞅。

  雪景茫茫,禦前侍衛們遠守四周,一騎在雪中獨行。

  韓燁手握韁繩,帝梓元難得起個早,迷迷糊糊打著哈欠靠在他懷裏。

  “前幾日朕去崇文閣,恰好碰上了前幾月在春狩裏得了魁首的那兩個少年,他二人至今還心心念念著朕的禦酒被你喝了,瞧見朕了就一副委屈的樣子。”

  “他們還記著呢,我不是遣人送了幾壇酒去他們府上嗎?怎麽,天子賜的是禦酒,我賜的就不是了?他們還嫌棄本宮賜的酒不好喝不成?”帝梓元一下便來了精神,也不瞌睡了,全然一副老子是皇後老子賜的酒難道還跌了份兒不成的表情。

  “他們兩個才多大,你都多大了。”韓燁搖了搖頭,失笑道,“哪裏有和臣子搶酒喝的皇後?”

  帝梓元哼了一聲,斜瞥一眼,“怎麽,你不喜歡?”

  “喜歡喜歡,誰說不喜歡了。”皇後眼才微微一挑,天子就恨不得給她舒舒服服順下來,連忙表忠心,“隻要你想喝,朕以後的禦酒都隻給你喝,誰都不賜了。”

  這話酣得饒是帝梓元的定力,都生生哆嗦了一下。

  “行了行了,丟不丟人,別讓人聽見了,你願意賜多少便賜多少,我可不管。”帝梓元擺手,在韓燁懷裏換了個姿勢。

  雪色如銀,天地安寧,一切突然像是有些不真實。

  韓燁攏緊帝梓元,確認懷裏抱著的人是真實的,悄悄舒了一口氣,突然道:“還好你找到靈兆了。”

  他這個下意識的動作沒有瞞過帝梓元,她心裏有些心疼,覆上了她腰間的手,“是啊,還好找到了。你知道我是在哪兒找到靈兆的嗎?”

  “在哪兒?”韓燁聲中露出一抹好奇。當初宮廷暗衛和地方府衙盡出,也沒有找到那個雲遊天下的小道士,梓元到底是在哪裏找到他的?

  帝梓元歸來後,他隻知道洛銘西一切安好,兩人都默契地沒有再提帝梓元消失的一年裏到底是怎麽過的。

  “我是在晉南帝家我娘種的那片長思花海裏,找到他的。”帝梓元的聲音淡淡響起,裏麵有著連她都覺得不可思議的奇跡之意。

  “晉南帝府的長思花海裏?”韓燁麵露詫異。

  “當時銘西的身體已經撐不了了,我和他回了晉南,讓他和洛伯父洛伯母銀輝團聚,他撐到了最後一刻,不願在雙親麵前……”帝梓元聲音一頓,“我便帶著他去了小時候一起長大的長思花海裏送他走……”帝梓元神情裏露出一抹歎息,“沒想到我們在長思花海裏竟然碰到了來帝府後花園悄悄采長思花的靈兆。”

  “他怎麽會去了那裏?”

  帝梓元轉過頭,迎上了韓燁有些困惑的眼。

  “靈兆告訴我,你在林城養傷三年,從未向莫霜要過什麽東西,唯一開口要的便是晉南的長思花。莫霜費了不少工夫替你尋了三棵長思花種,你親手種在了林城郊外的竹坊裏,足足三年才開花。”

  韓燁頷首,眼底不無遺憾,“可惜我當時身有眼疾,沒有親眼看到那三株長思花花開的樣子。”

  “靈兆自小跟淨善國師學醫,他發現長思花不僅漂亮,花徑中可能還有其獨特的藥理,可惜當時竹坊裏隻有三株,你又愛惜如命,他沒能拿來研究。後來北秦歸順大靖,淨善國師辭世,他心無掛念,便去了晉南尋找長思花來研究。”

  “原來如此。不愧是淨善國師的弟子,如此執著於醫道。”韓燁感慨道,“當初他確實曾經問過我長思花在何處最多,我告訴他晉南帝家的後花園裏有一片長思花海。”

  “他研究長思花,不僅僅是執著於醫道。你應該知道,北秦人的壽命都不長,尤其皇室子弟大多短壽。”

  “是,我曾經聽師父提過。北秦人出自漠北雪林中,血脈裏天生便帶了寒氣,先天不足,壽命不長。”韓燁說到這裏,突然一頓,看向帝梓元,“你的意思是那長思花……”

  帝梓元點頭,“長思花長於極熱之地的晉南,難以存活,卻天生是寒症的克星。靈兆就是在林城照顧你的時候發現了長思花的特性,他想找到治好北秦子民先天之症的辦法,才會千裏迢迢去晉南研究長思花。但長思花用藥從來沒有人試過,若非銘西命在旦夕,靈兆也不敢貿然替他用藥。銘西病得太重,在靈兆的治療下足足昏昏沉沉了半年才漸漸清醒過來,我不敢離開,便一直留了下來。”

  “那這半年,你們在哪裏替銘西治病?”

  帝梓元消失的這半年並不在帝北城,這韓燁是知道的。

  “你猜?”帝梓元仰起頭,笑眯眯道。

  “在安樂寨吧。”韓燁開口,沒有一絲遲疑。

  帝梓元挑了挑眉,心想韓燁果然是知道的。

  “帝北城被你的探子查了個遍,既然你猜到我去了安樂寨,怎麽不遣人來?”

  “朕的國土裏,隻有這一處,永遠不會被侵擾。”韓燁的下巴輕輕地落在帝梓元的額頭上,輕聲開口,“那是朕的安樂長大的地方。”

  帝梓元一生披荊斬棘,一顆心剛硬如斯,卻在聽到韓燁這句話的一瞬間柔了下來。

  她看向韓燁,笑了起來,“我有時候想,可能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如果當年不是你在林城讓靈兆看見了長思花,或許他永遠都不會去晉南,我和銘西也不會機緣巧合遇見他,我就再也沒有機會回來陪在你身邊了。”

  “朕是天子,授命於天,老天自然會幫朕。”韓燁在帝梓元額頭上彈了彈,一把把她攏住懷裏,“好在這些事情都過去了,燼言昨日來說行宮裏出現了雪狐,安樂天天纏著他要去看,走,咱們去接安樂,帶她去尋雪狐!”

  韓燁說著一拉韁繩,揮起馬鞭朝內宮而去欲接安樂那娃娃。

  帝梓元這幾日卻被那小祖宗鬧騰得不行,臉一垮,“安樂要看,你帶她去看就是,拉上我做什麽!”馬上帝梓元懶懶的聲音遠遠傳來。

  “朕覺得你要多看看安樂。”

  “本宮又不是她爹娘老子,憑什麽一天到晚圍著她轉。”馬上帝梓元懶懶的聲音遠遠傳來。

  “瞧多了,你就有覺悟了。”

  “什麽覺悟?”

  “梓元。”

  “嗯?”

  “你不覺得,咱們的宮裏該添個像安樂一樣的娃娃了嗎?”

  “跟帝安樂一樣?”帝梓元哼了一聲,“你也不怕累得慌?”

  “不怕不怕,安樂小時候就是朕一手帶大的,朕有經驗。”

  風吹過,兩人的聲音自雪中而來,消散在這天地之間。

  世間之事,不過生死富貴愛恨嗔癡,其中,生最重,愛最執著。

  茫茫天地,滔滔人生,帝梓元窮其一生終於懂得,即便所愛隔山海,山海亦可平。

  番外

  大靖往事

  韓燁和帝梓元大婚的那一日,帝盛天提著幾壇子桃花酒去了蒼山。

  蒼山之下,一千二百三十一階石梯,這一次帝盛天是一步一步走上去的。

  蒼山頂峰,楓葉遍染,開國帝王的陵墓依然桀驁而孤寂。

  她走到墓旁坐下,靠著韓子安的墓碑,揭開了桃花酒的酒封。

  她飲了一口,把酒壇在碑上碰了碰,“我去年釀的,比以前的都好喝,你嚐嚐。”

  帝盛天說著,把酒灑在墓前。

  “子安,梓元和韓燁今日成婚了。”她顧自說著,眼底帶著欣慰,“你當年那道聖旨,還真是把兩個孩子湊成了一對兒,就是太曲折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搖頭感慨,“這都多少年了,我還記得那年在蒼城遇到你……”

  帝盛天望向晉南中原分界的方向,眼底現出一抹追憶。

  她和韓子安的故事,要從三十多年前說起。

  很久以前。

  雲夏之上群雄逐鹿,英雄輩出,以北方世族之首韓家韓子安為甚,隱有一統北方廣裘之地的大勢。天下一眾豪傑中,以十五歲之齡三退水寇守護南疆安寧的晉南帝家世女帝盛天橫空出世,短短三載,名聞天下。

  因群雄混戰中原,尚無一家能驅兵晉南,雖帝盛天名傳天下,卻無人得知此女之容。

  隻是有人笑言,能擔此名者,天下少有,想來定是不凡。

  蒼城地處晉南中原交界之地,古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自雲夏大亂後,莊家霸占此城已有十來年。此城為緩衝之處,南北群雄輕易不犯,是以保得安寧。

  三日後是蒼家三少成親的吉日,這位嫡出的小少爺莊錦是老城主莊湖五十上下才得的幼子,平日裏疼得如珠如寶,年十七,今日的婚禮隆重而熱鬧,老城主廣邀南北群雄,大擺筵席三日。

  新娘子葉詩瀾出自蒼城寒戶葉家,門第雖不富貴,在附近幾城裏卻有些名聲。這姑娘剛滿十五,生得清雋秀麗,懂些文墨,隱有幾首詩畫流出,得了不少讚賞。聽說新娘子的兄長葉叢和莊錦有些交情,一次莊錦登門拜訪,偶見葉詩瀾,一見鍾情,不顧門第之別,硬是鬧著上門求娶。莊湖老來得子,見葉詩瀾出身還將就得去,便無奈答應了這門婚事。葉家從天而降一門貴親,自此飛黃騰達,自然沒有不應的理。

  三月時間,定親下聘成婚一氣嗬成,轉眼便近了大婚之日。莊湖早發請帖,因蒼城地勢得利,不少雄踞一方的豪傑少不得要走上一遭,是以這幾日城中熱鬧非凡,敢橫著走路的生麵孔更是不少,連帶著城裏頭的客棧也人滿為患,一金難求。

  海蜃居是蒼城頭號客棧,相較於其他客棧的魚龍混雜,此樓位於城南,格外清幽雅靜。無數搬著銀子舉著世家旗號的馬車在門前車水馬龍,都隻被一句“早在月前就被人定下了”的話給打發了。不少人費了老力也尋不出哪家如此闊綽,便一日日等著那擺闊的大爺出現,哪知臨近大婚,卻無人出現在大門處,讓人好生失望。

  韓子安在院子裏練了半個時辰的劍後去了二樓臨窗處小憩。

  他如今權握北方近半之地,一個蒼城幼子的婚事無須他親臨,隻是蒼城這一城生生將南北兩方隔絕百年,他對中原以南之處有些好奇。近來無兵事,他便易裝前來,以他如今的身份,終究有些冒險,他便混在了送禮的隊伍裏,並未告知莊家。

  此處是海蜃居後堂二樓,不比鬧市,臨的隻一僻靜小街,街上青鬆直挺,景致不錯,頗為怡人。韓子安本不是個附庸風雅的人,坐在此處也生了抿茶閑坐之心。

  一個二十多歲,身材清瘦麵容陰柔的青年立在韓子安身後,見他神情緩和,悄悄吐了口氣,眼底有些喜色。

  這是他頭一次為主子辦事,幸得未壞了夫人的好意。

  他名喚趙福,雲夏大亂後自前朝宮中流亡而出,被韓家主母救下,安排在大少爺身邊為奴。因他謹小慎微,在宮中耳濡目染,善外事,主母對他高看一眼,便逐漸將各府迎來送往之事交他安排。這次本是尋常送禮,哪知一直駐守將營的主子竟生了來蒼城的心思,才讓這次差事變得燙手又重要起來。

  這是一次機會,若得了主子青睞,日後前途不可限量。雖趙福是個閹人,卻也有些壯誌。

  他暗自心喜之際,窗外陡然響起一陣怒罵,在寧靜的街道上格外刺耳。趙福端著茶壺的手一抖,忙不迭朝下望去。

  小巷盡頭一戶人家的門從裏頭打開,一個少年被家丁強行推搡出來,摔倒在地。家丁們盯著少年的眼底滿是不屑,麵上有些嘲諷。少年幾次想從地上站起來,皆被家丁踹倒在地。

  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從門裏大模大樣走出來,身著錦緞,瞧上去斯文,麵容卻是十足傲慢。他看著地上的少年,手中折扇一合,倨傲道:“寧子謙,你別給臉不要臉,也不看看自己的德行,居然還敢登我葉家的門。”

  葉叢手一揮,一旁的下人忙不迭遞上一個布包,他往地上扔去。布包散開,幾個碎銀子滾到少年身邊。

  “這些銀子夠你再娶一門親了,也免得你砸鍋賣鐵去討媳婦。若再敢生非分之想,別怪我不念往日之情。”葉叢說著一拂袖擺就要進門,卻被人突地喚住。

  “葉叢,何為非分之想!半年前我已向你葉家遞了婚書,你葉家也應了我和詩瀾的婚事,如今怎能將她另行婚配!”少年清越的聲音在葉府門前響起,雖是氣急,卻也有理有據。

  海蜃居上的韓子安原本隻是一場看戲的心,此時倒有點意外。偌大個蒼城,這幾日有婚事又姓葉,倒也隻有一家,想來便是莊家定下的姻親。

  但比起葉家,那有著清越儒雅之聲的少年更惹得他好奇。

  趙福見韓子安眼底來了興致,心底一寬,上前添了熱茶,立在一旁也看起好戲來。

  葉叢顯是被抓住痛腳,他朝大門四下看了一眼,見空蕩蕩的無人,眉頭緊皺朝那少年喝去:“什麽婚書,隻是你這小兒隨便寫的一紙書信罷了!”他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張薄紙,夾在指間晃悠,“雖是寫了幾句議親的話,你當初連姓也不曾寫上,隻留了個名諱,我父親不過是受你誆騙,隨意應了幾句,談何定親!”

  葉叢說著拿出個火折子朝手中的信函點燃,少年剛要朝前撲,便被家丁攔住了。

  待那信函被燒得隻剩片縷,葉叢才揚揚得意朝少年一指,“如今你肯死心了?快些拿著銀子走人……”

  “我要見詩瀾。”少年抬首朝葉叢望去,聲音格外堅定,“葉家和莊家的婚事是葉伯父定的,詩瀾定不會答應。”

  葉叢瞅了少年一會兒,笑得格外高深莫測,展開扇子搖了搖,“寧子謙,你一介無親無故的寒門子弟,憑什麽和莊家嫡子爭婚?詩瀾就是眼睛瞎了,也知道該怎麽選,如今可是亂世,難道她要跟著你落魄一生?原先我爹看你有幾分才華,收留你在葉家,哪曉得過了半年你回來還是這麽一副寒磣模樣。實話告訴你,這門婚事是詩瀾自己應下的,你早早離去,莫再上門自討無趣!”

  少年身子一僵,出口的聲音不可置信:“不可能,詩瀾怎麽會嫁給莊錦,她親口告訴我會等我回來……”

  葉叢叱一聲,眼底露出幾許輕蔑,懶得再理這少年,揮手,“把他架走,免得在這兒撒潑,敗壞我葉家名聲!”

  葉家其實在蒼城不過一小門小戶,若不是攀上了莊家,還真沒幾個人識得。如今倒也講究起名聲來了,真是有趣兒。

  少年顯然是個死腦筋,全然不肯相信心上人背棄,顧自往裏衝。他年紀尚輕,雖會點拳腳,卻敵不過膀寬腰粗的家丁,不過片息就被摔倒在地,受了一頓飽揍。

  但他顯然是個有骨氣的,即使被圍在牆角群毆,卻隻咬牙受著,不肯哀求半聲。片刻後,隱有行人從小巷而過,聽得這裏的聲響,慢慢圍攏過來。

  門口立著的葉叢麵色一變,將家丁揮退,喝一聲:“寧子謙,今日我放過你,他日你再出現在我麵前,休怪我不念舊情!”

  說完葉府大門一閉,一眾人全退了進去。隻剩牆角傷痕累累孤零零躺著的少年。

  圍攏的百姓看沒了熱鬧,也不想得罪葉家,觀望了一陣便離去了。

  海蜃居二樓,韓子安抿了口茶,說出的話頗有幾分意味深長:“莊家這回結下的親家倒是有些意思。”

  趙福耳朵一動,添了點熱茶,湊上臉說了兩句:“主子,聽說葉家的小姐嫻雅溫順,素有才名。莊城主這才沒有計較門庭,允了這樁婚事。”

  “是嗎?”韓子安轉了轉手上的青瓷杯,不置可否。

  “如今看這架勢葉家小姐早有婚配,倒是可惜這小哥了。”趙福歎了一句,難得韓子安不動如山地坐著觀了整場戲,他心底度了度,小心翼翼問:“主子可是要插手?”

  “不必。這少年丟了這門婚事,未必不是件好事。既是看見了,你拿些傷藥下去。”韓子安淡淡擺手,話到一半卻收了聲,目光一凝朝樓下望去。

  那縮在牆角的少年不知何時起站了起來,他滿身是傷,行到葉府大門前,盯著那堆被燒掉的紙屑。他蹲下身將灰燼撥開,那封薄薄的信函隻剩下一角,少年沉默半晌,將碎角拾起,捏在了手裏。

  他立起轉身,步子有些踉蹌,扶在門口的青石牆上。

  這還是韓子安和趙福初見少年的容貌,一時皆有些驚訝。

  這少年生得著實俊逸非凡,且帶著一股子清冽之氣。韓子安詫異的是少年臉上的一雙眼,盡管剛才受盡欺淩,眼底雖有不忿傷感,卻格外溫和,不帶半點暴戾怨憤之意。

  韓子安自問以他如今的心性若遇此等事,怕也難做到如此。

  這少年著實有趣,他揮揮手,不容置喙地吩咐:“把他帶上來,去請個大夫。”

  趙福一愣,低聲應是立馬下了樓。

  茶盅裏尚留熱氣,音音嫋嫋飄散在窗邊。韓子安此時尚不知,他這一句話,改變了雲夏此後三十年的命途。

  有些事,果然是注定的。

  少年蹣跚著朝巷外走,被趙福攔在了小巷中間。韓子安看著少年沉默半晌跟著趙福上了樓。

  片刻後,腳步聲在身後木梯處響起。

  少年清越的聲音傳來:“多謝世兄贈藥,但無功不受祿,子謙拜謝。”

  一旁的趙福心底一怵,暗道不好:他家主子一看便是出身不凡,且年長十幾歲,這少年的一聲“世兄”著實膽大!

  韓子安眉一揚,回轉頭,嘴角的弧度挑得更高。

  溫潤沉澱,翩翩少年。一身布衣,卻掩不住灼華之態,難怪葉家半年前有意將葉詩瀾許配於他。憑他這身神態舉止,細細雕琢,他日必成大器。

  隻可惜,即便再如何人才風流,出類拔萃。一己之身終究比不過雄踞一城的莊家這塊金字招牌頂用,葉家大抵便是如此想,才會將這少年毫不猶疑地舍棄。

  “看你衣衫遍塵,想必是得聞消息匆匆而來。現在一身是傷,又不肯受葉家的銀子,難道要拚著這股硬氣損了身體?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若家中長輩得知,豈會安心?”

  韓子安是什麽人,二十歲執掌三軍,久居上位,氣勢懾人,兼之這一番說辭又合情合理,誰聽了都受用。

  寧子謙見了韓子安的氣度,亦是一怔,意外後不慌不忙行了半禮,道:“世兄說得是,多謝世兄贈藥。”

  寧子謙這時候也知道稱呼韓子安略微不妥,這人渾身上下的氣勢一點不比他家裏幾位長輩弱,可他向來在族中輩分大,剛才隻望得背影,一時誤了口,此時倒不好換了。

  韓子安一擺手,趙福低眉順眼地下去請大夫了。

  寧子謙滿身塵土腳印,臉上猶帶著青紫之色,站在韓子安麵前卻不卑不亢。

  韓子安暗自點頭,見他背脊僵硬,知道剛才定是受了傷,朝對麵一指,“我沒這麽多規矩,你年紀雖輕,叫我一聲世兄我也能受,坐吧!”

  幾句熟絡的話一出,韓子安自疆場裏的不拘便帶了出來。寧子謙也不尷尬,坐了下來。他正好朝窗外一望,見斜對著葉家大門,便知剛才一幕被人盡收眼底,麵上不免帶了些許訕訕,有些發紅。

  韓子安見他望著葉府的院落發愣,抿了口茶,開口:“小兄弟還想入葉府一問究竟?”

  寧子謙回轉頭,頷首:“就算葉家悔婚,隻要詩瀾不是自願,我就不會放棄當初於她的承諾。”

  韓子安難得紆尊降貴給他倒了一杯溫水,道:“你既然和葉家有婚約,隻需拿出婚書,請來立婚的媒人到莊家走一遭,莊錦就算不願,莊家執掌一城,也落不下強占他人新娘子的口實,以莊城主的為人,必會退了這門婚事。”

  寧子謙苦笑:“世兄有所不知,半年前我途經蒼城,身上盤纏用完,正好瞧見葉家延請西席,便在葉家為幾位啟蒙的小公子當了三個月老師。”

  韓子安心底微微一動。寧子謙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本就是個半大的小子,葉家就算是小門小戶,好歹有幾分薄名。他們肯心甘情願花銀子將寧子謙請入府,說明寧子謙是真的有本事。

  “詩瀾好學,我在葉家授課時教過她幾堂詩詞……”寧子謙頓了頓,撓撓頭,眼底有些少年人隱秘的羞澀,“她性子溫婉,恭謹順良,我傾心於她,三個月後離開葉府時主動向葉家提親,葉家老爺和葉叢俱答應了。”

  他們自然會答應,像寧子謙這樣的少年才俊,若韓子安有閨女,也願意交付於麵前的少年。

  寧子謙眼底的喜悅期待漸漸褪去,垂下眼,清瘦的麵容微沉,“當初我隻是匆忙留下一封簡單的婚書,並未請媒人。他們若是不認,我也無他法。這門婚事是我私自定下,並未問過家中長輩,這半年我歸家勸說長輩允下婚事,哪知……”他歎了口氣,“還未勸下長輩,詩瀾要嫁進莊家的消息就傳到了老家,長輩震怒之下,更是不許,我便……”

  “你便獨自一人匆忙趕赴蒼城,想問個明白。誰料葉家翻臉不認,將你驅逐出府,肆意傷人,還燒毀了婚書?”韓子安抿了口茶,慢悠悠接道。

  寧子謙停住聲,沉默地頷首,並未因為自己丟人的事被韓子安盡收眼底而羞憤,隻是眼底隱隱的不甘鈍痛卻浮了出來。

  到底年少,熱血當頭,又是頭一個想娶回家的女子,這種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忍不下來。

  “你打算如何做?看來你是不準備放棄這樁婚事。”

  寧子謙倏地抬頭,眉頭緊皺,“葉叢和葉老爺是允下了婚事,但詩瀾一嬌弱女子,不能違逆父兄之意,我會見到她,若是這樁婚事並非她自願……”寧子謙長吸一口氣,一雙眼格外堅定,“我會帶她離開。”

  韓子安挑挑眉,並未阻了少年見心上人的一腔豪情。

  此時,樓梯口腳步聲響起,趙福帶著大夫匆匆而入。

  “主子,大夫請來了。”趙福先向韓子安行了一禮,然後將大夫領到寧子謙麵前,“寧公子,後麵有廂房,請跟我來。”

  寧子謙身上被踢了不少瘀傷,自是不能在大庭廣眾下就醫,點點頭跟著趙福去了。

  半刻鍾後,趙福快步返回,見窗邊坐著的韓子安沒露不快,舒了口氣,替他又添了杯茶,低眉順眼道:“主子,大夫說寧公子傷了背上的筋骨,不是輕傷,好在沒傷到肺腑,養上個把月就痊愈了。”

  韓子安眉頭一皺,難怪剛才寧子謙身形緩慢,想來是倔強,不想讓他瞧出傷勢來。他朝葉府裏望了一眼,“這個葉叢手段倒是不輕,出手如此狠辣,想必是想阻了後患,怕三日後的婚宴橫生枝節。”

  “奴才看寧公子性子倔強,怕是不肯放棄這門婚事,主子打算幫他?”韓子安從不做多餘的事,既然收留了寧子謙,自然不會置之不理。

  出乎趙福意料,韓子安端起茶杯,搖頭,“不用我出手。”

  趙福一怔,有些不明。

  “趙福,你看這少年如何?”

  韓子安突然發問,趙福略一遲疑,回:“主子,奴才看寧公子談吐不俗,不像是寒門小戶,怕是有些家底。”

  韓子安笑笑,伸手輕叩在桌上,“他剛才進門,隨口之下喚的是‘世兄’,南方大族裏子弟之間多喜如此相稱,一窺之下,他的府上何止是有些家底。雖著布衣,卻端方普華,半點不掩其瑜。年紀輕輕遇此不公還能耐下心來徐徐圖之,這份內斂更是難得,此子非大族不能教出。”

  韓子安鮮少誇讚於人,對這少年竟如此褒獎。趙福心底一動,問:“主子,可是想將這少年招攬在身邊?”既然是大族之後,對韓家自會裨益不淺,這也是份好機緣。

  韓子安眯起眼,不置可否,“仲遠比他年幼兩歲,性子不甚沉穩,若寧子謙能陪在他身邊輔佐,將來兩人必會相得益彰。”

  韓子安十八歲成婚,如今僅有嫡妻所出的長子韓仲遠,年十三。

  趙福忙不迭道:“主子說得是,奴才看寧公子也非尋常人。也不知道他為何會獨自一人落魄地出現在蒼城。”

  “我聽說南方頗為久遠的世族都有個規矩,子弟即將成年時需外出曆練一年,寧子謙想必也是如此。”

  趙福了然點頭,如今可是亂世,有這個魄力把族中子弟單獨撂在外的可不多。他頓了頓,笑道:“葉家這回看走了眼,將來怕是有得後悔。”

  韓子安嘴角一勾,若不是葉家嫌貧愛富,攀附權貴,未必不能成就一場佳話。他突然轉頭朝趙福看去,“前兩日你不是說葉家小姐才情堪上,詩詞出眾,才得莊湖允下婚事?”

  趙福點頭,“葉小姐的詩詞這半年傳出來不少,頗得大家讚賞,眾人言其雖筆鋒尚稚,卻有丘壑胸懷,難得有之。”

  “哦?”剛才寧子謙對葉詩瀾的讚賞卻是“性子溫婉,恭謹順良”,兩人相處三月,又談婚論嫁,寧子謙一心傾慕,豈會不說出她的優點,除非……

  “你剛才說葉詩瀾的詩詞是這半年才傳出來的?”

  “是,主子。”

  韓子安嗤笑一聲,正好瞥見桌沿下一角碎片,這是方才寧子謙在葉府門前拾起的。看來少年的心境也沒他表現的那般淡然從容,否則也不會落了這樣東西。

  韓子安彎腰撿起,瞥見上麵的落款“寧子謙”,這幾字筆鋒雖稚,卻淩厲與內斂並重,倒是真正應了那句“丘壑胸懷,難得有之”。他心底一動,明了幾分。

  傍晚,海蜃居後院咚咚的聲音響起。

  韓子安休息夠了,踱步到院門口,朝院內瞥了瞥。寧子謙脫了上衣,腰上和背部纏滿紗布,拿著木劍敲擊在一棵槐樹上。

  這一看倒是出乎韓子安意外,寧子謙雖飽讀詩書,卻不善武功,拿著木劍砍在樹上搖搖晃晃,氣喘籲籲,才一會兒臉便憋得通紅,眼底浮起筋骨被拉傷的鈍痛。

  “臨陣磨槍,難道你還指望三日時間就能脫胎換骨,上莊府搶走新娘?”韓子安走進院裏,揚聲打斷寧子謙的揮劍。

  寧子謙收了劍,沉默立在樹旁。

  “如今雲夏大族裏子弟盡皆習武,你家中既有本事將你教得詩書皆通,怎不讓你習武?”

  寧子謙握著木劍的手頹然彎下,“祖宅在南地,本崇尚武藝,隻是我不喜習武,所以自小違拗長輩,並未練過。”

  “為何不願,吃不得苦?”

  韓子安是個氣勢浩然的主,這一句問來,即便並不熟識,寧子謙卻未生敷衍之心。“若習武,遇事不遂人意,少不得會生暴戾之心,必以武傷人,不如不學。”

  韓子安揚眉,手一揮,劍氣掃過樹幹,一截樹枝淩空落在他手中。他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持樹枝,身形一動,朝寧子謙而來。

  這一勢淩厲至極,且滿含煞氣。寧子謙揮劍擋去,哪知樹枝輕鬆破過木劍,直直朝他刺去。寧子謙臉色一變,氣息停滯,劍勢之下,竟被製得動彈不得。

  千鈞一發之際,木劍停在寧子謙胸前一寸處。瞬息間,煞氣散去,院裏恢複寧靜。

  寧子謙麵色泛白。韓子安隨手將樹枝扔下,“今日葉府家丁不過略通拳腳,你已毫無還手之力。若遇我一般想取你性命之人,你能如何?昂首待戮?

  “武人如何,文人又如何?太平年代文人手握筆杆,若心術不正,位居朝堂,寥寥數句亦能斷人生死。如今雲夏大亂,群雄混戰,不習武何以自保?你空有滿腹經綸,活不到太平盛世的一日,學來何用?力量從無正邪,能區分的唯有掌控之人,人心正,手握之力必正!”

  他一字一句,擲地有聲,眉峰微揚,立在不遠處,隱隱間已有放眼天下的霸主之氣。

  寧子謙望他良久,最後眼落在手中斷成半截的木劍上,長吸一口氣,將木劍擲於地上,朝韓子安深深一鞠,“永寧受教,請世兄……”

  他話音未落,長鞭破空聲猛地響起,殷紅的長鞭從空中落下,卷起淩厲的氣勢朝彎腰的寧子謙而去。

  這一擊,竟是絲毫不比剛才韓子安的劍勢弱。韓子安麵色一微變,猛地將寧子謙拉至一旁。

  韓子安心底暗驚,以他的身手,這一鞭竟也躲得甚是狼狽。

  一道墨黑的人影淩空落下,立在兩人不遠處。

  韓子安抬頭望去,倏地怔住。

  黑發錦顏,盛貴無雙。

  除此八字,無言再譽。

  看著麵前的女子,韓子安足足愣了片息之久。

  此後經年,他再也不曾如此時一般驚訝過。因為在屬於他的時代,除了她,他再也不能遇到能與他比肩之人。

  這句誑之蓋天下,卻是事實。

  “過來。”小院內,突然出現的女子漫不經心瞥向韓子安身後的少年,輕輕吐出兩個字。

  明明剛剛才使出了火氣十足的鞭子,可她此時的聲音卻分外慵懶隨意,兼又帶了一抹不容置疑的威嚴。韓子安被這一聲驚醒,見寧子謙默默行到兩人之間的空地朝著女子跪下,眉一挑,怕是這少年家中之人到了。

  如此駭人的內力和氣勢,也不知是南方哪家顯貴?

  “姑姑。”寧子謙低聲一喚又沉默下來。

  “永寧,你今年多大年歲了?”

  聽見墨衣女子一聲問,立在一旁的韓子安眼中精光微閃,驟然明了。

  以他的身份,就算從不過問他族晚輩之事,也知道晉南帝家當家人唯一的子侄恰好名為永寧。

  這女子,竟是雄踞一方盛譽滿溢的帝家家主帝盛天。

  意料之中,這般風姿,實在舍她其誰。

  “再過一個月就滿十五了。”

  “十五歲了……”帝盛天垂眼,將手中長鞭卷起朝腰中一插,冷冷道,“擅自逃離宗祠,一言未留離家千裏,讓家中長輩擔憂,就是你長到如今的出息?”

  不輕不重一句喝問,帝永寧麵色發白,垂在膝旁的手握緊,“姑姑,太爺爺將我鎖在宗祠內不得離開,我若不來,詩瀾定會被家中長輩逼壓嫁與他人,我對她有諾在先,又已立下婚書……”

  “這算理由?”帝盛天冷冷一瞥,怒道,“不過一個認識三個月的女子,就值得你忤逆長輩、私立婚約、將自己糟蹋成這副德行?”

  見帝永寧抬首要反駁,帝盛天眉一揚,“怎麽?我說的難道有錯?你千裏而來,以為你是布衣之身的葉家可有動容慚愧,履行和你定下的婚事?你心心念念的葉家小姐可曾出現,給你半句交代?”

  帝盛天的話不可謂不重,帝永寧眼眶泛紅,犯了倔,不肯接受自己滿懷誠意忤逆長輩奔波而來隻換得這麽個下場,一時激憤開口:“如果我表明身份,這樁婚事葉家定不會毀……”

  “你當初化名立婚,不過就是為了求一場真心。以帝家名聲換回一場婚事……”帝盛天一哼,“永寧,你不嫌硌硬得慌?”

  有些人天生有一種本事,嫌棄人嫌棄得理所當然,且毫不違和,譬如帝盛天。

  帝永寧和韓子安俱被這句話噎得一嗆,未等帝永寧辯駁,帝盛天複又開口:“葉家在蒼城不過有點小虛名,半年前想必是愛你之才,指望你將來出息了福蔽葉家,才將葉詩瀾許配於你。如今他們攀上高枝,便視你如猛獸,棄之羞之,如此見風使舵陰險下作的做派,何能與我帝家結親?至於那個你珍之愛之的葉詩瀾……”帝盛天唇角一勾,聲音更重,“你親自上葉府討要說法,眾目睽睽之下於門口受辱,這是小事不成?她是葉家小姐,是個主子,即便被父兄轄製,豈會毫無所知,她連一個交代都懶得做出,又如何值得你做到這一步?”

  不愧是帝家的掌權者,她一身風塵,才剛到蒼城就已將帝永寧遭遇的事查得清清楚楚。

  帝永寧臉色通紅,想為葉詩瀾辯駁幾句,卻被這席話臊得半句話都說不出。

  帝盛天說完,不再管帝永寧,朝韓子安抬首望來,琥珀色的眼底通透睿智。她斂了剛才教訓帝永寧的長者之盛,微一抬手,“晉南帝盛天。”

  戰亂年代,凡朋友之間相交時,必會詳細報上家族發源之地,以便旁人知曉。有勇氣如此的自我介紹,天下少有,但巧的是,這個院子裏就占了兩個。

  不知何時起候在一旁的趙福臉色一變,飛快瞥了帝盛天一眼低下了頭。

  北方仍在混戰,南方卻穩如磐石,此時的晉南帝家,算得上雲夏第一世族。想不到他家主子不經意救下的少年,竟是帝家的小公子!

  韓子安麵上沒有半分意外,拱手相應,“在下韓子安。”

  韓家乃北方巨擎,他如此應,足矣。

  帝永寧雖知今日救他之人非比尋常,卻未料到竟是威震中原的韓家掌權者韓子安,一時頗有幾分愕然。

  “永寧魯莽衝動,這次得韓將軍相救,這個情,他日帝某必會相報。”帝盛天認真道。

  是帝盛天承他的情,而非帝家。不愧是帝家家主,一句話滴水不露。若不是她的身份天下無人敢冒,韓子安真不敢相信麵前的女子不過比跪著的少年大了四歲而已。

  “帝家主言重,區區小事,不過是見之不平,無須掛懷。”韓子安朝跪著的帝永寧看了一眼,道,“帝家主此來蒼城,可會留幾日?”

  帝永寧耳朵一豎,小心翼翼朝帝盛天瞅了一眼。

  帝盛天意有所指回:“久不出晉南,難得出來,自是該多留幾日。”

  “帝家主若不棄,海蜃居是個好住處,我正巧帶了幾壇好酒出來,聞家主善酒,可願一試?”韓子安笑道,抬手朝前院引客。

  以帝家護短的做派和帝盛天剛強霸道的名聲,這回帝家的眼珠子受了這麽大的委屈,帝盛天肯悄無聲息地回晉南才怪!

  帝盛天不是扭捏的性子,頷首道一聲:“韓將軍盛情,帝某叨擾了。”她行了兩步,朝院中跪著的帝永寧輕飄飄丟了一句“跪一夜再起”後便隨著韓子安去了外樓品酒。

  內院裏一時安靜下來,夕陽漸落。自帝盛天到後,帝永寧少年的盛氣被磨了幾分,他垂頭跪在小院裏,冷風吹過頗有幾分淒涼。趙福這般的韓家下人哪裏敢看帝家小公子的笑話,早就退了下去。

  “哎,帝永寧,你家姑姑當真狠心,你還真準備這麽跪一夜啊?”

  萬籟俱靜之時,少年青澀的聲音突然在上空響起,頗有幾分伶俐囂張之感。

  帝永寧皺眉抬頭,微微一怔。

  院中高樹上,不知從何時起掛了一個小少年,年齡雖比他小兩三歲,眉目間卻暗蘊鋒利,如一把出鞘的利劍。

  海蜃居乃韓家家主所居之處,帝永寧還真不相信除了他的姑姑,還有誰敢闖進來。這少年穿著考究精致,且模樣和韓子安有幾分神似,帝永寧一猜便得出了少年的來曆。聽聞韓子安有一子,年十二,想必就是他。

  帝永寧雖說在帝盛天麵前短了氣勢,可從不示弱於旁人。他眉峰微皺,瞥了少年一眼,淡淡回:“中原韓家,高門士族,偷聽如此末流之事,豈是待客之道?”

  少年在小院外躲了半個時辰,看了整場戲,自以為帝永寧軟弱好欺,此時被他一句話噎得不能反駁,眉一挑從樹上躍下。他落地輕盈,未沾塵土,倒是一身好功夫。

  “喲,不錯啊,一下子就瞧出小爺來曆了!剛才對著你那姑姑,這一身硬氣怎麽就找不著了?”少年一哼,蹲在帝永寧麵前嘲笑。

  “韓將軍之令,你可有不從之時?”帝永寧抬眼,對著麵前少年正色問。

  少年被問得一怔,半晌爽利一笑:“我老爹一身臭脾氣,我自然不敢。交個朋友吧,帝永寧,我叫韓仲遠。”他說著,一隻手遞到帝永寧麵前。

  韓仲遠雖隻有十二歲,卻也有了中原韓家的氣勢和銳利,他笑得坦蕩,眼底猶帶幾分稚氣。

  帝永寧瞧他半晌,終於伸出手。哪知剛一握上,便被一股大力直直拉起來。他本就受了傷,這一拉踉蹌幾步差點摔倒,好在拉他的人將他扶住。

  “韓仲遠!”被韓仲遠擺了一道,壞了姑姑的吩咐,帝永寧的好脾氣被磨了個幹淨,頭一次動了怒。

  韓仲遠掏掏耳朵,放開帝永寧,嬉笑道:“我看你姑姑的脾氣,準是明日就要押你回晉南。你訂婚的媳婦兒三日後就要嫁給別人了,你連一個究竟都不去問?”

  這話一針見血,直戳心窩。韓仲遠見他沉默,看了看天色插腰道:“小爺一身功夫,葉府和海蜃居隻一街之隔,等過會兒入了夜,我帶你偷偷潛進去。若葉家小姐真是被父兄所逼,你幹脆亮出身份,保證葉家不敢再阻攔。”

  堂堂晉南帝家獨子,若是上門求娶,乃天下世家所求,何況區區一葉家?

  這個理,誰都知道。鬧到這個地步,不去問個清楚明白,帝永寧這一世都不會甘心,他對挑著眉毛的韓仲遠微不可見地頷首。

  韓仲遠見他愁大苦深的模樣,一樂,推著他朝房裏走,“去去,瞧你一身塵土滿身藥味,哪裏能奪回佳人芳心,進去沐浴更衣,換身好袍子。那葉家的小姐隻要不瞎,總不會撇了你去跟一個紈絝小子!”

  韓仲遠一身力奇大無比,帝永寧毫無反抗地被推進了房裏。院裏一時隻聽得見韓仲遠急急嚷嚷的催促聲。

  小院外,小心守了半晌聽見兩人對話的趙福輕吐一口氣,放下心來悄悄離去。

  帝家家主這個級別的人物,隻有自家主人才能結交。但是小少爺若能和帝家公子有份交情,對韓家百利而無一弊。葉家和莊家,看模樣要成兩家交好的墊腳石了。

  海蜃居二樓,韓子安選了臨街的位置,而不是下午靠近葉府的僻靜之位。

  暮色驟臨,因著城主府將有喜事,街上熙熙攘攘,彩燈林立。

  帝盛天望向窗外,眉眼清冷淡漠。

  韓子安替帝盛天滿上一杯酒,突然開口:“看來帝家並不喜葉家小姐,否則……莊家怕是連入葉府提親的機會也不會有。小兒魯莽,性子跳脫,若壞了家主安排,韓某先在此為他請罪。”

  他說著,將酒杯親手遞到帝盛天麵前,眼底睿智清明,一如波瀾不驚的帝盛天。

  帝盛天這才把目光從街外施施然拉回,落在韓子安身上。她笑了笑,端起酒杯飲了一口,算是應了韓子安之話。

  “和帝某相見不過才半個時辰,韓將軍何以猜出我所想?”

  “永寧是帝家唯一的繼承者,他的婚事牽一發而動全身,幹係整個世族,他在外私下定立婚約,你族中長輩不可能毫無所知。如果帝家承認了這門婚事,豈有莊家三日後的婚禮?”

  帝盛天狹長的鳳眼一眯,朝韓子安的方向抬抬下巴,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以韓子安的脾性,竟也不覺得她這樣做失禮。他摸摸鼻子,給自己倒了杯酒,“隻不過家主你雖不歡喜這門婚事,卻也沒攔著永寧獨自從晉南遠赴於此,想必是想讓他栽個跟頭,經點事,不知家主原本是如何打算的。犬子慣來喜歡胡鬧,怕是會攛掇永寧生些事出來。”

  以他們的身手,豈會察覺不出院外藏的韓仲遠。帝盛天見韓子安不點破,自然也就猜出所藏之人是韓家子嗣。

  帝盛天略一勾唇,冷漠的麵容霎時如清風拂麵,“韓將軍何須自謙,聽聞韓公子十歲即隨你奔赴疆場,人人都道韓家一門雙傑,後繼有人。如今雲夏戰亂,永寧自小長於帝家,幼時雖經磨難,性子卻過於溫厚,他不見見晉南之外的山河,不多些曆練,如何撐起帝家?至於我的打算……隻要葉家之事能讓他心甘情願再拾武藝,便值得我來蒼城一遭。”

  韓子安有些詫異,原來帝永寧手無縛雞之力並非帝家長輩所願,像是他自己執拗不肯學武,遂奇道:“現今亂世,他小小年紀,你們做長輩的怎不相勸?”他倒是真喜歡帝永寧,遺憾他根骨奇佳卻未學武。否則剛才在內院裏也不會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見帝盛天眉頭輕皺,韓子安知道自己不經意窺探了帝家私事,剛欲解釋幾句,帝盛天已緩緩道來。

  “永寧根骨奇佳,長兄在他六歲時送他入泰山習武,四年內功力便有小成。十歲時他下山探親……”帝盛天頓了頓,聲音裏有抹微不可見的幹澀,“那一年南海水寇成災,我長嫂和長兄一同入南海剿水寇,後來都沒能活著回來。”

  晉南帝氏一家獨大,享受榮耀和尊貴,自然也要肩負起守護百姓的重責。帝盛天如此一說,韓子安猛地想起五年前南海水寇齊攻晉南一事。當時帝家繼承人帝南風攜妻禦敵,力抗水寇於南海外,保一方平安,卻在最後一戰中和妻子戰亡,夫妻兩人隻留下一個十歲的幼童。帝家向來注重嫡係,少有庶子庶女出現,在帝南風這一代隻有一子一女,帝南風早逝,帝氏重責自然便落在了帝盛天肩上。帝家驟變時,不少北方氏族曾想借機攻入晉南,拿下帝家固守百年的十五座城池,哪知帝家易主,初登家主之位的帝盛天雷霆之勢更甚其兄,半年內將晉南各勢力整治得服服帖帖,還滅了企圖進攻晉南的江南鍾家和晉東苗家,一夕間威懾天下群雄。

  “永寧經此事後就不再習武?這麽說他體內有內力?”韓子安頗為驚奇,以他的功力竟沒看出帝永寧曾習過武。

  見韓子安麵色奇怪,帝盛天垂眼:“我大嫂出身晉南武將世家,好習武,平日裏和我兄長共赴沙場,已是尋常事。五年前她出征南海時,我們……都不知道她肚子裏已懷了長兄的骨肉。他們夫妻的屍骨被抬回宗祠的那一日,正是永寧從泰山回來。他在祠堂裏跪了三天三夜,後來一個人重回泰山,求淨玄大師將他全身大穴封住,內力藏於體內,永不再習武。”

  帝盛天複又望向窗外,一向凜然的麵容上拂過幾許歎息,“永寧一直認為若是他母親不習武,就不會卷入戰亂,也不會隨他父親一起亡於南海,母親肚子裏的弟妹也不會胎死腹中,他也不會父母同喪。所以他不再習武,更是打心底裏不願接近將門世家的女子,隨著他年歲漸長,反而更喜文雅賢淑的閨閣小姐。他是要繼承帝家門庭的人,如此性格,如何交付?”

  帝永寧性格倔強,族中用盡辦法也不能讓他甘願解開穴道,重新習武。剛才在內院中,他卻被韓子安一席話說動,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將帝家秘事道出。

  力量從無正邪,能區分的唯有掌控之人,人心正,手握之力必正!

  帝盛天眯眼,有胸襟說出這番話,北方大局已定。

  “看來帝家主為永寧尋了一塊不錯的試煉石。”韓子安笑笑。葉家和莊家,以及那位葉家小姐,不過是帝盛天股掌之物。

  “先前我並未想過要將葉家置於試煉之地,如果他們當初能拒絕莊家提親,堅持招永寧為婿,隻要永寧喜歡,我未必會阻攔。永寧若有真心心屬之人,或許同樣能放下往事。不過葉家既然不是誠心訂婚,那被我借來一用……”

  說話間,腳步聲在樓梯口響起,打斷了帝盛天的話。

  趙福小心走進,行到沉香木桌三步遠之處,朝二人行禮後從袖中拿出幾張卷紙放在桌子上,低眉順眼道:“主子,這是您讓我找的東西。”說完便退到一旁,等著韓子安的吩咐。

  韓子安從趙福臉上的神色看出自己所猜不假,將厚厚一疊卷紙推到帝盛天麵前,“家主先看看。”

  “這是何物?”

  帝盛天抬手去翻,韓子安的聲音在對麵響起:“蒼城皆傳葉府小姐詩詞畫卷高潔雋雅,丘壑胸懷難得有之,這是我讓趙福尋來的葉小姐所作的詩詞畫卷……”

  “哦?韓將軍是想為葉詩瀾說話……”帝盛天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的手漫不經心劃過卷軸上所作之畫和一疊詩詞,指尖落在右下角的印章落款上,眸色頭一次沉下來。

  畫乃蒼城一闋樓閣,筆鋒沉謐;詩賦萬裏山河,及眼天下百態。好畫,好詩,若不是那畫風詩意和家中書房裏所掛的如出一轍,帝盛天定會如旁人一般對這個葉詩瀾刮目相看讚賞幾句。

  原以為是個不諳世事膽小懦弱的閨閣小姐,如今看來,倒是小瞧了她的心思。帝永寧是帝盛天一手教大,他的畫風帝盛天自然熟悉,桌上的畫作詩詞明明都是帝永寧所作,可是詩詞卻不是帝永寧的筆跡,甚至落款也是葉詩瀾。唯有畫風無法抄襲,才讓帝梓元一眼瞧出問題。

  如果不是自己心甘情願,就算葉家眾人逼迫,葉詩瀾也絕不會在永寧留下的畫卷上落款。更何況這些畫卷已在蒼城流傳數月,絕非一夕之事。

  從一開始葉家就未想過和永寧訂婚,不過是借著訂婚親近於他,好將他留下的東西變成葉詩瀾所有。就算有一日永寧重回蒼城對所有人說出一切表明身份,也會被眾人認為是遭棄婚後的激憤之言。

  晉南帝家,必會成為雲夏的笑話。

  “一日之內連欠將軍兩個人情,韓將軍飲下此杯,以後就是我帝盛天的朋友。”帝盛天親執酒瓶,斟滿韓子安麵前的酒杯,舉杯而起,誠意十足。

  韓子安眼底不知深淺,意味深長一笑,抬首舉杯一飲而盡,笑道:“有幸交帝家主為友,乃韓某之幸。”

  晉南雖帝氏一家獨大,但南海水寇成災,窮凶極惡,牽製帝家兵力,否則帝家也不會百餘年來未入天下戰局,僅偏安一隅。帝盛天縱使天縱奇才,到底年輕,北方近年來屢有大族挑釁,隱患暗成。至於韓家,北方局勢混亂,更需盟友,帝家暫時和韓家毫無利益衝突。兩家交好,百利而無一弊。

  杯酒交盟,一句便隱晦定下了北韓南帝兩家盟約。有此魄力者,天下唯這兩人矣。

  城主府,莊湖剛從妾侍的溫香軟玉裏回了書房,等候已久的總管莊泉步履匆忙迎上了前。

  “出了何事?”莊泉負責接待這次婚宴的來賓,莊湖對他的出現立刻提起了神。

  莊泉靠近莊湖耳邊,小聲耳語幾句後退到一旁。

  莊湖眉一皺,神色頗有幾分冷沉,“你說葉詩瀾半年前已婚配他人,如今那訂婚之人還鬧上了葉家?”

  莊湖雖寵愛幾個嬌滴滴的小妾,可卻極看重幾個和發妻所生的嫡子,盡管莊錦整個一紈絝,他還是待得如珠如寶,否則也不會答應讓寒門女子入門,更為其婚宴廣邀賓客。葉家素有賢名,怎麽會做出如此落人口實的事來?

  “是,老爺,剛才葉老爺親自來府裏解說了此事。”

  “哦?是葉海鳴自己來說的?”莊湖臉色緩了些許,問,“那婚配之人出自何處?”

  “那人名喚寧子謙,是南地小門小戶的孤兒,聽說有幾分文采,葉老爺半年前招他入葉家為西席,後愛其才,將葉小姐許配於他。哪知他遠走晉南後就沒了音信,如今這戰亂年代,葉老爺以為他早已亡於他地,就將這件婚事給擱置了。哪知這幾日臨到婚期,那寧子謙卻突然回了蒼城。”

  莊泉走進一步,低聲道:“老爺,咱們府上和葉家一訂婚,這半年不見蹤影的人就冒出來了,依小的看,這人八成是個無賴,見城裏各大世族雲集,想借著咱們兩家的名聲,訛上一大筆銀子!”

  莊湖看了莊泉一眼,也未應聲,隻端起桌上濃茶抿了一口。

  葉海鳴是個聰明人,寧子謙大鬧葉府之事雖能瞞過別人,卻瞞不過莊家。他早一步入府陳情,不管個中曲折是否真如他所說,到底也算是給了莊家一個交代。三日後就是大婚之日,天下賓客滿至蒼城,現在決不能悔婚,否則莊家顏麵必會掃地,況且葉詩瀾如今的才名譽滿蒼城……

  也罷,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孤兒,讓莊泉打發了便是。莊湖定下心,朝莊泉吩咐幾句,做下了決定。

  此時,夜色漸深,街上的喧鬧未及染至海蜃居後麵的小巷。

  隱隱綽綽的月色裏,一個略矮的身影托著一個清瘦的人影越過安靜的街道,跳進了靜謐的葉府中。

  因下午帝永寧上門鬧過,且臨近婚期,葉府怕此事傳出,特意從莊家借了不少守衛回府。即便如此,也攔不住一身是膽的韓小爺和思人心切的帝公子。

  韓仲遠將戰場上練出的功夫使了十成十,在帝永寧地指路下成功摸到了葉詩瀾居住的汀瀾小居。這時節,梨花開了滿院,依昔透出幾縷燈火。

  帝永寧停在小院門口,望著月色下翹出枝頭的梨花微微出神。

  “詩瀾,等梨花開的時候,我就回來娶你。”

  “恩,我在蒼城等你。”

  巧笑嫣然的少女期盼的眼神猶在腦海裏浮現,不過半年,物是人非事事休。

  “怎麽不進去了?不會臨到頭不敢去見葉家小姐了?”韓仲遠戳戳帝永寧的肩膀,取笑道。

  “半年前我走的時候,對詩瀾說等滿園梨花開的時候,我就回來娶她。”

  帝永寧希冀又歎然的聲音讓正要推他入院的韓仲遠手頓了頓,以他的年歲,還不到感傷愛情的時候,但也聽出了帝永寧話中的感慨。他撓撓頭,又摸摸下巴:“帝世兄,你要真這麽中意葉家小姐,實在不成,亮出身份搶回家,莊家還沒有本事敢攔你。”

  帝永寧笑了笑,在張牙舞爪的小霸王頭上一拍,從躍出院外的枝丫上折了一枝梨花,推開院門抬步走了進去。

  韓仲遠被帝永寧這一拍搗騰得一愣,尷尬地抖了抖身子,貓著腰跟著溜了進去。

  汀瀾小居燈火依稀,人影微有攢動。兩人悄然臨近回廊,離正房不過幾步之遙。許是有些氣悶,正房的紙窗突然被推開,房內光景透了出來。

  隱隱瞧見窗後軟榻上靠著的熟悉身影,帝永寧眼底飛快劃過一抹驚喜,大跨一步就要走近,卻因正房裏突然響起的話語頓住了腳步。

  “小姐,這是莊少爺入夜前差人送來的,都是些好東西,您快來瞧瞧!”房內,一綠衣丫鬟從內室走出,指揮兩個小丫頭將數個錦盒端出,放置在葉詩瀾麵前的桌子上。她的手在錦盒上劃過,臉上喜氣洋洋眉飛色舞,“小姐,這是百繡坊剛織出的新樣式,可是用價值千金的流雲錦織出來的。還有,莊少爺把金喜樓上好的金銀玉石全給您送來了,任您在大婚那日挑著戴呢!”

  綠衣丫鬟揮手讓小丫頭退下,走到葉詩瀾身後替她揉肩,她看著錦盒裏金光閃閃的首飾,滿眼豔羨。

  窗外的帝永寧唇角微抿,將身子隱在回廊後,隔著梨花的間隙望著房內的少女。

  柳葉眉,瓜子臉,葉詩瀾生得一副好相貌,再配上一副柔弱溫雅的氣質,端是個惹人憐愛從畫中走出的書卷女子。

  她從軟榻上坐起,漫不經心掃過錦盒,“他倒是有心了。”雖未如丫鬟一般激動,眼底卻也很是滿意。

  “小姐,莊少爺什麽好東西都往您這兒送,等您過門了,還不定怎麽疼您呢。哪像那個寧書生,日日就會寫些詩詞畫些畫送給小姐您,也不嫌寒酸!”

  “綠蓮!”葉詩瀾眉一凝,纖柔的麵容冷沉下來,直直看向綠蓮,眼底露出一抹淩厲。

  月影裏藏著的韓仲遠聽見了裏頭的對話,看著麵前僵硬的身影,心底隱約有些後悔。他一心攛掇帝永寧搶妻,卻未想到葉家竟是這般不堪的人家,連個丫鬟也能置喙主子的事。

  “小姐。”綠蓮臉色一白,朝葉詩瀾看了一眼,小心翼翼討好道,“奴婢也是擔心您,前門的人下午來回,說是寧子謙鬧上門了,您一直也沒個話,老爺傍晚的時候去了莊家,莊老爺派了幾個護衛一同回府。奴婢隻是怕……”

  綠蓮話裏話外事事為主,葉詩瀾未再怪罪她,隻眉一皺道:“怕什麽,他自然亂不了,莊家在蒼城一手遮天,一個文弱書生如何能撼得動蒼天大樹?”話到一半,葉詩瀾微一沉默,聲音裏有些歎然:“我原本以為他會更聰明些……”

  “小姐?”綠蓮頭一垂,看向葉詩瀾,眼底滿是疑惑。

  “既知是蒲草移磐石,無力相抗,又何必回來。”

  都說葉家小姐溫婉柔弱,可就這冷冷淡淡幾句話,便知其絕非是傳聞中的性子。寧子謙尋上門的事,她不僅知,還看得頗為透徹。

  回廊外,清瘦的人影埋在月色裏,觀不到他垂下的麵容,隻能悄悄瞥見他手中的梨花因握得過緊而一瓣瓣散落在地。

  “小姐,若是婚禮那日寧子謙鬧上了城主府,可如何是好?”在綠蓮看來,寧子謙若執著一時意氣,未必不會做下如此蠢事。

  “婚禮在即,賓客已至蒼城,聽說連中原韓家都遣了禮來,如此盛事,莊家自會將隱患擯除,他們丟不起這個臉,此事不用葉家插手。”

  “可是……”綠蓮聲音一低,隱有幾分擔心,“小姐,雖然您自己謄寫了一遍,可流傳出去的字畫都是寧子謙當初贈與您的。他長留蒼城,若是機緣巧合知曉了此事,奴婢怕他不會善罷甘休。”

  “住口!”葉詩瀾聲音一冷,斥道,“我早就告訴過你,這件事給我咽進肚子裏!”

  綠蓮被駭得一跳,腿一軟差點跪下來,隻喚了一聲“小姐”,訥訥不敢再語。

  窗外的韓仲遠幾乎是在聽到這幾句話的立時就憤怒地抬步朝內房走去,卻在跨過帝永寧的時候被一隻手拉住。腕上之力如鐵堅硬,如血灼熱,一時間竟製得他不能動彈,韓仲遠一驚,抬首看去。

  帝永寧麵上毫無表情,他的手拖住韓仲遠,眼卻望向房內燈盞下搖曳生姿的女子,眼底劃過震驚、荒謬、失望、痛苦……最後隻剩死水一般的寧靜。

  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也能爆發如此蠻力?韓仲遠在帝永寧眼底尋到了原因。若非失望痛心到極致,他也不會如此。

  看來這位才名遠揚、讓葉府破格低娶的葉詩瀾不過是個弄虛作假玩弄心計的女子,流傳出去的字畫皆出自帝永寧手筆。葉詩瀾的名聲半年前於蒼城鵲起,算起來正是帝永寧離開葉府的時間,或許帝永寧從一開始就隻是這位葉家小姐嫁入莊家的一枚棋子。

  這回他聰明反被聰明誤,本以為幫上帝永寧一把能拉進韓帝兩家交情,哪知倒連累他成了助紂為虐的惡人。若非他堅持帶帝永寧入葉府,也不會讓帝永寧受這種屈辱。

  韓仲遠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寬慰,隻得將滿心憤怒撒在葉詩瀾身上,對窗戶裏的女子橫眉怒視。

  帝永寧仍然隻是安靜而沉默地看著屋內,仿似石化了一般。

  “小姐,奴婢隻是怕那寧子謙再生事端……”

  屋內,綠蓮忐忑的聲音又起,卻被葉詩瀾冷冷打斷:“此事已過,去告訴父親,把他阻於城外,別讓他出現在蒼城內,以後這個人休得再提。”

  “是,小姐。”綠蓮應了聲,忙不迭朝外走,卻又被葉詩瀾喚住。

  “攔住即是,別傷他性命。”葉詩瀾神色依舊冷淡,隻是在不經意間回眼望向窗外瞥見滿園梨花時,突然道了這麽一句。

  綠蓮一愣,點點頭退了下去,眼底不免有些感慨。即便當初小姐隻是因為寧子謙的才氣將其算計,可幾月相處,未必沒有一分真心。隻可惜寧子謙太過落魄,比起蒼城之主的莊家,低若塵埃。

  葉詩瀾行到窗邊,從裏間將窗戶合上,不一會兒房內燭火熄滅,不聞風聲。

  回廊後安靜異常,在韓仲遠差點被這陣沉默搗騰得窒息時,他身旁的人挪動腳步,轉身朝院外走去。

  僵硬的身影出了院門,韓仲遠低頭看了一眼地上一片狼藉的梨花花瓣,突然覺得那個為了葉詩瀾不惜跪在地上和帝家家主倔強相爭的帝永寧和他身上那股子固守的堅持已然消失了。

  若帝永寧受不了打擊一蹶不振,他這一生怕是都要毀在這個女人身上。

  韓仲遠還來不及感慨,突然想起帝永寧身手平平,跺跺腳越過院牆追去。

  “我在這裏。”院牆外,嘶啞的聲音驟然響起,半空中的韓仲遠兀地一驚,強行扭了身落在院牆外。

  帝永寧筆直立在門外,臉色蒼白。韓仲遠撓撓頭,什麽都沒說,抓住帝永寧的手腕躍向半空,匆匆離了葉府。

  已近天亮,海蜃居二樓,韓子安早已離開回了後院,隻帝盛天一人獨坐。

  一灰衣人悄無聲息出現在她身後,半跪於地,將在汀瀾小居聽到的話低聲重複了一遍。

  “永寧如何了?”半晌,帝盛天眉目冰冷,沉聲問。

  “少爺出了葉府一路朝城外走去了,韓公子一直跟在少爺身邊。”

  帝盛天眼一挑,“怎麽,當初千裏迢迢來尋個說法,誰都攔不住,如今知曉了真相,倒是甘心回晉南了?”

  灰衣人聽出帝盛天話裏的怒氣,謹慎道:“主子,可要把少爺帶回來?”

  帝盛天揮手,起身朝樓下走去,大步之間,未有絲毫猶豫,“他若是連回海蜃居麵對我的勇氣都沒有,何敢姓帝!”

  後院,得知帝盛天反應的韓子安眼底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何敢姓帝?何敢姓帝?帝盛天,怕是天底下,隻有你敢說出這般狂妄之話!”

  雖是一句感慨,可不遠處立著的趙福卻聽出了這話裏淡淡的欣賞。趙福眼底劃過一抹擔心,卻終究覺得自己的想法太過荒唐,將此事暗暗埋下。

  以韓仲遠桀驁跳脫的性子,能如此耐心跟在別人身後留神照顧,是個極罕見的事兒,若不是攤上的是帝家世子,怕貿然回去被自家老子教訓一頓,他還真沒這個時間。打了個哈欠,他望了一眼泛白的天色,又瞅一眼前麵不遠處默默走著的帝永寧,被磨得半點脾氣都不剩。

  堂堂帝家子弟,放眼天下望去,誰家貴女不是趨之若鶩,竟被蒼城一個小小寒門女子玩弄於股掌之間,真是荒唐!韓仲遠雖僅十二歲,但自小長於高門士族,曆經疆場禍亂,心性比之帝永寧隻怕更堅決果斷些,自是不耐他的小情小愛。

  眼見著帝永寧一直朝城外的方向走,韓仲遠總算急起來。若他真想不開顧自回了晉南,自己身上一頓板子是少不了了。韓仲遠微一猶疑,連走幾步拉住帝永寧的袖子,“帝世兄,這眼看著都要出城了,你是要去哪兒啊?”

  帝永寧身影一頓,垂頭喪氣吐出幹癟的兩個字:“晉南。”

  想到那個氣勢驚人的帝家家主,韓仲遠心底一抖,急了,忙勸:“這怎麽成,你姑姑還在海蜃居呢,你就是要回也不能拋下你姑姑一個人回晉南啊!”

  帝永寧聽見帝盛天的名字,臉色更白,就要掙開韓仲遠的手離開。

  正在這時,人群熙攘聲自不遠處傳來,喧囂至極。韓仲遠心底犯疑,這時辰夠早,城門處嚷成這樣也太奇怪了。帝永寧還沒發現異樣,兩人拉扯著走了幾步,轉過街道,城門處的情景突兀呈現在他們麵前,讓兩人頓住了腳步。

  城門處,一群百姓被莊家的護衛隊推搡著朝城外走,這群人老弱婦孺盡有,皆衣衫襤褸,麵色蠟黃,身形瘦弱,一眼望去便知是乞丐流民。護衛隊立在城門口,衣甲光鮮,眼神傲慢,和百姓形成鮮明對比。他們不時將冰冷的長戟敲在流民身上,怒喝著讓他們盡快離城。孩童和老人的哭泣求饒聲交織在一處,讓城門處喧鬧不堪。

  帝永寧和韓仲遠立在不遠處,眉頭微皺,顯是不明白莊家如此大動幹戈所為何?

  就在兩人躊躇之際,一個麻衣老丈被人群擠壓得摔倒在兩人麵前,他年老體衰,被洶湧的人流踐踏,掙紮著難以起身。

  帝永寧不忍,急忙將老丈扶到一旁的石階上坐下。韓仲遠朝不遠處開著的店麵跑去,替老丈尋了一碗水來。

  “多謝兩位公子。”老丈緩過神才打量身旁兩個忙前忙後的少年郎,瞧見他們的穿著,頗為受寵若驚。此時,遠處護衛隊的驅趕咆哮聲傳來,老丈被駭得一抖,隨即惶恐不安地喘著粗氣就要起身,“老朽還是早些走,莊家的護衛跟豺狼一樣,免得連累了兩位公子!”

  帝永寧拍拍他的手,將老丈肩膀按住,安撫道:“老人家別急,到底出了何事,護衛隊要驅趕你們離城?”

  老丈滿頭白發,不停歎氣,渾濁的眼底猶有驚弓之鳥之意,悲涼道:“公子不知啊,現今北方各閥混戰,老朽的兩個兒子年初的時候被晉北李家當壯丁拉進了軍營,一個都沒活著回來。我家孫子開年就十三歲了,遲早也得被李家盯上,咱們老唐家就剩下這麽一根獨苗,晉北實在待不下去了。半個月前我帶著孫子一路逃難到蒼城,原本以為可以喘口氣,哪知莊家因為兩日後的大婚,就要把我們這些流民全趕出城,如今天寒地凍,在荒郊野外裏無蔽身之處,哪裏還有活頭喲!”

  唐老丈說著說著,眼眶一紅,哽咽之音實在淒涼。即便帝永寧和韓仲遠出自武將世家,見慣戰場生離死別,心裏也難免淒淒。

  “老丈不必太過憂心,蒼城南下三百裏就是吳城,此乃晉南帝家所轄之處,應能庇佑老丈安穩,我這兒有些銀兩……”帝永寧說著就要從袖裏掏銀子出來,手一伸才發現袖子裏空空如也,就連一身袍子也是韓家贈予的,正尷尬之時,韓仲遠飛快地塞了兩片金葉子在他手裏,回轉頭假裝沒事人一樣。

  帝永寧看了韓仲遠一眼,眼底露出溫和之意,也沒多說,將金葉子放到唐老丈手裏,“老人家您拿著,快帶著孫子繼續南下吧。”

  老丈還是搖頭,“兩位公子,我這把老骨頭都帶著孫子跑了幾千裏,哪裏還怕這三百裏,隻是我家的小子一進城就生了風寒,動也不能動。這幾日我們藏在城南的破廟,今日我想去藥房裏討服藥,哪知被護衛隊發現了,這才被驅逐到城門附近來,可憐我那孫子……”

  唐老丈正說著,不遠處的護衛隊發現了此處異常,凶神惡煞提戟而來,駭得唐老丈一句話沒說完就抖了起來。

  “老丈,走,咱們先去城南。”

  在蒼城莊家就是土皇帝,韓帝兩家做客而來,不宜直接起衝突,兩人都不傻,帝永寧朝氣勢洶洶的護衛隊看了一眼,朝韓仲遠微一頷首,扶著唐老丈匆匆離去。兩人到底少年心性,頗有些義氣,既然碰上了,便是緣分,總不能放任這一老一小自生自滅不是。

  海蜃居內,得知兩人去向的韓子安和帝盛天居然都隻向來稟之人留“知道了”三字,便顧自行事去也。

  莊府,隔了一夜才從管家口裏得知帝永寧存在的莊錦,沉臉吩咐“將人拿住好好關押”後,也未有過多反應。畢竟對他這個蒼城少主而言,小小一個落魄書生,實在無須放入眼中。

  城南的寺廟破簷漏瓦,冷風不時灌進,可就這麽個破爛之處,卻藏了十幾個乞兒在裏頭。帝永寧和韓仲遠跟著唐老丈回到此處,看見破舊的大堂裏蜷縮的孩童時,都被驚得不淺。

  他們臉色蠟黃,身上零星搭著幾塊發臭的破布,大多一臉膿包或咳嗽聲不斷,這些乞兒見到陌生人時驚惶恐懼的眼神讓人不敢肆意走進。他們緊緊護住身前生鏽的鐵盤,一臉警惕,裏麵盛著剩菜剩飯,有幾個盤中甚至有蛆蟲爬來爬去。

  帝永寧和韓仲遠即便生在亂世,卻從不知道人命如草芥到這般地步。

  良久,帝永寧才沉聲對韓仲遠道:“我去給他們抓藥,仲遠你守在這裏,別讓莊家的護衛將他們驅逐出城。他們這樣出去,活不了幾日。”

  韓仲遠不自覺頷首,瞥見帝永寧微慍的麵容,微微一驚。剛才一瞬,帝永寧竟像極了海蜃居裏威勢逼人的帝盛天。

  不愧是帝家世子,他心底一動,結交之意更甚,默不作聲退到院內木欄外。

  轉眼便過一日,日頭漸落,昏暗破舊的院落讓人昏昏欲睡。

  靠在滿是蛛網的木欄下打盹的韓仲遠被冷風吹醒,一睜眼,瞅見眼睛鼻子蹭滿灰從廟外跑進的帝永寧,聳搭著眼皮子喚住他,“哎,永寧兄!”兩人共患難一日,交情突飛猛進,稱呼也隨意起來。

  帝永寧頓住腳步,把懷裏堆滿的藥一挪,露出疲憊的麵容,“何事?”

  “你何時回晉南啊?我可沒多少時間守在這兒了。”韓仲遠起身伸展了一下腿腳,嚷道,“後日莊家的婚事,我家老頭子沒準備出席,原定著是我登門送禮,咱們時間可不多了。”他像是沒看到帝永寧突然凝住的臉色一般,朝灰頭土臉的自己一指,“莊家也是一城之主,你總不能讓我這模樣去參加婚宴吧?”

  帝永寧沉默不語,半晌才道:“等唐老丈的孫子退了燒,我們就走。”他說完又匆匆入了堂內。

  要是不下點猛藥,這個書呆子怕是會找借口藏在破廟裏等婚禮完成,然後灰溜溜跑回晉南。韓仲遠隨手摘了一根草葉叼在嘴裏,眯眼朝木欄上一靠。這模樣神情,一點不似個才十二歲的孩童。

  第二日下午,海蜃居二樓。

  大堂內不知何時起布了一方沙盤,韓子安將手中軍旗插在晉北一處山頂,對著窗邊飲茶的帝盛天道:“此處如何?”

  帝盛天望一眼,碰了碰杯蓋,“隻要拿下這座和北秦相鄰的景帝山,李家腹背受敵,必敗。”

  韓子安眼底露出滿意之色,“說得不錯,和我所想不謀而合。”

  這兩日他和帝盛天於沙盤之上演算天下局勢,兩人出兵謀略竟十分相似,更讓韓子安對帝盛天刮目相看。此時他已隱隱覺察到麵前這個才十八歲的帝家家主恐是他將來一統天下最強勁的對手。但好在如今兩人一南一北,暫無交兵之時。

  “你就不擔心永寧救了城南的乞兒後徑直回晉南?”見帝盛天一派淡然,半句不提在城南奔波的帝永寧,韓子安忍不住開口詢問。饒是他,也不敢把家中獨子韓仲遠如此放養著來教,更何況帝永寧現今麵對的並非一般難題,若受不住打擊,怕是下半輩子注定碌碌無為,怯懦怕事。

  雖說是長輩,可到底也太年輕了些,韓子安飲著茶偷偷朝帝盛天瞥了一眼,這個帝家的小姑娘,真的會養孩子咩?

  “擔心。”帝盛天朝後一靠,指尖落於膝上輕點,“我自然會擔心他過不了這個坎,但就算我是他姑姑,是他血脈最親之人,也沒辦法替他做任何決定,我會老會死,不能護他一世。他若是不能從當年父母雙亡的打擊裏走出來,這輩子都站不起來。”

  “不過……”帝盛天微微眯眼,藏起琥珀色的深眸,看向窗外城南方向,聲音幽幽,“他失了父母,我也失了兄長大嫂,我不過長他四歲,我能扛起帝家門庭,守住晉南,等他長大,他又為何不能?就憑他身上扛著帝永寧這三個字,五年時間也足夠了。”

  她的聲音篤定無比,像是從不懷疑後日莊家大婚前帝永寧會回到海蜃居一般。

  看著逆光下麵容凜冽的女子,韓子安有些晃神,端著茶杯的手竟有些發緊。半晌,他發現自己的失態,垂下眼。

  好像太遲了些。他輕輕一歎,嘴角勾出一抹苦澀的笑意,他遇上帝盛天,太遲了些。

  又是一日,城主府書房。

  莊湖正在和即將大婚的幼子對弈,管家莊泉走進小聲稟告了兩句。

  莊湖放下手中的棋子,皺眉道:“寧子謙還沒有找到?”

  “爹,那個窮書生明日不會鬧上府裏來吧?”莊錦神色一急,起身道,“不行,泉叔,讓城裏的護衛隊去找,必須在婚禮前把這小子抓回來。”

  “坐下!”莊湖瞪了莊錦一眼,怒道,“現在城裏皆是各方貴客,一點風吹草動就會鬧得滿城風雨,你讓護衛隊大張旗鼓去找人,難道還嫌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

  莊錦漲紅了臉就要反駁,又實在尋不出話來,悶悶地將手裏棋子一丟,“爹,您說怎麽辦,總不能讓那個寧子謙毀了明日的婚禮,這個臉您不是一樣丟不起!”

  “急什麽。”莊湖沉聲道:“一個文弱書生,諒他也不敢來莊家鬧事,就算他敢來……莊泉,明日加派人手,嚴禁閑雜人等入府,決不能讓寧子謙混入府內。隻要婚禮一過,賓客離城,我莊家還怕一個書生不成。”

  他說完朝莊錦看去,“你明日隻管好好完禮,旁的事少插手,不準私自派人去尋寧子謙,更不準對此人不利。聽到沒有,下去吧。”

  莊錦心底不樂意,卻不敢反對,應了聲是退了下去。

  “老爺,這個寧子謙……”莊泉小聲開口,麵上微有疑慮。

  “我知道,此事就這麽定了。”莊湖擺手,讓莊泉退下,臉色有些沉。莊家在蒼城隻手遮天,卻尋不出一個寧子謙的下落,這也太奇怪了。他不願莊錦下狠手,就是為了給莊家留了一條退路。

  但願那個叫寧子謙的書生,隻是一個落魄無依的孤兒,不要橫生枝節。

  城南破廟,韓仲遠帶出來的金葉子被帝永寧全換了藥材回來,好在舍得花重金,破廟內染病的乞兒身上浮腫和膿瘡漸消,唐老丈的孫子也終於退了燒,保住了性命。

  算是做了一樁好事,盡管兩人累得雙腳打戰,也生生忍了下來。

  已過響午,韓仲遠在院子裏巡視了兩圈,眼睛困得睜不開,悄悄藏在木欄後打瞌睡。他一身錦衣灰塵撲撲,早已磨損得破爛。

  待他酣睡醒來,太陽西下,已至傍晚。鎦金的紅霞在破廟上空浮現,冬日裏頭,罕見地溫暖瑰麗。

  碎小的腳步聲從大堂中傳來,他半眯著眼裝睡,見兩個小乞兒踮著腳走出,停在他身旁,個頭矮的乞兒從身後拿出一匹洗得發白卻很是幹淨的藍布,小心翼翼蓋在他身上。隨後兩人跑向院中立著的帝永寧,個高的那個從懷裏掏出兩個白淨的饅頭,拉拉帝永寧的袖子,遞到他麵前。

  韓仲遠睜開眼,摸著身上蓋著的棉布,看著院中眼底驚訝卻含笑接過饅頭的帝永寧,一向堅硬的心底竟有些澀然。

  亂世之下,人命如草芥。他們救之道義,乞兒回之恩義。

  院中,帝永寧拍拍兩個乞兒的腦袋,笑著讓他們回了大堂裏休息,複又立在枯樹下,一動不動。

  半晌,韓仲遠伸著懶腰爬起來,他想了想,把身上的棉布小心折好,放在木欄上後朝帝永寧走去。

  “仲遠,我們走吧。”未等他靠近,帝永寧的聲音淡淡傳來。

  韓仲遠停在他三步遠的地方,眉梢微帶笑意,“去哪兒,你的晉南,還是我的海蜃居?”明明已經知道帝永寧的選擇,但他卻偏偏要問一句。

  帝永寧回轉身,盯著他,一字一句回:“海蜃居。”

  少年眼底的沉鬱鈍痛不知何時起悄然消散,隻剩下安穩淡然,宛若破繭重生。

  韓仲遠驚訝於他一夕間的蛻變,笑著問:“喲,主意變得挺快的,前兩天還要死要活,像是沒有葉詩瀾就活不下去。怎麽想通的?”

  帝永寧沒有在意韓仲遠的揶揄,隻是道:“仲遠,太不值了。”

  韓仲遠挑眉,不解其意。

  帝永寧繼續道:“這種亂世,人命什麽的都太不值了。我們若心不存惻隱,這個破廟裏的人一個都活不了,可是天下皆亂,誰又會在乎他們的性命?這種世道,死了誰都沒有區別。”

  未等韓仲遠反應過來,他抬眼望向頭頂的枯樹,緩緩道:“五年前,我父親入南海剿滅水寇,母親追隨他而去,都沒能活著回來。”

  韓仲遠一怔,安靜地聽下去。

  “從那時起,我以為隻要自己不習武,不卷入紛爭,不喜歡上和母親一樣出身武將世家的女子,就可以避免他們的慘劇,哪怕再無用,也可以安然一世。所以我離開晉南,以孤子之身遠遊四方,喜歡上了葉詩瀾。但是我忘記了,這是亂世,我父母亡於亂世,我卻希冀於亂世苟存,真是笑話。”

  “我見過這麽多城池,走過那麽多路,卻一直對現在的世道視而不見。我邁不過的坎不是葉詩瀾,是五年前那場早就過去的戰役,是我父母的慘死。我逃避成為帝家嫡子,逃避擔起責任,其實我明白,我最不能選擇的是我出身帝家這個事實。但是我姓帝,得父母血脈,受晉南百姓的供養,我是帝家嫡子,晉南這一方土地上將來的庇佑者。我邁不過當年的坎,帝家必亡於我之手,天下亂世,晉南更無苟安之時。晉南不安,天下不安,如我一般喪盡血親者,必不會少。”

  “仲遠,過去五年,我讓寧子謙取代了帝永寧的存在。”

  風吹過,枯葉盤旋落下,飄在帝永寧掌心。他捏緊枯葉,重新攤開手掌,枯葉化成碎末,隨風吹散。

  帝永寧垂手,看向一直沉默的韓仲遠,輕聲道:“世上從來沒有寧子謙,姑姑等我很久,帝家也等我很久了。仲遠,我該回去了。”

  少年清瘦的身影被夕陽拉得斜長,映在破舊的小院中。

  韓仲遠卻從幾步之遙外的帝永寧眼底,瞧見了從未有過的認真和堅毅。

  帝家世子,當如是。

  他前行幾步,立在帝永寧麵前,立下前半世錚錚鐵血的諾言。

  “帝永寧,天下安寧之路,我韓仲遠,舍命當陪!”

  月上柳梢,帝盛天不知從何時起立在海蜃居二樓窗邊。

  她靜靜望著自城南而來的官路,神情裏有抹連她自己都未察覺出來的緊張。

  直到兩個少年的身影伴著月色在街道盡頭出現,她眼底才浮出極淺的笑意。

  五年了,那個在帝家宗祠對著父母靈牌逃走的永寧,終於回來了。

  第二日,莊府大婚。

  莊湖甚疼幼子,莊錦一場婚事,他幾乎宴請了大半個天下的世家權貴。府第高於莊家的,自是隻會遣子弟來賀,和莊家齊平的,家主盡到。

  以帝家和韓家的地位,遣個子弟或是管家來已經是給足了莊家麵子了,數日之前兩府的拜帖就已經送到了莊家,可直到今日大婚的吉時將至,兩府的客人都還未登門。莊湖最是在意韓帝兩家的態度,自是心裏一直留意著兩家的來客,奈何賓客太多,葉府小姐入門的鞭炮聲已經響起,他分身乏術,不得不暫時將此事壓在心底。

  新嫁娘在一陣熱熱鬧鬧的鞭炮聲中進了莊府大門,吉時將到,賓客滿座,莊湖看著喜不自勝的幼子,眼底亦是老懷大慰。他的目光落在一身新嫁衣的葉詩瀾身上,微微凝了凝。

  罷了,雖是寒門,但此女也算是有才,能為莊家添些名聲,也算是能勉強配得上錦兒了。莊湖收回了眼底的利芒,又是一副慈眉善目的表情。

  莊錦牽著繡團引著葉詩瀾一路在賓客的恭喜聲中走到了正堂,見葉詩瀾站定在莊家二老麵前,他滿麵笑容,朝身旁小聲喚了喚:“詩瀾。”

  蓋頭下的葉詩瀾微微紅了紅臉,拉了拉手中的紅綢以示回應。莊錦心底甜蜜,臉上笑意更甚。

  吉時至,一聲鑼鼓敲響,一旁的喜官頓時高呼。

  “吉時……!”那“到”字尚未出口,大門前更響亮的聲音卻在此時正好傳來。

  “韓家家主、帝家家主到!”

  這一聲蓋過了漫天的鞭炮聲,清晰無比地傳到了大堂賓客和莊家眾人的耳裏。莊湖神色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見眾人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他瞬間回過神,看了一眼尚在驚怔的幼子,略一遲疑後起身親自朝門口迎去。

  錯了吉時自然不妥,可韓子安和帝盛天親臨,整個天下,又有哪個世家有此榮光?

  賓客齊皆起身去迎貴客,一旁的喜官到底沒把那最後一字落下聲來。

  到底是自己大婚的吉時錯過了,蓋頭下的葉詩瀾心急,悄悄拉了拉紅綢。

  莊錦雖然無奈,卻知道韓帝兩家得罪不得,連忙安撫道:“詩瀾,是韓帝兩家的家主到了,父親親自去迎貴客了,你且等一等。”

  葉詩瀾低低“嗯”了一聲,卻不知為何,心底有些不安。

  莊府大門前,帝盛天和韓子安尚隻走下馬車,莊湖的身影便出現了。

  他快步上前,還未開口,韓子安就拱了拱手笑道:“恭喜莊城主,子安遇事耽誤,略微遲了些,還請城主勿怪。”

  “哪裏哪裏,兩位家主親臨蒼城,乃是我莊家的榮光。”莊湖先朝韓子安見禮,再抬眼朝他身旁的女子望去。

  這女子一身玄衣,雖慵懶淡漠,看著年歲極輕,卻氣勢驚人,猶不在韓子安之下。

  莊湖壓下眼底的驚詫,笑道:“這位想來就是帝家主了,果然年少絕世,莊某久聞帝家主盛名,仍是不如今日一見啊。”

  莊湖這句話倒真是說得實心實意。韓子安三十出頭才將韓家經營成北方巨擘,帝盛天比他小了足足一輪,又是個女子,她才接掌帝家三年,帝家的權勢就已不在韓家之下。

  帝盛天頷首,承了莊湖的誇讚,笑道:“我在路上正巧碰到韓將軍,正巧韓將軍也是來貴府祝賀,便絮叨了幾句一起前來了。”

  莊府一對新人明明就因他們誤了吉時,兩人卻絕口不提,隻輕輕將此時才到的事兒不經意揭過。

  不過他們兩人親至莊府已是給足了莊家臉麵,莊湖哪裏還會管他們是不是遲到片刻。他滿臉笑容,連連拱手:“無妨無妨……”

  莊湖和帝盛天寒暄著,正好瞧見她身後長身如玉的少年,愣了愣道:“這位是……”

  以莊湖一城之主的身份,除了韓子安和帝盛天兩人,其他人倒不至於讓他紆尊相問,隻是帝盛天身後立著的少年太過出挑了些,容顏俊美尚不提,一身溫潤清貴的氣韻,實在難得。

  “噢,這是我那侄兒。”帝盛天擺了擺手,“永寧,過來見過莊城主。”

  帝永寧一身晉衣,劍眉星目,端貴俊雅,他行上前,朝莊湖微一拱手,“永寧見過莊城主。”

  “原來是帝小公子。”莊湖連忙扶起帝永寧,神色間難掩感慨。

  帝盛天的能力已是這般絕世,帝家下一輩又如此出色,怕是南方往後數三十年,都是帝家一家獨大了。

  莊湖顧自感慨著帝永寧的優秀,全然沒瞧見他身後跟著的管家莊泉一臉驚恐的表情。莊泉在瞧見帝永寧模樣的一瞬就欲去拉扯自家主子的衣袖,卻在帝盛天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全然不敢動彈。

  身後來和韓子安、帝盛天見禮的賓客越來越多,眼見著吉時過了,莊湖招呼著韓子安和帝盛天入莊府,他身後的管家幾度欲湊近他身後說話,都被一路陪著韓子安帝盛天說話的莊湖不耐煩地推開了。

  莊錦為了安撫葉詩瀾,一直在正堂內陪著,瞧見父親帶著韓帝兩家家主入堂後賓客眼底的豔羨,全然沒了剛才吉時被誤的不耐,反而臉上紅光滿麵,一副甚有榮光的模樣。畢竟他的婚事能讓這兩家家主親至,傳出去能讓半個天下側目。

  莊湖請韓子安和帝盛天上座於堂中一左一右的首位。

  “這是小兒莊錦。”

  莊湖朝一身新郎服的莊錦指了指,莊錦立馬神情激動地朝兩人見禮,待他拜了帝盛天抬首目光掃過她身後立著的少年時,莊錦神情一愣,似是想到了什麽,麵上露出一抹驚怔和不敢置信。

  他的目光凝在了帝永寧身上,“你、你……”

  “那是帝家的小公子。”莊湖見兒子一副見了鬼的表情,神色一沉連忙道。

  莊湖很是丟臉,即便帝永寧不凡,自家兒子這副表情也太沒出息些。

  “帝賢弟。”在莊湖的嗬斥下,莊錦總算恢複了一些常態,他試探著朝帝永寧的方向拱拱手,帶著不易察覺的討好和恐懼。

  帝永寧仿佛沒有瞧見他的失態,溫和地點了點頭,手微抬回禮,禮儀十分地到位。

  見帝永寧這麽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莊錦心底稍稍安了心。

  這倒不怪莊錦失態,這個帝家少主帝永寧,竟和那個與詩瀾有婚約的寧子謙長得如此相似,他自然會恐慌。他雖沒有見過寧子謙,但葉家對於此人的畫像他是見過的。

  不過一定是他杞人憂天,落魄書生寧子謙和帝家少主帝永寧一個貴不可言一個若地底之泥,怎麽可能是同一個人呢?一定隻是長得像罷了。他穩了穩心神,朝帝永寧尷尬地笑了笑,回轉了身。

  不隻是莊錦,一旁送親的葉叢在帝永寧進大堂的那一瞬便慘白了臉色,他不比莊錦從未和寧子謙見過,他在葉家曾和寧子謙同處過三個月,在看到帝永寧之時他便知道麵前這少年就是寧子謙。

  葉叢眼底露出不可置信的驚訝,隨之便是巨大的恐懼和懊悔。

  想起葉家不僅因為莊家棄了帝家的婚事,還曾在葉府前毒打於他,密密麻麻的冷汗沁上了葉叢的額頭。

  紅蓋頭下的葉詩瀾似是察覺到一絲不尋常,輕輕拉了拉紅綢,莊錦回過神,看著麵前的心上人,咬了咬牙,暗想一定是自己猜錯了。今日賓客滿至,無論如何,這婚禮還是要繼續下去。

  莊湖能固守蒼城多年,自然城府不比常人,莊錦和葉叢的神色騙不過他。一看這二人的表情他便知道他們怕是認識帝家少主,不僅認識,這副神色顯然還有過節。莊湖臉色一沉,凝著目光在葉叢、莊錦和帝永寧身上拂過,心底陡然生出一個極為荒唐的念頭。

  不可能吧,正當他猶疑之時,終於尋著空隙湊到他身邊的莊泉顫抖地在他耳邊說了一句。

  不知莊泉說了什麽,莊湖眼底神色幾變,猛地抬頭朝帝永寧望去,卻撞上了一雙似笑非笑又清冷淡漠的墨瞳。

  難怪帝家家主會親臨蒼城,難怪她道賀而來卻又誤了吉時,帝永寧竟然就是和葉詩瀾定親的那個落魄書生寧子謙!

  剛才他還感慨帝家家主堪堪少年便權勢通天,如今這權勢落在莊家身上,他一時之間猶若千鈞壓身。

  他怎麽會想到自個兒兒子隨便瞧上的寒門小戶之女,竟然牽扯出了帝家的少主!

  寧子謙上葉家門討公道被打他是知道的,葉家燒毀婚書他也是知道的,同意莊錦動用莊家人手搜尋寧子謙他也是知道的。

  莊湖臉色異常難看,以帝盛天的能耐,莊家和葉家對寧子謙做過的這些事,她豈有不知道之理?

  那她今日來莊家,到底意欲為何?更重要的事,她是和韓子安一起來的莊家。莊家隨便惹上一家都是以卵擊石,若是這兩家同時對莊家生了嫌隙……

  莊湖簡直坐立難安,一旁的喜官小聲地提醒了兩句“吉時”到,卻被莊湖的臉色駭住,不敢再說話。

  堂中的賓客似是也察覺到了異樣,他們的目光在莊湖和韓帝兩家家主身上掃過,眼底露出狐疑之色來。

  兩方不知為何都一時靜了聲,他們倒也不好開口。

  “爹!”莊錦一聲不安又惶恐的呼聲終於讓莊湖回過了神,他望著惴惴不安臉色蒼白的幼子,歎了口氣,起身離開上座,行到了帝盛天麵前。

  “帝家主。”莊湖沉聲開口,一揖到底,“犬子無知,闖下大禍,還望帝家主大人大量,不和豎子一般計較。”

  莊湖是一城之主,又比帝盛天年長幾十歲,他這一禮不可謂不重。堂中賓客見到這情景麵上俱是驚訝,但瞧著韓子安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樣,心想難怪帝盛天親臨,原來是莊家小公子得罪人了。隻是帝盛天遠在晉南,莊家一個末流的幼子,又是如何能得罪上這個南方巨擘?

  莊錦看著父親向帝盛天折節請罪,母親又一副驚恐的模樣,頓時臉色便紅了,也不知是羞的還是嚇的。他想伸手把父親拉回,卻又不敢自己對上帝家,還是縮回了手。

  蓋頭下的葉詩瀾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幾次想掀開蓋頭,到底怕不吉利,沒敢這麽做。

  帝永寧立在帝盛天身後,看著莊錦膽小不堪的模樣,他的目光在戰戰兢兢的葉詩瀾身上落了落,終於斂了眼底最後一絲情緒。

  帝盛天始終沒有出聲,她淡淡地抿了一口茶,似是沒看到麵前彎腰請求的莊湖一般。

  “莊城主,我和姑姑今日隻是為三公子賀婚而來,並無他意。”帝盛天身後立著的少年走出來,一把抬起莊湖的手,溫聲道。

  帝永寧的聲音在正堂響起的一瞬,立在莊錦旁的葉詩瀾猛地一抖,驚惶地扯落了頭上的紅蓋頭朝帝永寧的方向望去。

  少年如玉,端方貴雅,一身晉衣,翩翩濁世,哪裏還是當初那個落魄學子的模樣。

  葉詩瀾滿眼的不可置信,嬌俏的麵容血色全無,握著紅蓋頭的手一抖,整個人身體一軟差點跌落在地,還好莊錦在她身側拉了她一把。

  葉詩瀾迎上莊錦複雜又隱約憤怒的目光,心底一跳哆嗦地避了過去。

  到底隻是寒門小戶出生的女子,即便有幾分聰慧,在這種場麵下也是無措而驚惶。

  瞧見新娘和新郎的反應,堂中賓客哪還有不明白的道理,紛紛猜測這新娘子隻怕是和帝家的少主有幾分不淺的舊誼,隻是葉家小姐棄帝家擇莊家,這也太沒道理了些。

  “永寧,既然是道賀,那賀禮你可備下了?”恰在這時,帝盛天不輕不重的聲音響起。

  帝永寧頷首,剛欲開口。韓仲遠不知從哪一個躥身抱著兩個錦盒跑了出來,他笑眯眯的,露出兩個虎牙,“備了備了,帝家主,我和永寧早就把賀禮備好了。

  韓仲遠生得極像韓子安,又穿得一身富貴,眾人自然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跑到帝永寧身旁,兩個錦盒在他手中轉了轉,其是靈巧。

  韓仲遠朝著莊錦和葉詩瀾的方向打開第一個錦盒,“新郎官,這是咱們的第一份賀禮。

  錦盒打開,一張被燒得隻剩小半的宣紙靜靜躺在裏麵。

  雖然其中的內容都已瞧不清,但偏偏紙上婚書二字和寧子謙的落款尚在。

  帝家少主帝永寧,字子謙,這在天下豪門中,並不是個秘密。

  一場婚約,當初是帝永寧親自所求,如今也是他在天下人麵前親自退回。

  堂中賓客瞧了那婚書上的落款,對望幾眼後猜出了這樁事的來龍去脈。看來帝家少主曾經隱去身份和這葉家小姐定了親,可葉家不識龍珠,在攀上莊家後將原本和寧子謙的婚事給毀了。

  瞧帝家主今日的氣勢,怕是莊家和葉家在悔婚之時很是用了些不入流的手段。

  莊錦和葉詩瀾瞧見盒中的東西,臉色更是難堪,卻又不敢言。那葉詩瀾望著帝永寧,惶恐中透著幾分淒苦和楚楚可憐。

  韓仲遠可是在葉家閨樓下見識過這葉家小姐嫌貧愛富的本事的,見她露出這副樣子,不屑地哼了一聲,“這第二份禮物嘛,聽說葉小姐愛詩詞歌賦,我們家永寧也喜歡,今日來得匆忙,隻備了永寧幾首詩賦,權當賀禮了。

  韓仲遠聲音剛起,葉詩瀾臉色便白了。為了嫁入莊家,她把帝永寧留在葉府的詩詞全都據為己有,自己抄錄了遣人悄悄流傳出去,博了個才名才讓莊湖同意兩家的婚事,如果莊家知道這些,莊湖絕對不會允許莊錦娶自己。欺辱了帝家,如今再得罪莊家,她和葉家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她緊緊盯著那少年的手,見那第二個錦盒在他手中緩緩打開,葉詩瀾整個人都忍不住顫抖起來。

  突然,一雙手伸出,將韓仲遠手中半開的錦盒合住。

  “拙作淺薄,贈予一對新人做賀禮便是,不必拿出觀賞了。”帝永寧溫聲道。

  韓仲遠一愣,朝帝永寧看去,卻見少年眼底通達而溫和。他撇撇嘴,點點頭,沒有繼續為難那已經快嚇得暈過去的新娘子。

  “好吧。”韓仲遠朝莊湖伸了伯手裏的錦盒,“莊城主,這賀禮……

  還不快收下小公子的貴禮。”莊湖朝一旁的管家招手,莊泉連忙上前接過。

  “好了,賀禮也送了,不耽誤你們的吉時了。”帝盛天笑了笑,看向莊湖,“莊城主,還是盡快讓兩位新人完禮吧。

  莊湖袖魚一頓,經曆了這麽一場荒唐事,他哪裏還願意讓葉詩瀾進莊家的大門。他寧願今日棄了這樁婚事,也不想讓天下人知道他莊家得罪了帝家,可帝盛天分明是不肯給他這個求和的機會。

  莊湖歎了口氣,回到上座,無力地擺擺手,“行禮吧。

  鑼鼓聲重新敲起,一對新人在喜官的呼聲中完禮,大堂內卻不見歡聲笑語,整個過程隻有尷尬的沉默。

  中始至終,帝永寧再也夫將目光放在葉詩瀾身上過。

  少年時的一腔情意,終於成了一場往事。

  蒼城外的官道上,韓帝兩家的車隊離了蒼城已有數裏。

  韓仲遠坐在馬上,嘴裏銜著根野草,晃晃悠悠地瞅著一旁的帝永寧。

  “那第二份賀禮,你為什麽不讓我打開啊,葉家的那個小丫頭偷了你的詩詞和名聲,你真能咽下這口氣。

  帝永寧拍了拍韓仲遠的額頭,笑了笑,“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本來就不重要。

  他目光悠遠,長長歎了口氣,“況且那日,她亦對我手下留了情。我又何必將事做絕,置她於死地呢?

  兩人當初在葉家閨樓下,葉詩瀾雖然毀了婚事,但到底沒有對寧子謙做絕。

  韓仲遠哼了哼,擺擺手,“你呀,一副菩薩心腸,將來掌了帝家可怎麽辦喲!

  不是有你嗎?”帝永寧伸出手,隔著馬一把攏上韓仲遠的肩,“有你這個兄弟在,天下誰還敢欺我?

  “那是!”韓仲遠意氣風發,眼底亮得快冒出光來,“有我在,誰也欺負不到你!將來這天下就是咱們兩兄弟的!對了,以後咱們可要結兒女親家啊,最好我有個兒子,你有個女兒,將來把你們帝家整個兒當嫁妝帶過來,哈哈哈哈哈!

  少年們的聲音神采飛揚,穿透長長的車隊落在了隊尾的韓子安和帝盛天耳裏。

  他們望著遠處的子侄,極有默契地對望一眼,笑了起來。

  “千裏送君,終須一別。我們一居南,一定北,該道別了。”帝盛天朝韓子安抱了抱拳,笑道。

  韓子安眼底不無遺憾,卻也是灑脫,“此去晉南路途遙遠,帝家主保重。

  “盛天。”帝盛天突然開口,朝兩個少年的方向挑挑眉,“他們倆都成了兄弟,韓將軍就不用如此見外了。

  半口奶酪。??:

  韓子安一愣,隨即大笑,“好,盛天如此灑脫,為兄也就不見外了。日後有機會,定再與盛天切磋武藝,品茶論天下!

  帝盛天頷首,一提韁繩,“就此告辭,子安兄保重!

  她身下駿馬長嘶,毫不扭捏地轉身朝南方而去。

  帝永寧見帝盛天離去,亦急急地朝韓伸遠打了個招呼,跟著帝盛天離去了。

  韓仲遠飛揚的聲音念念不舍地響起。

  “永寧!明年上元節,你可要來北安城看我啊!我等著你!

  夕陽下,帝永寧用力地揮著手回答。

  誰都不知道將來會發生的事,可少年們這時候的情誼,是真的。

  這一幕定格在歲月裏,幾十年後還能拿來懷念的,卻隻剩下帝盛天一人。

  蒼山之巔,韓子安墓前的酒壇撒了一地,帝盛天收回遙遠而追憶的目光,突然抽出腰間長劍拔地而起。

  一場劍舞,滿山楓葉盡起。

  大宗師之劍,世間極致。

  卻唯有那座清冷的墓碑看得見。

  最後一劍,山戀盡裂,百獸爭鳴。整個蒼山之頂被一劍斬開,朝著山澗中的峽穀落去。

  轟然巨響,碎石脫落,山頂不斷沉下,帝盛天卻神態自若,她收回長劍重新回到韓子安墓旁靠著,拾起尚未喝完的最後一壇酒,輕笑。

  ”所有的事,我都做完了。子安,我可以來見你了。

  恍惚中,大靖太祖一身晉衣向她走來,仿若曾是當年蒼城裏一眼相望的模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