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競折腰(22)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638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聽嘉柔難得討教,李闖大獻殷勤,以為她看中了那頭驢子,忙去牽。嘉柔忍不住噗嗤樂了,阻攔他道:“你會錯意了,我想知道你家裏要是有燕麥豆餅一類的,幫裏頭那人喂喂馬。”

  這麽一說,李闖到棚下彎腰從竹筐裏取了幾捧麥麩和熟豆餅,巴巴地給嘉柔看,嘉柔接過小簸箕,端著出來,手一伸,駿馬溫熱的鼻息便癢癢地噴在了掌心。

  看她動作嫻熟,嬌滴滴一個人,竟不怕這高頭大馬,李闖心裏稀奇這個當口狀似無意地靠近了嘉柔,一麵暗嗅她身上幽香,一麵問:“你會騎馬嗎?”

  嘉柔衝他微微一笑,不答反問:“你知道壽春城怎麽走嗎?”

  這可難不倒李闖,他雖沒去過,但李大哥去過回來事無巨細描摹,李闖聽了一腦子,此刻毫無保留地全告訴了嘉柔。

  看看天色,嘉柔在心裏盤算了一陣,當機立斷,喂飽了馬,踩蹬翻身而上脆生生丟下句:“勞煩你告訴李嬸,我明日就回來。”語落,一振馬韁,纖腰一挺,婀娜中分明蘊著說不出的英氣,就此一騎絕塵而去。

  看得李闖心頭嗖嗖地一亂,她這是幹嘛去?她竟然會騎馬!

  什麽都來不及想,李闖隻好解了那頭驢子,壓根追不上,隻能拿驢撒氣一邊拍一邊催:“你倒是快點呀!”

  一場春雨過後,道旁青翠,上頭凝著晶瑩剔透的水珠,雲影緩緩移動,天地之間氤氳著難言的一股濕潤,盡管日光透過雲層落了滿身。

  官道上,隻有一襲纖薄的翠影驅馬馳騁於風中,眼前,是無盡的江山煙水如畫,徐徐展開鋪陳。嘉柔人在畫軸中,漲滿眼簾的青意漸漸化去了心底的躁鬱。

  天光趨暗,她終於到了壽春城外,一眼看見綿延的營帳透著點點火光就駐紮在城南方向。嘉柔生疑,尚未靠近城門,就被人兜頭一鞭子攔住:

  “做什麽的?”

  因大軍駐紮,壽春城防比往日嚴格許多,巡防的士兵見嘉柔一個弱女子,打扮不俗,又騎著匹皮毛油亮的駿馬,心裏直犯嘀咕。

  嘉柔倒也不怯,誠懇道:“我有急事想見毌將軍,不知小哥能否通融一下,代我傳個話,就說薑令婉求見。”煞有介事把客套話說完,她不禁紅了臉,很是期待地瞧向眼前士兵。

  嗬,好大的口氣,上來就要見毌將軍,不知哪一號人物,士兵把嘉柔從頭到腳瞄了個遍,到底存著憐香惜玉的心,嘟囔了句什麽,卻還是答應了。

  頰上一涼,嘉柔抬頭,果真是又變了天淅瀝起雨。正發愁無處躲雨,聽後頭一陣馬蹄子聲,有節奏地扣著石板,衝著的正是自己這個方向,原是一隊人馬,臨近了不下馬竟也無人敢攔,大喇喇過來了。

  嘉柔忙牽馬躲開,等他們這麽耀武揚威地過去,也不知是些什麽人,剛吐出口氣,前麵隊伍停了,閃開兩邊,有一人騎著馬分明調了個頭,噠噠的又折回來了。

  他從侍衛的手裏拿過火把,這麽微微一傾身,火光落下來,照得嘉柔忍不住用手擋了一下,那張臉,被雨淋的眉眼愈發清楚,鬢發緊貼著臉麵,略顯狼狽。

  很快,一道熟悉的低笑聲響起:“我當是誰,原來是故人。”

  嘉柔頓時吃了一驚,驀地放手,正對馬上一雙似笑非笑的眼,不是桓行簡又是誰?隻是,他把胡子刮幹淨了?又冒充起少年郎來,她以為自己看錯了,腦子嗡嗡的,他怎麽會在壽春呢?

  她不由呆呆注視著他,心頭湧上股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歡喜,脫口而出道:“大將軍!”

  卻見桓行簡嘴角分明掛了絲冷笑,一掣馬韁竟又調頭走了。

  嘉柔的臉,登時籠上層難堪,使勁掐了自己一把,回過神,忙跑過去追他。

  在他馬頭前展臂一攔,桓行簡不得不緊緊一扯韁繩,絕影兩個前蹄,嘶鳴著高高撂起。

  他怒道:“你找死是不是?”

  身旁不知是些什麽人,目光刷的一下,全都快速匯聚到了嘉柔身上,她淋著雨,也顧不得羞了大聲衝他喊道:

  “合肥被吳軍圍攻,請大將軍快調兵去支援!”

  大庭廣眾之下,她上來就敢置喙軍政大事,桓行簡目光頓時一冷,乍見的驚喜早交織著怒火成了別樣的情緒:

  “來人,把她給我捆起來送毌純家裏去!”

  “大將軍,合肥的將士們還都在等大將軍去救,我沒謊報軍情!送信的人受傷了又病著,我才來的,請大將軍信我!”嘉柔急了,知道他既然在壽春,軍隊調度自是都要聽他的,告訴毌叔叔,最終還是得他首肯才成,可桓行簡陰陽怪氣居然要捆自己,這是什麽道理?

  她一身淋了個濕透,玲瓏曲線畢露,桓行簡那雙眼不禁暗了暗,徑自彎腰,把人一攬,掐著腰抱上了馬。

  嘉柔扭來扭去,小蟲子似的不老實,桓行簡發狠,箍著她的小腹就是一勒,險些沒勒得她斷氣,威脅道:

  “你再多嘴多舌,我……”一時間沒想好怎麽懲罰,冷哼了聲,擁著嘉柔直往毌純的府邸去了。

  兩人衣裳皆輕薄,很快,肌膚的溫熱透過衣裳渡過來,桓行簡低頭,便把下頜抵在了嘉柔的脖頸間,深攫一口她身上芳香,不由得心猿意馬。

  腰肢這般軟,呼吸這般馥鬱,人柔弱無依地隻能被困在自己懷裏,桓行簡心裏那股火,不知不覺消去了一半。

  還是她好。

  到了毌府,桓行簡把嘉柔抱下來,用眼神製止她那欲張的紅唇,推她一把:“進去找毌夫人先換衣裳。”

  等嘉柔進去,轉身吩咐石苞:“去告訴張莫愁,她不必再來了。”

  這些日子,張莫愁來得很勤快,不得不承認,郎君身邊多個女人伺候起居果真不一樣。軍帳裏,整日裏收拾得幹幹淨淨,石苞不止一次見到張莫愁親自端了郎君的衣物去洗,不乏貼身的,她倒不別扭,大大方方往溪邊一坐,頗有將門之女的豪爽。

  這薑令婉消失了好一陣子,不知從哪裏突然冒出來,郎君見了她,便要過河拆橋,石苞替張莫愁有些忿忿不平,但不敢說,隻能旁敲側擊:

  “郎君不讓她來了,那,她要是問日後怎麽辦?”

  說完,暗道張莫愁的父親你都召見過幾次了,總得給人爹一個交待吧?到底是沒出閣的正經女郎。

  桓行簡漫不經心的,他脫掉雨衣,隨手一丟:“這樣吧,找人先送她回洛陽,在家裏住下,到時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話說完,抬腳就進毌純的院子,腦子裏回想著嘉柔那幾句話,見了毌純,坐下喝盞熱茶,閑話片刻,轉口問道:“你內宅很遠嗎?”

  這話問的,毌純一愣,隨即明白過來桓行簡是想見嘉柔,趕忙讓婢子去後院請來。

  久不相見,毌夫人見了嘉柔又驚又憐,命人燒水,要給嘉柔清洗,不想她大了愈發害羞死活不肯,隻得作罷。唯一遺憾的是,家裏她的衣裳給嘉柔穿自然顯老氣了,可婢女們的衣裳又怕委屈她,毌夫人思來想去的,靈光一閃,把正始四年春嘉柔在這暫住當時沒來得及帶走的一套新襦裙翻了出來。

  顏色樣式依舊都好,給嘉柔換上,聽婢子來催說桓行簡在前廳等著,忙把嘉柔肩膀一按,一邊從白玉盒裏挖出點胭脂膏來,往她唇上摩挲:

  “瞧你,淋了雨,嘴唇都發白了。”

  須臾間,銅鏡裏的那個人,便是副烏發成雲,唇似櫻果的模樣了。毌夫人哪裏知道她和桓行簡之間那些隱晦曲折,當她從洛陽來,定是不知如何想念,竟敢獨身跑來找,一時間,佩服嘉柔這份勇氣,又想她這般癡情倒未免自苦,心底唏噓地不行。

  嘉柔卻不甚在意梳妝打扮的事,聽毌夫人問話,不是微笑,就是點頭,少了兩年前那股稚態與活潑,眉眼依依的,多了幾分柔媚。

  “好了,”毌夫人替她端相,扶她起身,“大將軍該等急了。”

  走到前廳,簷下雨聲不住,一室清幽,桓行簡正和毌純就著燭火閑閑地下棋。

  一抬眸,明媚的麵孔驚鴻一瞥地撞進了視線,桓行簡不由莞爾,手底摩挲著的那枚棋子隨意落下,一推棋枰:“我輸了,毌將軍,改日再戰。”

  當著毌氏夫婦,他那個目光毫不避諱,眸子裏分明熾熱,上下欣賞,好似早用眼睛將她剝了個精光。嘉柔難為情地偏了偏頭,不跟他對視,隻走到毌純身邊,焦急道:

  “毌叔叔,我在茶安鎮救了個信使,他從合肥來,合肥等著毌叔叔去救,我怕耽誤軍情先替他來了。”

  話裏蹊蹺,毌純把個探究的眼神往她臉上看去,嘉柔立刻會意,紅著臉道:“毌叔叔,我在茶安鎮的事說來話長,”她懇求地望向毌純,“我看信使一臉的傷,他人精疲力盡的,我猜,肯定不知怎麽脫身出城的,毌叔叔,你會率軍解合肥之圍的吧?”

  早就想跟諸葛恪痛痛快快大戰一場了,不僅是毌純,壽春上下的將士窩裏不動,等了這麽些天,愣是等不來桓行簡的一聲令下,實在惱人。

  借著嘉柔這話頭,毌純眉頭一蹙,當即跟桓行簡請命道:“大將軍,屬下……”

  桓行簡靠在足幾上,雙履在榻下,雖在軍營可腳上一雙白綾襪子卻漿洗得如新。嘉柔認出自己做的鞋,心裏忽就酸軟下去,飛快掠他一眼,青鬢白膚的,一雙眸子湛然猶如冬夜寒星,有意接她目光,嘉柔立刻覺得自己像一隻小蟲子溺死在了當下的水域裏,翅膀軟軟的。

  “不可,”他利索打斷了毌純的話,臉上一點不急,“時候沒到,看來諸葛恪士氣正盛,信使既然還都能跑出來,看來張田沒到不能撐的地步,再等等。”

  “大將軍!”毌純不甘心地喊了他一聲,滿眼是但求一戰的渴望,桓行簡視若不見,扶案起身,伸了個懶腰活動下四肢:

  “麻煩夫人給我備間房,我今晚留宿。”

  話是吩咐毌夫人的,眼睛卻看向嘉柔,一眨眼,有點逗弄她的意思。

  豈料嘉柔那雙眼幾乎要噴火,瞪著桓行簡,活像隻被惹毛了的昆侖妲己。

  她憤恨極了,辛辛苦苦趕來隻為及時知會壽春方麵,那個信使呢?他冒死出來又為的什麽?

  嘉柔忍氣,板著臉跟一路客氣熱情的毌夫人走,後院芍藥開了,吟風泣露,千嬌百媚,又有梧竹掩映,綠紗覆窗本十分顏色的景在搖曳的燭台朦朧間也辜負了。

  進了屋,人都離去,桓行簡的一雙眼立刻灼熱起來,像養精蓄銳已久的豹子,忽就敏捷地把眼前的獵物捕捉到手:

  “我本想著,怎麽也得晾一晾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小東西,”他邊說,唇邊熱切地找了上來,含住嘉柔的耳珠,就是好一陣噬咬,“可一見了你,我想還是算了,苦短,日後我騰出手再好好罰你。”

  這才是溫香軟玉在懷,桓行簡躁得難耐,腦子裏一想嘉柔悄然無聲就跑了半點留戀沒有又恨得牙癢,打定主意今晚折騰死她。一手探進衣襟,剛要動作,臉上忽挨了清脆一掌。

  嘉柔頭發被他弄亂了,衣衫不整,漲紅著臉:“你無恥!”

  桓行簡顯然不悅被她打斷,撫了下臉,看她劍拔弩張的,興致跟著飛了一大半:

  “我沒怪罪你,你倒學會先發製人了,好柔兒,這一日千裏的本事是在哪個破鎮子學的?”

  嘉柔失望透頂地看著他,他那兩隻手,還環在自己腰間,使勁一掙,推開了他:

  “枉你是大將軍,合肥事急,你卻隻想著床笫之歡,我若是那些守城將士,死也不瞑目!桓行簡,城外是你帶來的洛陽的中軍對不對?那麽多人,你為什麽見死不救?你自己不願意救,還不讓我毌叔叔去救,你是個昏人!你不配當大將軍!”

  她紅著眼,跟看仇人似的盯著他,桓行簡又氣又可笑,當她孩子氣,耐心再次警告道:“軍國大政,不是你一個女孩子能管的了的,你來報信,很好,孤勇可嘉,我謝你。但出兵不出兵,你要是再敢跟我囉嗦,別怪我不客氣。”

  嘉柔不懂,她隻知道合肥此刻危急,而桓行簡方才□□賁張的模樣讓她心涼透了。

  外頭雨幕如注,嘉柔扭頭就要衝出去,桓行簡英挺的眉毛極不耐煩地一皺,把人一撈:“你哪來那麽大脾氣,嗯?!”

  尾音明顯沾染了怒火,嘉柔回眸,恨恨看著他:“我不想跟你同處一室。”

  “你一個姑娘家,又不懂用兵之道,你在倔什麽?我剛才話不夠清楚是不是?”桓行簡踢開礙眼的胡床杌子,嘉柔隻覺後背被人一搡,就趴到了被褥裏。

  嘉柔不服氣地頂嘴道:“大將軍懂嗎?大將軍要是很懂,東關怎麽敗的?”

  精準無誤撓到了桓行簡的痛腳,他果然寒了臉,正要作色,外麵一陣風雨陡然增勢,窗戶劈啪作響,嘉柔猛然想起一件事,自語道:

  “糟了,李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