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一捧露(11)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3271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柔兒,剛才桓家公子進來做什麽?”崔娘滿腹狐疑,開門見山,一雙布滿皺紋卻又萬事看透亮的細眼在嘉柔身上瞄來瞧去,那樣子,唯恐她少了根頭發。

  嘉柔臉上紅霞沒褪幹淨,字已卷合,鎮尺壓住,起身把崔娘豐腴的腰身一摟,想當然地說:“來找阿媛呀,見阿媛不在就走了。”

  乍聽沒毛病,也是了,他到底是身份極貴重的人……不對呀,那就更不該隨意進出這園子了,頃刻間,崔娘腦子裏頭的想法轉了千百圈,一時心煩,見嘉柔好端端的並無異樣,手一伸,臉頰卻是熱的,哎呦一聲:

  “這是害病了?我看看。”

  “沒有,我剛繡花繃子呢,太陽曬的。”嘉柔撫了撫臉,把這小小插曲忘的快換了衣裳就往隔壁去。

  好巧不巧,剛拂花分柳的這麽進來,後頭有小廝從身旁匆匆提步擦肩而過,嘉柔站住,聽小廝張口就說道:

  “公子,大將軍的長史來了府裏,大都督請你過去。”

  那邊,從屋裏走出了桓行簡,腰間那條玉佩直晃人眼,嘉柔一愣,轉身就想跑,見他眼睛越過小廝落到自己身上,眸光微動:“你姊姊就在裏頭,跑什麽?”唬得嘉柔心又撲通通直跳,不敢看他,攥緊羅帕就差貼著牆根溜過去。

  兩人錯開,等嘉柔垂眉弱柳扶風似的進去,桓行簡下了台階,目光一調,看向小廝:“就來他一人?”小廝機靈,情知大將軍遣人來必定不簡單,一麵跟上桓行簡的步子,一麵憂心回話:“是,隻他一人來在前廳,大都督犯了咳疾很厲害。”

  桓行簡聽在耳朵裏,不發一言,進了前廳,見大將軍的長史正端坐飲茗。旁邊,是鬢發霜重的桓睦,他從遼東回來後,似乎一下蒼老許多,此刻握拳抵唇,不時悶咳兩聲。

  這副模樣,長史似乎不覺太意外。當日,慶功宴上大都督已經頹勢初顯,被人敬酒時,反應有種難言的鈍感。見桓行簡進來,茶甌一放,笑著起身拱手見了禮:

  “某奉大將軍之命,有事要跟大都督商議。”

  目光似無意朝旁側的桓睦身上一打量,繼而目視桓行簡,先扯虛話:“陛下和百官因大都督這兩日告病在家都十分掛心,某看大都督氣色不佳,這,是戰事疲累不曾歇過來?”

  桓行簡謙辭搖頭:“也並非全是戰事緣故,老則病生,長史怕是忘記了大都督畢竟是年近古稀的人。”

  昔日掌著軍國大權的名將,也要見白頭,長史看桓睦竟一副半闔目欲要打瞌睡的模樣,眼睛裏意味深長,斜睨打量片刻,試探喚他:

  “大都督?”

  桓睦不應,長史看了看桓行簡隻能再喚兩聲,桓睦緩緩抬眼,精光匿去,換作昏花有些無奈地喟歎道:“長史說什麽?”

  長史傾過身子,關切說:“我看大都督抱恙,今日來,真是叨擾,某長話短說,大都督此次平定遼東是千秋的功勳,朝臣們已議了兩日。大將軍今又上表,言大都督南擒孟達,西破蜀虜,而今則東滅公孫氏,盡忠三世,功蓋海內,當尊大都督為太傅,”說著,微妙刻意一頓,“持節統兵都督諸軍事如故。”

  三公位高虛銜,不過中樞給老臣用作養老之道的尊榮,長史留心桓睦神色,並無異常,於是繼續斟酌說道:

  “另有一事,大將軍還要問太傅的意思,趙將軍病逝,他的長子已經奉旨扶柩歸京,想必也來府上報過喪了。西北大事不可一日無主事者,朝中皆屬意中護軍夏侯太初,太傅以為呢?”

  朝中皆屬意,不如說是大將軍屬意,彼此心知肚明,卻無人點破。

  長史又重新端了茶甌,垂首輕啜,餘光不動聲色瞥著近在咫尺的這對父子。再抬首,同桓行簡的目光一觸,微微一笑,頗有幾分皮笑肉不笑的意思。

  “太初啊,”桓睦提到通家子弟,神情舒展,“宇量高雅,士人名望所歸,吏部尚書說他是能通天下之誌的人物,他祖上曾征伐關中平定西涼,本朝西北大業就是夏侯家所定,由他接替趙儼,再合適不過了。”

  長史頓時籲了口氣,掩飾不住喜悅,茶甌一擱:“大將軍與太傅所念正是同一處,不過,夏侯太初這一走,中護軍的位子就空出來了。不瞞太傅,大將軍他向陛下,”說著把頭一轉,笑吟吟看向桓行簡,“舉薦的正是子元。”

  不忘客氣施予一道讚賞目光。

  中護軍的位置何其要緊?本朝禁衛軍由中領軍統率各營,中護軍僅次於中領軍,咽喉之地,拱手他讓。長史兜兜轉轉這麽一個大圈子,原來是替大將軍來做交易了。

  本以為桓行簡會大喜,長史那道目光特意在他臉上盤旋了這麽一刻,讓他失望的是,桓行簡隻是微微一笑,沒有說話。說話的是桓睦:

  “承蒙大將軍厚愛,犬子才淺,日後擔此職,自當立法垂教遴選俊傑,不負聖恩。”

  這麽個態度,便是成了。長史懶得逗留,客氣周璿一番就此告辭走人。聽事裏隻剩父子兩個,說話無須再忌諱,桓行簡望著不知什麽時候抬進來的兩箱子東西說:

  “大將軍探望父親的禮物?”

  命人打開,裏頭陳列有靈芝五匣、血燕十斤二十匣。桓睦那張喜怒罕形於色的臉上,此刻,還是沒什麽異樣,隻重拾精神:“惠而不費,這些東西不知道在大將軍的府邸裏覆落多厚的塵埃了,他肯撣這麽一撣,已經是不俗了。”

  屏退了下人,桓行簡再不遮掩,沉吟說:“太後遷永寧宮,父親升太傅,劉融再拿夏侯至的中護軍換一個征西將軍,這一步步,看來是走的得意。”

  言辭間,冷峻非常。

  “忍之須臾,乃全汝軀,”桓睦毫不擔心地看向長子,“你能嗎?”

  桓行簡看了看外頭投射到地麵上的陽光,溫柔細膩,有細小塵埃似乎在空中幽幽浮動,他眸子一眯:“我沒有什麽不能的。”

  “哦,小兒輩大有為也。”桓睦說完這沒頭沒腦的一句就像真的疲倦了,緩緩起身,直接躺臥在了小榻上,桓行簡見狀,繞到屏風後取來秋氅朝他身上一蓋,對著翻過身的桓睦工整揖禮無聲退出。

  剛出來,園子裏的幾株桂樹望過去黃花開成散金似的,馥鬱襲人,於是那抹冷紫裙影從枝椏間閃過時,格外分明。桓行簡目力向來好,眼尖的很,不過略一蹙眉,當即走向紮煞著手規規矩矩立在丈把遠外的下人跟前:

  “夫人剛才來了?”

  “是,夫人說她碰巧見客人走了,不知道郎君是不是還在聽事,奴說在,夫人便過去了。”

  “怎麽不攔下她?前廳議事誰也不得靠近,你們忘記了?”桓行簡麵無表情問,婢子肩頭一抖,囁嚅著,“奴不敢。”

  “下不為例。”他微微斂神色,淡淡瞥了眼抖如篩糠的婢子,“你叫什麽名字。”

  婢子誠惶誠恐,低首答話:“奴叫織翠。”

  半晌再無人聲,年輕的婢子膽戰心驚把眼睛稍稍這麽一抬,哪裏還有桓行簡的影子。

  大軍班師回帝都後,石苞一直隨桓行簡出入,人就留在舞陽侯府。此刻,被桓行簡叫到別院的書房,一腳踏進來,先見禮,看桓行簡人在案前,正襟危坐,姿態優美,不知道執筆在寫些什麽,也不敢探看,幹巴巴等他吩咐。

  “府裏有個叫織翠的奴婢,不能再留,”他頭也不抬,“另外,有一事要緊,給我盯住夏侯妙,尤其她日後出府的動向。”

  手底是給趙氏的回帖,征西將軍趙儼的葬禮大都督是不能親臨了,不過,他倒是必定要去的。桓行簡筆一擱,抬頭對上喉結動了一動的石苞。

  方才,石苞到底還是被桓行簡那番簡潔冷酷的話驚了一驚,仿佛聽錯,說的是夫人嗎?他把一臉的目瞪口呆隨後就咽到了肚子裏去,大概,也覺得自己這副樣子很蠢。

  “這個帖子,給趙司空的府上送去。”桓行簡已經輕描淡寫交待另一件事,手指在案上叩了兩聲,思忖說,“還有,給我手繪一幅洛陽城的地圖,不必精,是那麽個意思就夠了。”

  石苞聽得一頭霧水,口中稱是,上前拿了回帖瞥一眼那絲毫無炫技之嫌的字,竟如珠玉般絢爛,人雲裏霧裏地走出了書房。

  半晌後,人剛下了廊子,頂頭被什麽砸中了腦袋,嗡嗡作響。石苞一惱,四下裏看去,除了碧空澄明偌大的舞陽侯府一切如常外,什麽閑人都沒有。

  再看腳底的東西,彎腰撿起,嗬,天外飛仙似橫來的一本書,石苞搓開兩頁,翻了翻,對所謂老莊有名無名道不道的絲毫不感興趣。

  石苞抬頭張望,心思靈活,眼睛往那一段高牆灰瓦上溜去,牆上突兀地冒出個漆黑的腦袋來,是一伶俐小廝,石苞不知道他就搞雜耍般踩在另一人肩頭,底下那個呲牙咧嘴,抓住他小腿,穩穩馱著呢。

  兩人這麽對上眼,小廝也不怕,趴牆頭那兒照衛會的吩咐活靈活現地說:

  “哎,你撿到書了?那是蘭陵蕭弼給府上薑姑娘的禮物,麻煩你轉交,多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