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東方青蒼,你為什麽老是跟著我啊?
作者:九鷺非香      更新:2022-09-19 18:40      字數:30557
  第二十九章 東方青蒼,你為什麽老是跟著我啊?

    天色沒有變過。

    與上古時東方青蒼漂流在漫長無涯的黑暗之中不一樣,這裏永遠都沒有黑夜,但這裏與他在漫長的漂流裏感受到的卻是一樣的孤獨以及……

    無聊。

    但總歸是好於那個時候的。要說為什麽的話……每當東方青蒼的目光落在那片毛茸茸的蘭草地時,他心裏總會隱隱地生出幾分期待。

    期待有個活蹦亂跳的身影從裏麵鑽出來,然後生氣勃勃地喚他:“大魔頭。”

    每當想到這些,東方青蒼便覺得這裏的無聊還是可以忍受的。甚至,他還可以忍受更久。

    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四周景色絲毫沒有變化。東方青蒼的感覺變得模糊,唯一清晰的,是他胸前的傷口,慢慢好了起來。

    傷口結痂脫落的那一日,東方青蒼竟忽然有點舍不得這個傷痊愈。因為沒有了傷口,他便連時間的流逝也感覺不到了。

    遠處那團毛茸茸的蘭草依舊沒有動靜,時光好像停滯了一樣。慢慢地,東方青蒼也已經說不清楚,執意在這裏等待守候,到底是因為期待著小蘭花醒來,還是因為這已經變成了他的執念。就像上古之時,他敗在赤地女子手上,於是赤地女子便變成了他的執念一樣……

    然而就是在這樣連時光都模糊的時候,忽然有一日,東方青蒼在一次長眠之後睜開眼,下意識地望向小蘭花所在的蘭草地。然後他本還睡意蒙矓的眼睛慢慢睜大,血色眼瞳裏,映出了那方景色的變化——

    在毛茸茸的蘭草地上,一團白色的光影在上麵滾來滾去,好不開心。

    東方青蒼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像是害怕喘息聲稍微大一點,便會把這樣的“夢”吹散了一樣。

    白色的光影本身也是毛乎乎的一團,她在那片蘭草上從左滾到右,又從右邊滾回去,像個頑皮的孩子。

    東方青蒼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半天也不眨眼睛。

    他想過去摸摸她、碰碰她,甚至惡作劇地捏她一下。這樣的欲望在他心裏膨脹著,撓得他心癢,讓他著急,讓他像少不更事的少年一樣沉不住氣。

    若是以前的東方青蒼,他定是早就過去了,掐住她、握在掌心,他才能心安。

    但現在,不知為何,依舊自詡無所畏懼的東方青蒼,竟然會有一點畏懼。

    怕他的觸碰會傷害她,怕自己靠得近了,她便又消失了蹤影。

    這樣脆弱的魂魄,是他曾經最不屑的“弱者”,是他從來不放在眼裏的卑微螻蟻。但現在,東方青蒼卻情不自禁地為了這樣的東西,控製、壓抑,甚至畏懼。

    畏懼如此得來不易的東西會因為他不經意的莽撞,又斑駁破碎。

    於是,東方青蒼自己也沒想到,看見小蘭花在那方重新凝魂的時候,他第一個反應,竟然是往後退了退,然後又退了退。

    那方的小蘭花滾了一陣,好似累了,於是又在蘭草叢中安靜下來,沒了動靜。

    東方青蒼盯著那方,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小蘭花又開始動了起來。

    一次又一次,東方青蒼摸準了小蘭花的規律,他立了一塊石頭,隨手扔了個火球圍著石頭規律地旋轉。當火球繞石頭一周,小蘭花便會清醒一次。

    小蘭花便成了他的時間。他與她一同清醒,然後又一同睡去。他看著她周身的白光日益變強,然後慢慢有了形狀,是一個小孩的模樣。

    東方青蒼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隻會用眼睛生活的人。他用眼睛記錄下了小蘭花每一天的變化。閑下時,東方青蒼看著麵前旋轉不停的火球,忽然眯起了眼睛。他現在……為什麽能安於過這樣的生活?

    但沒多久,像是要印證東方青蒼的想法一樣,他的生活,在又一次清醒過來之時,陡然發生了變化。

    那片蘭草地……消失不見了!

    睜眼之時沒有看見那片蘭草地,東方青蒼難得不自信地認為是自己眼睛花了。待得仔細一看,確認之後,東方青蒼隻覺一股寒意猛地襲上心頭,比朔風劍造成的傷口更甚。

    他轉瞬便行至蘭草曾在的地方,眼中的驚惶未來得及褪去,他便看見正趴在地上蜷著身子睡覺的小孩。

    三四歲大小,柔軟的長發,周身被籠罩在一片白光之中。她還是魂體,還沒有身體,但她身上,已經有了生氣。

    是上古蘭草觸到生氣,所以消失了嗎?

    東方青蒼俯下身,伸出手,在小蘭花臉頰旁邊停了許久,終於貼到了她的臉上。

    沉睡的孩子感受到了溫暖,圓圓的臉蛋在他掌心裏蹭了蹭。

    這一蹭便像是要將東方青蒼的心都蹭化了一樣,他的神色是從來未有的柔軟。

    小手伸上來抓住他一根手指,然後圓臉上的眉頭皺了皺,小蘭花醒了過來。

    一雙清亮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他,她沒有說話,或許也不會說話。她望著他的眼睛裏寫滿了好奇與探究。

    這是自然的,因為於小蘭花而言,這是一次新生。

    東方青蒼也希望如此。以前的事,他不希望她再記起了。

    萬天之墟裏,司命與長淵正在對弈。司命正執子斟酌,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跑了過來,往司命身上一撲:“娘親,有個從沒見過的好凶的人來了。”

    司命隻看著棋盤:“嗯嗯,你又偷我的筆拿去畫人了是不是?你畫出來的人,你可得對人家負責。”

    “不是長生畫的。”女孩辯解,“那人白頭發、黑衣服、紅眼睛,抱著一個白娃娃。”

    司命聞言,微微一愣,抬頭與長淵相視一眼,忍不住嘀咕:“養了十餘年,小蘭花真給養活了。”

    小女孩在旁邊問:“小蘭花是誰?”司命把長生推到長淵懷裏:“問你爹。”長淵老實接住女兒,看著司命急急忙忙往前院而去,他低頭寬慰長生:“那是你阿姨……唔,你姐姐。”

    司命趕到前院,便見兒子長命正攔在東方青蒼麵前。

    長命才十來歲,沒長多高,性子卻比妹妹要沉穩許多。東方青蒼雖然沒說話,但一身氣勢也是駭人,長命卻不卑不亢,隻道:“妹妹已去通知了,家母家父稍後便……”

    “到了到了。”司命疾步上前,看見東方青蒼懷裏的小蘭花,一時喜上心頭,“竟當真活了,當真活了!”她轉頭吩咐兒子:“長命,快去將娘的筆拿來。”

    長命乖乖應了,隻是離開的時候目光好奇地往東方青蒼懷裏瞥。東方青蒼察覺到了他的目光,眼睛一眯,將小蘭花往懷裏藏得更深了些。

    長命隻得快步離去。

    司命將小蘭花看夠了,又抬頭望向東方青蒼:“十數載時間不見,魔尊倒絲毫未變。”

    聽聞這個時間,東方青蒼並沒有什麽反應。十數載時間,於他而言,本無甚稀奇。能守得這小花妖再次結靈,這時間很劃算。

    “她隻是重結魂魄,並無身體。”東方青蒼道,“出了那處,她還得需要個身體,才方便生活。”

    “要身體,在我這萬天之墟裏還不簡單。”司命說著,便見長命已捧了筆回來,她執筆在空中對著小蘭花一勾勒,東方青蒼抱在懷裏的人立即沉了許多:“隻要不出萬天之墟,她要什麽樣的身體,我便給她什麽樣的身體。隻是魔尊,我這萬天之墟,怕是留不下你。”

    東方青蒼不語。

    他還未作答,懷裏的小蘭花卻忽然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司命的筆頭,然後順杆揪住了司命的手指,拚命往司命懷裏爬去。

    東方青蒼皺眉,欲將小蘭花抓回來,哪想剛用了點力,小蘭花便癟了嘴,嚶的一聲哭了出來。東方青蒼隻道自己抓疼了她,連忙鬆了力氣。司命卻不和他客氣,趁機一把撈過白白胖胖的小蘭花,將她摟在懷中:“看來她更喜歡我一些。”司命示威地笑笑:“聽聞魔尊有撕裂三界封印的本事,那天界對萬天之墟的封印必定也是攔不住你的。魔尊自便吧。”言罷,她轉身往旁邊廂房走:“長命,幫我把這屋子收拾一下。”

    東方青蒼拳頭緊了緊,周身的氣息變得危險起來。

    小蘭花趴在司命的肩頭,司命在前麵指揮著長命忙活,她就歪著腦袋望著站在原地的東方青蒼。

    清澈的眼睛看得東方青蒼無法動用半點暴力手段將她搶回來。

    他骨子裏仍舊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但唯獨在這個什麽都不記得的人麵前,他想變得好一些。

    小蘭花在司命的院子裏安了家,東方青蒼毫不客氣地也隨之住進了小蘭花的屋子裏。

    司命趕他走,他便似沒聽到一樣,拿著筷子沾了桌上的糖給小蘭花舔著玩。看著東方青蒼這模樣,司命眯著眼睛揶揄:“不承想,傳說裏令天下人聞之色變的魔尊,也有這麽厚臉皮的時候啊。”

    東方青蒼權當司命不存在。這邊白糖被小蘭花舔得落在東方青蒼的手指上,小蘭花一嘟嘴,將東方青蒼的手指給含了進去,連吮帶吸,末了還咬上幾口。

    東方青蒼看著她,唇角竟不由自主地帶了笑。

    司命見狀,便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過了兩三天,這一家子心大的人便也習慣了忽然多出來的胖娃娃和煞氣魔頭。

    小蘭花格外黏司命,隻要不是東方青蒼將她抱走,她都是跟在司命的腳後跟轉悠的。而且,她也不喜歡東方青蒼將她抱走。每一次東方青蒼抱她,她都要掙紮許久。

    時間一久,東方青蒼心底壓抑的不痛快隱隱多了起來。

    小蘭花長得也快,沒半個月時間便能跟著長生長命一起說話了。於是司命便給她畫了個大點的身體。又過了半個月,小蘭花竟然會變著法兒地誆長生把自己的吃的給她了。

    知道小蘭花心智長得異常快,於是司命一琢磨,幹脆給她畫了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身體。身體變大了,小蘭花很高興,但是走路卻有點不適應。

    她在屋子裏練習走路,東方青蒼便在旁邊坐著,閑閑地看著她。

    看著小蘭花歪歪倒倒的模樣,東方青蒼倏爾想到了很久之前,千隱山中,他剛捏好了那具息壤身體,就被小蘭花搶了過去。當時她不適應息壤的身體,走路也和現在一樣,歪歪倒倒、踉踉蹌蹌……

    忽然間,東方青蒼腦海裏閃過了一個念頭——小蘭花不能一直待在萬天之墟裏麵。

    或者說,小蘭花可以一直待在這裏,但他不願意。

    這裏有小蘭花喜歡的司命,還有喜歡小蘭花的……

    東方青蒼目光一轉,看見了躲在房門外、正探著腦袋往裏麵看的長命。

    觸及東方青蒼的目光,長命感覺到了在這萬天之墟裏從未有過的凜冽殺氣。他不由得愣了愣神,然後強作鎮定地默默離去。

    東方青蒼回過頭,看了看那方依舊圍著桌子走路、而全然不知的小蘭花,更下定決心,自己不能放任她繼續待在這裏。

    得到了期待的東西,便想得到更多。他是魔,所以這些人類擁有的欲望他都有,甚至更強烈。以前他的欲望在於追求力量的強大和勝利的快感,而現在……他大概是把心中所有的期待、盼望以及欲求都放在了小蘭花身上了吧。

    因為他想要全部占有,所以容不得他人半點覬覦。

    小蘭花腳下一個踉蹌,身體一斜,東方青蒼小施法術,將她膝蓋撐住,避免了她摔倒:“小花妖,別老看著腳下。目光放遠一點,更好走。”

    小蘭花沒有吭聲,又邁出一步,卻又是一腿軟,整個人往前撲倒。東方青蒼身形一閃,眨眼間便行至小蘭花麵前,將她抱了個滿懷。

    他將小蘭花抱住了,就一直沒有鬆手,直到小蘭花在他懷裏掙來掙去,他才稍微鬆了點力氣。

    小蘭花在他懷裏擠出腦袋來:“東方青蒼,你為什麽老是跟著我啊?”

    東方青蒼眉梢一挑:“你說呢?”

    “司命說你這叫陰魂不散。”

    東方青蒼額上青筋一跳,更加堅定了要帶她離開萬天之墟的想法:“哪來的陰魂,會如此護著你?”

    “那你為什麽跟著我?”

    東方青蒼抬起手,手指貼著小蘭花的臉頰,然後挪到了她的下巴。

    “因為你是我的。”

    他俯身含住小蘭花的唇,滿意地看見小蘭花忘記了掙紮。

    東方青蒼若是要魅惑人,是件很容易的事。

    鼻端和唇齒間皆是東方青蒼的氣息,小蘭花不懂這叫親吻,也不知道要多麽親密才能做這樣的事,她隻是遵循著自己的感覺閉上眼睛。

    在世界黑下來的一瞬間,她恍惚嗅到了青草與花的味道,她聽見有人說“你那麽討厭,我卻喜歡你”。

    唇齒裏的感覺不再甜蜜,反而變得有幾分苦澀。

    她聽見有人說:“我活著,不是為了被當成藥物的。”喉嚨發緊,她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好像在被什麽東西強力地撕扯著,要將她碾成碎片。

    紛亂的畫麵走馬觀花一樣在她腦海裏旋轉。

    “大魔頭,你又騙我!”

    忽然間,這一句指責像是箭一樣紮進小蘭花心頭,疼得她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

    小蘭花一把將東方青蒼推開。

    但東方青蒼沒有被小蘭花推動,她自己卻摔倒在了地上。

    小蘭花抬頭望著東方青蒼,神色裏有點倉皇。

    房間裏靜悄悄的。東方青蒼望著摔坐在地上的小蘭花,她眼角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著淚珠,她像毫無知覺一樣,就這樣呆呆地看著他。

    無言之際,東方青蒼上前一步,俯身想要將小蘭花從地上拉起來,但小蘭花卻在他伸手的時候,身體開始顫抖。

    她在怕他。

    “我不是你的。”小蘭花手撐著地往後挪,滿眼驚惶懼怕,“我不是你的。”她拿手臂抹了抹嘴:“我……我不想見到你。”

    東方青蒼以為,朔風劍在他心上捅出的傷已經完全好了。但現在,不知為什麽,他心尖最柔軟的地方,卻像是被最鈍的刀拉出了一道口子,狠狠一疼,又酸又澀。道不出、說不明,痛楚難言。

    “我不想見到你。”

    東方青蒼伸出的手在空中無措地僵著。最終,他收回了手,控製住神情,如往常一樣,沉默地轉身離開。

    出了屋子,合上房門,東方青蒼閉上眼,然而神識卻四散開去。不用眼睛,他能看到這個世界最真實的東西。司命畫的房間消失,花草不在,隻有小蘭花一個人抱著膝蓋縮在地上。

    她臉上的神色除了茫然便是無措。

    她或許是想起了點什麽吧,或許是很多不開心的東西……

    以前沒有舍不得,但現在東方青蒼看到小蘭花這個樣子,卻覺得舍不得。他想陪在她身邊,如果可以,他想用法力抹掉她眉心的褶皺,滌去她眼中的無助。

    直至此時,東方青蒼捫心自問,後悔了嗎?

    是啊,他後悔了。

    做錯了嗎?

    是的,他做錯了。

    若是再來一次,從頭開始,他不會再那樣利用她、欺騙她,又自以為是地將她玩弄於股掌間之間了。

    閉上神識,東方青蒼倚在門外,一動不動,宛如一尊俊美的雕像。

    當天夜裏,小蘭花做了很長的夢。夢裏的她不停地叫著:“大魔頭,大魔頭。”她看見許多人,夢見了許多事,昊天塔、冥界、謝婉清、千隱山、九幽魔都,還有誅仙台……

    她夢見自己在不停地掙紮,她一直在哭,乞求“大魔頭”不要讓她像一味藥材一樣消失。但最後,她還是消失了,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世界又慢慢亮了起來。在一片亮晃晃的白晝裏,小蘭花看見在遠遠的山頭上,有個黑衣人一直靜靜地守在那兒,不管她什麽時候看他,他都在那兒,像山石,像老鬆,從來未曾變過。

    他也看著她,一雙鮮紅的眼睛裏沒了殺氣,隻餘默默的溫柔。

    大夢驚醒,小蘭花睜開雙眼,看見了頭頂房梁。

    更多的記憶紛遝而至。小蘭花默默地忍了一會兒,翻湧的記憶終於平息了下來。她沉默了許久,然後下了床。來不及披上衣服,也沒有穿鞋,她走到門口,徑直將房門拉開。

    日光傾斜,門口銀發黑袍的背影還靜靜站著,聽見開門聲,東方青蒼回過頭來,鮮紅的眼睛裏映出了她的麵容。

    小蘭花望著他,沒有說話。

    東方青蒼也跟著沉默,半晌方道:“怎麽,今天還是不想看見我?”語氣難得地帶了三分自嘲。

    小蘭花唇角動了動,未及言語,那方大門忽然被推開,司命與長淵踏了進來。

    司命轉頭往他們這方一看:“怎麽?大清早的,這是吵架了……”話沒說完,小蘭花忽然光著腳咚咚咚地跑了過去,然後一把抱住司命,嚶嚶地哭了起來。

    司命愣住,旁邊的長淵也愣住。

    隔了好一會兒,司命才抬手拍了拍小蘭花的背,然後轉頭對東方青蒼怒目而視:“好啊,你個負心漢!又欺負她!”

    東方青蒼隻是望著小蘭花的身影,微微皺起眉頭。

    這天之後,小蘭花好像和之前沒什麽區別。要認真說有什麽不對的話,她離東方青蒼更遠了。隻要東方青蒼在,小蘭花便會表現得非常木訥,不說話也不笑。

    於是東方青蒼便整日都在司命畫出來的小院上麵飄著,遠遠地看著小蘭花。

    他本以為現在的自己隻要可以這樣看著小蘭花就好,因為她想要這樣,他便陪著她過這樣的生活。但東方青蒼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

    某日長命教小蘭花畫畫,站在她身後,握著她的手,在她耳邊輕聲說話。小蘭花一抬頭,長命的嘴唇就不小心碰到了小蘭花的臉。

    長命登時漲紅了臉,卻仍舊強作鎮定,而小蘭花則沒心沒肺地笑著打趣他。

    司命畫的房子自是有房頂的,卻攔不住東方青蒼的神識。

    見此畫麵,他怒火中燒,再也忍不下去。當天晚上,小蘭花正在睡覺,東方青蒼一腳踹開房門,在小蘭花驚愕的眼神當中,一個咒術甩上她的臉,小蘭花立時暈了過去。

    東方青蒼歸根到底……他還是一個壞人啊。

    司命與長淵在房間裏聽到動靜追出來,空中早已沒了東方青蒼的氣息。

    隻有小蘭花的屋裏桌上留了一張紙條:“叨擾多時,人已帶走。”

    司命將紙條都捏得皺了起來,然後拍桌子大罵:“混賬東西!聘禮都不給我留一個!沒禮貌!”

    終章 我每一次路過三生石,都刻過他的名字。

    東方青蒼的法術沒有在小蘭花身上作用許久,因為當小蘭花離開萬天之墟時,她那司命畫出來的身體便開始慢慢消失。隨著身體一同消失的,自然還有東方青蒼的咒術。

    小蘭花隻覺周身一輕,待睜開眼,東方青蒼已在流雲的那一端,小蘭花的突然消失好似也讓他有點回不過神來。

    看著在白雲裏若隱若現的魂體,東方青蒼表情僵硬。

    一無所依的空茫感讓小蘭花下意識地對東方青蒼伸出了手:“大魔……”話還未說完,風一來,小蘭花便覺自己要被這股大風刮走了。

    魂體一晃,小蘭花正無措之際,便被一股溫暖的力量牽引住。小蘭花那麽明顯地感覺到,她正在被那股力量拉著往前飄。

    白雲在眼前飄散開去,小蘭花猛地撞進一個胸膛之中。

    然而她卻並沒有止步於東方青蒼胸膛前。那股力量牽引著她,讓她慢慢融進了東方青蒼的身體裏。

    眼前一黑,待再回過神時,小蘭花隻覺左邊身體一沉,而右邊身體依舊輕飄飄的沒有實感。

    這感覺……

    小蘭花嚐試著動了動左手,感覺自己左手抬了起來。垂頭一看,纖長的手指、鋒利的指甲,小蘭花有些呆滯。

    穿著黑色長袍的平坦胸膛,垂到胸前的招風銀毛……

    “我!”一開口,果然是東方青蒼的聲音!

    小蘭花大驚:“東方青蒼!你為什麽又要和我共用一個身體!”

    身體的右手動了動,將肩頭銀發撩到身後:“噢?為何要用‘又’字?”小蘭花猛地靜了下來,她能感覺到眼睛不受她控製地微微眯了起來:“小花妖,你不是什麽都不記得了嗎,嗯?”

    小蘭花五指緊了又鬆,鬆了又緊,然後咬牙道:“你不是早就看出來了嗎?”現如今,她對東方青蒼的了解,並不比東方青蒼了解她少。“你不是也默許了嗎?”小蘭花道,“放我回去,我要和主子在一起。”

    “不放。”東方青蒼這兩個字蹦得生硬又果決。

    小蘭花生氣道:“我要和主子在一起!這一次,我不要再跟著你走了,你也休想再玩弄我!我不會再被你騙,也不想再被你拿去當藥材。”小蘭花說著,聲音微微低了下去:“隻有主子不會害我。”

    “本座……也不會害你。”

    東方青蒼這話說得低沉,像是在承諾。小蘭花一怔,沉默下來。

    東方青蒼重新開口:“你而今也做不成藥材了。魂魄重塑,豈能恢複你原來的力量,不過勉強做個普通魂魄罷了。”

    “那你複活我幹什麽?”

    小蘭花脫口而出的話讓東方青蒼沉默了許久。直到小蘭花以為他都不會開口回答了,東方青蒼才道:“情之所至,理所當然。”

    小蘭花驚呆,一瞬間以為自己耳朵是出了什麽問題。如果她還有身體,一定會拍拍東方青蒼的臉,讓他清醒一下。呆了許久,沒等到東方青蒼再開口,小蘭花咬了咬嘴唇:“你又騙我。”

    “信與不信隨你,總之,你得待在本座身邊。”

    小蘭花很無奈:“你為什麽非和我過不去?”

    “本座說了,因為喜歡。”

    “……”

    在小蘭花愣神之際,東方青蒼的身影化為白光,向下方飛去。小蘭花不安地道:“你到底要做什麽?”

    “幫你找一個身體。”

    找她的身體……這是之前她千求百求,都求不來的事。但現在,他卻自然而然地在幫她做了。

    小蘭花呆呆地杵在東方青蒼的身體之中,一動也不動。東方青蒼拖著殘廢了一樣的一半身體,闖進魔界結界,頂著魔界眾人看瘋子一樣的目光,拖著半條腿,一路氣勢洶洶地踏上魔界大道。

    十餘年時間,被東方青蒼弄得一塌糊塗的魔界已恢複秩序。九幽魔都中央大道的盡頭處又建立起了一所高高大大的宮殿。

    孔雀和觴闕聽聞消息,領著重兵攔在了東方青蒼前進的路上。

    孔雀衣著妖豔,臉色卻有點難看:“東方青蒼。”

    一旁的丞相觴闕也是神色凝重,但還是控製著情緒,沉聲問:“時隔十數年,不知魔尊而今重回魔界,有何貴幹?”

    東方青蒼眉毛挑了挑:“本座不該來魔界?”問到最後一字,他聲調微微一沉。被挑戰了威嚴,讓他有些不開心:“爾等後輩,竟比上古魔寵更加不如。”話音一落,威壓震懾開去。

    重重魔兵盡數下跪。孔雀與觴闕二人臉色極為難看地與東方青蒼對視,那雙猩紅的眼瞳好像一把鉤子,鑽進了他們心裏,然後勾出了他們內心的恐懼。觴闕腿一彎,跪在了地上。

    孔雀咬牙支撐,東方青蒼勾唇一笑,滿是嘲諷之意。他右手一抬,五指一收,孔雀便被東方青蒼隔空抓了去。他捏著孔雀的脖子,神色裏滿是殺氣。

    “倒是險些忘了你算計本座之事。”

    東方青蒼掌心裏漫出黑氣,侵蝕了孔雀的脖子。孔雀眼睛睜大,雙腿在空中亂蹬。

    觴闕大驚,連聲乞求:“求尊上放過軍師!”

    東方青蒼哪裏理他。手中魔氣溢出更多,爬滿了孔雀的臉,讓他變得麵目可怖。

    左邊眼睛猛地閉上。東方青蒼恍然意識到,小蘭花也和他一起眼睜睜地看著這些事。東方青蒼眉頭一皺,隨手將隻剩一口氣的孔雀丟開。

    “今日不想髒了手,算你運氣好。”東方青蒼一拂袖,揚聲道:“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本座若是出現,爾等隻需記住一件事便好了。”東方青蒼神色淡淡地:“臣服。”

    他邁出一步,小蘭花故意給他掉鏈子,左腿定在地上不動。東方青蒼跛了下腳,地上的影子跟著他滑稽地崴了下。即便是跪著,但依舊有魔界的人看見了。

    沒人吭聲。

    東方青蒼麵不改色地提自己的要求:“本座此來,隻為尋人。集魔界之力,尋妖市主與其身邊女子一名。何時找到,本座何時離開。在那之前,那處,便是本座的寢殿。”

    言罷,他沒有半分停留,眨眼間便行至魔界最高的那處宮殿。

    魔尊離開,壓力頓減。士兵們站了起來,竊竊私語。觴闕連忙上前將孔雀扶起,孔雀恨得咬牙。複活魔尊,望其複興魔界,大概是他此生做得最可笑的一個決定!

    這哪裏是什麽魔神,簡直是瘟神!

    到了宮殿,小蘭花道:“大魔頭,魔界的人都會以為你有毛病……”

    “隨他們。左右從遇見你開始,本座在他們眼裏,就沒有正常過。”東方青蒼腳步停了下來:“好好走路。”

    小蘭花嘀咕了兩句,倒還是聽了他的話,配合著他走進了宮殿之中。

    到了晚上,小蘭花怎麽也睡不著覺。她睜著左眼,東方青蒼也陪著她一樣睜著右眼。兩人誰也沒說話,在安靜的黑暗中,一直沉默著。

    其實這感覺很奇妙,小蘭花想,明明在同一個身體裏麵,但依舊不知道對方在思索什麽樣的事情。“想法”這樣抽象的東西,大概是所有人身體裏最隱秘的部分吧,別說其他人,連自己或許都看不完全……

    小蘭花覺得,她現在大概也是看不清自己的內心的。唯有一點,她很清楚,她不相信東方青蒼了。

    或者說……

    不願意相信東方青蒼了。

    所以東方青蒼對她說喜歡也好,要幫她找身體也罷,小蘭花都在絞盡腦汁地思考著,他幫她做了這些,會要她做什麽?她還有什麽可以給東方青蒼……

    一夜靜謐。當窗外開始有了些許光芒,小蘭花才恍然意識到天亮了,而她和東方青蒼就這樣躺著睜眼到天明,還一句話沒講……

    “大魔頭。”

    “嗯。”

    “沒事……你一夜沒睡啊?”

    “在等你說話。”

    小蘭花心頭一動,她按捺住心思:“我沒什麽話說。天都快亮了,我睡會兒。”

    東方青蒼無言,在小蘭花以為他不會說話的時候,他卻又開了口:“小花妖,你不是說,本座很壞,但你卻喜歡嗎?”

    是啊,她說過。

    “大魔頭,”小蘭花輕聲道,“我死過一次了。”她頓了頓:“死了一次,很多事情都變了。”

    所以……現在是不喜歡了嗎?

    東方青蒼右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然後在沉默中鬆開。

    東方青蒼住在魔界,孔雀與觴闕寢食難安,無奈實力擺在那裏,兩人隻好像急著送瘟神一樣,催促下屬賣力尋找妖市主的蹤跡。

    半月之後,終是有了消息。

    “花草甸?”東方青蒼指尖在王座的扶手上敲了敲,“十餘年前,赤鱗躲藏的地方?”

    下方前來稟報的將領頷首稱是。

    東方青蒼想了一會兒:“除妖市主,可有探到與他在一起的女子的消息?”

    “這……並沒有女子與妖市主在一起。”

    東方青蒼唇角揚起了一個陰險的弧度:“藏起來了嗎……”他呢喃:“先前讓你將人從本座手裏搶走了,這次,本座毀了你整個世界。”

    沒與任何人打過招呼,東方青蒼如入魔界時一樣,一晃便不見了身影。隻是將領一抬頭,看見王座左邊供著的糕點,少了兩塊。

    東方青蒼身法極快,出了魔界,行至花草甸不過片刻間的事。

    到了花草甸,小蘭花看著麵前的景色,忽然間覺得有幾分氣悶。這處景色與妖市主以前的千重幻境一模一樣,她之前被困在那裏,而後死在那裏,自是對那處沒什麽好的印象。

    感覺到小蘭花的緊張,東方青蒼倏爾開口:“誰也傷不了你。”

    是啊,這次,誰也傷不了她了。她在東方青蒼的身體裏,他是這個世上最厲害最囂張的大魔頭。所以,他就是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花草依舊帶著香氣,然而與之前在那息壤身體裏不同,這次在東方青蒼的身體裏,小蘭花能清晰地嗅到空氣中法力的味道,還有結界的布置,甚至連陣眼都看得一清二楚。

    魔尊的身體,便是如此方便。

    東方青蒼一路目不斜視,徑直向陣眼而去。

    花草甸上有一座一模一樣的古樸小院,要說有什麽不同的話,大抵是之前陣眼便在這小院之中,而如今,陣眼卻被妖市主深深地藏在了地下。

    東方青蒼在紅瞳裏略施法力,地下十丈深的構造他看得清清楚楚。錯綜複雜的結構、遍布機關的山洞隧道,還有無數掩人耳目的石室。但所有的偽裝都被東方青蒼一眼看穿,他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東西。

    最底層的石室裏坐著一人。

    東方青蒼閉上眼,神識往下一探,隨即笑了:“小花妖,你還不知道本座的本事?”

    小蘭花一直知道的。

    在他隻憑陣法之力撕開昊天塔的時候,在他揮手間便讓八萬人馬消失蹤跡的時候,在他默不作聲便沉了千隱山的時候,小蘭花一直都知道他的強大。於是此刻,即便待在東方青蒼的身體裏麵,小蘭花也有幾分害怕。

    她咽了口口水:“你想幹什麽?”

    東方青蒼一笑:“托這妖市主的福,本座現在,可是憋屈得很。”他說著,手中烈焰凝聚,凝出了長劍的模樣:“偷來本座的成果,這小人定是沾沾自喜了許久吧。”東方青蒼的聲音越來越危險:“本座便讓他一夕之間,一無所有。”

    東方青蒼從來就不是個以德報怨的人。

    烈焰長劍凝聚法力,宛如盤古的開天斧,一劍斬下。腳下花草登時被燒為灰燼,力量滌蕩開去,別說花草,遍地沙石翻飛。一道裂痕自大地中裂開,越來越深,越來越大,徑直向下,如分水術一般,將大地分成了兩半。

    耀目的光芒之中,小蘭花忽聽有人在身後咬牙切齒地嘶聲大喊:“東方青蒼!”

    背後傳來殺氣,東方青蒼卻頭也沒回。周身蕩出一個烈焰結界,將那人攔在了外麵。

    與此同時,東方青蒼一躍跳進了腳下裂縫之中。下落的過程裏,小蘭花回頭一望,看見裂縫之上,被東方青蒼結界擋住的人。

    “是妖市主!”

    “來得好。”東方青蒼道,“便讓他親眼看著這具身體,如何被本座搶走。”

    眼看著便要落到最底層的石室,一層透明的結界卻將東方青蒼擋住了。東方青蒼眉頭一皺,揮劍便要將結界斬開。此時,石室內的赤地女子卻忽然走了過來。讓人驚異的是,赤地女子的腳上,竟然戴著沉重的精鋼腳鏈!

    “魔尊,”赤地女子看著東方青蒼,半點沒有被囚禁的狼狽,依舊背脊挺直地道,“你是來取這具身體的吧。”她指了指東方青蒼手裏的劍:“那你就不能用它。這個結界一壞,整個山便會坍塌而下。”

    東方青蒼倒也不急,從容收劍。

    赤地女子坦然指揮:“我出不去,但你可以聽我的,在結界上寫下八字咒言,以你的血,便可解此結界。”

    東方青蒼挑了挑眉,氣息往體內探了探。小蘭花的靈魂在他的身體裏被養得生龍活虎的,沒有大礙,於是東方青蒼依言在結界上畫下了咒語,加上一滴血。結界果然應聲而破。

    結界外的妖市主心急欲狂,東方青蒼他們在下麵都能感覺到他在瘋狂地對結界施加法術。

    小蘭花看了看上麵,又看了看赤地女子:“他不是喜歡你嗎,為什麽要這樣對你?”

    聽到這個語氣,赤地女子愣了愣:“小蘭花?”

    “是我。”

    赤地女子看著東方青蒼笑了起來:“放在外麵不放心,索性就放在身體裏麵了嗎……魔尊,你也有今天。”

    東方青蒼冷笑一聲,指了指赤地女子腳上的精鋼鐵鏈:“天地戰神不也是如此,你也有今天。”

    兩個千古宿敵,到如今,卻在這個石室內互相調侃了起來。赤地女子不由笑出了聲,但笑著笑著,聲音卻變得有些無奈:“他怕我跑了,這鏈子上,還有縛魂咒呢。我這徒弟等我等得太久了,他生病了。”

    小蘭花猶豫著問出了口:“他……囚了你十幾年?”

    “嗯。”赤地女子點頭,“但他卻將自己囚了千萬年。”她動了動腳腕,聽著鐵鏈的響動,笑道:“你看,天道果然不曾饒過誰。”

    聽得這句話,東方青蒼冷哼一聲,手一揮,火焰化為的利刃飛了出去,碰撞上了精鋼鐵鏈。然而鐵鏈並沒有被熔化。

    東方青蒼眉頭一皺。不過瞬間,火焰的熱量便通過鐵鏈傳到了赤地女子的腳踝之上,腳踝皮膚開始泛紅。赤地女子卻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又是兩股烈焰跟上,鐵鏈終於被割開。

    東方青蒼輕蔑地道:“天道算什麽?”

    “天道算什麽……這十餘年時間,你還不曾知曉天道是什麽嗎?”赤地女子看著東方青蒼,“魔尊,你如今,可是依舊毫無畏懼?”

    東方青蒼不語。他有畏懼的東西了。

    以前的無畏無懼,是因為對任何生命都不在乎,但他現在,有在乎的、想要守護的東西了。

    土地一顫,仰頭一望,東方青蒼的結界竟然被妖市主撕出了一條口子。

    東方青蒼挑了挑眉:“別廢話了,把身體給本座讓出來。”

    “自然,我等這天,也等了許久了。”

    小蘭花聞言,心裏忽然閃過了一個想法。難道之前,赤地女子保下她一縷氣息,就是為了等今日,東方青蒼來“救”她,拿回這個身體,換她重入輪回嗎?

    若真是如此,赤地女子的謀算,雖是厲害,卻也有些無情呢……

    但沒有給小蘭花詢問的機會,赤地女子慢慢閉上眼睛:“東方青蒼,我最後請求你,殺了阿昊。隻是別讓他魂飛魄散,讓他到忘川,來找我吧。”她輕輕揚起唇角:“那塊三生石,以前可以隨意刻畫的時候,我每一次路過,都寫過他的名字。”

    白色的魂魄飛離息壤身體。

    頭頂東方青蒼的結界破裂,妖市主近乎聲嘶力竭的聲音傳來:“師父!”

    東方青蒼低喝一聲:“進去!”隨即小蘭花便被東方青蒼擠出了身體,但她倒是將東方青蒼的意思領悟得快,立即一頭紮進了息壤的身體之中。

    息壤的身體經過這十來年的磨煉,早已不再有生氣排斥小蘭花的魂魄了。她的靈魂完美地嵌合入了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然後,她動了動手指,睜開眼,用自己的雙眼看見了東方青蒼。

    經過了那麽多事情,她終於又回到這具身體裏了。

    然而此時此刻,並沒有給小蘭花太多時間欣喜。隻見妖市主瘋了一般撲向東方青蒼,挾帶著要噬咬他血肉的痛恨:“東方青蒼!你竟敢!”

    他五指在虛空中一抓,朔風長劍登時出現在他手中!

    小蘭花大驚,對於這把劍兩次給東方青蒼造成的傷害,她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妖市主一劍砍向東方青蒼,烈焰與寒冰碰撞,巨大的衝力幾乎將小蘭花掀翻。一擊之後,東方青蒼卻未戀戰,身形一閃,抱住小蘭花,在她脖子上飛快地印下了一個血印:“保護好你自己。”

    緊接著,小蘭花隻覺眼前一花,待得她再回過神來,四周場景卻是早已經發生了變化。

    小溪在她麵前叮咚流過,四周是茂密的樹木。哪裏還有剛才的石室和滿是殺氣的妖市主。

    是東方青蒼用瞬移之術將她送出來了,但是東方青蒼……

    像是要應和小蘭花的想法一樣,遠處忽然飛起大片驚鳥,轟鳴聲傳來,小蘭花眼睜睜地看著遠處的覆雪的山體慢慢坍塌。

    那是……她剛才所在的地方……

    “大魔頭……”回憶起妖市主血紅的眼、滿身的殺氣、似瘋似狂的神情,還有那把朔風劍和東方青蒼最後說的那句“保護好你自己”,小蘭花心中的不安慢慢擴大。腳上還有方才被鐵鏈灼燒之後的疼痛感,但小蘭花此時已顧不上這些了,她踉蹌著腳步,往山塌的那方奔去。

    而這一方,東方青蒼麵對已近瘋狂的妖市主,依舊神色閑適:“你師父讓你去忘川。”

    “什麽忘川!”妖市主怒紅著眼,“千萬年前的記憶,還有這千萬年的記憶,關於師父的,我一絲一毫也不想忘!我等了如此久、盼了如此久,你卻毀了她……像你這種家夥,怎麽會明白!東方青蒼,若是沒有你,若是沒有你……”他瘋了一樣嘶吼著,恍似要燃盡所有精元之力一樣,隻知曉瘋狂地廝殺。

    他劍來勢極快,甚至出乎東方青蒼的意料。東方青蒼抽劍來擋,不想妖市主那劍竟是虛晃一招。朔風劍眨眼便向他心房刺來……

    遠處受爭鬥之力緩緩坍塌的山忽然轟然崩塌,山獸嘶鳴,驚鳥騰飛的聲音不絕於耳。

    然而,山塌下之後,四周卻都安靜下來。那邊再沒有法力碰撞的光芒,小蘭花停下腳步,僵立在遠處等了許久,但一直沒等到東方青蒼從那方過來。

    她心裏的不安越積越多,終於邁步往那方走,爬過落下來的碎石,踩過沒有路的泥濘。她一直往那方趕。

    “大魔頭……大魔頭……”

    她喊著東方青蒼,直到暮色四合,東方青蒼也沒有從那山石之間出來。終於,小蘭花走到了坍塌下來的山石之上,她的腳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她左顧右盼,嘴裏呢喃著東方青蒼的名字,像走丟的小孩一樣彷徨又無助。

    “大魔頭!”她喊出了聲。卻沒人回應她。

    忽然之間,小蘭花猛地在堆積的山石裏看見了東方青蒼的那把烈焰長劍。

    小蘭花立時撲了過去,刨開山石。她本以為可以看見石頭下麵東方青蒼的手,但是什麽都沒有!

    東方青蒼不在,這裏隻有他的劍!

    小蘭花撿起了長劍。劍柄上殘留的溫度讓她眼睛熱了一圈又一圈,鼻頭酸了一次又一次。

    誰說死過一次之後,感情就會變的?對東方青蒼,小蘭花的感情怎麽會變。還有哪個人,能和她一起經曆這麽多生生死死?他雖然害過她,但還有哪個人,會救她那麽多次。她是懷疑東方青蒼,是不相信他,但是,她願意用漫長的時間去和東方青蒼磨合的啊!走到今天這步,她的心裏,哪還住得進其他人呢。還有誰,能打敗她心裏的東方青蒼呢……

    “東方青蒼!”小蘭花哭出了聲,一邊哭,一邊在山石間無助地翻找,“大魔頭!”

    她找得幾乎都快絕望了,忽然間,腳下一絆,她猛地摔在山石上。手劃破了,額頭也擦傷了,小蘭花掙紮著要站起來的時候,一道黑色的影子在她麵前蹲下。

    銀發垂落在地上,血紅色的眼瞳裏映著小蘭花哭髒了的一張臉。

    東方青蒼抬起手,摸著她的臉頰,然後用拇指將她臉上的淚痕擦去。他看著小蘭花,微微皺起了眉頭,表情有無奈,有苦澀,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欣慰,夾帶著幾分試探,幾分不安:“不是說,變了嗎?”

    原來,懷疑的,不隻是她,不安的不隻是她,想要知道對方心裏在想什麽的,也不隻是她。

    小蘭花一瞬間像被抽幹了渾身力氣一樣,毫無形象地坐在地上:“大渾蛋!你又騙我!”她號啕大哭。

    東方青蒼也不說話,隻看著她哭。待她哭累了,自己停了下來,東方青蒼才道:“這是最後一次。”

    “我才不相信你了!”小蘭花生氣地大聲說道,“我也要騙你!我不喜歡你!我不喜歡你!我不想見到你!”

    東方青蒼沒再和小蘭花廢話,勾過她的腦袋,毫不客氣地吻上她的嘴唇。深入,一直深入,占有,完全地占有,這個身體是她的,也是他的。

    從此以後,其他人,連碰也不許碰。

    夕陽落山,東方青蒼背著小蘭花從碎石山上往下走。小蘭花腦袋搭在東方青蒼肩上,歪著頭問他:“接下來去哪兒?”

    “你想去哪兒?”

    “我要去找主子。”

    東方青蒼黑了臉:“這個不行。”

    “你不講道理!”

    “魔尊與人講道理,小花妖,你在與本座說笑話?”

    小蘭花氣極,拔了他兩根頭發。她趴在他背上,任由東方青蒼背著她走了一會兒,又道:“前幾天,你說要給我找身體,我就每天晚上琢磨,你是不是又在圖我什麽。給我找到了身體,你又要我做什麽事。”

    東方青蒼沉默片刻。

    “自是有所圖謀。”

    小蘭花一驚:“你果然又在算計我!你又算計我什麽?”

    “除了以身相許,小花妖,你還有別的什麽拿得出手嗎?”

    “你!我要回萬天之墟去找我主子!”

    “不行。”

    “你不講道理!”

    “……”

    夕陽將兩人的影子在碎石上拉得老長,兩人打鬧的聲音終於漸行漸遠。

  番外一 被遺棄的寶物們之骨蘭

    小蘭花和東方青蒼離開萬天之墟後,長命失落了好些日子。

    某日不經意間,長命看見司命和長淵正在研究那兩人忘在萬天之墟的骨蘭。長淵笑司命:“先前你不是還愁沒有聘禮嗎,這便也算一個吧。”

    司命撇著嘴:“這玩意兒是個寶貝,護主護得緊,但在咱們萬天之墟,完全不需要啊。頂多算留了個念想,哪是什麽聘禮。”

    長命聽了這番話,兀自想了好幾天,終於有一日跑到司命麵前,猶豫了好久,開口:“娘親,我想要骨蘭。”

    司命奇怪:“你要骨蘭做什麽?”她歪著腦袋想了想:“等你妹妹欺負你的時候折騰她?這可不行,骨蘭殺氣重,會傷了你妹妹的。”

    “不是。”長命頓了頓:“我隻是想要它。”

    長命始終沒有說出口,他想要它,做個念想。

    司命哪會不了解自己兒子的心思。她想了想,便將骨蘭給他了。司命覺得,兒子大概是在萬天之墟裏從沒見過外人,忽然有天見了小蘭花,所以心生歡喜之意,可過不了多久,這朦朦朧朧的喜歡也就淡了。骨蘭到底隻是個物什,他拿去也變不出什麽花來,反是藏著掖著,更容易讓長命走向偏執。

    長命將骨蘭要去後,便戴在了手上。一開始還常常看著發呆,時間久了,倒真和司命想的一樣,也就把骨蘭當成了身上的一個配飾,沒什麽稀奇了。

    但無論兒子還是娘,他們都沒想到,骨蘭並不僅僅是一個死物啊。

    時間久了,它也是會化靈的。

    當長命長成二十來歲的青年模樣之後,在某個陽光明媚的清晨,他自蒙矓的睡意之中醒來,忽覺有個涼涼的東西放在他的臉上。他閉著眼睛將臉上的東西拂去,隻道是妹妹長生在與他玩鬧。他嘀咕了一句:“長生,乖乖的。”

    沒人吭聲,那東西又放到了他臉上。這下長命感覺出來了,這東西,約莫是一隻手,而且,不隻是臉上,另一隻涼涼的手還在觸碰他的胸膛,而他的腿,也被另外一隻腿壓著……

    長命猛地睜開眼。

    麵前,是一張他從沒見過的女人的臉。女人閉著眼睛,似有點不舒服地哼哼了兩聲,然後往他懷裏擠了擠,被子裏的腿還在他腿上蹭了蹭。

    什……

    什麽情況!

    長命猛地掀開被子,拚命往角落裏縮。

    女子被吵醒,揉了揉眼睛,有點不耐煩:“怎麽了……不好好睡覺。”

    “你是誰?”長命問出口後,自己頓了頓,然後沉下臉色,一邊翻身下床,一邊穿上衣服氣衝衝地往外走。拉開房門,長命便大聲叱問:“長生,你這畫的是什麽東西?真是越來越沒分寸了!”

    長生正在院子裏啃著玉米畫陣法,聽到長命的嗬斥,莫名其妙地看他:“我就畫畫陣法,怎麽了?”

    “陣法!那是陣法?”長命指著屋子裏命令長生:“快些將她收了。”

    長生完全摸不著頭腦:“收什麽呀?”她走過來,往屋子裏一望,就見那女子正從長命床上坐起來,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被子從她肩頭上滑下來,被她懶懶地提住。

    長生見此香豔場景,倒抽口冷氣,轉頭望向長命一臉曖昧:“哥哥,深藏不露啊。”

    “沒個正經!”長命大怒,“還不將她收了!”

    長生噘嘴:“這不是我畫的嘛,我怎麽收啊。”

    “不是你還有誰?這萬天之墟裏還能突然間來個外人不成?”長命話音剛落,那邊的少女忽然開口:“我不是外人。”她的聲音還帶著初醒的沙啞,但思路卻很清晰:“我是你的人。”

    “你的人”這三個字讓長命黑了臉,而長生嘴角的笑則更加猥瑣曖昧了:“哎喲喲,我向來一本正經的哥哥果然深藏不露啊。說說,你是什麽時候偷了娘的筆去畫的美人兒?”

    長命額上青筋直跳。

    少女直勾勾地盯著長命:“我不是畫出來的,我是骨蘭。”

    長命愕然:“骨……蘭?”他垂頭看向自己的手,果然,常年戴著的那個骨蘭手串,已經不見了蹤影。

    骨蘭化了靈,這讓長命在萬天之墟裏一成不變的生活瞬間起了波瀾。不說其他,單隻睡覺這一件事,就足夠讓長命頭疼了。

    “把衣服穿上……”長命揉著額頭,隱忍道,“這已是我第三次提醒你不要光著身子爬到我床上來。事不過三,沒有下次了。”

    骨蘭在床上望著他,表情有些無辜:“可是主人,我們都已經一起睡了這麽多年了。”

    “那如何能算!”長命咬牙,將脾氣壓了下去,拽了一件骨蘭的衣服扔到床上:“換好了出來。”

    他說著,自己先出了房間。

    骨蘭抓著衣服,歎息一聲,終究是規規矩矩地穿了衣服出了門。

    見骨蘭出來,長命便一聲不吭地回了房間,將骨蘭關在門外之後,才道:“回你屋裏睡。”隨即房間裏燭火熄滅。

    骨蘭拿手指戳了戳房門,倒也不敢再弄出聲音吵醒長命。她轉身就地一坐,歪著腦袋靠在門扉上,望著天上司命畫出來的月亮深深一歎。

    主人的脾氣,怎麽忽然就變怪了呢?不過沒關係,怪就怪點吧,她會讓著他的。

    骨蘭靠著門扉閉上眼睛,慢慢也睡著了。

    她不知道,待她呼吸勻暢,夜深之際,房門倏爾拉開了一條縫。長命自屋中走出來,停在骨蘭麵前,看著她睡著的模樣無奈地搖了搖頭。長命抬起手,指尖光華流轉,白光飄向骨蘭,如同絲綢一樣將她包裹住。這樣的舉動明顯讓骨蘭睡得舒服了些,她腦袋蹭了蹭牆壁,調整了一下睡姿,繼續沉浸在熟睡之中,絲毫不知長命對自己做的事。

    長命靜靜看了她一會兒,便又回了屋。

    如此過了幾天,待得長命開始慢慢適應骨蘭的存在的時候,長生忽然又生出了事端……

    她離開了萬天之墟。

    “她是怎麽出去的?”司命一邊咬著雞腿一邊問長命,“昨天我還在睡覺呢,咚的一聲就出去了,小丫頭動作挺快啊。”

    長淵輕笑:“那丫頭性子急起來的時候與你一樣。”

    “她一直在研究魔尊的陣法。”相比於父母二人坦然的態度,長命則顯得擔憂焦躁許多,“之前一直沒有成功,這幾日不知為何突飛猛進起來……”

    他話音未落,旁邊傳來一道聲音:“是我告訴她的。”

    長命一愣,回頭看骨蘭。

    骨蘭幾乎是貼著長命站著:“她是主人的妹妹,有什麽事我自然得幫襯著她。我曾和魔尊朝夕相對,知道些許他的法術,便將方法告訴她了。”

    長命微怒:“你怎麽能告訴她這些?她自小法術不好好學,盡學了些歪門邪道,現在離開萬天之墟,外麵世道險惡,若是出了什麽事該如何是好!”

    骨蘭愣了愣,隨即垂下腦袋:“主人說得是,骨蘭錯了。”

    聽得骨蘭如此說,長命一時也覺不好意思。他聲色稍緩:“我並非怪罪你……”

    司命的眼神兒在兩人之間來回轉了轉,隨即扔下啃幹淨的雞骨頭,道:“唔,長生那丫頭是有點讓人不放心。不如這樣吧——”司命站起來,拍了拍長命的肩:“你也去外麵,照看住長生吧。”

    長命一愣:“娘?”

    司命並不看他,隻回頭望長淵:“長淵你覺得呢?”

    長淵隻溫溫和和地笑:“聽你的。”

    長命還待說話,司命便將他連趕帶攆地推了出去:“讓骨蘭教你出去的法子啊。你妹妹能跑,你本事比她大,一定也能跑的。外麵的世界要是好看,就別念著我和你爹了。慢走,不送啦。”

    院門一關,長命哭笑不得地被關在了院子外麵。

    他敲了兩下門,不見司命開門,便揚聲道:“娘,我會把長生帶回來的。”

    “可別。”司命在裏麵連忙道,“你要想回,你自己回來也成。你妹妹不想回你就別禍害她了。”

    長命張了張嘴,他知道司命的脾氣,當即不再說什麽,回頭一看,骨蘭仍舊緊緊貼著站著。長命無奈:“你知道長生出去的陣法是怎麽畫的嗎?”

    骨蘭點頭。

    “走吧。”

    看著院子外的長命化作一縷白光消失在萬天之墟的天際之中,司命回身走到院子裏坐下:“真不知道這小兔崽子到底像誰,怎麽就學得這麽一板一眼的模樣。”

    長淵笑著抿了口茶:“就這樣讓他們倆出去,你放心?”

    “唯一要擔心的便是天帝找他們麻煩,但陌溪定不會讓天帝對他倆下殺手的。再者說,小蘭花不是在外麵嗎,她現在定是與魔尊好上了。有戰神和魔尊給我孩子撐腰,或許該替天帝擔心擔心才是。”司命頓了頓:“說來,你這個當爹的,可是心裏不踏實了?”

    “能有本事從這萬天之墟裏出去,他們比我當年有本事。”

    司命默了默,問道:“長淵,你想出去看看嗎?”

    長淵放下茶杯,揉了揉司命的頭發:“我有你就足夠了。”

    這方長命與骨蘭出了萬天之墟,長命先用氣息在天界探了一圈。他與長生身上都帶著神龍氣息,即便相隔萬裏也能有所察覺。

    然而天界探不到絲毫長生的氣息。思及她或許下了界,長命眉頭皺了起來。

    他向前邁了一步,身後的骨蘭亦步亦趨地跟了一步。

    長命微微一頓,轉頭望骨蘭:“如今既已出了萬天之墟,你也並非再是一個單純法器,既然化了靈,你便自行去吧。”

    骨蘭聽得他這話有些愣神:“主人不要我了?”

    “這不是要與不要……”看著骨蘭晶瑩剔透的眼中慢慢泛起些許難過,長命忽然有點說不下去了。他頓了頓,緩和了語氣道:“你既然已經化靈,有了自己的腿腳,自然該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認真算起來,我也並非你主子,你沒必要守在我的身邊。”

    “你在的地方,就是我想去的地方。”

    骨蘭說得堅定,長命一時沉默不語。可還沒待兩人將這事捋清楚,天邊倏爾傳來天兵的聲音:“萬天之墟中,又有人出來了!”

    “快去稟明天帝!”

    長命眉頭一皺,一個“走”字還沒出口,就見骨蘭發出兩道殺氣,徑直衝向空中的天兵。一人中招,掉了下來;另一人見狀,大驚失色。骨蘭眸中殺氣湧動,還待出手,長命將她手腕一拽,化為一道白光,徑直向下界而去。

    長命行得極快,不過半刻時間便落了地。四周草木蔥蘢,溪水潺潺,儼然是已到了人界。

    “怎能如此輕易動手?”剛一站穩,長命便對骨蘭道,“你我自萬天之墟中出來,不能太過張狂。”

    骨蘭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長命握著她手腕的手上。她的目光像是釘子一樣,沒一會兒,長命便反應過來,立即放開了骨蘭的手,清咳了兩聲。骨蘭一抬頭,衝著長命彎了眉眼:“骨蘭喜歡主人的觸碰,會有溫暖的力量傳到身體裏。”

    這話將長命鬧了個紅臉,他又咳了兩聲,剛才指責的話便全然忘到腦袋後麵了。他往後退了退,想拉開與骨蘭的距離,但是他往後退幾步,骨蘭便往前走幾步。到最後長命的後背抵到了一棵樹上,退無可退,他終於伸出手,將骨蘭推開了兩步的距離:“別、別靠那麽近。”

    聽到這句話,骨蘭明顯有點失落,她眉眼微微耷拉下來,但還是乖乖應了:“好的。”

    長命倒是鬆了口氣,他邁步往前走,不過走了兩丈的距離,手臂便在走動間又貼到了一個肩膀。是骨蘭走著走著就不自覺地蹭了過來。

    長命腳步一頓,回頭看她。骨蘭又可憐巴巴地退遠,眼神中隱隱藏著的委屈看得長命心裏很不是滋味……

    但是!他為什麽要不是滋味啊!

    出了小樹林,長命進了一個小村莊。一路走過,長命與骨蘭受到了不少注目。看著這些活生生的人,長命心中忽然起了點不一樣的情緒。

    這些都是真的人,天生天長,血肉之軀,能入冥府,會食五穀。與司命畫出來的,不一樣的人。

    見長命在院子外麵看人家背著孩子晾衣服的婦人看了許久,骨蘭不由奇怪:“主人?”

    長命這才回神:“走吧。”

    長命隱約探到了長生所在的方向。這丫頭是往北邊去了。他想也沒想,立即動身北上。

    沿途長命打聽到消息,北邊正在鬧饑荒,路上流民不少,整個北邊一片混亂,妖怪也混跡其中,還有魔族的人在其中挑撥難民情緒,借此收集凡人心中的陰暗力量。

    長命倒是不擔心長生會被這些妖魔欺負,他怕隻怕長生性子單純,受了他們的蠱惑……

    他皺著眉頭,想得出神。路上有個衣衫襤褸的人直衝衝地向長命奔來,長命尚未反應過來,他身後的骨蘭便已動了手。隻見地上猛地穿出一根藤枝,利箭一般從下至上,瞬間將那人穿了個透,釘死在了長命麵前。

    長命愕然。

    “骨蘭!”他厲聲嗬斥。骨蘭被他嚇得一呆,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你為何……”話沒說完,長命倏爾察覺到了身前屍體傳來的隱隱妖氣。

    是妖怪……

    骨蘭囁嚅著開口:“他來時有殺氣,他要害你……”骨蘭本就對殺氣極為敏感,又是極為護主的寶物。一切皆是她的本能,他不該怪她的。

    長命嘴角動了動,在道歉之前,骨蘭已經退開兩步,不再蹭著長命的胳膊了。她垂頭看著地,一言不發,眼眶微微泛紅,像是委屈得快要哭出來。

    “我……”

    “主人,趕路吧。”

    長命再不知該說什麽好。

    晚上的時候兩人已經到了北方。如今北方的幾個大城皆空如鬼城,城中魔氣妖氣皆重,兩人便在城郊尋了個破廟,點上柴火,打算在此將就一夜。

    骨蘭給火堆加了柴火,然後就獨自去了門口,在門檻上坐下,抱著膝蓋,獨自發呆望著黑黝黝的天色。

    長命琢磨了很久,組織了無數語言,到底還是走到骨蘭身邊。他看了骨蘭一眼,骨蘭難得地沒搭理他,長命摸了摸鼻子,有些厚臉皮地也在門坎上坐下。

    “唔……今天我不該凶你,對不起。”

    骨蘭仍舊沒有搭理他。她本來也不是大氣的寶貝,她都已經讓了他那麽多了,結果到現在,他還當她是個會隨便傷人的壞蛋。

    明明……她隻是想保護他,不想讓他受一點傷。

    長命本就不太會道歉安慰人,得到如此冷淡的待遇,一時就有點詞窮了。他心裏也是苦笑,骨蘭平日裏一口一個主人地喊,但哪有被凶了一句就要自家主人攆著來道歉的侍從啊!

    他歎息一聲,又道:“你若是實在氣我,明天就離開吧。我還是那句話,你是自由身……”

    話音未落,骨蘭終於轉頭看他了。

    隻是眼睛裏卻含滿了淚水:“你凶了我,還要趕我走嗎?”

    長命看著一顆一顆的淚珠子往下滴,就覺得良心受到了指責一樣,讓他十分無措又慌張。可他又找不到任何無措和慌張的緣由。

    “我我我……”除了小時候在小蘭花麵前時,長命已經很久沒有結巴過了,“我……”甚至在小蘭花麵前,他也沒有這麽慌張和不知所措過:“我不是那個意思。”

    骨蘭沒有哭出聲音,她反應過來在長命麵前哭鼻子好像是件丟人的事,於是她默默地轉過頭,拿袖子抹了眼淚。這樣一抹,眼圈反而更紅了。

    長命見狀,心裏亂得不行。

    他突然想起先前骨蘭與他說過,主人的觸碰會讓她高興,因為會有溫暖的力量傳到身體裏。長命便身形一動,蹲在了骨蘭麵前,然後伸出手。手掌在空中猶豫了一瞬,最後到底還是放到了骨蘭臉上。他用拇指細細抹去了骨蘭無聲落下的眼淚。

    長命苦笑:“是我說錯話了。你說,要我做什麽,我都答應你。”

    骨蘭抬頭望著長命,長命也緊緊盯著她。

    “我要和主人一起睡。”

    長命的手就這樣僵在了骨蘭的臉上。

    “這……”

    “不行嗎?”

    長命唯有連聲苦笑:“行……”他認命地點頭:“行。”

    這天晚上,長命當真就和骨蘭一起睡了。她握著他的手掌,貼在自己胸膛上,像護著最心愛的珍寶,呼吸勻暢地在長命耳邊響起。長命看著骨蘭的睡顏,心道,其實讓她和自己一起睡,也不是什麽大事。

    以後,都這樣幹吧……

    還有今日之事……長命想到那個被骨蘭刺穿的妖怪,心想,他看過不少司命寫的書,但到底還是對外麵的世界,少了很多了解。

    他想多看看外麵的人,多見見外麵的事,多了解了解這個他未曾來過的,真正的世界。

    第二天,長命更加細致地探查長生的氣息,但長生像是也察覺到他找來了似的,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地跑。

    可這些並不能混淆長命的視聽。畢竟長生的道行和他比起來,還是淺了許多。

    於是當日傍晚,長命便帶著骨蘭,在滿是難民的官道上堵住了長生。

    是時,長生正用黑布捂住頭,權當自己沒看見長命一樣往旁邊躲。長命不客氣地一把揪住她的衣領:“跟我回去。”長生掙了一會兒,終究放棄了,她轉過身來,先讓長命放了手,而後道:“我好不容易才出來,不回去。”

    長命皺眉,還待說話,骨蘭明顯和長生是有點友誼的,她道:“主人,我不背叛你,但事實不能磨滅。司命說的原話可不是讓長生回去。”她轉頭對長生道:“你母親說,你不想回去就可以不回去的,別被你哥哥禍害。”

    長生一聽,立即兩眼泛光:“我就知道娘親最是通情達理!我走啦!”

    “站住。”

    長命一喝,長生雖然嘴裏嘀咕個不停,但到底還是停住了腳步:“咱們一家,就你最死板。”

    “一鱗劍可是隨身帶著了?”

    長生拍了拍腰間的百寶袋:“帶著的。”

    “掛外邊。你身上的神龍氣息易招妖魔覬覦,一鱗劍乃是父親所煉,有父親的氣息,或可幫你擋掉許多麻煩。”長命道,“我再給你三道符。若有棘手之時,燒符求救。”他說著,三道金光落在了長生手上。

    長生愣愣地接過符,抬頭看著長命:“哥,你挨誰打啦?”

    長命不客氣地抽了一下長生的腦袋:“行事切忌張狂,戒驕戒躁,未到必要時不可出手傷人。記住了?”

    長生呆呆地點頭。

    長命揉了揉她的腦袋:“走吧。”

    長生還是有點反應不過來:“你來,就是給我送符的?”

    長命不說話。

    “你不管我啦?我走咯,真走咯?”

    “走吧。”

    長生遲疑地問:“那你呢?”

    “我也得四處走走。”

    長生又呆立了一會兒,然後揚起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再無別的話,抱手行了一個別別扭扭的禮:“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哥哥,妹妹走啦!”她說完,再不回頭,蹦蹦躂躂地混進了難民隊伍,慢慢走遠了。

    骨蘭在長命背後靜靜地站著。長命轉過頭來,對骨蘭道:“我們也走吧。”

    “好。”

    長命腳步微微一頓:“你也不問問我去哪兒?”

    “你去哪兒我自然便去哪兒。”骨蘭說完,像是回味過來了似的,抬頭看長命:“你難不成……又要趕我走?”

    長命失笑:“不趕,以後你不說要走,我便不趕你走。”

    骨蘭搖頭:“我說了要走,你也不能趕我走。”

    長命笑出了聲:“好。”

    出來一趟,他才明白了母親的用意。司命是想讓他用自己的腳去走過這些旅途,想讓他的眼親自看看這個世界,想讓他的心去體會什麽才是真正的人生。

    然後過他自己的生活。

    不受製於任何人的,自己選擇的生活。

  番外二 被遺棄的寶物們之朔風劍

    朔風劍靈很心塞。

    自打魔尊東方青蒼與妖市主一戰之後,朔風劍被埋在了花草甸坍塌下來的山體之中。魔尊顯然對它沒了興趣,一點挖它的念頭都沒有,背著自己拐到手的媳婦兒打打鬧鬧地走了。

    朔風劍就這樣被埋在了泥土之下,不見天日。

    不知人世歲月過了多久,忽然一次地牛翻身將花草甸坍塌的山體抖了抖,再連著兩天大雨一衝,朔風劍順著石頭泥漿乒裏乓啷一陣滾,就這樣狼狽地躺在石灘上,重見了太陽。

    朔風劍靈在石灘上靜靜躺了許久,躺到天放晴了、水退了、身邊的草都長起來了,朔風劍靈終於有了想法。他覺得,他不能再這樣沉默度日了。

    赤地女子轉世了,妖市主也沒有了,魔尊和小媳婦早不知道到世間哪個地方逍遙去了。天界沒人管他,魔界沒人撿他,連隻野狗跑過來也不叼他一口。他感覺自己一代名劍的尊嚴,受到了深深的傷害。

    朔風劍靈下定決心,要給自己再找一個主子。

    他打算明日就化身為一個青年人,去人世間流浪。

    然而便是在他動身前的這個傍晚,一個少女從山下爬了上來。看見靜臥於草叢之中的朔風劍,少女一愣:“刀?”

    胡說八道!他明明是劍!

    朔風劍靈氣呼呼地冷哼一聲。寒氣紛飛而出,少女冷得微微一抖。但她並沒有半分退縮,一步上前,將朔風劍柄握了起來。朔風劍靈並不想傷人,當即收斂了寒氣。他本以為少女拎不起他,下一秒就得鬆手,但想不到,這姑娘小小年紀……

    臂力還挺大的……

    少女提了他就走,沒一會兒就看見一個老人背著背簍在栽草藥:“爺爺,我撿了把刀。” 都說了他是劍!

    “能用嗎?”

    “能,看起來挺新的。”說著,少女一掄胳膊,一劍砍在旁邊的小樹上。隻見刷的一聲,樹身上白光一閃,一條斜口子劃過,被切斷的上半截樹幹慢慢倒了下去。

    老頭驚愕非常,隔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寶芝丫頭,你這是上哪兒撿的刀啊?”

    是劍!朔風劍靈十分生氣。

    “山上。”寶芝倒是沒多驚訝的模樣,坦然道,“家裏砍柴刀正好該換了,用這個劈好。”

    朔風劍靈愕然,劈……什麽玩意兒……

    夜裏,隻聞一聲聲砍柴聲自破爛小院裏傳出。

    每一劍下去,朔風劍都感覺自己無比的心塞。

    他本是打算今晚趁這兩人睡著之後偷偷跑掉,但哪想到這丫頭精神這麽好,回到家之後,拾掇拾掇,居然立馬提了他到後院劈柴去了!

    他堂堂朔風劍靈!

    朔風劍靈一怒,寒氣噴湧而出。寶芝忽然手一抖,朔風劍當啷一聲,落在地上。寶芝搓了搓手,也不廢話,彎腰將朔風劍撿了起來,繼續麵無表情地劈柴。

    朔風劍靈有些驚詫。區區一個凡人,受了他的寒氣,居然還能好好地站在這裏,還能抬起胳膊揮舞他,還能繼續用他劈柴!

    這委實是奇事一件啊!

    他按捺住驚訝,往寶芝身上一探,隻覺她體內熱氣充盈,確實比其他凡人強上許多。這……可是天生異數,可遇而不可求的人啊!若是從現在便開始修煉,假以時日,成為他下一任主子,繼續使朔風長劍威震三界也不是不可能的。

    朔風劍靈起了心思。他心知如此體質的人少之又少,過了這個村,說不定就沒有這個店了。雖然這丫頭一開始拿他劈柴是有點大不敬,但回頭好好調教調教,待得她知曉了他的真正厲害之處,這丫頭必定對他仰慕不已、供奉有加。那時,他再對這丫頭教導教導,修得仙身,也不過十來年間的事。

    他不打算走了。

    第二天別家的雞一鳴早,老頭就喊道:“丫頭,起了。”寶芝半點不偷懶地起了床,吃過早飯,拿起朔風劍便隨老頭上山去了。

    到了山上,老頭獨自去采藥,寶芝背著背簍去砍柴。朔風劍存了顯擺的心思,當寶芝一揮劍,忽然之間,麵前的一片樹林嘩啦啦地全部倒了下去。

    寶芝微微一愣,看向朔風劍。

    朔風劍看著她的表情,滿心得意。但寶芝看得久了,朔風劍靈忽然心裏有點詭異的感覺冒了出來,好像……這丫頭能看見他這個劍靈似的……

    還沒來得及確認,寶芝就已經提劍上前。該削枝丫的削枝丫,該砍斷的砍斷,半點不稀奇地用朔風劍把木柴全部剔幹淨了,放進背簍裏,然後和老頭打了個招呼,自己先回家了。

    這……這丫頭,半點沒感覺到他的厲害?朔風劍靈怒從心生。

    罷了罷了,他安慰自己,凡人嘛,總是眼光淺薄的。他正想著,寶芝路過一家農戶後院,有幾個人正追著一條狗從小路另一頭跑來,大聲喊著:“那是條瘋狗!躲開躲開!”

    寶芝握著朔風劍劍柄的手一緊。朔風劍靈立時心頭一喜,表現的機會又來……

    還沒想完,朔風劍靈隻覺周身一輕,他看見旋轉的天地和越來越近的瘋狗……

    竟是寶芝將他扔了出去……

    扔、了、出、去!

    咚!他的劍柄準確地砸在狗頭上,瘋狗嗷嗚一聲,暈了過去,倒在田坎上抽搐。

    朔風劍砸到狗後,彈到一邊,順著田坎,滾進了旁邊的肮髒泥地裏。

    朔風劍靈隔著泥,望著天。沒一會兒,寶芝便來撿他了。看見寶芝毫無歉意的臉,朔風劍靈的心境是從未有過的滄桑。

    寶芝撿了劍,隨手摘了兩片草葉子,抹巴抹巴,將他和柴一起放進背簍裏。被周圍的木柴擠著,朔風劍靈的內心流滿了淚水,他堂堂朔風長劍……竟然落得如此境地……

    寶芝回了家,將背簍裏的柴都倒了出來,但左看右看都沒看見朔風劍的影子。寶芝心道是不是在回來的路上掉了,於是又沿著回來的路找了出去。

    經過路邊酒館,恍見一個酒瘋子被酒家丟出了門。他一臉頹敗,嘴裏還大聲喊著:“你們別這樣對我!你們這群凡人!竟敢小瞧我!我握過戰神的手,打過仙人的臉,我餓了削過妖怪的肉,我渴了飲過魔尊的血。我是上古劍靈,我是上古……神劍……”腳下一滑,酒瘋子摔在了寶芝麵前。

    寶芝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朔風劍靈躺在地上,指責她:“你這小孩從來也不笑一下,想嚇死誰啊!”他語氣委屈中帶著幾分憤怒:“我待你這般好,你就是這麽對本神劍的?沒心沒肺,狼心狗肺。”

    寶芝看了他一會兒,歎了口氣:“別鬧,家裏還有柴沒劈。”

    “誰要幫你劈柴,誰準你扔我去打狗!”朔風劍靈委屈道,“我這等神物,你竟如此對待,他日定有報應!”

    寶芝蹲下了身:“就劈十天。”

    “為什麽?”

    “你留在我身邊,還這麽可勁兒地表現,一定是對我有所圖謀吧?我在這裏還要待十天,十天之後,便和你走。”寶芝的話說得清晰又直白,聽得朔風劍靈一愣一愣的。他眨巴著眼睛看了寶芝許久,酒也有點醒了,然後眼睛越睜越大、越睜越大:“你……你你你,你這丫頭,你居然……”

    她居然知道他的身份!看出了他的真身!

    “你不是凡人!”

    “我是。”寶芝道,“隻是從小就能看見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看多了也就習慣了。”她的眼睛裏沒什麽波瀾,隻道:“我的提議,你答應嗎?”

    朔風劍靈說不出話。

    為什麽……區區一個小丫頭,竟能在對話當中,搶走他的主動權……

    回到小院,朔風劍飄在空中,寶芝把柴堆好,朔風劍就一下劈砍下去。二者合作得很是默契。朔風劍靈也不嘀咕了,隻是一邊砍,一邊問寶芝:“你一開始就知道我的身份?”

    “不知道你是誰。”寶芝道,“隻是能看見你住在劍裏。”

    “那你現在可知我是誰?”

    “你剛才喝醉酒說過了。”

    “你相信我?”

    “你沒理由撒謊。”

    “……”

    朔風劍靈汗顏,不管是對話間的邏輯還是氣勢,這個小丫頭平淡的語氣中的從容風度都讓朔風劍感到了一股久違的被掌控的……安全感。

    是的,安全感。就是這樣的壓製,才讓他有臣服的欲望。朔風劍砍柴砍得更賣力了:“那,為何你先前說,隻在這個地方待十天呢?”

    提到這個寶芝的目光暗淡了一瞬:“爺爺身邊有了不好的氣息。我以前在父母身上看見過,不消十日,父母便去世了。”她說這話的語氣依舊平淡,但仍隱隱流露出幾分小孩難免的害怕。

    朔風劍靈愣了愣,他沒想到這小姑娘的眼睛竟如此厲害。若有探查生死之氣的本事,以後修煉,提取天地靈氣想來也是信手拈來的事吧。

    當真天縱奇才。

    “這個……”看著寶芝沉默的神色,朔風劍靈琢磨了一下語句,“生老病死天道輪回,這誰也避免不了。”

    “嗯。”

    朔風劍的安慰並沒有起什麽作用,她隻是認命地點點頭:“大家都會離開的。”

    朔風劍靈默了一瞬,倏爾身形一轉,化為白衣青年,落在寶芝麵前。黑發及腰,廣袖長袍,一身泛著微微藍光的寒氣像燈一樣點亮了寶芝的眼睛。

    他在寶芝麵前單膝跪下,望著寶芝遠比同齡人要成熟得多的眼睛道:“你若願做我朔風劍的主人,朔風劍靈勢必誓死追隨吾主,永不棄離。”

    他雙手捧起朔風長劍,奉到寶芝麵前。

    寶芝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朔風……”她伸手,指腹在朔風劍劍身上輕輕拂過。

    朔風劍靈與劍有同感,當寶芝的指尖劃過,朔風劍靈便覺得脊椎之上溫溫熱熱,撫摸得他心癢。

    寶芝接過劍:“我現在答應,你就是我的了嗎?以後都不會離開我?”

    朔風劍靈輕笑著行禮:“主人,除非主人意願,否則朔風劍永不相離。”

    寶芝握著劍,看了朔風劍靈好一會兒,點了點頭:“那先把今天的柴劈了。”

    “……你就沒別的事做了嗎?”

    “廚房的菜要切,你打算做那個?”

    “……”

  番外三 小蘭花的外掛人生

    【壹】

    東方青蒼問小蘭花從今往後想過什麽樣的生活。

    小蘭花琢磨了很久,她覺得這個答案可能會影響她以後很長一段時間的生活,於是她一直沒給出回答。直到有一天,小蘭花隨著東方青蒼漫無目的地走進一座城市,看著來來往往行色匆匆的人群,小蘭花終於有了回答。

    “大魔頭,我們去體驗人間百態吧。”

    東方青蒼聞言,轉頭看著小蘭花,眉梢微微挑起:“哦,你想體會什麽樣的人間百態?”

    小蘭花琢磨了一會兒:“我以前看主子寫了很多命格,但從來沒有親自體會過,先前下界也被你拖著到處跑,冥府、仙島還有魔界轉了一大圈,卻沒好好停下來看看人世間的東西。”她掰著手指頭數:“帝都廟堂咱們得去看看吧,我想知道人界的皇帝和大官都長什麽樣;江湖恩怨咱們得去看看吧,他們仗劍行天下、快意恩仇的品格我得去學學;還有人界的修仙者咱們得去看看吧,他們到底是怎麽修的仙,聽說我主子以前也在人界的修仙門派待過呢。”

    “好。”東方青蒼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順著你說的來,明日便入京。”

    東方青蒼答應得這麽痛快,倒讓小蘭花愣了愣:“你竟然沒有反駁我。”

    “本座為何要反駁你?”

    “以前你和我說話,不是反駁我的提議,就是要和我討價還價好久才答應我的。再要不然就是一口答應,然後變著法兒地算計我。”小蘭花頓了頓:“你又在算計我?”

    東方青蒼默了一瞬:“不會。”他盯著小蘭花,目光堅定:“再也不會。”

    得到如此正經的回答,小蘭花愣了愣,然後滿心歡喜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小蘭花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京城附近了。

    大庾將兩人放在城郊,然後就歡騰地自己奔去玩了。白天,東方青蒼領著小蘭花在京城吃吃喝喝,玩了一天。傍晚的時候小蘭花玩累了,想回客棧休息,東方青蒼卻道:“今晚不住客棧。”

    小蘭花一愣:“那住哪兒?”

    話音未落,小蘭花隻覺周身景物飛逝。再一抬頭,巍峨的宮殿就在麵前矗立。東方青蒼信手撚了個訣,帶著小蘭花大搖大擺地從皇宮正門——那傳說中隻有皇帝可以走的門裏走了過去。兩旁的侍衛全無察覺。

    入了宮城,小蘭花左右看看,心裏感慨東方青蒼真是不管何時何地都這麽霸道,一來就要住進人家的權力中心裏啊。

    然而待得夜幕完全降臨,小蘭花覺得,自己還是把東方青蒼想得太簡單了。

    尤其是當東方青蒼旁若無人地踏入了皇帝的禦書房,然後在皇帝麵前現了身,最後用烈焰長劍指著皇帝的脖子的時候,小蘭花整個人都不好了。

    “大大大大大……大魔頭!”

    皇帝坐在書桌後,望著銀發紅瞳的東方青蒼也是嚇得一臉死白,動也不敢動。他不是沒看見,在這人走進來的時候,外麵的侍衛和太監,全部齊刷刷地倒在了地上。

    “大魔頭,你這是幹嗎?!”

    皇帝的眼珠子一直在兩人之間看來看去,眸中神色難掩驚惶。

    東方青蒼一手將小蘭花攬到身後,輕蔑地看著皇帝道:“立詔書。”

    “什、什麽?”皇帝戰戰兢兢。

    “退位。”

    “退位?”

    “退位!”

    小蘭花的迷茫不比皇帝少:“你讓他退位做什麽?”

    東方青蒼眉頭微微一皺,斜眼看小蘭花:“你不是說要體驗朝堂生活嗎?”

    “是……是沒錯。”

    “站在最高處自是什麽都容易看得清楚,體會也最深刻。”

    “你說得好像很有道理……”小蘭花頓了頓:“但是不對啊!我沒想讓皇帝退位啊!我也根本不想當皇帝啊!”小蘭花覺得簡直荒誕:“你見過哪個皇帝是這樣當上皇帝的?宮變成這樣,也太單薄了吧!宮變不是要先逼宮,再殺人,然後才能砍皇帝嗎?現在一來就把皇帝給逼死了,都沒有給禦前侍衛和太監們一個出場的機會,一個法術就讓他們全部昏翹翹,有什麽難度啊?一點也沒有按照命格本子來嘛。”

    東方青蒼挑眉,理所當然道:“與本座在一起,自是有最便捷的方式。”

    小蘭花深吸一口氣,靜靜地望著房梁:“咱們還是直接去江湖吧。朝堂這種講規矩的地方好像不太適合咱們呢……”因為東方青蒼完全就是為了打破規矩而存在的……如果讓他繼續摻和在人界政治裏麵,小蘭花覺得要不了三天,天雷就該落在皇宮裏了吧。

    東方青蒼眸光微動:“不當皇帝了?”

    “我從來就沒有要當皇帝的意思啊!”小蘭花扶額歎息。這個大魔頭是個傲慢慣了的人,大概不會就此收手,她還得想個別的法子勸勸……

    正當小蘭花還在琢磨此事的時候,東方青蒼倏爾收了烈焰長劍,手指一彈,皇帝便在書桌前睡了過去。

    看著如此聽話的東方青蒼,小蘭花有幾分愣神:“你……不嫌我麻煩?”

    “是麻煩。”東方青蒼語氣淡漠,卻並沒有真正嫌棄的意味。他瞥了眼小蘭花,沒再接著方才的話說了,隻一把拽了小蘭花的手,領著她往外走。

    路過道旁燭火時,火光被兩人身形帶起的風吹得跳躍,兩人落在地上的影子也變得搖晃。小蘭花便在這忽閃忽閃的光影中,對東方青蒼牽著她手的手失了神。

    這個大魔頭,和之前相比,對她好像是真的不太一樣了……

    在小蘭花的印象裏,她隻是睡了一覺,醒來之後沒多久便將自己的記憶找回來了。所以“死掉”的記憶對她來說僅限於“死”的那一刻。她知道現在離她“死”的時候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她還未來得及想,這段時間,對東方青蒼來說,到底有多久……

    【貳】

    不混廟堂,混江湖總是可以的。這裏沒那麽多規矩,地方也廣大,幫派之間的權力鬥爭、俠客之間的愛恨情仇,也有不少值得看的。

    小蘭花心裏的算盤打得啪啪響,離開京城之後一路奔著南方就去了。聽聞南邊中原武林和南疆教派的衝突一天比一天厲害,混亂的地方總有不少故事,一定能長許多見聞。

    小蘭花沒想到,她得到的消息其實已經過時了。待她到了南疆的時候,中原武林八大門派的聯盟已經將南疆奉月教一舉拿下,正占了奉月教的大廳在舉杯狂歡。

    東方青蒼照舊撚了隱身訣在他和小蘭花身上。站在滿是醉漢的大廳之中,小蘭花左右張望。東方青蒼掃了眼四周:“你就是想看這些?”

    一群光著膀子的粗莽大漢,滿屋子的酒臭與汗臭……

    小蘭花撓了撓頭:“這和我想象中的江湖,不太一樣啊……”

    “本就是一群不長腦子的人靠著蠻力與他人廝殺,你以為能有多好看?”

    小蘭花斜眼看東方青蒼:“說來,某人說得那麽高大上,其實以前幹的不也是這檔子事?”

    東方青蒼一側頭,那雙漂亮的眼睛微微一挑:“小花妖,你拿本座與這些凡夫俗子相比?” 這張禍國殃民的臉不管看過多少次,小蘭花還是會在很多不經意間,被他迷惑得失神。

    小蘭花心想,或許在她內心深處,是非常看重臉的吧。要不然,她怎麽會那麽容易就答應和東方青蒼在一起了呢……

    正愣神之際,忽然有一個魯莽的大漢急匆匆地從小蘭花身邊跑過。東方青蒼下意識地抬手一攬,將小蘭花抱進了懷裏。

    感受著他比普通人更溫熱的體溫,小蘭花心頭撲通一跳,臉頰也有點泛紅。她雙手在東方青蒼胸膛上一撐,微微挪開了點距離。“不是有隱身術嗎……”小蘭花道,“反正他也碰不到。”

    “是碰不到,可本座不喜歡。”

    這具身體、這個靈魂,是他花了那麽多工夫弄回來的。別的人,一點也不能碰。即便是地上的影子,也不能與他以外的人重合。

    小蘭花這邊還為東方青蒼的話愣神,那方與她擦肩而過的壯漢已經跑到了大堂裏,向高坐在台階之上的人抱拳一拜:“盟主!那奉月教的妖女毀了牢門,打傷了十多名弟子,帶著殘部跑啦!”

    這一聲喊出,大廳裏喧囂的聲音霎時靜了下來。眾人的目光都落在高台之上的那人身上。

    那人斜臥在榻上,聽聞此言,似因醉酒而閉上的眼睛慢慢睜了開。他坐起身:“她們不是全服了化功散,哪來的力氣跑?”

    “似乎……那妖女逆行了經脈……”

    白色的身影猛地坐了起來。他兀自思索了片刻,再抬頭時,眼中卻是一陣陰狠的恨意:“她跑不了。”言罷,他施展輕功,徑直飛出了大廳。

    小蘭花連忙拍了拍東方青蒼的胳膊:“跟上跟上!”

    “凡人逆行經脈活不了多久,跟去看死人嗎?”

    “那個盟主一看就喜歡那妖女,跟去看熱鬧啊!”

    “你是怎麽看出來的?”東方青蒼冷哼,“一邊喂化功散,一邊追去斬草除根,你還道他喜歡?”

    “這有什麽。”小蘭花一激動,脫口而出,“你以前還翻著花樣來殺我呢,這不是也喜歡我嗎?”

    東方青蒼一噎,她說得……好像很有道理!

    這大概算得上東方青蒼心底裏對小蘭花徘徊不去的愧疚。平時他不說,小蘭花也不說,過往的事便如雲煙一樣過去了,但此時小蘭花不經意地一提,她或許是急著看戲,無心之言,但落在東方青蒼耳裏,便像一個魚鉤一樣,將他壓在心底的那些對於過去的不安和愧疚全部勾了出來。

    “唔,再不追就看不到了。”小蘭花仰頭望著東方青蒼。東方青蒼再不廢話,攬了她的腰,徑直跟上了白衣盟主。

    以凡人的角度看,這個盟主很有些本事,一炷香的時間便找到了出逃的妖女。但那妖女明顯也有點手段,她的下屬盡數逃脫,此時隻餘她一個人立在林間,持劍撐地,目光冷冽地看著追來的盟主。隻是此時,她滿眼血絲,臉色卻蒼白得沒有人色,唇色烏青,一見便是命不久矣之相。

    “相愛相殺。”小蘭花與東方青蒼在空中看著這情景,發出一聲歎息,“她看起來活不了多久了。”

    “你想讓她活?”

    小蘭花看得專心,眼珠子都沒轉一下:“依照主子寫命格的習慣,這女子定是不能活的。”

    他們在空中交談,地上的盟主也開了口:“還想跑?”

    女子冷冷一笑,神色是說不出的淒然:“不跑,等著被你殺嗎?”

    小蘭花給東方青蒼解說:“你看她這神情,是在逞強來著。被心愛的人逼上絕路,心裏得多蒼涼。”

    這次不是魚鉤,直接是一把刀紮進了東方青蒼心窩子裏。

    “還能將你的屬下放跑,本事倒大。”

    小蘭花歎息:“怎麽就不能說句軟話呢。都這種時候了,她看著都命不久矣了,騙她一下,至少讓她在黃泉路上不要那麽難過啊……”

    當初在千隱山,小蘭花魂魄將散未散之際,東方青蒼在她麵前,也未曾說過半句軟話。到最後,甚至不願意講句好聽話騙她。

    這個小花妖當時,心裏也如這個女人一般絕望難過吧……

    東方青蒼一轉頭,看著那個仍舊目光冰冷的男人,一時便如看見了當時的自己一樣。

    他拳心緊了緊。

    “要是這女子死了,他會後悔的。”

    “沒錯,他會後悔。”東方青蒼難得搭了腔。

    小蘭花一愣,轉頭看東方青蒼。便在這時,下方的女子舉起了劍,直指盟主:“廢話什麽。”這個動作好似讓她極為痛苦,她嘴角溢出血絲,然後被她抹了個幹淨:“來戰便是。”

    盟主握緊了手中的刀。

    小蘭花歎了一聲,不忍再看。

    然而便是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一陣風動,身邊的東方青蒼已不見了蹤影。小蘭花目光一轉,東方青蒼已落到了下方。他身影落地之際,周遭狂風大作,卷起地上塵沙,天地間仿似一黑。

    待一切平靜後,盟主已經躺在了地上,嘴角流著血,胸膛微弱地起伏,看起來奄奄一息。

    而女子則挺直了背脊,麵色恢複了紅潤。

    女子很是不解,瞪大了眼睛,看看天看看地,看看那邊幾乎快挺屍的盟主,最後看了看自己雙手,十分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東方青蒼再次回到小蘭花身邊。小蘭花問他:“你做了什麽?”

    “救一人,揍一人。僅此而已。”他揍了盟主一拳,像是揍了當初的自己一樣,恨他當初太混賬……

    女子愣了許久,才慢慢走向盟主。看著躺在地上的盟主,女子忽然舉起了劍。

    “哎?”小蘭花神情一呆。就見那女子刷的一下,毫不留情地一劍紮進了盟主的胸膛! 鮮血濺出,汙了女子衣裙,但這並不妨礙她神色陰狠地將劍又紮進去幾分。

    盟主蹬了兩下腿,死了。

    “呸!”女子往旁邊吐了口口水,“蒼天有眼,我今日未死,他日定屠盡你中原八大門派!”

    小蘭花看得瞠目結舌。

    女子拔出劍,鮮血噴湧。她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地施展輕功走了。

    小風一吹,空中的小蘭花隻覺得世態炎涼。

    東方青蒼其實也有點愣,他斜眼看著已經完全呆住了的小蘭花:“相愛相殺?”他一笑,肚子裏欺負人的壞水又漫了上來,他語氣略帶戲弄和嘲諷:“不錯,猜對了一半。”

    小蘭花愣了好久才回過神來,連忙辯解:“這這這,這一定是三生姑姑寫的命格。三生姑姑最喜歡出其不意了!這不怪我!”

    東方青蒼顯得無所謂多了,他勾著唇奸佞一笑:“放跑了一個邪教教主,以後江湖必定多風多雨,本座倒是起了點興趣。”

    “我不想在江湖混了……”

    東方青蒼會捅這婁子,說來,其實是她的過錯。小蘭花不想麵對自己的過錯……

    東方青蒼也不留戀:“好,你還想長什麽見識?”

    朝堂也不行,江湖也不行……小蘭花想了想,看向東方青蒼。

    是時,東方青蒼的身影正處在逆光之中,小蘭花眯著眼睛看了他好一陣:“大魔頭。”

    “嗯?”

    “上古也好,複活後也罷,你的所作所為無不令三界震顫。你過的是傳說裏的日子。”東方青蒼不否認,因為確實是這麽回事。小蘭花頓了頓道:“我也想過那樣的生活……”

    東方青蒼一挑眉:“我教你法術,你若聰明點,三月後或可將三界結界撕了。彼時你也定是傳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小蘭花喘了口氣,繼續道:“我是說,能為所欲為地做自己想要做的事而不受到任何懲罰,因為根本就沒有人能懲罰你。做這樣的人,過這樣的日子,好像還不錯。但你有沒有想過要嚐試另外一種生活呢?”

    “我們不跳出三界,我們就在紅塵之中,找個地方安個家。然後我們兩個一起生活,像主子那樣,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安安靜靜的。”

    東方青蒼有一點失神。

    和小花妖有個家,再生幾個調皮搗蛋的小東西……

    他點點頭。小蘭花抓住他的手:“那我們去找個安家的地方吧。”

    “好。”

    【叁】

    翌日。

    小蘭花轉頭看了看身邊的東方青蒼。是時,他們剛漫步走上一個小山坡,遠方的天空已經破曉,前麵的道路一覽無餘。

    清晨略帶涼意的風徐徐而來,撩起東方青蒼的黑袍與銀發。察覺到小蘭花的目光,東方青蒼也轉頭看她,神色並無變化,但猩紅的眼瞳裏卻清晰地映著她的身影。

    “走吧,我們去找家。”

    初升的朝陽鋪灑在大地之上。光芒將兩人的身影拉得綿長,他們的生活或許便如這輪朝陽,初初露頭,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