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競折腰(25)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906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話音一落,利箭齊發,李闖反應十分迅捷把嘉柔往懷中一壓,翻個身,滾了出去。

  嘉柔麵色大變,不顧一切掙紮叫道:“住手!住手!”

  耳旁又是一陣嗖嗖箭鳴,這一回,卻是如流星般紛紛射在了兩邊,桓行簡停在兩人身上的眼神晦暗至極,眸光冰冷:

  “再敢往前一步,你們兩個我一起射死。”

  這句話,分明把兩人都給定住了。李闖愣怔看著四周落下的箭羽,茫然間,箭頭又對準了兩人,他猛地回神,雖還想帶著嘉柔趕緊逃開,腦子裏卻如閃電般竄過了個念頭:

  他沒辦法保護嘉柔。

  少年人一下變得沉默,可兩隻眼,說不清是恨是不甘心地瞪著桓行簡,紅了眼眶。

  “大將軍!”嘉柔一張臉早嚇得慘白,推開李闖,直衝到桓行簡麵前,渾身直抖,軟軟在他跟前跪了下來扯他衣角,“大將軍,你放了李闖吧,他跟我本素不相識一片好心而已,你念在他山野少年莽撞的份上別跟他計較,求大將軍高抬貴手……”

  說著,兩隻眼裏已然是一片水光,桓行簡低頭看她,見她淒淒楚楚替別的男人求情,心情更差,猶似磐石般動也不動:“鬆開。”

  嘉柔不肯,將他衣角攥得更緊:“我不走,我不走了,隻求大將軍放李闖回去,是我的錯,他什麽都不知道,一時衝動,大將軍饒恕他吧!”

  那邊,早上來幾人把李闖捆了,他這次卻不再掙紮,隻又急又躁地對嘉柔叫道:“柔兒,你別跪著地上髒,你的裙子都髒了!”

  嘉柔默默聽著,一咬牙,站起扭身走到他跟前,冷淡道:“我裙子髒關你什麽事?我的事你少管,李闖,你聽好了,我知道你對我有心可惜我不喜歡你,你不要再自作多情跟著我了,回你自己家去。”

  她怎麽了?李闖驚痛地看著她,這不是她,她說話從來都輕輕柔柔不會讓人難堪。可這分明又是她,娟秀的眉,嫣紅的唇,那雙眼睛永遠柔情萬千此刻卻覆了層霜雪。

  “你,”李闖喃喃開口,“你嫌我不是大將軍是嗎?”

  春光灑遍,他那張少年明亮的臉上寫滿了失望和不服輸,嘉柔看在眼裏,一陣喟歎,順勢點頭道:“對。”

  說罷堅決轉身,不再看李闖,走回桓行簡身邊把哀求的眼神一望,卻聽李闖在身後叫了起來:

  “我要從軍!我願建功立業!”

  旁邊石苞乜他一眼,暗道,你早幹嘛去了?方才觀他身手確實不俗,便也情不自禁望了望桓行簡。

  “把他先帶下去,”桓行簡冷冷丟下一句,“餓兩頓。”

  話音入耳,嘉柔心中長長鬆口氣,這才發覺自己後背早濕透了,轉念想方才情形,又是陣寒顫:

  他剛才真的要射死自己。

  這麽一想,心裏徹底死灰一片,目光垂落,看雙履醃臢不成樣子染了些青鏽,一時覺得自己連蓬草也不如。

  出神間,腰肢被人一攬,桓行簡已攜她上馬,出了軍營,駿馬一路奔馳到壽春城東南的溪岸邊。

  湖光山色,粼粼的水麵蕩著碎金般的漣漪,嫋娜柳枝的影兒落到臉上,經暮春的日光,便是一頓,明明滅滅的。岸邊,泊了一葉小舟,蘆葦叢青翠搖曳,遠處則白雲壓峰奇秀挺立,腳下這汪碧波奔流似乎往天際去了。

  此山此水,如此秀麗,本該消心中塊壘。嘉柔迷離著眼,以手遮額,極目遠眺片刻一句話也沒有。

  仿佛,剛才經曆的生死一刹,如夢似幻。桓行簡臉上不鹹不淡的,把她手一牽,跳上小舟,長蒿一點,船便晃晃悠悠離岸了。

  他身形高頎,迎風而立,衣袂被吹得獵獵舞動,嘉柔抬眸,一雙眼倏地被刺痛:“大將軍好虛偽的一個人,不是要殺我嗎?”

  “不錯,我確實要殺敢背叛我跟野男人私奔的女人。”他側眸冷睨嘉柔,“柔兒,你不過十幾歲的小姑娘,就不知道害怕嗎?”

  “我怕,我當然怕,我怕我要是死了父親姨母他們該如何傷心,我不願他人為我傷心。”嘉柔轉過臉去,一伸手,攪進清涼的河水之中,眼淚就跟著掉了進去,連小小的浪花都不起。

  “我性命捏在大將軍手裏,也許,朝生暮死,”她望著水麵中自己破碎的臉,想起正始四年的春,跟著父親,聽他講了一路魏武爭霸時期那些各路豪傑的英雄往事……嘉柔忽的想起一人,竟輕促笑了聲,“大將軍知道我最愛聽誰的故事嗎?我父親給我講過許多人的故事,其實仔細算,也就是幾十年前的人事。”

  桓行簡看她神思恍惚的,長蒿一丟,撩袍坐在她身邊,上下打量一番,好手好腳,除了衣裙鞋子髒了。

  “好好跟著我,我不喜歡人背叛我,當然,如果有人敢背叛我,我寧肯毀了她。”他說一不二的口氣讓嘉柔愈發惘然,她定定看著他,“我背叛大將軍什麽了?大將軍又把我當什麽?籠中的鳥?高興的時候,逗逗我,不高興了,就弄死了換一隻來,你既然都找到了新的鳥,剛才為何不射死我?”

  桓行簡冷嗤:“柔兒,不要想著來挑戰我的底線。如果你是為別的女人吃醋,大可不必,除了你,別的女人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隻是一個個女人而已,或美或醜,或賢或愚,沒什麽分別。”

  嘉柔徐徐搖首,眼睛噙滿了淚:“桓行簡,你讓我好好跟著你,我怎麽跟?我若是不如你的意,你立刻就能殺了我,”她忽然滯住,瞳仁一縮,踉蹌著就想從船裏站起來,“姊姊是你殺的,她是你殺的!那天,那天,她一定知道了你什麽……”

  身子一晃,他出手如電傾身攬住了她,含住嘉柔的唇,狠狠吻下去,不讓她再有半個字泄露出來。

  唇舌糾纏,他氣息濃烈得讓人暈眩,嘉柔拚命推搡,唇瓣忽然吃痛一嘴的腥甜,桓行簡兩隻胳膊死死箍著自己,漸不能動彈。

  “不準你再提她,”他突然把嘉柔一鬆,一雙眼,變得極其陰鷙,“柔兒,因為她的事你一直對我耿耿於懷,我說過了,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你為什麽不肯放下心結待我?你跟著我,在公府住了那麽久,我是放浪形骸無所事事的公子哥嗎?還是,我身為大將軍賞罰不明用人不清?你到底對我哪裏不滿?”

  他少有這般咄咄逼人待自己,眉毛擰著,顯然是被惹毛了。嘉柔瑟縮往後掣,兩片薄唇微微抖著:“我怕你,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是大將軍,生殺予奪,就像剛才,如果不是李闖護著我,我現在早就死了。你說殺我就殺,我不知道,”她痛苦地直搖頭,揪緊了他手臂,“我不知道你哪天又翻臉,我想過,好好陪著你,可我不敢……”

  手上驟然發力,忽又軟塌塌地從他手臂上滑了下去,嘉柔忍淚,像隻無措的小翠鳥,黯淡著臉:“西涼有高僧講佛法,我跟出雲仙仙去聽過。那時候,我還不懂,可有的句子我記在心裏了。有幾句話,我如今仿佛有些明白了,佛經裏說,譬如群鹿為渴所逼,見春時燄,而作水想,迷亂馳趣,不知非水。我來壽春見到你,夜裏,你跟我說那麽多話,其實,我也很高興,想著你把心裏話都跟我說了,也許我對你而言,真的不一樣,你是有情人。可我發現我錯了,我就是那頭鹿,以為找到了水,歡歡喜喜奔到眼前才發現不過是日光照耀的沙地。”

  一席話說完,心裏又燙又痛,嘉柔捂住了臉,哽咽不已:“大將軍,我也把心裏話都說出來了,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明晃晃的日光下,她烏發雪膚,像最純淨的玉石,桓行簡久久凝視著嘉柔,忽皺眉把人摟進懷中,下頜在她青絲上一蹭,胸口微微起伏:“好,我知道了。”

  淚水濕透他衣襟,一片溫熱,渡到肌膚上,桓行簡由著嘉柔哭累了,低首吻去眼角淚水,帶她回軍營。

  日暮時分,帳外多了歡聲笑語。三五篝火燃起,兵丁們砍來的鬆枝聚堆,山林裏打來的野兔、野山羊等一架,火苗嗶嗶剝剝直響,滴落的膏脂便飄香甚遠。

  桓行簡巡查完營地,把嘉柔從帳子裏領出,尋了一處,盤腿坐下給她烤野麋,火架上肉滋滋作響,頭頂星辰璀亮,城郊靜謐非常隻有四下草蟲鳴奏杜鵑陣陣。

  火光映照下,嘉柔那張臉愈發顯得光潔柔和,頰上醺紅,桓行簡靜靜翻動著鹿肉,時不時輕瞥她兩眼。

  “來,嚐一嚐我的手藝。”他輕笑,似乎白日裏發生的一幕幕早拋到雲端,臉上一絲異樣情緒也無。

  嘉柔托著腮,神情裏說不出是悲是喜,她沒動,隻餘光微微一掃。桓行簡輕咳一聲,塞到她手中:“能讓大將軍親自烤肉的,除了太傅,你是第一人,不高興嗎?”

  她勉強一笑,還是搖頭:“我不想吃。”心裏已經掛念起李闖,他被關押在哪裏?桓行簡真的不會殺他?可她不會再問什麽,她越問,桓行簡便越有可能殺了李闖。

  桓行簡哼笑了聲,拿回來,自己撕著一口口吃了:“你今天,說你父親跟你講了許多魏武打天下的事情,最愛聽誰的?”

  斷了許久的話頭,又被他挑起來,那樣子,似乎興致盎然的。嘉柔撿起一根鬆枝,攏了攏:“郭嘉,我最喜歡那個叫郭嘉的謀士。”

  “哦?”桓行簡笑了,趁勢往嘉柔半張的紅唇了塞了塊肉,“你嚐嚐,很香。”

  嘉柔無奈,隻好慢慢咀嚼品嚐了,肉烤得焦黃,又酥又透,鹽巴放得正好,果然滿嘴的香氣。

  桓行簡凝神專注瞧著她,見她櫻唇一動一動的,眉眼舒展了,邊笑邊給她撕起肉:“郭奉孝那個人,不治行檢,當時陳泰廷訴他多回,天下豪傑無數,你怎麽偏偏留意到他?”

  “我知道,陳泰總告他的狀,可他一點也不在乎。就為這個,所以我喜歡他。我聽父親說,那時候魏武門下謀士如雲,有人高風亮節,有人城府極深,有人剛正寡言,可就獨獨一個郭嘉,活得最過癮,他這個人純粹,跟著魏武就是為了一展聰明才智,獻計獻策,不是為門戶,他也從來不過問任何政事,隻為壯誌,這樣的人不純粹嗎?”嘉柔嘴巴上添了抹油光,眉宇間,在說話時又不由得多了幾分較真。

  桓行簡聽得發笑,卻若有所思,身子一傾,手指張開抓來個酒碗,仰頭飲盡了:“嗯,聽上去確實瀟灑,我輩隻能神往,畢竟據我所知不為門戶的人的確不多。”

  嘉柔罕有見他也有豪氣幹雲的一麵,瞄了幾眼,說道:“我也想喝酒。”

  “想喝酒?”桓行簡微微驚詫,隨即一笑,竟很痛快地答應了她,“好,喝過嗎?我怕你撐不了一刻就要醉。”

  嘉柔搖頭:“沒喝過,我想醉,醉了就什麽都不會去想了。比如,我就不會記得大將軍其實想殺我這件事。”

  桓行簡咀嚼著她這兩句話,依舊隻是笑笑,親自給她斟了酒,不多,遞過去:“這酒後勁大,你悠著點兒。”

  “那你剛才為什麽一飲而盡?”嘉柔偏頭不太高興回道,桓行簡莞爾,“我是男人,喝慣了的,你小姑娘家怎麽跟我比?”

  “可是我沒見你在公府喝過酒。”

  桓行簡笑道:“對,我年少時也愛飲酒,隻是現在節製了。公府那麽多事,我得時刻保持清醒,你知道人年少時總是更恣意些的。”

  嘉柔很自然地接道:“我知道,你年少時也是玄學領袖,精於老莊,跟一群勳貴子弟互相題表,位列‘四聰八達’。先帝說你們浮華交友,你被免了官,好久都隻能在家裏,對不對?所以,你一定是後悔那時的所作所為,現在才不亂喝酒服散,因為你有太多事情要做。”

  這本是他最不願別人提及的往事,毫無預兆的,被嘉柔悉數抖落出來,桓行簡麵不改色,並未不悅,隻微含著笑意:

  “這麽了解我的過去啊?”

  嘉柔抿了口酒,辣得衝喉,她忍不住咳了起來。桓行簡替她輕輕順了順後背,蹙眉道:“柔兒?”說著想拿走酒碗,“別喝了,我去給你換茶來。”

  酒碗卻被嘉柔死死卡著,她固執得像孩子:“不,我就要喝。”

  桓行簡鬆了手,一撫額頭:“好好,你喝。”

  果然,嘉柔漸有了醉態,一張臉,紅撲撲的,眼波也跟著迷離起來:“我聽說,你年少時很健談,是個風采奪目的子弟,可惜我那時不認識大將軍,我也不是少年郎。如果我是少年郎,又早早結識了大將軍,說不定也能把酒言歡,不醉不歸,像郭奉孝那樣快活,壓根不怕陳泰告狀!讓他去告呀,魏武更喜歡郭奉孝了,真有趣!”

  開始胡言亂語了,桓行簡拿她沒辦法,把酒碗奪下,抱著她進了營帳。

  剛放倒榻上,嘉柔忽把他脖頸一環,哼唧唧地笑:“大將軍,你怎麽不談老莊了?你跟我說說,你們一群人是不是天天在一起互相吹捧,先帝看不下去了,所以你們一個個的都給免了官?”

  桓行簡捉住她兩手,彎著腰,咬牙笑:“等你醒酒了,我再收拾你。”

  “你說,你是不是從那個時候就想當亂臣賊子了,這樣,誰都管不著你了!我明白,你想殺誰就殺誰,我早晚會死在你手上,我知道……”嘉柔渾身躁得難受,一麵說,一麵忍不住去扯衣領。

  他臉色微變,不知她這會是真醉還是假醉,不錯眼看了片刻,嘉柔五官忽皺巴起來,她猛地趴在了床沿,哇的一聲,全吐在了桓行簡身上。

  “郎君,雍涼那邊……”帳外,石苞忽衝了進來,話沒完,就聞到了空氣中一股令人很不愉快的氣味彌漫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