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君子仇(5)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161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嘉柔聽得一清二楚,沒有動,隻是開口阻止崔娘:“不要理會,我們走。”

  她那神情,眉宇間微有寥落,可嘴角分明是個倔強的走勢。崔娘那道擔憂的視線在她身上來來回回走了兩遭,看她是個不為所動的樣子,心裏發苦,琢磨著怎麽勸才好,嘉柔朱唇一動:

  “崔娘,這件事,你不用想著勸我。”

  崔娘囁嚅了一陣,瞧她那神色,把嘉柔的手扯過來,勉強笑道:“好柔兒,別放心上,大將軍這種身份家中有姬妾是難免的,要我說,看他把心放誰身上最要緊……”

  嘉柔微微一笑,咬了口胡餅,如同嚼蠟。一路上崔娘隻顧將她那隻柔弱無骨的手捏了又捏,她便報之一笑。

  回到公府,直到金烏西沉,涼風四起,桓行簡方往後院來看嘉柔。她一如尋常,坐在妝奩台邊正拿細細的葦子編螞蚱,聽他進來,扭過頭,明媚的臉上綻出個笑容:“大將軍。”

  他走過來,兩手搭在她肩頭撫了幾下,俯下身,去瞧她手裏的小玩意兒。嘉柔有心手一鬆,葦條子“啪”地抽到桓行簡的臉上,頓時,一道淡淡的紅印,出現在他頰畔。

  “打到大將軍了?”嘉柔撇下嘴角。

  桓行簡笑笑:“沒事,你繼續。”

  嘉柔果然依言繼續,手指動著,她把臉一垂,靜靜道:“大將軍,你給我入籍了麽?我從沒問過這個,但現在不一樣了,我不想我的孩兒一出世,是個野孩子。”

  這才發覺她今天有點不一樣,可那眉眼,又平靜地毫無波瀾,桓行簡略一思忖,隨意坐在了她腳邊的杌子上:

  “柔兒,我不想瞞你。我沒有,因為一旦給你入籍,日後再想改,是件十分麻煩的事情。我想好了,若你生的是小郎君,也是個難得機會,到時,我給你父親下聘書聘禮,把你光明正大迎娶進來,雖會有輿情,但因小郎君的緣故,說得過去。”

  耳朵聽著,指上忽一痛,過了那麽片刻殷紅的血珠子才滲出來,嘉柔袖子一遮,抬眸看他,定定的:“若我生的是女郎呢?”

  “那恐怕要再委屈你一段時日,到時,我再想別的法子。”桓行簡蹙眉,摸了摸嘉柔微涼的臉頰,“我不想你做妾室,一旦為妾,日後很多事都會變得棘手,尤其是,如果你給我生了個資質還不錯的小郎君的話。”

  嘉柔心裏驀地一軟,先前那些躁動的火氣跟著去了大半,她沉默半晌,桓行簡將她下頜抬起,征詢地望著她:

  “柔兒?”

  嘉柔有些怔:“我知道,大將軍心裏有我,但大將軍不可能隻有我一個人。”

  桓行簡不錯眼地注視著她,眸光流動:“你今日去銅駝街,發生什麽了?”

  嘉柔心口亂跳,眼眶倏地一紅:“大將軍,即使你心裏有我,也還是會把看上的新人帶回你家裏,是不是?”

  原來是見到了張莫愁,桓行簡一下明白過來,手一鬆,道:“我不是看上了她,除了你,我倒真沒看上什麽人。把她帶回來,我有用,僅此而已。你我在一起也不短了,應當知道我這個人,喜歡物盡其用。”他很真誠地握住嘉柔的手,“柔兒,如果因為這個生我的氣自然可以,但我希望你不要太動氣,傷到自己傷到孩子,都不好。”

  是了,她本就知道他不是父親,也不是兄長,為什麽心底還是會隱隱作痛?嘉柔抬首,嘴角輕輕一扯:“我是很氣大將軍,其實,我很小氣,不喜歡跟別人分享大將軍。”

  桓行簡一笑,起了身,從嘉柔身後將她抱在懷中,蹭了蹭她發絲,低聲道:“柔兒,你肯說出來我很高興,我希望你我之間有什麽事都可以坦誠地說開,而不是藏在心裏,留下誤解。”

  他手往下滑去,停在她孕育新生命的小腹那溫柔摩挲,眼神卻有些晦暗:“你見到她,她沒有放肆地說什麽罷?”

  嘉柔徐徐搖首,兩人便不再說什麽,夕陽的餘輝透過窗格斜斜地照進來,落在身上,室內博山爐裏升出嫋嫋香氣,四下變得靜謐極了。

  萬籟清明,嘉柔一雙眼出神地盯著兩人相擁的影子,映在壁上,她心裏有一處依舊是空落落的。

  洛陽突然變冷,一夜西風淒緊,萬葉千聲,凋零不已。朝堂上,皇帝給大將軍桓行簡的賞賜十分及時:一座數百斤的青銅鎏金熏籠以及優質木炭等冬日所需,應有盡有。

  桓行簡毫不客氣收了,就此謝恩,皇帝暗暗同底下中書令李豐打了個眼神,幹巴巴笑道:

  “太後生辰,就在下月,朕日漸成人雖為天子,可亦是人子,欲盡孝心。是故,朕想下詔命州郡長官進京為太後祝壽,諸位以為如何?”

  雖是問詢眾臣,但皇帝的眼睛確是反複瞄向桓行簡的。如今,每每上朝,大將軍就在禦座旁同坐,皇帝隻覺如芒在背,上朝簡直就是墜進了刀山火海般的煎熬。

  桓行簡不語,他不說話,底下人便隻是交頭接耳左顧右盼,一時拿不出個主意來。夏侯至在底下注視著上位以來舉賢理廢滯的故友,隻覺齒冷,大將軍攝人的氣勢,當真與他桓氏家風相違,當年,太傅也不曾有如此露骨的一麵。

  “陛下孝心可鑒,臣以為善。”李豐終於持笏出列,回應天子。廣袖朝服下,一顆心,緊張不已。

  隨後,稀稀落落得到些呼應,你一言,我一語的,無非是圍繞骨肉親情母子倫常的陳詞濫調。桓行簡左耳進,右耳出,對底下的議論視若不見,直到皇帝滿含期待地開口問自己:“大將軍以為呢?”

  他冷哼了聲,側眸,神色肅然冷厲地注視著禦座上的天子:“不可,陛下的孝心,天地可鑒。不過,將軍使君們鎮守一方,軍政皆壓一身,若是都置本職不顧,來京都賀壽,隻怕於天下無益,亦有損陛下嘉名。臣以為,心意到就夠了,不必大費周章親自入朝。”

  皇帝心裏頓時涼了半截,氣到發怔,看底下李豐頻頻給自己遞眼神,便不甘心地又說道:

  “大將軍所言有理,可是,文武百官天下百姓既是朕的子民,朕孝敬母親,他們自然也當孝敬太後。大將軍方才所言,確是朕考慮不周,不若這樣,鎮守邊疆的將軍們朕就不讓他們來了,可離京都近的這些州郡刺史,比如,兗州、青徐等,可作代表領兵入朝來為太後賀壽以增威勢。這樣,既不會耽誤天下大事,又能全朕的孝心,兩全其美……”

  “陛下,”桓行簡粗暴地打斷了皇帝,眸光冷睨過去,“臣方才已經把利害陳列地夠清楚,大魏朝,也沒有這樣的先例,還請陛下不要隨便破壞祖製,不要為了眼前的孝心,而不孝於先人。”

  一席話,聽得皇帝直咬牙,暗道你毀屯田製,將屯田客免除徭役都拉來充兵弄到你的大將軍府裏服役,朕的五尉校營連編製都不滿,眼下倒裝模作樣,說朕違製……皇帝被搶白得滿臉通紅,旒珠亂晃,一下手足無措,嘴唇張半天,還是噤了聲。

  看皇帝最終垂頭喪氣耷拉下腦袋,李豐在底下,亦是火冒三丈,牙關咬緊,知道此舉再無希望,隱忍地吸了口氣。

  “若無緊要事,退朝。”桓行簡率先站起,回頭看看皇帝,這次,他不急著走,李豐看在眼裏隻能跟人結伴先去了。

  “臣許久沒問過陛下的課業了,不知,陛下近日都讀什麽書?”桓行簡持劍從容地看著皇帝,皇帝畏葸不動,訕訕道:“無他,不過一些經史。”

  桓行簡笑了一笑,眉頭微挑:“哦?陛下就說說這兩日都在讀什麽罷?”

  看他神色和煦,皇帝越發繃緊,想了一想,答道:“正讀到伊尹周公的典故,”小心翼翼往他臉上一溜,堆起諂媚的笑,“朕讀後一想,大將軍可不就是當世的伊尹周公?若無大將軍匡扶,朕如何治理這天下?”

  皇帝覺得自己這馬屁拍得很是高明,桓行簡一臉的不以為然,按劍道:“哦?我隻怕陛下把太常的話記心裏去了,當臣是王莽董卓。”

  皇帝連忙搖頭否認:“怎麽會呢?朕從未這樣想過!”

  桓行簡看他這副情態,哼笑兩聲,手一抬,嚇得皇帝就是一個激靈瑟縮著朝禦座後頭退去。

  不過是落在皇帝肩頭,輕拍幾下,“陛下,治國大事任重道遠,我等作臣子的自然會各自努力,不負陛下所托。”

  冠冕堂皇的話說完,不等皇帝反應,桓行簡又一派從容地走出了大殿。

  今日下朝早歸府,李豐悶悶不樂,命人到公主府把兒子李韜招來,恨恨道:“此計不成了!”

  李韜那張年輕的臉上頓時一驚,問道:“為何?”

  父子兩人在後花園裏,一麵徜徉,一麵商討。李豐府邸規格不算大,他也不愛財,皇帝平日賞的金銀經常被他分與旁人,因此,若活動起來,還是有些人脈的。

  “陛下一再退讓,可桓行簡還是不許,我猜,他怕是想到了什麽,心裏警覺了。”李豐憂心忡忡,長歎不已。

  舉目望去,秋意凜凜,太極殿上如今一年到頭卻都是秋之肅殺了。

  兗州刺史正是李豐同母胞弟,若今天得了詔令,他日兗州刺史領兗州軍入京措手不及給大將軍個“清君側”,一鼓作氣,將他拿下,也不是不可能。

  沒想到,竟被桓行簡輕巧破局。

  “父親莫急,這兩日,聽說光祿大夫國丈病了,不如趁探病,跟國丈再商議一番?”

  李豐步子一收,沉聲道:“好!”

  等暮色四合,父子兩人用過飯帶著禮品,登門拜訪。國丈楊華染了風寒,正在屋裏吭吭悶咳,天驟寒,小火爐旁婢子低眉垂首地忙著煎藥。

  要客一來,閑雜人等皆被摒去了。

  李豐把今日太極殿上的來龍去脈細說完,國丈隻顧咳,一盞燭台下,映著各懷心事的幾人,他父子倆對視一眼,在良久的沉默裏,終於聽到國丈開口:

  “我與陛下,與中書令父子,當是同舟共濟共赴水火者。這件事,我沒有其他選擇。隻是,若有一步差池,可就是身死族滅的大事啊!”

  既表了態,李韜興奮地連看幾眼父親,李豐則鎮定地給國丈把藥碗端來,放低了聲音:

  “國丈莫憂心,我等師出有名,當下,還有個好由頭。”

  藥正要入口,國丈疑惑地看向李豐,李豐便附在他耳畔說了一陣。

  白晝漸短,長夜漫漫。兩場秋雨過後,天氣更涼。

  太常府裏,夏侯至早早掌了燈,卻沒像往常那般讀書作畫,而是披衣裳,端著燭台,一個人來到夏侯妙閨中住的院落。

  風大,吹得他衣袂翻飛,燭台火苗傾斜舔著手麵,他捂住燭光,終於推開了那扇門。

  吱呀一聲,撲麵而來的都是舊日氣息。

  夏侯至抬頭望去,屋內陳設未變,影影綽綽,看不真切。可耳畔,分明傳來了少女們銀鈴般的笑聲,她們的奔跑聲,提著輕盈如夢的羅裙,一閃而過,是鵝黃,是海棠紅,是煙藍,是玉髓綠,突然就在眼前漫出了個繽紛世界。

  “清商?”他忍不住自語叫了一聲,無人回應。

  外麵風實在大,吹得窗欞作響,一枚落葉,旋在上頭,很快又不知道被風卷向何處。

  他尚未沉浸到舊日的溫暖裏,門口多了道亮光,是昏黃的燈籠,提燈的老仆蒼蒼開口:

  “郎君,有客人要見你。”

  忽被打斷回憶,夏侯至有些不快,更多的是悵然。他回頭:

  “什麽人?”

  “是中書令父子,他們說了,有要事相見,請太常一定不要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