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分流水(20)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5-04 00:33      字數:4386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從屋裏出來,月像發了黴,長出一圈毛乎乎的邊,桓行簡仰頭看片刻知道明日必定有大風。

  他振一振衣袖,情緒已經完全冷卻下來。有人要他犯傻,一個人犯傻最直接的表現就是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失陷在情緒裏。

  人在這洛陽城的夜幕下,宛若一芥,人越小,越覺得那宇宙星辰無窮無盡。但自己腳下是洛陽城,見證過漢帝國的輝煌,天命要續,也隻能在洛陽續。既然這樣,總要有人流血的,敵人的,故舊的,他不肯流血就隻能讓別人流血了。

  如是一想,桓行簡覺得胸臆頓開,天地磅礴,夜風浩蕩,那種仿佛張開懷抱就可攬星辰日月入懷的感覺讓他的血如冰燙,如火冷。直到經過廂房的窗下,看到燭火裏的人影,他才收住腳步,靜靜相看。

  嘉柔和大奴什麽都不知道,前院後宅,一牆之隔,便內外有別。

  “大奴,你聽!”嘉柔手指在那具焦尾琴上一劃拉,調不成調,曲不成曲,她不善琴,隻是她熱衷於搗鼓出各種聲響來吸引大奴。

  “你這琴藝也著實糟糕。”桓行簡進來時徑自把嘉柔一推,示意她讓開,他很久不碰這些風雅之物了。年少時,琴棋笛簫樣樣不在話下,如今,隻剩每天與筆墨紙硯打交道了。

  嘉柔很識相地起身離開,坐到床沿,把大奴輕輕托頭抱起,揶揄地瞥了眼桓行簡,貼著嬰孩的臉,嘀咕道:

  “大奴,你瞧,你爹爹要賣弄呢。”說著,嘴角微微一翹,親了親大奴。

  三兩下試音,他隨手一劃拉,竟像是蒼蒼蒹葭裏陡然起了白鶴的清唳,嘉柔被這悅耳的古琴聲打動,不僅是她,仿佛小小的嬰孩也聽了進去。

  屋子裏沒了旁人,嘉柔本漸漸陶醉,可他琴聲卻越來越急,手指飛快,那一聲聲不再清,不再剔透,反倒像是在眼前硬生生潑墨出交雜錯亂的書法,有篆有隸,或行或草,激越到極點的那一刹,嘉柔以為琴弦要斷了,卻是戛然而止,她的心也跟著一停。

  餘音不散。

  桓行簡一抬眸,對上嘉柔還沒回神的目光,笑了笑:“如何?夫人可感受到了音律之美?莊子雲天籟之音,我雖不及,卻也略得一二妙處。”

  這才是他大家公子的貴重教養,嘉柔目光匆匆一別,看看大奴,不由驚奇道:

  “我以為你會被嚇哭呢。”

  聽得桓行簡一嗤,走過來,接過大奴,用一種無比憐愛又驕傲的口氣說道:“也不看看他是誰的兒子,一首曲子,就能嚇到我兒?”

  嘉柔聽得心裏悸動,她兩手朝膝頭一擱,交握著:“大將軍,你日後真的會把大奴帶身邊親自教誨嗎?”

  “那是自然,不過,好老師必不可少。”桓行簡邊說邊挑動眉頭,逗了逗孩子,大奴會笑了,時不時的,便衝父親露出純淨無暇的一抹笑容來。

  他一笑,桓行簡便能清清楚楚感受到自己的心變得柔軟異常,這是他的兒子。有了他,仿佛一切都變得前所未有的值得,桓行簡心頭快速掠過一團陰霾,麵上如常,莞爾看了看嘉柔:

  “對了,大奴的滿月酒母親的意思是打算親自操辦,具體事宜我還沒跟她商量。使君夫婦我通知到了,不巧的是,西北這段時間恐怕軍情緊急,他們未必能來。至於你父親,暫且還無音信,柔兒,你有什麽要求嗎?你提,能滿足的我都滿足你。”

  說到那蹤跡飄渺的父親,嘉柔一陣悵然若失,她勉強道:“我沒什麽要求。姨丈守邊,本就不該輕易離開,姨母的腿不好,長途勞頓我怕她吃不消。我父親他,他恐怕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做了外祖。”

  兩人說著話,懷裏的大奴哼哼唧唧想哭,嘉柔注意力立刻被孩子帶走,她忙道:“玩好一會兒了,準是餓了,又鬧困。”

  把外頭乳母喊進來,大奴便被抱了出去。方才斷的話頭,桓行簡又重新拾起:

  “別擔心,你父親早晚會知道的。”說著不忘打趣嘉柔一句,“我看你如今很懂小孩子。”

  嘉柔把頭發一抿,轉頭把床鋪整理了一番:“我本來也不懂,是乳母告訴我的,小孩子如果哭鬧了,要麽是餓,要麽是困,再要麽就是,”她臉上忽紅了,聲音變低,“他拉了唄黏糊糊的難受。”

  一想到每個人嬰孩時期大概都有這種讓人窘迫的舊事,嘉柔一扭頭,忍不住看了看桓行簡,心道,大將軍小時候也這樣罷?餓了就哭找奶吃,說不定,也糊過一屁股……她下意識搖了搖腦袋,自己這都想的什麽呀?

  目光一垂,才發覺他衣裳不知是勾到什麽了,劃出一道口子,這一幕,似曾相識,等嘉柔驀然想起來時間便準確無誤地來了個回馬槍,刺的她心口一疼。

  那時候,姊姊還在,他硬逼著自己為他補衣裳。嘉柔依舊記得彼時心境,慌張而局促,她輕輕咬斷線頭的微響,好像還在耳畔。

  桓行簡順著她的目光一低頭,笑了笑,起身到屏風後頭換了件袍子,把這件一丟,擲到她懷中:

  “幫我縫補一下罷?”

  嘉柔撂開手:“大將軍衣裳這麽多,破了不穿就是。”

  桓行簡卻把篾籮端來,朝榻頭一放:“丟了怪可惜,補一補還能穿。”嘉柔懶得理他,“那你找奴婢去縫補。”

  “最後一次。”桓行簡忽這麽說道,連他自己也驚訝為何脫口而出,嘉柔微怔,默默挑出線跟他袍子比了比,她女紅精進,不知給大奴做了多少有趣的玩意兒。不多時,借著燭光,將他那損破處用心補好,針腳細密,竟一點都看不出來。

  桓行簡在旁默默注視著她,時間久了,嘉柔身上籠著的那層燭光像把人淹沒了似的。她的臉,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唯獨鼻尖發亮她人顯得沉靜極了。

  補好後還他,桓行簡沒有接,淡淡笑:“你留著吧。”

  嘉柔疑惑地盯著他,看看手裏,又看看他:“我留著?可我穿不著啊。”

  “柔兒,薑維又來犯隴右,我不日就得動身親征,所以,”他還隻是笑,“你留著吧。”

  見他說的尋常,可嘉柔嘴裏立刻變得艱澀起來,她抱著他的衣裳,愣愣的:“你要走了?可,可大奴的滿月酒……他這麽小,你……”她說的磕磕巴巴,為自己不自覺就有了的小婦人心態而羞愧,軍國大事,不是她能置喙的。

  沙場上,刀槍無眼,桓行簡又喜歡冷不丁地弄險,嘉柔心神完全亂了,手足無措地垂了腦袋。

  “我之所以跟你說,是讓你有個心理準備。畢竟,我這一去,我自己也說不好什麽時候能回來,但是你放心,我會盡力爭取早歸的。”桓行簡握住了她的手,細膩揉捏著,嘉柔猛地一抽,聲調都變了,“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我不想聽……”

  嘉柔心惶惶的,她說不上來,她沒工夫去恨他厭惡他了。他又要走了,往那局勢不明的戰場上去。怎麽這樣呢?他身為大將軍,怎麽老得他親自掛帥呢?

  “柔兒,相信我,我不會有事的。我這次去,隻是事關重大必須我坐鎮才行,可衝鋒陷陣自然輪不到我,你跟大奴都在這兒,我一定會平安回來的。”桓行簡反複勸慰她,嘉柔抬了眼,眸中清淚隱隱,“我不想你走,我害怕。”

  她終於毫無保留地表現出了自己的軟弱,還有無助,嘉柔不想硬撐著自己,突然就沒了力氣,身子一仰,隻想跌下去。

  桓行簡把她一擁,嘉柔再忍不住,像個小孩子一樣鬧了起來:“你別去,你要是有個好歹,大奴就沒爹爹了,他太可憐了。”她嗚嗚咽咽的,“你說過的,要教大奴讀書寫字,教他騎射,你還會彈古琴這個也要教他,他不能沒有你的,你知道嗎?他現在都不認識你,還不知道爹爹是誰,我好害怕……”嘉柔身子一挺,兩條手臂緊緊箍在他頸子上,眼淚決堤,“大將軍,求你別去,你答應我好不好?”

  她整個人幾乎粘在他身上,不願鬆手,桓行簡隻好不住撫著她脊背,熱的肌膚,隔著薄薄的衣衫傳遞上來溫度,這是他熟悉的,也是她熟悉的。

  “我又不是不回來了,柔兒?”桓行簡試圖拿掉她的手,嘉柔執拗地抗拒著他,他很無奈,隻能任由嘉柔把腦袋伏在自己肩頭抽泣。

  “大將軍不懂,你自幼父母雙全太傅和老夫人都十分愛護你,你還有那麽多兄弟姊妹。你什麽都有,你不懂沒有的缺憾,我隻想大奴什麽都有,我不瞞你了,其實,我不打算走了。我一看到他,想著我要是走了,他就沒有母親了,他連母親長什麽樣子都不記得,他做錯什麽了,要承受這些呢……我怎麽樣不重要,我總歸就這樣了,可他不能,他要好好的,”嘉柔哭得雙眼通紅,後掣開身子,哀求地望著他,“大將軍,我對你坦白了,我心裏所想都跟你說了,你別去好嗎?陳泰將軍呢?還有我姨丈,”她眼睛忽的一亮,胡亂抹了兩下眼淚,“對,還有鄧艾將軍,我姨丈說鄧艾將軍這個人雖然出身低微,但他其實有大將之才,這些人,你不能用嗎?”

  她這張臉,說不出的淒涼,人哀哀的,晶瑩的淚水鼓漲著眼眶子,一眨眼,就滾滾而落。桓行簡把她腦袋一攬,兩人額頭相抵,他闔了眼,不斷摩挲著:

  “柔兒,我很高興你心甘情願留下來,但我這次必須去,正是為了大奴的未來。你別哭,也別害怕,我答應你了回來就一定會回來,相信我。”

  “我知道,我這麽要求你是不對的,你是大將軍,有些事你必須得去做。可我不想聽這些大道理了,我心裏難受,我什麽大道理都不想知道,我什麽都不想知道……”她哭嗆了,桓行簡拍著她後背,去吻她臉上的淚水,去親他熟悉的眉眼。

  兩人呼吸交錯,桓行簡低首含住了她柔軟滾燙的唇瓣,將傷心咽下去,嘉柔被他托著頸子,於混亂中回應。唇舌糾纏間,他是暖的,自己好像渾身都冷到了極處,她一直打顫,可被他舌尖相抵時就如被灼傷了一般,肌膚貼著肌膚,這才是真的,身邊的人呼吸和心跳都那麽蓬勃地在耳畔轟轟烈烈地響了起來。

  “柔兒,你不需要知道,你什麽都不必知道。”桓行簡的手從她戰栗的膝頭拂過,像遊魚,往上溯,先民的歌謠裏唱溯回從之,也唱死生契闊。他呼吸深促,忽又恨透薑修,這樣的念頭下他力道很重,卷挾的不知是愛是恨了。

  白天的公府,是屬於權力的。在這樣黑黝黝的夜裏,無論是古是今,屬於男人和女人。

  嘉柔滿麵緋紅,她失神地承受著不忘注視他明亮的眸子:“你真的愛大奴嗎……”她的聲音很破碎,像起伏的小舟,“如果你,你有了很多孩子,你還會這麽愛他嗎?”

  “愛,”桓行簡眉頭上的汗水搖搖欲墜,他按著嘉柔的肩頭,有些發狠,“不管我有多少孩子,我最愛他,因為是你生育的。”

  他猛地一沉,將嘉柔的雙手放上去,不住親吻她的臉頰,那上頭是濕潤潤的淚水和汗水,他手摸到狼牙,光滑的,平整的,像彎彎月牙擱淺在頸窩裏。

  胸口貼上來時,嘉柔察覺到那傷疤的形狀,火熱無比,她記得他傷疤重疊,在那一處反複受傷。這世上,有多少時刻,人就是在反複受傷呢?

  月亮徹底沉下去了,西天又變得黝黑一片。

  桓行簡在天蒙蒙亮時起身,嘉柔仍在沉睡,他看她片刻,穿好衣裳下榻,輕手輕腳走到書案旁,尋出她以往練的字,一卷,置在袖間出來了。

  一出門,外頭帶著草木清香的空氣撲麵而來,昨夜一場癲狂,真像大夢一場,桓行簡佇立片刻,深吸幾口氣,疾步朝值房去了。

  這個時辰,屬官們還沒到,但打掃庭院的仆人已各自忙碌。桓行簡吩咐人抓緊把衛會找來,一麵洗漱,一麵相候。等衛會到了,把嘉柔的字擺在案上:

  “你能學得像嗎?”

  衛會臉上還殘留一二睡容,梳洗的匆忙,他俯身拈起看看,自負道:

  “能,屬下可以寫得一模一樣。”

  “好,我說,你來寫。”桓行簡命他坐下,自己則邊踱步,邊沉吟著啟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