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競折腰(32)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5202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這個當口,有羌女要來見大將軍,誰都摸不準是個什麽情況,齊齊把目光看向桓行簡,嘉柔也是,不過明眸裏多了些意味。

  人被領進來,阿梅嘎生了張五官醒目的臉,膚色雪白,烏密的長睫下蓋著兩隻碧瞳,光華流轉。一頭虯結的卷發,鬆鬆散散搭在了肩頭。她雙腿結實修長,腰間斜掛黃金彎刀,一揚眉,兩隻眼毫不畏懼地對上了桓行簡的目光。

  好巧,他也在打量著她,阿梅嘎一眼辨認出坐在中央的年輕男子應該就是魏國的大將軍。他很有男兒氣概,修眉高鼻,隻是那雙眼過分的秀氣了,若不是定睛時猶如寒潭一蕩,阿梅嘎幾乎要將他當做洛陽城來的漢人貴公子了。

  “你就是魏國的大將軍?”阿梅嘎的聲音又脆又響,漢話很流利,“我聽說,大將軍雖是長於金碧輝煌洛陽城裏的貴族公子,可性情堅毅,誌向遠大,有吞吐宇宙的胸懷。剛和吳人惡戰,又不歇腳地來打蜀人,真是英雄,我們羌人最佩服的就是英雄了。像大將軍的這樣的英雄,恐怕隻有幾百年前漢家衛青霍去病那樣的勇士才能比肩了!”

  她說話時,兩隻眼非常專注而熱忱地盯著桓行簡,也十分懂漢人的交談之道,上來就是一通馬屁狂拍,天花亂墜,連衛青霍去病的典故都搬出來,浮誇至極。

  嘉柔聽得腹誹不已,大將軍雖有韜略,但武功上哪裏能比得上飲馬瀚海、封狼居山的霍驃騎?曆史的長河裏,那是不知多少年才出的奇才呀!她莫名想笑,一覷桓行簡,見他紋風不動的不知是默認了還是笑納了。

  “姑娘此行來,是為何事?”桓行簡嫌她囉嗦,半天沒聽到正文,已是不滿。

  阿梅嘎看他神色,似乎沒半點高興的意思,一絲笑容都不給,頓時惱火。她在羌王膝下成長起來,這些年,族中長輩們哪個不愛她寵她?如今正是美貌如花的年紀,更有無數年輕的羌族男子掙著搶著為她夜夜彈琴唱歌,隻為她那雙高傲漂亮的眼睛,能多看他們一次。

  心氣極高的少女,再開口,就帶著一股忿忿不平了:“我父親帶了八萬大軍,”她故意誇大數字,“大將軍跟薑維打,就好比你們的三分天下,現在,我父親偏向誰,誰贏的機會就大。”

  嗬,是來要挾了,桓行簡不耐煩道:“你有話直說,不要拐彎抹角,我手下良將謀士如雲,輪不到你來長篇大論給我分析。”

  阿梅嘎被他搶白,一愣,臉色也變得難看了,索性說道:“好,大將軍是個痛快人,隻要大將軍答應我父親幾個條件,我們這就退兵,不管你們漢人的事。”

  旁邊幾人聽得麵麵相覷,終於明白了,羌王這是老狐狸故伎重演,吃了東家吃西家,誑這麽一圈,打算滿載而歸揚長而去。

  沒想到,桓行簡似乎聽都懶得再聽,直接一聲喝令:“來人,把她綁起來。”阿梅嘎神色一變,大叫道:“你們想幹什麽?欺負我一個女人嗎?算什麽大丈夫?”

  噌的拔出彎刀,眼睛睜得老大對準了帳子裏的人,桓行簡一笑:“我勸你束手就擒,少廢力氣。”話音剛落,石苞出其不意上前一撲,抬腳踢掉了她手裏的刀,剛要反手製服了,不想,阿梅嘎衝他手臂上結結實實發狠咬了一口。

  石苞吃痛,隨即抽了她兩個響亮耳光,因是羌女,更無半點憐香惜玉的心,扯著阿梅嘎的頭發往後一拽,她整張臉不得不仰了起來。

  這一幕,看的嘉柔心裏砰砰直跳,小聲對桓行簡道:“大將軍,別打她呀。”

  桓行簡不應話,隻笑吟吟看著阿梅嘎那雙不服輸幾要噴火的眼瞪向自己:“我正愁怎麽對付你父親,既然你主動送上門來,休怪我不客氣了。”

  氣得阿梅嘎發瘋似的扭了起來,她算盤落空,本以為談判不成大不了她走人,不成想,桓行簡竟是個連女人都不放過的。

  掙紮間,她那飽滿挺翹的胸脯隨著情緒一聳一聳的,弄得滿帳子的男人好不尷尬,避嫌似的挪開了目光。

  唯有衛會,□□裸欣賞著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十分坦然。這一看,就是極好生養的女人啊,他心裏暗自琢磨道。

  不過可惜了,衛會鼻子一抽,她身上的體味似乎重了些,也難怪,整日跟牛羊騾馬混跡天涯的,怕是一年半載難能沐浴一次了。

  嫌她聒噪,石苞將她身上衣袍刺啦撕下一片,塞滿了嘴先押下去了。

  “聽聞羌王隻有個女兒,張揚任性,容色絕倫,又十分寵愛,想必就是這個了。大將軍,既然有這麽個人在手上,不如給羌王送個信,也許他能退兵。”陳泰彎腰撿起根翎羽,那是剛才阿梅嘎掙紮間掉落的。

  桓行簡心裏其實並未報多大希望,淡淡道:“也好,不妨一試。”話說著,噙笑看向出出神的衛會,“士季?”

  “大將軍。”衛會忙回神應話。

  桓行簡下頜一揚:“剛才,這羌女似乎笑話我們不是大丈夫,這還了得?你少年人,血氣方剛,正好讓她領教領教中原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大丈夫。”

  都這個時候了,大將軍還有心思玩笑,幾人忍笑,衛會刷的變了臉色,一想到那女人身上的味道,他會吐的。

  “謝大將軍抬愛。”衛會很快鎮定自若,似有若無的,瞥了眼嘉柔,聽他們男人似乎天生就愛這般毫無顧忌說諸如此類的葷話,嘉柔臉早飛起紅暈,看看桓行簡,先抬腳出去了。

  “隻不過,這樣如野馬一樣的女人,屬下甘拜下風,哪能轄製?隻有大將軍這樣英武蓋世者才能降服。”衛會應對如流,把燙手山芋又拋了回去。

  桓行簡不由得哈哈大笑,目光猶如白刃,輕輕在衛會身上一劃:“你有何良計,說來聽聽。”

  在場的,都是守規矩的智者,唯獨一個他,滿腦子的奇思妙想。衛會神情輕放,笑著說道:“會什麽都瞞不過大將軍,確有一計,擒王先擒賊,若是能把羌王引來,為我所用,去打薑維又趁此借力打力消磨掉羌族兵力,才是一石二鳥。”

  這番話,和桓行簡所想不謀而合了,十分默契。他微微含笑:“怎麽個擒王先擒賊?”

  虞鬆聽了,腦子轉得也快,同衛會先照不宣匯了個眼神,衛會眉頭飛揚:“叔茂,該不是你我英雄所見略同?”

  “大將軍,可遣陳將軍或是張使君前往羌王大營詐降,引他出洞,再設計擒拿。”虞鬆也不遮掩,立時獻計。

  衛會頻頻蹙眉,搖頭道:“叔茂同我所想,殊途同歸,隻不過讓陳將軍或是張使君去,羌王難能相信,到時,萬一折了陳將軍或是張使君,未免得不償失。”

  說著,詭異一笑,對桓行簡道:“屬下有一合適人選,隻怕大將軍不舍得。”

  桓行簡當即明白他別有所指的誰,果真一口回絕:“既然你知道我舍不得,無須再言。”連細細陳辭的機會都不再給,而是先讓人送信給羌王去了。

  帳外,嘉柔無所事事地薅著籽粒飽滿的青草喂馬,見人都出來了,衛會似有所思地跟她碰了碰目光,嘉柔避開,徑自進來。

  “大將軍,”她乖順地朝他身邊一坐,斟了碗茶遞他,“剛才我想了,其實,你留羌王的女兒用處不大。就算他答應了,你把人放回去,他照樣能出爾反爾,到時,大將軍不去救弟弟難道要跟幾萬羌兵在這糾纏嗎?”

  一席話,合情合理,何嚐不是他明白的?桓行簡眸光一閃,笑握住她的手,道:“柔兒真是長大了,能做我的女軍師了,看來,公府還真得給你留個位置。”

  嘉柔觀其神色,視線停在他臉上,輕聲道:“其實,大將軍心裏很擔心都督,迫於形勢,不能貿然去救。我有個法子,”說著臉微微一紅,附在他耳朵那小聲嘀咕了一番。

  握她手的力道猛然加重,嘉柔皺眉,桓行簡已經是個嚴肅的表情了:“不行,我絕不會讓你去冒險。”

  嘉柔撒嬌般撼了撼他的胳臂,盈盈一笑:“我會說羌語,大將軍說薑維熟知西方胡羌的習俗,我跟著姨丈,也很熟悉他們的習俗。”

  見她執著,桓行簡的手指移開往她朱唇上一按:“我說了,不行。我桓行簡還沒到遇事需要自己女人去拋頭露麵的地步,不許再提,再提,我真要怪罪你了。”

  嘉柔含羞把頭發抿了抿,眼眸柔波蕩漾:“大將軍怕我有危險是不是?”說完,兩隻眼固執地等他正麵回應。

  桓行簡一捏眉心,無奈笑道:“是,你安心呆著就好了,你小姑娘家,老想男人的事做什麽?”

  “我跋山涉水來找你,你不高興嗎?”嘉柔此刻不知怎麽了,話突然很多,偏要問出個一二三似的,又岔開了話題。

  眼前人鬢如鴉羽,眸勝秋水,這麽無限依依地望著自己,眼裏似是眷戀似是信任,桓行簡的眼神不禁變得溫柔幾許,縱然山河壯麗,可若有佳人在側良辰作伴,這樣的一生,恐怕也再無遺恨了罷?

  “高興。”他用唇碰了碰她光潔的額頭,摩挲兩下,柔聲問,“你不餓嗎?軍中飲食我怕你吃不慣,要不要我命人去附近鎮上買些點心?”

  最近的鎮子,少說也得幾十裏地,嘉柔手底慢慢撫著他的鎧甲,笑道:“大將軍這是要做個昏君了?我要是要吃,難不成還真給我去買?”

  說完,鼻子一皺笑他這兩句客套話,桓行簡便也笑了。

  此話不再提,到晚飯後,看桓行簡又在帳子裏跟眾人議事。她悄悄摸向關阿梅嘎的帳子,剛進來,就對上了雙雪亮的眼,阿梅嘎那張俏臉上罩著層怒火,嘴巴依舊被塞得嚴實。

  嘉柔換了女裝,一斂裙,蹲下身替她鬆了口。被撐許久,兩腮都麻了,阿梅嘎腦子都跟著鈍了,疑惑地把嘉柔上上下下打量了遍。她進帳時,隻瞥到有一二眉清目秀的幕僚在旁,壓根沒多在意。此刻,見嘉柔一個少女孤身來到身邊,沒好氣問:

  “你是誰?”

  嘉柔卻用羌語回答了她:“我是被捉來的。”

  阿梅嘎一驚,仔細看嘉柔這容貌,不由嫉妒起來,她生的真美,可分明是漢人女子呀。

  “啊,你,你是魏軍的營妓?”阿梅嘎忽恍然大悟,很自信地問道。嘉柔臉一紅,卻隻默默點了頭,垂首時,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再抬頭,眼睛裏已經水波盈盈,操著一口不太正宗的羌語將自己在邊鎮長大又如何被魏軍俘來的瞎話倒苦水似的全都說給了阿梅嘎聽。

  “你來找我做什麽呢?”阿梅嘎不禁問她,腦子慢慢活泛過來。嘉柔一雙眼睛裏盡是哀愁,幽幽道:“我快要被殺了。”

  “什麽?”阿梅嘎聽得越發糊塗,嘉柔耳根紅透,鎮定說,“有兩個將軍都看上了我,他們爭執起來,可有人卻說我是禍水,要殺我。我死了,就不會惹那麽多麻煩了。”

  阿梅嘎冷笑:“漢家的男人真是孬種,誰看上了你,就憑本事去掙贏得你的心,他們不去比出高低,殺你幹什麽?!”

  嘉柔心中喟然,目視著阿梅嘎,聲音放得越來越低,兩人也似乎越說越投緣,等嘉柔對她耳語幾句,阿梅嘎雖將信將疑,可自己身陷囹圄似乎也不失為一條出路,索性按她說的照辦。

  營寨裏燃起了篝火,衛會眼尖,一眼看到了帳子裏走出的那一襲纖纖身影,不是嘉柔又是何人?他嘴角扯了扯,半途將嘉柔攔下,出乎意料的是,嘉柔卻一臉平靜地先開口了:

  “衛郎君,我正想找你幫忙。”

  衛會驚詫:“什麽意思?”

  嘉柔不好意思吐出口氣,往旁邊走了走:“今天,你在帳子裏跟大將軍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本想讓我做什麽?”

  “好啊,你偷聽!”衛會立刻反唇相譏,嘉柔不跟他計較,“大將軍跟你們議事,當時,根本沒避我,是我自己要走的。我聽見了,大將軍也不會怪罪。”

  話倒不假,衛會悻悻地瞄她一眼,又追問道:“你去見那個羌女做什麽?”

  他態度傲慢,一如從前,嘉柔佯裝不見,而是說:“大將軍當務之急,是處理了羌王的事,你想不想為你的明公分憂?”

  “廢話。”衛會翻她個白眼,斜睨嘉柔,“隻是,大將軍舍不得你,我主意再好,有什麽用?你不是都聽到了嗎?”

  四下雖黑漆漆的,嘉柔還是驀地紅了臉,她咬咬唇,坦誠道:“你今天說的那些,我也很認同,我跟你一樣都想大將軍能快去解圍。所以,才想跟你商量這件事。”

  衛會這才正眼看她,卻很是精明先問:“看來,你我是想到一塊去了?不過,到時大將軍怪罪我可承擔不起。”

  “你放心,算我的。”嘉柔神色認真,想打消他的顧慮。

  衛會心裏嗤笑,做了個“請”的動作:“薑姑娘,借一步說話吧。”

  篝火明亮,四下已經飄溢出烤肉的香味,嘉柔回到帳中時,桓行簡微微表示不悅:“去哪兒了?”

  她笑著過來,給他捏一捏肩膀:“我聽有蟈蟈叫,想捉兩隻呢,明月奴給我編的小籠子正好能拿來裝蟈蟈!”

  “孩子氣,”桓行簡輕笑出來,她一雙手,柔弱無骨的,跟瘙癢的呢,桓行簡把她動作一阻,“好了,跟我一道用飯,走,去吃肉。”

  這一回,兩人就著火光,依偎私語,桓行簡略飲了半碗酒,嘉柔卻頻頻敬他,十分反常,他把她臉一捏:“你搞什麽鬼?”

  嘉柔吐氣如蘭,湊到他耳畔,羞赧道:“我喜歡看大將軍有醉意,那樣,人顯得溫柔。”

  放在平時,倒很有情調,可桓行簡此刻心不在焉的,明顯有心事,敷衍了她兩句,倒也給麵子,飲了她敬的。

  兩人回到營帳,洗漱過後,桓行簡又看了半晌軍務,眼眶發脹,便擁著嘉柔倒在了床榻上。她氣息柔和,體香幽幽入鼻,桓行簡莫名覺得自己倦意很深,摟緊了嘉柔,有一搭沒一搭跟她低語幾句,就此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酣沉,等到天光微亮,桓行簡遽然睜眼,手下意識一摸,枕邊人不在。

  喊了兩聲“柔兒”,卻見石苞一臉畏葸地進來,訕訕的。

  桓行簡更衣下床,一麵走到水盆前,掬了捧冷水消除睡意:“她人一早又去哪兒了?”

  石苞猶猶豫豫的,一咬牙,答道:“薑姑娘去見羌王了!”

  桓行簡遽然一驚,抬起臉,水珠子還都掛在眉峰上:“你說什麽?誰放她出的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