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雁飛客(4)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552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被這眼神一逼,嘉柔心下怪異,答道:“我不清楚,父親常年在外結識了哪些人我姨丈都不見得清楚,更何況我呢?”

  這話沒什麽破綻,桓行簡手底似是無賴至極把玩了一陣她的衣帶,忽而又繾綣笑了,點上她瑤鼻:“你給回封書函,請他來洛陽。”說罷略一思忖,補道,“我讓太傅請他來家中做客。”

  嘉柔臉上驀地紅遍了,十分難為情:“不,不用,以父親的性子等書函到了壽春,可能人都走了。再有,我父親說過,洛陽是個漩渦他不願意輕易再涉足。”

  “他說過這話?”桓行簡眉頭一展,瞳仁中有料峭的光,“你父親這話大有深意,不過,來洛陽做客而已,你放心,我知道你父親誌不在此朝廷不會逼著他做官的。”

  到用飯的時辰,他索性不走,命人把菜肴送到嘉柔的寢居來。葉頭羹、筍雞鵝、酒燒香螺等擺滿食幾,今日後廚煮的新城稻,香氣肆意,嘉柔已吃了幾回,忍不住問:

  “這是江東的米嗎?”

  桓行簡淨了手,笑吟吟拿巾子揩幹,撩袍坐在了她對麵:“不是,洛陽城外的伊河知道麽?兩岸有數十支分流,土質膏沃,種出的稻子五裏聞香,前幾日,公府裏剛遣了稻田務修塘灌溉。你要是喜歡吃,年年都吃的到。”

  話說著,蒸好的鱸魚呈上來,澆了層濃豔肥厚的湯汁,最上頭,則灑著翠玉蔥段,看起來賞心悅目極了。

  嘉柔人坐那兒,亭亭的,身段好似剛抽出嫩箭的蘭,桓行簡噙笑打量著她,挑去魚刺,夾放到晶瑩潔白的米粒上:

  “都沒問過你來洛陽,飲食起居可還都過得慣,日子也不短了。”

  嘉柔無聲點點頭,又搖搖頭,自己都不知道是個什麽意思。她細嚼慢咽,品著稻米清香,輕聲問他:

  “公府還要管百姓種稻米嗎?”

  誅劉融後,太傅的公府政由己出,網羅天下俊才,中樞政務逐漸轉由公府操控,已是不爭事實。桓行簡看她問的認真,一邊吃,一邊答道:

  “管,公府什麽事都管,百姓種地吃飯的事更要管,不是嗎?”

  用過飯,桓行簡把嘉柔帶到前麵值房,一間一間指給她看:“各曹有各曹的公務,各司其職,洛陽城大小事務才不會積久亂套。”

  府衙裏的辦公,於嘉柔而言,十分新奇,她恍然大悟:“銅駝街攤鋪林立,賣果脯的,賣家禽的,賣布料的,也得有人管著對嗎?”

  “對,銅駝街上要收市稅……”桓行簡忽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嘉柔,她隻顧兩眼瞄遊,腳下踩空,人跌進堅實溫暖的懷抱之間,四目相對,桓行簡不由笑了,“一心二用很難嗎?”

  嘉柔鬧了個大紅臉,推開他,把神色一斂挺起胸脯站穩了。

  是夜,桓行簡留宿此間,帳子輕晃,嘉柔覺得自己成了一葉浮槎被他往浩渺的波濤裏帶,雪膚上盡是咬痕,桓行簡在她耳畔低聲細語,猶似春酲:

  “我若每日都能見一見你,就很好。”

  嘉柔兩手正要拿下橫在胸前的小臂,聽這話,人一怔,外頭四時流轉從容不迫,他把她又擁得緊些,鼻腔裏沉沉地笑,“你父親這個人看來是水雲身,我得謝他,不知他有沒有離開壽春?”

  這個時候,薑修的確在壽春城裏。

  壽春,西北要樞,東南屏蔽,早在數十年前,就廣開河渠,大興屯田,每每東南有事東吳來犯魏軍即可泛大船直抵江淮。王淩知道薑修漫遊至此,奉為上賓,請他一同登上城樓,舉目遠眺,手臂揚起指向南邊的芍陂:

  “君可知此處就是令吳軍铩羽而歸之地?”

  當下時令,冬麥已播,偶有零星綠意破土,千裏沃野阡陌分割,隱約可見農人牧羊徜徉於田間小道上,好不悠閑。雖為大魏邊地,卻真真正正是一派物豐民殷的治世圖景。

  兩人追憶了番英雄爭霸舊事,王淩歎道:“亂世以降,天下板蕩,有一夫之勇者,無不思圖謀王霸大業,如今三分天下,不比從前,怕再難能見到那番立功建業熱血豪傑了!”

  薑修手底摩挲陣牆磚,黴苔微露,他笑了笑說道:“太尉今日功業既成,戍邊安民,也算不負大丈夫之誌了。”

  他從到壽春城,極受禮遇,王淩雖年近八十,精神矍鑠,但眉宇間總含一縷憂思,擺在臉上也不明說。此刻,喟歎看著薑修:“君不知,我身受國恩,可如今主弱臣強,日夜難安啊!”

  薑修臉上笑容不改,並不反駁,而是說道:“某早遠離廟堂,其間局勢,不敢妄談。”目光朝八公山方向一調,主峰上,蒼蒼鬆柏,遮天蔽石,遙遙泄了初秋的一鱗半爪。

  再往西北方向沿路有大將廉頗墓,有淮南王劉安墓,疊翠流金,幽鳥相逐,因此轉了話頭,“不但凡人,便是帝王將相,也照舊是白日不可係,朱顏不可駐,天地逆旅間,芸芸眾生不過過客成歸人,太尉,某胸無大誌隻願今朝有酒今朝飲罷了。”

  這麽一通說完,王淩何其精明,知道有些話是不必往下說了,臉上矜持清淡一笑:“君豁達,某自愧不如。”

  旁邊舍人一直跟隨,等景也看夠了,無話可說,兩人下了城樓往太尉府裏用了飯走兩局棋,薑修也就告辭安置去了。

  “太尉,我聽薑修今天的意思……”舍人很是失望地看著王淩,王淩盥洗過後,捧了盞熱茶繼續觀摩輿圖,擺手說,“算了,他沒那個意思,由他去吧。之前大將軍請不動他,如今我待他一片赤誠,也難能打動他,既然如此,可見他是真無心插手政事,罷了罷了!”

  兗州刺史令狐愚的死,打了王淩措手不及,但夜空朗朗,有熒惑逆行入南鬥,這倒更讓老太尉堅定認為天象昭示著將有新主出現。等到洛陽傳來天子命桓睦在帝都立廟的消息,老頭徹底發飆:

  “洛陽城裏都是死人嗎?他桓睦就算立廟,至多也就是立在他老家河內!立在洛陽,狼子野心還不夠清楚?朝中魏臣是都死絕了嗎?!”

  府衙的聽事裏,久久回蕩著他嘶啞的低吼,屬官見狀,個個義憤填膺。外頭飛來一人,將探馬自邊線得來的最新軍情呈報給王淩。

  “吳人封鎖了塗水,”王淩把軍報快速一覽,啪得合上,來回這麽踱了幾步,眼皮一抖,“機會就在眼前了,我這就上表奏請天子授予我虎符,集結揚州各路軍馬,討伐吳人!”

  表文快馬加鞭送到洛陽,再遞到太極殿上天子的案頭,不過一日。小皇帝看王淩的意思是要跟吳人開戰,軍國大事,不能裁決,隻得先回了太後。太後把上表一丟,眼波蕩開:

  “茲事體大,陛下這事應該去問太傅,誰知道吳國是個什麽情形,這仗該不該打,也隻有太傅最清楚了。”

  桓睦稱病不朝,小皇帝隻好親自上門去征詢,他一來,府前照例黑壓壓站了一群恭候聖駕。這不是小皇帝第一次來,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半輪紅湛湛的豔陽躍出山頭,照在小皇帝因發育而生出的毛茸茸胡須上,染遍金光,他青澀猶存,在太傅的園子外打量了片刻,才抬腳進去。

  表文看完,桓睦當即否決了王淩的提議:“陛下,臣聽聞吳主每況愈下,此舉不過為防禦。伐吳不是不可,但絕非此時,太尉如此冒進要倉促舉兵進攻於朝廷半點益處也無。”

  “那太傅的意思,是不可行了?”小皇帝在這上頭毫無經驗,可王淩是宿將,他的提議,讓小皇帝一時犯難拿不定主意。見桓睦利索回絕,更是茫然,帝國僅存的兩員老將誰是誰非,他決斷不出,隻能含糊其辭順水推舟說了:

  “既然如此,就按太傅說的朕會駁了他,不給虎符。”

  桓睦在小皇帝那張舉棋不定又無可奈何的臉上一轉,咳著說:“臣雖老朽,但絕不敢在軍國大計上敷衍塞責。”

  小皇帝下意識忙安撫道:“朕信太傅,伐吳本就當慎之又慎,朕也不敢妄行以至斷送先人基業。”

  如此一來,王淩在壽春難免抑鬱,不肯再等,立刻遣將軍楊宏同兗州新刺史黃華聯絡上,告知欲立楚王行廢立之事。

  兗州,刺史府裏黃華接待了楊宏,聽人把來意一說,心頭緊了下,麵上卻不急不躁,一時間,不說應,也不說不應,而是將盞熱茶塞到他手中。那張臉上,是個十二分憂心的模樣。

  “將軍,這件事,”黃華傾身點了點幾案,“還請將軍細想,天子雖幼弱,可那是先帝名正言順的皇嗣,楚王是陛下的叔祖,怎麽著也輪不到楚王繼承大統罷?太尉他若是不滿太傅專權,該討伐太傅才是,怎麽打出的是個廢立名號呢?這裏頭,是否存在私心也未可知啊!”

  楊宏臉上極快地閃過一絲猶疑,被黃華敏銳捕捉,於是,將他手一執,懇切道:“將軍,凡舉大事,應本人情。大將軍劉融等人是驕奢失民,太傅撥亂反正,雖天下名士減半,可在洛陽城裏選賢任能,體恤百姓,加上他父子手握中軍大權,太尉欲以地方抗衡中樞,一來兵力是否能調動尚且未知,二來師出有名名卻不正,你我不過人輕官微,拿全族人的性命冒險,實不可取啊!”

  一席話,說的楊宏心緒大亂,煎熬半晌,一咬牙打定了主意。兩人來到案前,一人研墨,一人抻紙,就著燭火迅速將太尉王淩謀事寫就按上手印,又落款姓名,連夜加急送往了洛陽。

  馬蹄子聲驚破黎明曙光,天色微醺,幾點星光猶擁殘月,桓府大門就被拍得震天響。很快,一抹身影閃進了深庭朱戶。

  太傅咳了一夜,當桓行簡把書函念與他聽後,他氣喘不已,兩隻眼,停在遒勁八字上,慢悠悠吟出:

  “肅清萬裏,總齊八荒。”

  英雄遲暮,人間亦是不許見白頭,桓睦咳得眼眶濕潤,入秋以來,他總是能敏感察覺到那份涼,像是自詩三百裏隨意就拎出來的那麽一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清冷得很。

  手底,摩挲著棋子,桓睦示意桓行簡放下書函,“你看下一步該如何走?”

  幾番迂回,桓行簡終於把黑子大軍壓上,手指一落,從容道:“太傅大可不動聲色,直搗壽春。”

  一局既了,桓睦哼笑著把棋枰一推:“你贏了,子元。”

  “太傅……”桓行簡將棋子慢慢收好,擰眉望進父親深沉的雙眸裏,桓睦把頭一點,“我說過了,此行務必親征你隨我去,無需多言!”

  天井中,一樹的木芙蓉悄然而綻,似有若無的清香,彌漫在庭院當中。桓行簡從屋中出來,夜風頓時竄上臉麵,一陣輕寒。

  新房裏,朱蘭奴正在盤問戰戰兢兢的小婢女,他立在門口,聽得一清二楚。

  “我又不吃人,他把他的心頭肉弄公府去做什麽?按我的吩咐,明日把人接回來,我定拿她當親妹妹待。”

  “奴不敢,此事要先回……”

  啪啦一聲,又是什麽器物跌了,碎冰一般的聲音,在靜謐的夜色裏格外突兀。

  他沉思片刻,命石苞將絕影牽來,疾馳到公府,裹挾著秋寒進了嘉柔的屋子。門開合之間,燭火也跟著晃了一晃,嘉柔未睡,正一筆一筆點染案上的野菊,正是北邙山最常見的風中物。

  本一室寧靜,桓行簡那冷如刀鋒的眉頭一動,刺破了這份寧靜:“去校場再練練你的馬術。”

  嘉柔吃驚抬眸,他人靠近,那股清涼氣息也隨之而來,她視線上移,看著他的眼睛:

  “衛將軍怎麽這個時候來了?”

  他徑自把她從案頭拉起,手微涼,嘉柔下意識就想縮回去,被握緊了:“我剛才的囑咐,你聽見沒有?”

  不知怎的,嘉柔隻覺這人莫名其妙,眉眼一彎,噗嗤笑了:“這麽晚,黑燈瞎火為何要我去練馬術?”

  “不是此刻,”桓行簡一怔,被她傻裏傻氣的問話惹的也是一笑,“你在這裏住得悶不悶?”

  自然是悶的,可人總要學會自己給自己找樂子,嘉柔秀眉微蹙,隨即淡淡笑了:“嗯,什麽時候我能像父親那樣能去遊曆四方就好了。”

  涼州的風沙,搏擊的鷹隼,連綿起伏的雪山上開著瑩白如玉的雪蓮花,她見過那樣的山河,聽過那樣的駝鈴,更眷戀軟紅人間。

  “柔兒,我要你跟我見識回兵不血刃,你敢不敢?”桓行簡把腰間短刀一解,雋秀的眼停在嘉柔那張百看不厭的臉上,微微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心梗,預測太傅此行會遇到太尉手下的武漢人先鋒(開個玩笑)臨近年關,病毒洶洶,大家注意身體啊!不知道有沒有是醫護人員的讀者,道一聲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