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作者:堇色蟬      更新:2022-09-16 09:02      字數:10831
  第46章

    沒有月明的黑夜陰森沉悶,積壓在天頂的烏雲仿佛隨時都會傾瀉下一場大雨, 洗刷掉天地之間的汙濁。

    狹窄的小巷裏躺著橫七豎八的屍體,飛濺的血液落在牆上,地上一灘一灘的血跡散發著鐵鏽般的腥氣, 即使隔著一段距離, 看到這樣的景象,玉黎清還是隱隱作嘔。

    跑到她麵前的少年一臉驚懼, 衣袖上染了大片的血跡,本是青山流水的絲綢衣裳, 被暗沉的血色暈染, 在夜色的昏暗中, 像被按上了血腥的鬼手印,猙獰著糾纏, 死不瞑目一般。

    少年眼睛下有幾滴血點, 綴在他白皙的肌膚上,像是雪地中含苞待放的紅梅, 有種詭異的美感。

    他用力的抱著她,連呼吸聲都在發顫。

    玉黎清努力按下心中恐懼和惡心, 鎮定地問他:“你不是說有急事去辦嗎, 怎麽會在這裏?”

    “我並沒有急事, 當時在織坊裏便察覺有人在監視我,我不想因此牽連到你,所以才先行離開。”少年誠實的回答著, 聲音中帶著隱隱的抽泣聲。

    他背對著鮮血淋淋的屍體, 一眼都不敢多看, 怕道:“這些人跟了我一路,我為了甩掉他們才躲到這偏僻的地方,沒想到他們突然跳出來,說奉命要殺我,如果不是方毅來得及時,我可能就沒命了。”

    玉黎清這才明白他當時為什麽走的那麽匆忙。

    一隻手臂環住他的腰,另一隻手輕輕撫他頭發,安慰說,“別怕,現在已經安全了。”

    夜色深沉,黑雲壓頂,四周寂靜無聲。

    玉黎清看向站在屍體中的方毅,他手上握著染了血的長劍,看得再仔細一些便能發現那些屍身上的或長或短的致命傷,皆與那把長劍的刃口相契合。

    先前隻知道方毅是江昭元臨時買來的隨從,平日裏人也老實憨厚,安分守己,沒想到竟有這樣的身手。

    她一路連走帶跑追過來,不過片刻的功夫沒見到他的身影,他便能收拾下這麽多人。

    為了確認,玉黎清問他:“這些人都是你殺的?”

    方毅站在原地,緊緊的握著劍柄,垂下頭顱道:“為了保護公子,我別無選擇。”

    這件事算是他的失職,若是他盡職盡責地跟在公子身邊,何須公子親自動手,隻是方毅雖有武藝傍身,卻也沒底氣能像公子一般下手幹淨利落。

    哪怕這會兒被迫攬下了殺人的罪責,他也無怨無悔。

    玉黎清沉默著,不知該如何應對眼下的情況,她長這麽大都沒見過這樣血腥的場麵呢,不自覺與前世此前所見的鮮血淋漓的場麵重疊了起來。

    盡管她明明白白的聽見看見是方毅殺了這些人,但心裏還是有一絲懷疑……

    少年抱著她,像是在尋求保護,在她耳邊帶著哭腔低語道:“清清你別怪他,這些人都是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收了銀子來刺殺我,方毅也是不得已才將他們滅口。”

    “我沒有怪他,我隻是……有點……”玉黎清有些語無倫次。

    許是見到這麽多屍體,心中害怕,又或許是想起了前世文質彬彬的江丞相拔劍殺人的血腥場麵,如驚弓之鳥,心中無法平靜。

    她怕的是這些了無生氣的死人,還是怕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江昭元……

    或許更怕的,是眼下抱著她的少年,會長成那個謀朝篡位,殘害無辜的閻羅。

    盡管她努力想要忘記,但現實總是一次又一次的提醒她,那痛心疾首的死亡並不是一場夢。

    回過神來,看向少年,關心道:“你還好嗎,有沒有被他們傷到?”

    江昭元搖搖頭,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純淨的眼神中翻出了些許擔憂。

    不該給清清看到這樣的場麵,盡管他習慣了用謊言來掩飾自己無法讓她接受的惡劣,但這回顯然沒能讓她輕信。

    他有點擔心。

    好不容易才與她心意相通,怎麽能因為這點小事破壞他們之間的信任。

    少年輕輕抽泣著,潤了水色的眼眸亮閃閃的,在心上人麵前抬起眸子,可憐道:“清清,我們回家好不好,我不想在這裏待著。”

    像是怕極了,雙手一直抱著她不肯鬆開,白嫩的小臉一顫一顫的,下唇也被咬的愈發紅豔。

    看著他怕得快要哭了似的,玉黎清隻能暫時放下了心中的疑惑,伸手去拉著他的手,“那我們先走吧。”

    走了兩步,才想起了問他:“你剛才說他們是被人收買來刺殺你的,那你可知收買他們的人是誰?”

    少年跟在她身後,不自然的瑟縮著身子,答話:“他們說是盧慶。”

    前幾天盧家人來她家裏屈辱的道歉,當時就感覺盧素素心裏並不服氣,盧慶雖然麵上看著誠懇,但也隻是為了自己的前途才不得不認錯,原來心中半分悔改之意都沒有。

    當時江昭元糊弄著答應了他放過他,許是他反應過來自己上了當,才因此懷恨在心,甚至派人來殺人滅口。

    玉黎清被父親保護的太好,這還是頭一回見識到位高權重者濫用私權是怎樣可憎的麵目。

    她警惕的看四周,前後的長巷裏見不到光,耳邊隻有呼嘯而過的風聲。

    “我們快回去吧。”說著牽著他的手就要往回走。

    少年卻停住了腳步,定在原地,小聲問:“那這些……屍體,怎麽辦?”

    玉黎清回頭看他,視線掠過他看向他身後的方毅,和那些血肉模糊的血腥慘狀,說:“如今府衙不可信,隻能報給城中的官兵,讓其代為處理。”

    少年順勢道:“蕭將軍家的公子與我還算交好,就讓方毅去請他來處理此事吧。”

    “嗯。”玉黎清點了點頭。

    留下方毅獨自在此處料理,二人走到巷口,轉進了另一條路。

    走了沒多久就聽到身後小跑著追來一人,喊著:“小姐?小姐?”

    聽到熟悉的聲音,玉黎清停下腳步回頭尋找,回她:“我在這兒呢。”

    小丫鬟的身影從黑暗中小跑過來,氣喘籲籲道:“小姐你走的太快了,怎麽跑到這邊來了,這裏連盞燈籠都沒有,烏漆抹黑的連路都看不清。”

    若若急促的喘息著,緩過勁兒來才發覺江公子有些不太一樣,四周光線昏暗,她卻隱約看到江公子的衣服上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深色痕跡,仔細嗅嗅,空氣裏還飄著血腥味——

    “那是……”若若反應過來,呆呆的指向江昭元的衣袖,驚訝的長大了嘴。

    她可從沒見過那麽多血。

    玉黎清趕忙把江昭元拉到身後,擋住他的身子,小聲嗬止若若:“快住口,你想把人引過來嗎。”

    若若乖乖捂住嘴,緊張問:“這是怎麽回事?江公子受傷了?”

    “盧慶收買了殺手來害他,昨日看他道歉的時候那樣卑躬屈膝,我還以為他是真的心有悔改,沒想到他竟要一條路走黑。”

    玉黎清原原本本的把事情告訴了她,一邊說著,側過身去替江昭元把外衣脫了下來,又掏出手帕,給他把臉上的血點擦掉,因為看不太清楚,隻盡力擦掉了幾個最明顯的。

    剛才太緊張了,都沒想著要遮掩一下。若是這麽直接帶他走出去,被人見了隻怕比若若的反應還要大。

    少年身上染了太多血,外衣上最多,裏頭的衣衫也被濺上了血點,隻是還在外頭,不能真把人剝幹淨了。

    玉黎清將脫下來的外衣和染了血跡的帕子一起扔給若若,同她說:“你先回去一步,把這衣裳燒了,小心些,記得從側門進,千萬別給旁人看見了。”

    若若把那沾滿血腥氣的衣裳疊了又疊,勉強看不見血色後,趕忙點頭,“欸,我現在就去。”

    隨即小跑著離開。

    看著若若離去的背影,玉黎清才稍微放下心來,這樣應該沒什麽大礙了。

    屍體那邊有方毅去找人處理,至於盧慶,原本他犯下那些罪過一定會被罷官入獄,但還不至於沒了性命。

    今日又添這麽一項罪名,數罪並罰,怕是沒有活路了。

    玉黎清愣在原地,心情久久無法平靜。

    她溫馨而平淡的生活被攪亂了,不知過了今夜,一切還能不能回到正軌。

    “清清……我冷。”

    少年的聲音微微顫抖著,玉黎清回過神來,轉頭看他原本薄紅的嘴唇因為陰冷變成了櫻桃粉,眼角染上了一層殷靄,秋夜的風從巷子裏穿過,撩起他的發絲,吹過脖頸,將他本就雪白的肌膚吹得更顯冰冷。

    壓抑的烏雲低低凝在空中,醞釀許久,從天空飄落細長的雨絲,一滴一滴的落在了他墨色的頭發上。

    下雨了。

    細小的的雨絲落在手背上,涼颼颼的,玉黎清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再看向穿著單薄的少年,沒有過多猶豫,脫下了自己的外衣。

    粉白色的外衣穿在她身上很寬鬆,披在少年身上卻略顯小,袖長衣長倒還合適,隻是少年的肩背比她寬厚許多,肩膀與袖子的接口處被撐得緊繃繃的。

    玉黎清為他整理了一下,借著外衣遮住了他衣服上的少許血跡,同他說:“先穿著吧,好在是晚上,應該不會有人太注意。”

    “可是,清清會冷的。”少年說著,心疼的看著她。

    “我不冷,不信你摸摸。”玉黎清按住了他的手,微笑道,“我身上可暖和了。”

    少年回手握住了她的手,感受到她掌心的溫度後才沒再堅持。

    比起他遲鈍而冰冷的身體,清清的身子就像個燃燒的小太陽,一直暖烘烘的,每當他抱著她的時候,都感覺自己的身子仿佛被和暖的陽光照著,溫暖而放鬆。

    隻是這個時候,他卻沒能放鬆下來。

    原本沒覺得自己動手殺人是什麽了不得的事,先前這樣見不得人的事都是交給下屬去做,自己手上是幹淨的,自然理直氣壯。

    可這回卻被清清撞見了。

    她一定嚇壞了。

    見到那樣的場麵,分明她自己都在害怕,卻還是優先照顧他的情緒,還把衣裳換給他穿……

    他喜歡被清清看重的感覺,可現在,他心裏卻在擔憂,若是她知道下手的人是他,一定會害怕他的。

    江昭元從來都不懷疑自己的能力,隻要他願意,總可以找到借口來隱瞞自己不想讓她知道的事,可是……他心裏卻並不舒服。

    原本堅如寒冰的心髒,早將某處融化,藏了一個人進去,再不是一塊銅牆鐵壁。

    活了十幾年,早已習慣了自己的處事生存之道,隻在此時,在她身邊,感受著她手心的溫度——為自己的隱瞞,生出了一絲愧疚感。

    那細微的感覺像一隻小蟲子啃咬著他的心髒,他緊咬牙關,忙把這陌生的感覺壓了下去。

    ……

    為保安全,玉黎清帶著江昭元走著點了燈籠的大道回來,特意貼的近一些遮掩而人緊握在一起的手。

    好在今夜落了雨,原本喧鬧的夜市上沒幾個人,匆匆路過的行人隻顧著躲雨,沒幾個在意擦肩而過的二人。

    一路走回玉府,已然過了晚飯的時間。

    府門外被兩盞大燈籠照的通亮,玉黎清走正門回家,門裏的看門小廝瞧著自家小姐的衣裳穿在了江公子身上,稀奇的多看了兩眼。

    被人的視線盯著,少年害臊的瑟縮起身子,玉黎清發現了,轉頭盯住那小廝,凶巴巴道:“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

    “奴才知錯。”小廝識趣的低下頭。

    小姐在府裏很少訓人,訓第一遍,隻要乖乖認錯就不會有什麽大事,若是不開眼跟小姐頂嘴,那才是真惹了麻煩。

    玉黎清轉回身來,拉著江昭元往裏走。

    走到廊下,還沒進後院,便撞見了從花園裏走出來的管家。

    “小姐?”管家打量著二人,著急道,“您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晚飯之前,老爺派人去織坊找你,去了兩趟都沒找見你,這會兒都急壞了。”

    入夜之後天一直陰著,走了一路都沒察覺時間過去那麽久。

    玉黎清解釋道:“我就是在外頭逛了一圈,這就去見父親。”

    她正說著,管家的視線便落在了她身側的少年身上,先是打量了他並不合身的外衣,緊接著看到他不同於以往的冷傲,這會兒怎麽像隻可憐的小狗似的,緊緊的跟在小姐身後。

    還要再看,向上卻對上少年冷冽的眼神,頓時將管家嚇得心涼透——這不還是原先那副模樣。

    清了清嗓子,小心問:“江公子這是……怎麽了?”

    玉黎清下意識抬手擋在少年麵前,“沒怎麽,剛剛下了一點雨,他淋了雨,有點著涼,你讓人燒點熱水送到大他房中吧。”

    “是。”管家領了吩咐,從兩人麵前離開。

    走進花園裏,主路上點著石燈,青石板鋪就的路上灑下暖黃色的光芒,一段一段照亮前路。

    入秋時節,園子裏的花謝了大半,唯有菊花與桂花開得最好,剛才下的小雨將空氣淋得潮濕,卻掩蓋不住新開的桂花香氣。

    甜美的桂花香中夾雜著淡淡的菊花苦澀,如秋日一般,溫暖又陰冷。

    到了晚上,後院裏隻有守夜的丫鬟,二人一路走到後廳前都沒碰見幾個人。

    玉黎清停下步子,同江昭元道:“我先去跟父親說一聲,你回去洗澡換身衣裳吧。”

    少年沒有鬆開她的手,小聲問道:“我不能和你一起去見伯父嗎?”

    玉黎清解釋說:“我父親年紀大了,見不得這些血腥的東西,而且你剛才受了驚嚇,該洗個熱水澡,然後上床躺著。”

    聞言,少年戀戀不舍的鬆開了手,手指一根一根分開,最後隻剩小指還勾著她的小指,又問:“那你還會過來看我嗎?”

    “嗯。”玉黎清微笑著摸摸他的頭,“你乖乖回去洗澡,我一會兒讓人給你送晚飯過去。”

    少年低著頭,想讓她再摸得久一些。

    但時間耽誤不得,在玉黎清鬆開手的時候,他說了一聲:“那我等你來看我。”

    玉黎清點了點頭,隨後推著他離開了。

    見人乖乖回了院子去,玉黎清才理理衣衫,轉身走去父親院子裏。

    □□的烏雲下,少年獨自走在花園裏,兩邊是低矮的花叢,原本盛開的花朵如今隻剩一地落紅。

    走進竹林中,四周石燈少了許多,環境更顯昏暗。

    少年在林中站定,單手背在身後,眼中早無了驚懼之色,冷的如冰一般。

    嗖嗖幾聲如疾風一般,細小的竹葉上踩過幾個身影,還沒來得及捕捉,便迅速落到地上,三個身著黑衣的影衛跪在少年身側的竹影中。

    “公子,可要除掉盧慶?”

    原本沒有主人傳喚,影衛不得擅自現身,但今夜之事已然威脅到江昭元的安全,既知盧慶動了殺心,影衛便不能袖手旁觀。

    江昭元沉聲道:“他已是必死無疑,無需你們動手。”

    “公子認為,是誰指使盧慶?”影衛又問了一句。

    他們剛從方毅那邊過來,知道公子要查與盧慶有過接觸的人,便猜想到公子是想順藤摸瓜,借著盧慶找出想要謀害他的真凶。

    “是誰都不要緊。”江昭元輕哼了一聲,“等我回到梁京,新賬舊賬一起算。”

    雖然暗裏的手段也能收拾了他們,但對付那種有頭有臉的大人物,罪證越多便越能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一刀斃命太便宜他們,他要讓他們受盡折磨,毀掉他們的一切。

    心中滋生的殺意難以抑製,江昭元稍稍吐了一口氣,吩咐道:“都下去吧。”

    “是。”聲音落罷,三人如影一般消失在黑暗中。

    與此同時,另一邊,玉黎清走進了碧桐院的書房裏,自己搬了椅子坐在父親的書案麵前。

    玉天磊正低頭看著賬本,聽到人進來,鏗鏗鏘鏘的搬了個椅子坐下,抬頭問她:“你今天去哪兒了?這麽晚才回來。”

    問完,不高興道:“我聽人說江公子下午也去了織坊,該不會是又和他出去胡鬧了吧?”

    “沒有。”玉黎清擺擺手。

    聞言,玉天磊臉上的表情稍微緩和了一些,重新低下頭去對賬,“那你們去做什麽了,可用過晚飯?”

    玉黎清乖乖答:“晚飯還沒用,至於去做了什麽……父親,我跟你說實話,你可千萬別害怕。”

    “我都這把年紀了,還有什麽能嚇到我?”玉天磊看著賬本,手上忙活著,沒把她的話往心裏去。

    玉黎清小聲道:“方才,有一群殺手把江昭元堵進巷子裏,要殺他。”

    “什麽?怎麽會有這樣的事。”玉天磊猛的抬起頭來,差點要從椅子上站起來了,看著她,擔心道:“那你呢,你有沒有和他在一起,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隻是江昭元被嚇得不輕,我讓他回房去了,今天讓他早點休息。”玉黎清淡笑著,不想讓父親過於擔憂。

    玉天磊皺眉深思,“江公子雖然冷僻,卻不曾與人結仇,是誰竟然敢對他下手?”

    “說是盧慶派來的人。”

    玉黎清一說這話,玉天磊很自然的聯想到了前幾天盧家人過來道歉,江昭元一直為他家說話,定是因此遭到了盧家嫉恨。

    玉天磊無力的歎了口氣。

    當時隻想著大事化小,對方都低聲下氣的來道歉了,他也不好過於追究,沒想到盧慶竟膽大包天,敢對侯府公子動手。

    “江公子可曾受傷?”玉天磊擔心道。

    玉黎清端坐在椅子上,垂眸道:“他倒是沒受傷,就是方毅在他麵前殺了人,把他嚇著了,一直心神不定的……”

    聽她說完原委,玉天磊坐不住了,從書案後麵走出來,“我去看看他。”

    “父親別去。”玉黎清起身攔他。

    玉天磊疑惑的看向女兒,“為何?”

    “江公子身上沾了點血,我讓人給他燒了水,這會兒他應該在沐浴淨身呢。”玉黎清勸道,“況且他本就受了驚嚇,這會兒見了人估計也說不出什麽來,還是讓他休息一夜,父親等明天再去看吧。”

    玉天磊站定思考了一下,點點頭,“你說的也有理。”

    說起來,雖然江公子平日裏裏對他客客氣氣的,但兩人之間總歸是隔著一層,女兒未嫁,江公子能稱他一聲伯父,已經算是對他的敬重了。

    兩人關係並不很親近,遭遇今夜這樣的事,江公子必然心裏脆弱,不想見人,他就是去了,也隻是給江公子添麻煩。

    玉天磊放棄了前去探望的想法,把朱陽叫了進來,吩咐他“庫房裏有一棵百年人參,你叫人取了拿去廚房煮了,端給江公子定定心神。”

    “是。”朱陽聽罷,轉身出了門去。

    玉黎清站起身來把椅子放回原位,也說:“那女兒先下去了。”

    玉天磊對她道:“我讓廚房給你們留了飯菜,這會兒應該還熱著。”

    玉黎清微笑著回應,“謝謝父親。”

    ……

    落過雨的巷子裏彌漫著潮濕的氣息,方毅將殺手們身上搜了個幹淨。

    方毅從小習武,在江湖上混過,搜過幾個之後便發現,這些殺手並不是私人培養的死侍,而是江湖上給錢就□□的殺手。

    做這行的人身上都會留一件主顧的信物,等到事情辦成銀錢拿到手中後再原物奉還,以防止主顧賴賬。

    他找到了一個殺手身上帶著一個香囊,模樣與那日賞花會上所見的,張夫人身上帶著的一模一樣。

    緊接著,方毅又從屍身中找出了拇指指甲那麽大的玉珠,一顆一顆收好,等回去洗幹淨了還要交還給公子。

    這是公子平日用慣了的東西,雖然沒給旁人瞧見過,但若讓旁人在這堆屍體裏發現這不同尋常的玉珠,查到公子身上,後果不堪設想。

    看過剛才公子異常的反應,方毅就知道了公子的心思,這些事,得瞞著玉小姐。

    輕車熟路的收拾完這一切,方毅按照公子的吩咐前去了守城的將領蕭懷仁府上。

    蕭家三代習武,蕭懷仁帶兵駐紮在揚州城中,是為一方守將。隻是他時常宿在軍中,府中之事是他的兒子蕭信在打理。

    入夜之後,蕭信剛結束一天的城外巡邏,脫了盔甲回到家中,飯還沒吃上一口,就聽下人來報。

    “公子,外頭有人求見,說是江公子的貼身侍從。”

    “江公子?”蕭信眼睛一亮,“快快請進來。”

    下人將方毅帶進府中,蕭信親自出來見他,“不知小哥上門是有什麽要事?”

    麵前的青年不過十七八的年紀,已然是揚州守軍中的都尉,肌膚麥色,身材卻不過分強健,仍帶著青年人的精瘦。

    方毅跟在江昭元身邊,自然也認識蕭信,便將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了他,隻是將動手殺人的事攬在了自己身上。

    “竟有此事?”蕭信微微皺眉,“我帶人去一趟,還請小哥帶路。”

    方毅點頭道謝,帶他前去。

    稍晚些時候,盧府裏燈火通明,一院子的花草在燈火的照耀下煥發勃勃生機,絲毫瞧不見陰雨天的沉悶。

    盧慶坐在後廳上品著美酒,靜候佳音。

    自己竟然有幸能為那麽一位大人物辦事,事成之後便再無人能撼動他的地位,想到這裏,嘴角不自覺的上揚。

    張夫人走上後廳來,見相公喝著酒,臉色熏紅,還傻傻的笑著,就氣不打一處來。

    走到他麵前嬌嗔道:“老爺,這都什麽時候了,您還笑得出來。”

    張夫人心裏慌的厲害。

    罪證現在在池家,聽說通判已經暗地裏帶人審著了,先前他帶人去玉家認罪,回來把自己的親女兒都送回了老家,還說得到了江公子的承諾,說江公子會放過他們一家。

    如今都過去一天一夜了,也沒聽池家那邊有什麽變化,江昭元根本就沒去為他們求情,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自己的女兒竟然看上這種虛有其表的騙子,張夫人想想都替女兒感到不值。

    這下盧家可是要大禍臨頭了。

    見盧慶還在喝酒,張夫人自暴自棄道:“要我說,趁著判罰還沒下來,還不如跟皇上上書請辭,至少能落得個自由身,大不了賠他們些銀子就是了。”

    盧慶不屑道:“婦人短見,我為上頭那位辦好了這件事,別說江昭元,就是他親爹過來,我也不怕。”

    “你到底是為誰辦了事?”張夫人一頭霧水,“說的那麽玄乎,真有百分百的把握,萬一辦不成,那不是得罪了更多的人。”

    自己的相公雖然糊塗,但向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原本他家就被江昭元給折騰散了,怎麽相公還不知道厲害,偏要找人去對付他。

    盧慶炫耀似的說:“怎會不成,不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公子,我派這麽多人去殺他,已經是抬舉他了。”

    聽到相公□□,張夫人習以為常一般,不但沒有絲毫害怕,反而追問:“真的能成?”

    “自然能成。”盧慶放下酒杯,拉過她的手來,笑咪咪道,“等事成了,把素素接回來了,咱們一家又能團聚了。”

    “好。”張夫人嬌羞的坐在盧慶懷裏,輕輕靠在了他胸膛上。

    夫妻之間的溫存沒能持續多久,外頭院子裏忽然響起叮叮當當的聲響,像是翻箱倒櫃,更像是抄家搶劫一般。

    盧慶喝了點酒,一時上頭,對著外頭怒道:“吵吵嚷嚷的,做什麽呢!”

    “老爺!”小廝跌跌撞撞的跑進來,慌張地喊著,“外頭來了人,說是要抓老爺!”

    “什麽?!”盧慶猛的站起來。

    坐在他腿上的張夫人也跟著站了起來,皺眉道:“怎麽會有這樣的事,老爺是府尹,就是真有錯,也要等皇上的旨意下來才能定罪,誰那麽大膽子敢來抓人?”

    小廝不知如何解釋,隻說:“蕭將軍,池通判,還有蕭小都尉,都過來了。”

    沒給盧慶太多的反應時間,蕭懷仁便帶著官兵闖了進來。

    池通判在他身後進來,最先走到盧慶麵前,說道:“府尹盧慶,意圖謀害侯府公子,貪汙整修河道款,收受賄賂買賣官位,縱容家眷侵占民田,數罪並罰,罪無可恕。現將你捉拿歸案,等候發落。”

    “怎麽會這樣?”盧慶一臉不可置信。

    “老爺,老爺!”張夫人哭著撲到盧慶身上。

    池通判又道:“張夫人,你也有一條私殺家奴的罪名,就跟府尹大人一起入獄吧。”

    “你們不能抓我,我上頭有人!”盧慶急切道,隻要殺手順利除掉江昭元,就會有人替他把這些事都擺平。

    他隻要再等一會兒……

    聞言,蕭信走到他麵前問:“勞煩府尹大人再說明白一些,您上頭的究竟是誰?”

    話到嘴邊,盧慶卻閉了口。

    見他不願說,蕭信從官兵手裏接了枷鎖,親自上手把盧慶銬了起來,“此事已經快馬加鞭報給皇上了,在判罰下來之前,就委屈您先去大牢裏待著了。”

    銬好了往旁邊一推,扔給手下,“帶走!”

    當夜,盧家夫婦下獄,盧府被封。

    府尹因罪入獄,通判暫時待行府尹之職,當夜便下了命令府衙裏的捕快前去盧慶的老家抓捕他強占民田的姐姐一家。

    借著夜色進行的抓捕並沒有鬧出大的風波來,盧府門上被貼了封條,家奴都被一同帶到大牢裏,等候明日審訊。

    亮在院子裏的燈火也被熄滅,喧囂熱鬧的府宅霎時人去樓空。

    遠在東城的玉府一如往常般安靜祥和,值夜的丫鬟提著燈籠在院子裏走,看見哪盞燈滅了便過去點上。

    用過晚飯後,玉黎清沒有回春棠軒,先去了江昭元的意柳園。

    園子裏沒有人伺候,方毅還沒回來,園子裏空蕩蕩的,柳樹下積了一層落葉,看著有些秋日蕭瑟之意。

    玉黎清讓若若等在園門邊,自己走過去敲門,“江昭元?”

    門從裏麵落了門栓,她敲了兩下也紋絲不動,屋裏的燭火將少年的影子模糊的映在門上,他一動不動,久久沒有回應她。

    玉黎清覺得有點奇怪,難道是她的聲音小了,江昭元沒有聽到?

    她稍微放大了聲音,喊了一聲,“江昭元,給我開一下門吧。”

    這回,門上的影子動了一下,緊接著裏頭傳來了水激蕩在浴桶中的聲音——他在沐浴。

    玉黎清更覺得奇怪了,若是在沐浴不方便,直接開口跟她說不就好了,為什麽要裝作沒聽見呢?

    難道是方才受了傷,不想給她看見?

    玉黎清忽然緊張起來,敲著門說:“我知道你聽到了,為什麽不理我?”

    敲門的聲音有些響,站在園門邊的若若都聽到了,轉過頭來提醒她:“小姐,您當心一些,當心把手敲疼了。”

    久久聽不到房間裏的聲音,玉黎清越發擔心,四下看看,走到窗邊,伸手向裏一推,便推開了半扇窗。

    聽到窗子開了的聲音,屋裏的少年慌張著從浴桶裏邁出來。

    水聲交疊著赤腳踩在地上的聲音讓玉黎清懷疑江昭元是要跑過來把窗子也關死,她一時著急,雙手撐著窗沿往上爬,翻過窗子,落進屋裏時踉蹌了一下才穩住身子。

    抬起頭來便看見了一身水的少年隻扯了一件單薄的外衫遮在身前,纖瘦的側腰在燭火的映照中一覽無餘。

    看到她,少年羞愧著低下頭去,“清清,你怎麽進來了……”

    “你怎麽了,不是說等我來看你嗎,我都到你門前了,你卻不理我?”玉黎清向他走過去,剛走了兩步便被他軟聲嗬止。

    “你別過來。”少年臉頰潮紅,眼底含淚,語氣中帶著低低的哀求。

    玉黎清不明所以,雖然少年身前遮了一片,但她能看得見的地方都是雪白透亮的,不像是有傷口啊。

    不是因為受傷,難道是還在害怕?

    她試探著走過去,輕聲道:“你別怕,那些事都過去了,你現在很安全,而且有我在這裏,我不會讓人傷害你的。”

    少年轉頭直視她的眼睛,長長的眼睫掛著淚珠毛如同載了雨珠的蝴蝶翅膀般一扇一扇的,玉黎清心中情不自禁地一陣悸動,喉嚨有些發幹。

    他的嘴唇微微顫抖,委屈道:“我身上好髒,怎麽都洗不幹淨……”

    “誰說你髒了!”玉黎清質疑著,餘光瞥向了浴桶邊的衣裳。

    隻有她的外衣被規規整整的掛在衣架上,剩下的衣裳像是垃圾似的被扔在地上的水漬裏,有塊血跡沾了水,暈出了一塊淡淡的血色。

    玉黎清趕忙過去將那堆衣服團起來,把地上帶著血跡的水都擦幹淨,然後開了窗戶縫,把衣裳扔出去。

    朝著園門邊的若若喊,“拿去燒掉。”

    若若聽到了聲響,跑過來撿起了衣裳,“我這就去。”隨後跑著離開了。

    收拾好這一切,玉黎清回身看向少年,試探著向他走近,“江昭元?”

    伴隨著她的靠近,少年往後退了一步,側過臉,呢喃道:“都怪我,讓你看到那些不該看的東西……因為我,死了那麽多人。”

    這麽說著,淚水從他的眼眶中滑落,沿著淚痕滑到下頜,要掉不掉的,看著格外的可憐……與勾人。

    玉黎清默默吞了下口水。

    她竟不知道,江昭元的心腸這麽軟,竟然會為幾個因為刺殺失敗而喪命的殺手感到愧疚。

    “這不是你的錯。”她說著,慢慢向他走過去,“是他們為了銀子起了殺心,而且……既然做了這個行當,就該知道有沒命的那一天。”

    “你不怪我嗎?”少年淚眼汪汪的看向她。

    “我為什麽要怪你?”

    玉黎清溫柔的笑著,有些單純的傻氣,手掌輕撫上他的臉頰,“我反而要擔心你,你看上去有些憔悴。”

    “清清,我好怕……”少年嫣紅軟潤唇微微顫抖,臉頰在他手心輕蹭,滿臉是淚斷斷續續的出聲。

    “他們來殺我,我不在乎……但是我怕你會因為我被牽連,我不想失去你……”

    “別哭了,我不會有事的。”玉黎清微笑著,拇指輕輕蹭去他的淚痕。

    “清清……”含著淚光的眼眸飽含深情,少年再也無法抑製自己的感情,伸出雙手勾上她的腰。

    就在他伸出手的瞬間,遮擋在鎖骨下的衣衫像一片薄薄的落葉悠悠落下,少年精致白嫩的身子完完整整的露在了她麵前。

    玉黎清的視線愣愣的盯著他的臉,但餘光卻不受控製的看到更多。

    白玉似的身子沾著大大小小的水珠,剛從熱氣騰騰的浴桶出來,他的身子也是溫熱的,秀氣的鎖骨上還反著淡淡的粉色。

    並非第一次看到他的身子。

    隻是這回沒了先前的從容鎮定,臉色驀地紅了,火燒一般,連呼吸稍微重了都覺得羞人。

    作者有話說:

    預告一下:老父親讓人送來的參湯,好像補的有點過頭。

    感謝在2022,07,31 00:25:20~2022,08,01 00:00:1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酸辣土豆絲 10瓶;?Aphrodite 7瓶;五月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