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蒿裏地(5)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3942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下葬這天,洛陽大雪。

  一棺既起,不可落地,風雪飆揚亂眯人眼,行路難,在山在路也在人情反覆間。送葬隊伍與風雪一色,孤鬆危立,寒石崎嶇,嘉柔鬢發上綴了玉屑無數,視線阻斷,隻有一脈又一脈的涼意直往脖頸裏鑽。

  已然哭到眼酸,此刻,倒沒了多少眼淚,身上的喪服被幹枯了的胡枝子所纏,浸透飛雪,她記得它的枝條修長嫋娜,從仲夏到孟秋,葉上浮起白露,開出極小卻濃豔的紫紅花朵。如今,葳蕤一變蕭條,讓人要凝神思量才能記起它美麗過的容顏。

  一時間,悲從中來,嘉柔不知道日後思及夏侯妙是否也如此。那些荊條纏住衣角,勾連回憶,一枝一葉,凋萎於世。可胡枝子明年還會再抽出新芽,開遍山野,而夏侯姊姊不會回來了,她眼中那片濕涼的水光迅速彌漫成霧沉沉的一片:

  春天多好呀,這個世上總有人等不來某一個春天。

  北邙山上墳塋無數,王公貴戚,多少弄權人。夏侯至佇立風雪中,神思深陷,放眼埋骨之地不由想起昔日少年人的一句戲言:

  吾等俱是北邙人而已。

  話是楊宴說的,富貴膏芽,偏要談天地,言生死,黔黎之苦不知,人間之愁未嚐,一張嘴便是百年身後事。

  “帝非帝,王非王,千騎萬乘走北邙。”他低吟起獻帝年間洛陽小兒的謠讖,抬眸間,和桓行簡一接,對方顯然是聽到了,在紙錢飄搖裏,眉宇染白,薄唇緊閉,不過把微鎖的目光投向了遠方。

  下山時,步步蹉跌,阿媛滑了一跤被桓行簡提溜起來抱在懷裏,她人小,失去了母親便格外想粘父親:

  “是不是舅舅要走了?”

  小小的孩童,也是疲累極了,腦袋一歪,窩在了桓行簡的肩頭。

  “嗯,舅舅在長安還有政務要處理,不能逗留太久。”他步履沉穩,目光一調,知道嘉柔和夏侯至在後麵。

  阿媛眼珠子咕嚕嚕轉著,小臉淒然:“是不是柔姨也要跟舅舅走了,父親,我不想讓柔姨走……”說著,嘴巴一皺,又是個想哭的模樣。

  心底深處的那抹殺意頓起,桓行簡淡薄無聲,天地間仿佛隻回蕩著腳踩雪泥的雜亂。

  回了桓府,照喪禮流程還有一頓晚飯,不過本族親友。夏侯至被桓行簡留下,眼下,似乎也並無用飯的心情,懷抱著阿媛久久無言。

  最終,強打起精神說:“閏情還病著,等雪一停,我就啟程回長安。臨走前,有一事得跟你打聲招呼,柔兒要回涼州。我本想的是,讓她搬去我府裏住,也該準備出嫁的各項事宜了,她執意不肯,想從涼州發嫁,我不好太駁她的心意。”

  話音剛落,阿媛從夏侯至懷裏噌的起身,一口氣跑到嘉柔的園子,後頭跟幾個婢子,一路緊跟,生恐跌了她。

  嘉柔脫去喪服,換上素色衣裙,發髻輕挽,正收拾東西。小幾上,擺著幾樣清淡湯粥,兩盤點心,早擱的半溫不熱也不見動一下筷子。

  聽門“砰”地開了,打斷了旁邊左勸右勸崔娘的聲音,見是阿媛,嘉柔丟開手裏疊放的衣裳,忙回身抱住她:

  “阿媛,你用過飯了嗎?怎麽手這樣涼?”

  阿媛鼻子一抽,便哭了起來:“柔姨,你別走呀,母親不在了,舅舅要回長安,你要去涼州,父親又要當值就剩我孤零零一個人了!”

  一連串的話,把嘉柔聽得酸楚至極,未及開口,阿媛把個小臉仰的水光光一片,嗚咽哀求:“柔姨,別走,我一定聽話你讓我做什麽我便做什麽,別走呀……”

  旁邊,崔娘又悲又氣,一麵憐憫她年紀小沒了娘確實可憐,一麵自己有苦難言,這邊覷著嘉柔神色唯恐她心軟,飛快地喊道:“柔兒。”

  嘉柔兩眼鼓滿了亮晶晶的淚,低下頭,在阿媛光潔飽滿的小額頭上親了又親:“阿媛,等我嫁過來了,你再來蕭府,我天天陪你玩兒,好嗎?”

  阿媛隻是哭著胡亂搖首:“不好,求你了柔姨,別離開我,為何你們都要離開我,”說著忽把眼淚一抹,討好似的跟嘉柔商量起來,“柔姨,我一定不惹你生氣,我保證,我很乖的從沒惹過我父親母親生氣,你信我呀!”

  被纏的沒法,嘉柔隻好先答應下來,急的崔娘在一邊使勁打起眉眼官司也無用。

  應下來後,阿媛不說走,親昵依偎在她這裏。許是太累,不多時阿媛昏沉睡過去再叫不醒。崔娘過來相看,正欲啟口,嘉柔輕輕搖了搖頭從床榻邊起開,朝外走:

  “我知道崔娘想說什麽,我去去就來。”

  知道夏侯至此刻應該還在府裏,嘉柔提著燈,到東廂房廊下站了會兒,攔下個婢子:“征西將軍在嗎?請他出來。”

  話說著,裏頭夏侯至聽到嘉柔聲音,走出來,形容也是萬分憔悴:“阿媛在你那睡下了?”

  “兄長,我……”嘉柔的目光在他臉上一掠,下意識朝裏頭看了看,隔著窗,依稀看到桓行簡的身影,他似乎有所感應,一抬眸,嘉柔嗓子眼都要跳出來了,迅速扭過頭:

  “兄長,阿媛不想我走,可我還是想走。我,”說著羞了一瞬,臉熱熱的,“崔娘說,該準備嫁衣了,還有好些事得張羅起來,姨母她疼我,肯定能為我準備齊全。”

  眼下這個話題,不合適宜,嘉柔強忍著說了,期盼地把眼睛一抬,聽夏侯至輕歎:

  “柔兒,剛才奴婢過來回話了,說阿媛在你那哭鬧。兄長有個不情之請,你先聽聽可好?”

  無須再聽,嘉柔那顆心已經灰了一半,憋著淚,還是點了點頭。

  “阿媛太小,突然沒了母親這對她而言難能接受。我聽說,她素日最肯親近你,你可否留下一段時日,陪陪她,不為別的想想清商。當然,若是你實在不肯,就同我一起回長安,再送你去涼州。”夏侯至語氣如常溫和,從不迫人,嘉柔卻頭一次覺得這樣的語氣不容拒絕,在冷風裏,一對睫毛顫了兩顫,最終,噙淚輕“嗯”了聲。

  “難為你了柔兒,我替她母親,多謝你。”夏侯至傷懷低語,籲出口長氣,“這些天,你也累了,去歇息吧。”

  回到園子,嘉柔默默洗漱完畢,不想多說話,崔娘看她精神不濟心裏雖急想她病這一場堪堪初愈,又經喪事,索性不問一字隻命令嘉柔趕緊睡覺。

  一撩帳子,見阿媛睡的沉酣,嘉柔便在她身邊輕輕臥了下來,怕擾了阿媛,縱然心事滿腹也隻是睜眼望著頭頂刺繡的金花帳子。最後,實在是困乏,迷糊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嘉柔倏地醒了,往外瞧去,竟隱隱綽綽又點了燈火,再一摸,阿媛卻不見了,慌得她一個激靈坐起,剛掀了帳子,不想正對上桓行簡也伸出撩帳的手。

  兩人皆是一滯,他麵容疲憊,並不管嘉柔是個什麽神色直接朝她繡床一倒,不再動彈。

  嘉柔低呼,忙朝裏挪了又挪,頭上倏地跟著冒出層汗。

  僵持片刻,嘉柔仔細辨聽桓行簡的呼吸,似是悠長了,她那顆心又漸漸回到肚子裏去,機警地梭巡一圈,剛要悄悄從他身上邁過下床,桓行簡忽把眼一睜,嘉柔愣住:

  那眉梢眼角分明含著一絲陌生的鋒芒。

  “你怕什麽?我也是肉身凡胎不是鐵打的。”桓行簡沙啞說道,身上那根緊繃的弦略微鬆了兩鬆而已,他動也不想動,把嘉柔的兩隻手一拽,引到自己太陽上,憊懶吩咐,“幫我揉一揉,我很累。”

  嘉柔渾身僵硬,頓了頓,蔥白纖細的手指慢慢給他揉搓起來。帷帳生香,美人在側,這的確讓人有那麽一刻鬆懈隻想沉醉。桓行簡闔目不語,腦海中將這幾日一幕幕情形梳理一遍,才捉住嘉柔早酸澀的手腕,鼻息溫熱,噴灑在她柔嫩肌膚之上:

  “你願意留下陪阿媛,若你姊姊有知,也會感激你的。”

  一提夏侯妙,嘉柔心頭狠狠跳起,手腕不由輕顫了一下,桓行簡便緩緩睜開眼,那一圈睫毛,在半明半暗的光影裏,別樣晦澀:

  “你是不是也以為,是我害死了你姊姊?”

  沒提防他突然提起這茬,嘉柔覺得一張口,心簡直要掉出來了,她機械地點點頭,等回神,又趕緊搖了搖頭。

  桓行簡把她的表情盡收眼底,低哼一聲:“你既然這麽覺得,為何不把當日你在畫室的事情說給太初聽?”

  嘉柔嚇得身子發軟,指甲深陷,勉強鎮定說:“我那日不是有心偷聽,隻聽見,隻聽見你跟姊姊談論丹青,又提到我,後來,後來我……我也不知道怎麽了,我沒看見的事情不敢亂說,也不該亂說。”

  一字一句,說的還算清楚,桓行簡確認了她果真沒跟夏侯至提及此事,見她斂眉低頭,捏著下頜又逼她被迫仰首,那雙秋水橫波的眸子,漣漪微動,分明寫滿了恐懼。

  卻又是如此無辜。

  “我不怪你,畢竟,都在疑我當日你也看到了,我沒什麽可說的。”桓行簡手底微微用力,嘉柔蹙眉,烏黑的睫毛眨了一眨。

  “聖人有句話,此刻倒可激勵自己,你知道是哪一句嗎?”他像是來了興致,沉沉地看嘉柔。

  眉宇間的倦怠一覽無餘,嘉柔忽又覺得他這個人陌生極了,她錯開臉,心中猶墜迷障。暖閣生春,並無北邙風雪融起一顆顆冰粒為她破除這眼前雲霧,櫻唇一動,輕聲說了: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桓行簡聽得會心而笑,手指在她垂落的發絲間一纏,繞了兩圈:“你真聰明,原這麽解人心意。不錯,知我罪我,敬我恨我,悉聽世人。”

  嘉柔腦子鈍鈍的,越發看不懂他,隻是這幾句,冷淡中莫名帶著一股孤寂倨傲。她忍不住想,這人是怎麽做到不管世人毀譽的?

  “睡吧。”桓行簡將人一攬,溫香軟玉頓時在懷,嘉柔掙紮了下,他不讓,下顎抵在她細軟的一頭青絲那摩挲了陣,幽聲道:

  “好香,你知道你自己這麽香甜的嗎?遠勝迷迭。”

  氣息相近,耳熱慌亂中嘉柔推拒的手抵上他肩頭,桓行簡順勢把人摟的更緊,低笑:“別怕,我是真的累了,沒力氣同你共赴巫山。”

  如此煎熬不知多久,嘉柔呼吸都靜止了,咬緊嘴唇,聽桓行簡那道沉沉的呼吸聲終於變得再度平緩均勻了,才暗暗透上口氣。

  緊張收縮的身子也跟著緩緩鬆弛下來,外頭,燭影搖紅玉漏遲,視線越來越模糊,嘉柔困得眼皮打架,最終撐不住,在桓行簡的懷中沉入了夢鄉。

  這一覺,桓行簡歇息得徹底,一夜無夢。等醒來,把綾被一推,起來穿衣洗漱,回看帳子裏的嘉柔,睡容恬靜,那長長的睫毛不知是夢到了什麽偶爾一顫煞是可愛。他一笑,想俯身彈它一彈,臉上神色忽微妙頓了頓,便走到廊下,喊來寶嬰,神色冷峻:

  “看緊了她,尤其留意她日後是否動筆墨寫書函一類。至於其他,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她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