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蒿裏地(10)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3445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正始四年春,大魏伐蜀雖無功而返,幽州刺史毋純卻三戰三捷,殺高句麗王,屠丸都,滅其國,收複先漢失地,此舉乃中原王朝於東北方位最遠一次征討,大揚國威。

  小皇帝聽聞後,喜不自勝,因此一役毋純遷為左將軍,領豫州刺史。劉融看在眼中心裏不大是滋味,草草跟小皇帝商議了寒食祭掃的事,回到府邸,隻能悻悻地同幕僚道:

  “毋純,毋純,這名字起的好果真我大魏純臣。”

  “橫豎他是先帝使喚的一條忠心的狗,大將軍不必多慮,”司隸校尉畢軌滿不在乎地說,目光一調,朝對坐的李勝打個眼風,曖昧笑道:“公昭,新荊州刺史這臨行前當去辭別太傅。”

  楊宴冷哼:“不錯,當去辭別太傅,太傅病得七葷八素,當初連太初的回函都不能寫了,不知晝氣漸暖,太傅緩過來沒有?”

  幾人彼此匯了匯目光,劉融哈哈大笑,起了身,給每人舀酒續上,笑意驟收:“公昭,這一次還另有事相托。”

  驅車往延年裏去,這一路,梨花風起,流鶯戲柳,日頭明媚無匹,洛陽城的疫情見了回頭,銅駝街上的行人又多起來。

  府前家丁聽來人自報身份,態度甚是恭謹,道:“請稍候,今日我家郎君恰巧告假皆在家中,容小人回稟。”

  話說完,一路跑到後苑,桓行簡正教嘉柔拉弓,不過立在旁邊指點。嘉柔被他強行召來,隻當看客,見他次次中靶瞧得有些吃驚。桓行簡便把弓朝她手中一塞,引著她,拉弦開弓,嘉柔哪有這個力氣,屏氣凝神覺得肺腑都要卯炸了,也扯不動,倒不肯放棄把個小臉憋漲得紅透,忽的吭哧一聲,泄了勁,箭就掉在腳下。

  真是丟臉,嘉柔有些難為情地把箭撿起,桓行簡一哂接過:“你不是會騎馬嗎?我以為你在涼州……”

  說著餘光一瞥,家丁探頭探腦的,好不焦急,桓行簡那道含笑的目光便收回來,命嘉柔先回去。

  “郎君,”家丁見他過來,迎了幾步,“荊州刺史李勝來拜會太傅。”

  桓行簡笑容隱去,有些驚訝,又來試探?他譏誚笑了一聲,腳下步子卻走得急,“我這就去太傅那裏,你稍後讓子上請他過來。”黑眸微轉,又吩咐句什麽。

  庭院深深,他奔到桓睦的寢居,桓睦正端然坐在案前翻閱典籍,平日在家,發髻也梳得文絲不亂。

  父子一打照麵,桓行簡直截了當:“李勝來了,父親。”

  “哦?”桓睦撚了把胡須,眉頭一皺,立刻起身把身上披的春衫丟開,典籍放回,幾步疾行到旁邊設的小榻上一躺,扯過了被子,略作沉吟,衝桓行簡點頭說:“去請。”

  說罷,神情陡得萎頓不堪,歪在了榻頭。桓行簡見狀,上前低聲道:“父親的冠。”

  “哦,對。”桓睦忙一把扯散了頭冠,花白的頭發勾下一縷,略顯淩亂,桓行簡接過頭冠放到書案,出去迎李勝了。

  李勝繞過窗格先是朝裏一探,提腳進來,到裏頭稍間見桓睦腦袋耷拉,嘴巴半開,噅兒噅兒喘著,一口氣提不上來像缺水的魚一樣打了個挺,隨即自嘴角垂涎出兩道來,都打在了衣襟上。

  “這……”李勝步子一頓,走到了榻頭,桓行簡拿來具胡床,“家父起動艱難,多有怠慢,見諒。”

  桓睦忽就咳得胡須亂抖,一陣幹嘔,涎水更盛,榻頭婢子忙為其撫背擦嘴。

  “太傅,”李勝先是作揖,才緩緩坐下,傾身皺眉說道,“多日不見太傅,今陛下命某出任荊州刺史,特來辭行。”

  桓睦一臉老病不見早先英氣,隻覺苦相,連那花白的眉頭都顯得可憐,李勝心中喟歎,聽他嘴裏嗬嗬似滾濃痰,蓄力片刻,才虛弱發顫道:

  “並州?哦,並州,邊陲之地胡人雜居,君,君要小心保重啊!”說著手臂顫巍巍抬起,伸向李勝,李勝隻得抬臀近前,“你我日後恐能再,再相見,犬子不才,我就把子元子上二人托付給卿了。”

  李勝無奈苦笑,回道:“太傅,某是要去荊州赴任,不是並州。”

  “喔?君從荊州來?”桓睦眯起眼,望著李勝。

  李勝隻好大聲重複說:“太傅,某要去荊州,並非從荊州而來。”

  “哦,去並州……”桓睦點頭應道,當下又咳地唾液亂飛,濺上李勝手背。

  李勝“嘖嘖”兩聲,扭頭看立在自己身旁的桓行簡兄弟二人,“太傅如今怎麽病成這個樣子,英雄遲暮,真令人傷懷啊!”

  桓行簡黯然不語:“實不相瞞,家中已為父親備好了棺木。”

  “唉,勞駕子元,請借筆墨一用。”李勝唏噓,就著小幾,寫下“赴荊州”三字,筆一擱,由婢子捧給了桓睦。

  卻見他倒拿便箋,手一伸,身子不由朝後掣了掣費力辨認。李勝看的尷尬,半晌後,才見桓睦顫悠悠把便箋轉正了:

  “哦,是荊州。”

  說完,咳的上氣不接下氣,婢子端湯藥來喂,桓睦雙唇抽搐,全都順著嘴角淋淋漓漓灑在了衣襟上,沾滿胡須,十分狼狽。

  這樣情形,李勝不便再呆下去,匆匆起身,作揖到底:“太傅保重,某不忍叨擾太傅歇息,先告辭了。”

  抬頭時,見桓睦已然沒了反應,腦袋歪著,一口氣隻出不進,李勝上上下下再打量了幾眼頓生日暮窮途之感,默默搖首輕歎,桓行簡走到他身邊,凝重道:

  “太傅病重,我實在害怕因此不敢擅離寸步,還請刺史體諒讓子上去送。”

  李勝連忙擺手:“子元留步,留步,某自然明白。”走到門前,略略一停,又回望兩眼,忽記起一事,打了個手勢示意桓行簡到明間說話。

  “子元,”李勝壓低聲音,頗有些不好意思相提的味道,“某來前大將軍吩咐某,問那位薑家女郎的事,今蕭輔嗣故去,大將軍的意思是欲下聘禮納她為側室,你看……”

  蕭弼屍骨未寒,大將軍還惦記著薑家美色,如此未免太心急了些,李勝略感赧顏,話到半拉拉留桓行簡自己體會去了。

  桓行簡聽得滿腹邪火頓起,波瀾不驚道:“好,既是大將軍的意思,隻需同薑修說好便是,這位女郎,不過因內子緣故暫居我家中而已。”

  不料桓行簡答應得如此利索,轉念一想,蕭弼病故這女郎留在桓府也不是長久之計,再者,怕是這兄弟二人馬上要操辦喪葬了。李勝思緒漫漫,心道北邙竟才是這洛陽城裏最熱鬧的地方了。

  “多謝,我回去便跟大將軍說,薑修那邊自然不是問題,大將軍美意怎好相拂?”李勝連連朝桓行簡一拱手,隨皺眉的桓行懋出去了。

  剛至窗下,聽桓行懋的聲音響起:“慌裏慌張做什麽?”

  家仆倉皇而應:“後堂走水,險些燒著了柏木棺槨,小人不敢相瞞。”

  “沒用的廢物,”桓行懋十分不豫,急躁起來,“既未燒到,你瞎叫什麽,滾!”

  父子兩人在裏頭聽得一清二楚,片刻後,腳步聲走遠,桓睦倏地坐起,一撩被褥,精眸閃閃:“他單獨同你說的何事?”

  桓行簡麵如冷霜,平靜道:“劉融還是不忘薑令婉,想要人,我已應允隻讓他知會薑修。”

  聽得桓睦朗聲大笑:“此人耽於女色,伐蜀大敗,依舊有這等心情,也是非常之人了。他父親大司馬劉子丹也算一時英豪,才智膽略,皆在上等,怎得如此寧馨兒?”

  說著,眼睛朝外一掠:“人走了?”

  “是。”

  “好,來的好!他這一去,劉融必不再疑我,我要先發製人,隻等後日寒食謁陵一舉起事!”桓睦嘴角一動,眼睛帶笑。

  說罷,目光定在劍架上,走到跟前,一把抽出,華光冷冽直逼人眼,桓睦指向屏風八字,手指輕撫寶劍鋒芒,緩緩滑過:

  “天地開辟,日月重光,我這把劍磨得已經太久也足夠鋒銳了,”他霍然回首,看向桓行簡,“如何?”

  “出鞘必飲血,太傅。”桓行簡微微一笑,眼睛裏卻是絲毫笑意也無,將輿圖取出,一展眼前,上麵邊角早破損磨舊。這張圖,伴他在書房裏不知度過多少個漫漫長夜,那上頭,又不知浸淫了主人多少次指間的摩挲--微重汗意、澡豆清香、燭火煙熏,此刻,皆都收攏成密密麻麻的一張網,罩住了整座洛陽城。

  “你明晚去請三人過來,你叔父,太尉和太仆,明白了嗎?”桓睦將發冠拿起,端端正正自己重新一係,“此事明日再告訴子上。”

  桓行簡如常出來,舉目一望,不知幾時晴空布滿了層雲,東風一卷,拂過他那張無情無感卻又秀逸出塵的臉,攜裹著不知從何處帶來的花香,把人溫柔一圍。

  石苞一雙眼睛望著他,殷殷期待,心頭早已激蕩如許隱約嗅出了那久違的絲絲血腥味道。見桓行簡薄唇一動,忙凝神傾聽:

  “宅子定的何處?”

  石苞一愣,不意他竟問的是這個,回過神:“建春門一帶,雖不大,卻很清幽適合薑姑娘暫住。”

  宅子並不引人注目,規製精巧,所需器皿等零碎物件一應俱全,備的整齊。石苞猜不出桓行簡到底是個什麽意思,兩隻眼,便停在他臉上靜等後文。

  他踱步而行,手輕輕撥開柔嫩柳枝,孤峙一人,踩在太湖石上背對著石苞,臨風而立,不知在想些什麽。

  片刻後,回眸說道:“明晚你送她出府,帶兩個奴婢。讓啞奴盯住了,等我消息,如若事成我在自會接回來,如若不成,我不在,”他臉色冷淡一頓,“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