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作者:宋昭      更新:2022-09-19 11:00      字數:5568
  第40章

    陳碩回去拿東西, 孟黎站在瀝青路麵百無聊賴地等他。

    山裏空氣清新,霧氣還沒散盡,空氣裏的水蒸氣比較多, 很潮濕,孟黎感覺手臂黏黏膩膩的,有些不舒服。

    她摸了幾下濕潤的手臂,左右瞧了瞧,四周都是密不透風的樹, 周遭靜悄悄的,沒有人走過的痕跡。

    孟黎等了有一會功夫,看陳碩還沒來, 她蹲在原地, 隨便撿起一根枯枝在地上寫寫畫畫。

    寫到一半, 背後傳出細碎的腳步聲,孟黎以為是陳碩, 丟下枯枝,下意識抱怨:“怎麽這麽久?”

    背後腳步一頓,遲遲沒人應聲。

    孟黎疑惑回頭,卻見劉奇背著雙肩黑包, 拄著登山杖,裝備齊全地走近。

    登上鞋鞋麵沾滿黑泥, 褲腿、手臂也打濕大半, 額前碎發也被打濕緊貼在頭皮, 樣子很狼狽,可在這偌大森林裏, 他突然變了個人似的。

    整個人顯得暴躁、陰鷙, 眉目間全是暴怒, 在聽到孟黎呼喊後的幾分鍾內,男人表情變化極快,眨眼的功夫便恢複成了在客棧時的大氣、熱情。

    他望著孟黎,嘴角勾起一絲弧度,笑著開口:“靚女,怎麽是你,你怎麽在這?”

    不等孟黎回應,劉奇自己暴露此行目的:“聽說名揚山風景不錯,我過來徒步,沒想到走錯路,在林子裏鑽了一上午才找到路。”

    “剛還在裏麵摔了一跤,身上髒兮兮的,靚女一個人?要不要一起走?我打算下山吃個飯回客棧睡覺,你有什麽計劃?”

    孟黎發自內心的討厭劉奇,毫無緣由的討厭。

    之前她隻是本能討厭,直到現在,她忽然找到她討厭劉奇的原因了。

    假。

    他很假。

    全身上下都像包裹著一層厚厚的保護層,真實的他被裹在保護層裏,裸/露在外的是一個被精心打造過的假人。

    不管是笑的弧度還是什麽,都是精心設計過的,都是練習過無數次的。

    孟黎練舞這麽多年,很多動作她耳熟於心,已經成了肌肉記憶,幾乎不用刻意去記,隻要音樂響起,她就能很快做出反應。

    而劉奇的麵部表情跟她練舞一個道理,隻要他跟人對話,他做出的某個表情一定是經過精心設計、練習過的。

    孟黎看著眼前堪比京劇變臉的劉奇,內心不由冒出一股滲人的驚恐,她緩緩站起身,指尖貼在褲腿縫,抬眼盯向劉奇的方向,在他的無聲等候下,孟黎麵不改色拒絕:“不用了,陳碩馬上過來,我跟他一起走。”

    劉奇沉思兩秒,衝孟黎和善笑笑,嗓音低沉、暗啞道:“那行,我先走了。”

    孟黎單手抱住胳臂,淡淡點了下頭:“嗯。”

    劉奇往另一個方向離開,他走得很慢,拄著登山杖時不時走走停停,偶爾還往山上那片原始森林掃兩眼,眼裏流露出的狠意讓孟黎忍不住心悸。

    孟黎一直站在原地不動,等劉奇消失在路口,徹底看不見了,孟黎緊繃的身子忽然鬆懈。

    她雙腳發麻,不受控製地蹲下身,手貼著膝蓋,透過眼前的雨霧,目光呆滯地看向遠處。

    陳碩回來已經過了半小時,孟黎腿都蹲麻了,人就坐在半幹不幹的瀝青路麵坐著發呆。

    再次聽到腳步聲,孟黎連回頭看的力氣都沒有。

    一直等陳碩走近,孟黎餘光掃到熟悉的鞋麵才緩緩回頭。

    迎麵撞進陳碩關切、深邃的桃花眼,孟黎遲鈍地眨了下眼皮,出聲問他:“你怎麽去這麽久?”

    陳碩手裏多了一個黑口袋,裏麵鼓鼓當當,裝了不少東西,看起來很有分量。

    他提著手提袋,跟孟黎解釋:“接了個電話,處理了一點小事,給耽誤了。”

    說著,陳碩瞥見孟黎坐在半濕的地麵,忍不住皺眉:“怎麽坐地上?”

    孟黎伸出手,招呼陳碩:“等太久,腿麻了,你拉我一下。”

    陳碩深深望她一眼,看她情緒有些不對勁,陳碩單手握住孟黎手腕將人從地上拉起來。

    起身的瞬間,孟黎整個人往陳碩那邊偏了點,兩人靠得很近,近到孟黎可以聞到陳碩身上熟悉的氣息。

    貼在手腕的手滾燙、結實,握住她緊緊不放,孟黎甚至能感受到那隻手的紋路、幹燥。

    等孟黎站穩,陳碩才緩緩鬆開她的手腕,即便鬆開,他手指上也還殘留著她的溫度,皮膚的細膩、柔軟觸及靈魂。

    陳碩闔了闔眼皮,滑動喉結準備跟孟黎說話,話剛到嘴邊,孟黎先開口問他:“你這裏裝了什麽?”

    陳碩順著孟黎的視線落到他左手提的手提袋,當著她的麵,陳碩擱下袋子,蹲下身拉開拉鏈,敞開口袋將裏麵的東西展示給孟黎看。

    東西雜七雜八,孟黎看得眼花繚亂。

    她跟著蹲在陳碩身邊,勾著腰,指尖落在口袋,慢慢清點口袋裏的東西。

    滅火器、警示牌、鐵絲、手錘、雨衣、礦泉水、盒飯……還有紙錢?

    孟黎盯住口袋最深處的那摞紙錢,忍不住問:“……你拿這個幹嘛?”

    陳碩瞥了一眼,淡淡說:“有用。”

    孟黎哦了聲,客氣評價:“東西備得還挺齊全。”

    陳碩拉好口袋拉鏈,重新提在手裏,站起身解釋:“這季節天幹物燥,容易發生火災,稍不注意就容易出事。”

    “我帶你認認路,順便看看基礎設施需不需要維修。”

    孟黎點點頭,表示知道。

    兩人往人遊客多的方向走,劉奇走的那條路是布滿青苔的小路,幾乎沒幾個人往那邊走。

    走了一段路,陳碩停下腳步,拉開口袋拉鏈,從裏取出一塊警示牌,拿上手錘、鉗子、鐵絲,找到一棵顯眼的樹,在上麵掛上警示牌。

    孟黎站在口袋旁,仰起腦袋,抱著胳臂。神色平靜地看陳碩釘警示牌。

    確認好位置,陳碩將警示牌拿手裏,捏著錘子、鐵絲將警示牌纏在一棵老樹。

    掛好牌,陳碩細微調整幾下位置,將剩的鐵絲、錘子重新裝回口袋。

    陳碩裝東西的間隙,孟黎往那警示牌看了眼——

    【護林防火,責任你我。】

    撕拉一聲,拉鏈拉好,陳碩提著口袋繼續往前走。

    走到道路盡頭,陳碩又去檢查滅火器有沒有潮濕、用光,碰到損壞的,陳碩又將新的滅火器添了上去。

    孟黎一路跟著他走走停停,他掛警示牌、檢查滅火器、撿地上遊客扔的垃圾,孟黎則安安靜靜跟在陳碩身後走。

    走到叢林深處,孟黎忽然瞥見一個老舊的、褪色的、被雨水腐蝕過的木牌,上麵歪歪斜斜寫了幾個字。

    【保護野生動物,人人有責。】

    孟黎腦子裏忽然冒出劉奇瘦高的身影,她張了張嘴,偏頭一言不發盯著旁側忙著撿垃圾的陳碩,遲疑開口:“陳碩。”

    陳碩撿起遊客還沒喝完的礦泉水瓶丟進口袋,抬頭看孟黎:“嗯?”

    孟黎不知道怎麽說,一切全是她的直覺,沒有任何根據支撐,碰上陳碩疑惑的眼,孟黎抿了抿嘴唇,隨口問:“你覺不覺得劉奇不對勁?”

    陳碩手上動作一頓,他看看孟黎,眸色深沉地溢出一聲疑惑:“怎麽說?”

    孟黎聳聳肩,有些不知道怎麽說:“直覺,我就是覺得他這人挺假。他的每個表情、每個動作都很刻意,假得刻意。”

    “反正我覺得他不是個好人。”

    說完孟黎補充:“我剛剛碰到他了。”

    陳碩直起身,深黑的眼目不轉睛鎖住孟黎的臉,“在哪兒看到的?”

    “就在你回去拿東西的那兒。他背著黑包,渾身濕透,手裏拄著拐杖從山上走下來,整個人看著很陰鬱。”

    “他的鞋麵有泥,我說的不是山下這種黃泥,而是山上的黑泥。他或許去了那片原始森林?”

    孟黎將自己看到的一字一句複述給陳碩,陳碩的表情很平靜,平靜到看不出起伏。

    幾分鍾後,陳碩平靜開口:“除了那片林子,附近的林子也有那種黑泥。光憑這一點,沒法判斷他上沒上去,就算上去了,也不能說明什麽。這兩年上去作死的遊客一大堆,有遇難的也有安然下山的。”

    “孟黎,我知道你什麽意思,可是判斷一個答案之前先要有依據。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抓到那群盜獵者,可也不會沒有緣由的誣陷誰。”

    孟黎聞言聳聳肩,沒什麽情緒說:“也有可能是我看錯了,你隨便聽聽。”

    陳碩嗯了聲,喊孟黎:“你過來,我教你怎麽在森林裏辨別方向。”

    孟黎靜靜看他一眼,乖順地走到陳碩身邊。

    他抬手指著麵前的一個樹樁,跟孟黎說:“辨北的方向挺多,我給你講幾個最常用的方法。你看這樹,樹輪稀疏的一方為南,緊密的一方為北;樹皮粗糙麵為北,光滑麵為南。”

    “森林裏螞蟻洞比較多,螞蟻洞口多為南方。還有,森林裏草木茂密那方為南,北麵易生青苔。”

    “……”

    “下雨起大霧先不要動,找一個避雨的地方先等雨停。等雨下得差不多了再出來。碰到打雷閃電,不要站在樹下躲雨。”

    “分不清方向,先辨北,別隨處亂鑽。遇到緊急情況,冷靜為上,盡可能想法子應對。”

    “遇到有攻擊性的動物,不要悶頭跑,要講策略,比如狼,跟它麵對麵接觸,先用眼神穩住它,再慢慢後退,後退過程盡可能找到石頭、木棍什麽的拿手裏防身——”

    陳碩講了很多很多,孟黎嚐試性地記住他交代的所有注意事項。

    說到最後,陳碩口幹舌燥,孟黎看他不停咽口水,她俯身拉開陳碩的手提袋,從裏取出一瓶礦泉水遞給陳碩。

    陳碩順手接過礦泉水,擰開瓶蓋,仰頭咕嚕咕嚕灌了好幾口。

    灌完,陳碩擰緊瓶蓋,偏過臉,滿臉關切問孟黎:“記住了嗎?”

    孟黎拿過陳碩喝過的礦泉水,擰開瓶蓋,含著瓶口慢慢喝了兩口水,喝完,她不慌不忙擦了擦嘴角的水漬,在陳碩的注視下緩緩點頭:“記住大半,有些細節沒聽懂。”

    陳碩滾了滾喉結,提醒她:“這水我喝過,口袋裏不是還有一瓶?”

    孟黎擰緊瓶蓋,捏著礦泉水瓶身,懶懶點頭:“我知道啊。”

    “方便,我懶得再拿。”

    陳碩看她一眼沒再糾結礦泉水的事,繼續跟她講森林迷路的注意事項,“我剛剛給你講的還有哪些沒聽明白?”

    孟黎平靜地看著陳碩,扯動唇角說:“我分不清東西南北。”

    陳碩擰眉,以為她沒聽懂,“我剛不是跟你講了怎麽辨別北?你沒聽明白?”

    孟黎抿嘴搖頭,再次解釋:“不是,我方向感很差,就算知道哪是北,哪是南,隻要換地點,我依舊不知道怎麽走。”

    陳碩有些不知所措,似乎沒料到孟黎分不清東西南北的事。

    他沉默片刻,重新跟孟黎講:“我給你說個簡單的方法。”

    “下次你要是分不清東西南北,你就根據這個方法辨別——”

    陳碩用了自己的獨特方法跟孟黎講怎麽辨北,他的方法不適用所有人,隻適合孟黎這種路癡,連東西南北都不知道怎麽區別的人。

    前麵說了一大堆,孟黎沒學會幾個,陳碩後麵說的那個方法,孟黎倒是學到了精髓。

    陳碩怕她不會,特意帶她實踐了一番。

    他找了個好幾個點,孟黎都能準確辨別哪邊是北。

    教完孟黎,陳碩將剩下幾個警示牌掛好,帶孟黎去了一個地方。

    位置有些偏,在名揚山深處的一個山坡上,剛開始還有路,到後麵隻剩茅草堆。

    那條不足半米寬的小路被密密麻麻的草叢遮擋得嚴嚴實實,陳碩拿著鐮刀將草割的幹幹淨淨。

    割了快一個小時,孟黎等得耐心耗盡,在背後問了他好幾次什麽時候才能砍完,什麽時候能走,能不能回去。

    陳碩總說快了,孟黎聽到最後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她翻翻白眼,盯著陳碩寬闊的背影吐槽:“你又騙我。”

    陳碩抹了把汗水,抬頭指著前麵的土堆問孟黎:“真快了,看到前麵那個土堆了?”

    孟黎順著陳碩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隻見山坡中間憑空多出一個小土堆,小土堆上還插著幾個小燈籠。

    掃視一遍,孟黎有些無語:“看到了,去那兒幹嘛?就一小土堆,有什麽好看的。”

    陳碩沒吭聲,繼續埋頭砍剩下的草。

    草砍完,陳碩提著手提包慢慢走向孟黎眼裏平平無奇的小土堆。

    孟黎看他過去,跟著走了過去。

    路不好走,地上全是碎石頭、被砍下的草,孟黎走得極慢。

    等她好不容易走到小土堆旁,陳碩已經翻出手提袋裏的紙錢,將它們一點點揉碎,從兜裏掏出打火機,找了個風小、沒什麽枯枝枯葉的地方點火。

    孟黎看陳碩在山上使用打火機,猛地瞪大眼,滿臉驚訝地看著陳碩:“不是說山上……不能隨便用打火機嗎?”

    陳碩頭也不回地嗯了聲,“偶爾用可以,但是得注意防火。很多火災都是因為疏忽引起的,比如一個沒熄滅的煙頭,又或者其他小疏忽。”

    “山裏沒有絕對禁止火,隻是需要大家謹慎使用打火機等易燃物品。”

    打火機點了四五下才點燃紙錢,紙錢由一簇火苗慢慢燒大,將那摞紙錢全都燒盡。

    火苗越來越大,陳碩起身將周圍的草全都割掉,又將火苗周圍的火源隔絕。

    草割得差不多了,土堆前的石碑忽然露出本能的麵貌。

    孟黎看著上麵的字,忽然意識到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土堆,而是一座墳。

    墓碑上寫著幾個大字——

    【先父周衛山之墓】

    陳碩點了三炷香,朝墓主人拜了三拜,將香插在墓前,跟孟黎解釋:“這是周叔父親,也是名揚山上一任的護林員。”

    “生前一直守護著背後這片原始森林,他在世六十五年,在這座山裏守了五十年。周叔之所以對這片林子感情這麽深,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來源他父親。”

    “我隻在小時候見過一眼,他那時候長得很凶,渾身瘦巴巴的,看起來像個很普通的小老頭。”

    “可是誰知道,他進山裏一待就是幾十年,仿佛為這片林子而生。這片林子裏曾經發生過火災,火勢挺嚴重,周衛山在林子裏足足搶救了兩天。後來火滅了,他人也沒了。”

    “從你腳下的這片土地開始,往這條線看下去,這片新長出來的林全是後來周叔一棵一棵種的。”

    “周爺去世前囑咐周叔一定要把這片燒了的林子重新種滿樹,周叔養了整二十年這片林子才恢複到之前的樣子。”

    孟黎有些震驚,她不太敢去想象一個人在山裏種二十年樹是個什麽概念,她沉默片刻,問出心裏的疑惑:“有工資嗎……”

    陳碩回頭看看孟黎,說:“之前一個月一千二,現在三千五。”

    孟黎瞪大眼,有些不相信:“怎麽會這麽低?這麽低還這麽拚命幹嘛,不是——”

    陳碩回頭看看她,神色認真說:“孟黎,很多事是無法用錢衡量的。你覺得不值的東西,對別人來說,也許是需要用一生去守護的。”

    孟黎找不到話反駁,隻能默默點頭。

    沉默良久,孟黎偏臉問陳碩:“你呢,你的宿命又是什麽?”

    陳碩疑惑抬眼,“我?”

    孟黎點點頭,看著人,緩緩問:“修車,開客棧,巡山,保護野生動物,抓捕偷獵人……你好像做的事還挺多,這裏麵有什麽事是你非做不可的?”

    陳碩思考了好半天,他站在山坡,背後是濃密、蔥鬱的青山,身前是五六顏色的、連綿起伏的稻田、苞穀地。

    半晌,陳碩掀了掀眼皮,一字一句回:“抓到盜獵者,建設整個西川。”

    此刻的陳碩堅定、自信,渾身充滿了信念感,像一棵飽經風雨卻安然不動的白楊樹。

    沉默、低調卻不軟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