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作者:堇色蟬      更新:2022-09-16 09:02      字數:6009
  第35章

    走過密林中崎嶇不平的山路, 眼前豁然開朗,層層疊疊的房屋聚集在山窪中,山上田地間有人扛著鋤頭在田埂上走, 微風吹過樹林,沙沙的聲響從四麵八方圍繞過來,讓人心曠神怡。

    來到新莊子, 玉黎清格外興奮, 這可是連周家都沒有到過的地方。

    打從進了村,她就沒閑下來。

    找到村長家裏, 同村裏人說了山中有匪徒偽裝成鬼怪作祟,這會兒已經被官兵盡數剿滅了, 以後再也不用擔心出山會遇到危險。

    “原來是有人在裝神弄鬼。”須發花白的老人坐在樹下, 恍然大悟。

    正午的日頭曬得慌, 屋裏悶熱,樹蔭下陰涼又通風, 正是個好去處。

    玉黎清也學他盤腿坐在樹下, 從旁點頭道:“對啊,那處是個兩邊高中間凹的山穀地形, 剛好是個拐道,風從中吹過, 才會發出怪聲。”

    她也是被山匪架著爬上了山, 從高處看到了地形才明白那怪聲的來源。

    “我父親那一輩說, 那條路上早就有怪聲,那時還當成是“龍吟”來膜拜,直到幾年前出了幾樁傷人的事, 我們才不敢從那條路走, 一直都繞行更遠的山路。”村長感歎著舊事, 也為今日之事感到高興。

    “這下除掉山匪,我們總算能自由的進出了,大家夥也不用再提心吊膽的過日子,真是感謝小姐義舉。”

    “哪裏哪裏。”玉黎清不好意思道,“我其實沒出什麽大力氣,剛被山匪抓進去的時候都嚇壞了,能夠成功逃脫,靠的是官兵及時來救,還有那位公子的聰明才智。”

    說著指向了籬笆院外的林中,坐在樹上看書的少年。

    蔥鬱的樹木落下一片清涼的樹蔭,穿過林間的風帶著清新的綠葉的味道,吹動了少年垂在樹枝下靛藍色的衣擺,像是天空的一角,飄落了下來。

    手中的書臥成一卷,他的視線專注地落在書中,落在肩上的長發長而烏亮,比書寫詩詞文賦的筆墨還要色濃。

    能爬上樹去找清靜,倒像極了他不愛搭理人的性子。

    玉黎清遠遠的望著他,像是在欣賞一幅展在自己麵前的畫卷。少年瓷白的小臉,翩翩飄動的靛青色衣衫,甚至他手中握著的黑白交錯的書卷,都是細致又美好的畫麵。

    她就這麽看著他,腦海卻漸漸浮現少年溫柔的笑臉,他站在她麵前,用那雙沒有一絲瑕疵的眸子專注而溫柔的望著她,緩緩開口,喚她——“娘子”。

    玉黎清倒吸了一口熱氣,忙收回了視線,她這是發什麽神經,怎麽平白無故想起這種事。

    “那公子真是才貌俱佳。”

    村長的感歎讓玉黎清回過神來,“我們一路走到這裏來,可是不容易,不過能到此處,再辛苦也值得。”

    “小姐方才說,是要來收購蠶絲的?”村長主動問。

    玉黎清笑道:“對,不怕您笑話,我現在手上有個小織坊,正缺蠶絲呢。”

    村長知曉她的來意,站起身來道:“我們這兒倒是有不少養蠶的,若是小姐想去瞧瞧,老朽願意帶路。”

    玉黎清跟著站起身,拍拍裙子上的塵土,對著村長拱手行了個禮,“那就勞煩您陪我走一趟了。”

    坐在樹上的少年瞥見玉黎清離去,憤憤甩手,將書卷扔到了下頭。

    樹下候著的方毅將東西接了個正著,也不敢說什麽,隻把書鋪平收好,剛把書收起來,就見少年從樹上躍了下來,走向了密林更深處。

    方毅左右瞧瞧,若若和兩個家丁跟著小姐離開了,還有兩個家丁守在村長家的院子裏看著他們的馬車。

    趁他們不注意,方毅跟著江昭元進了密不透光的樹林中。

    外頭烈陽灼熱,樹林裏卻很清涼,越往裏走越找不到下腳的地方,方毅甚至能感到陰涼的風從衣角吹過,後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走在前頭的少年仿佛如履平地,背著手踩在雜亂的草叢中,如履平地,身姿優雅,一身藍色綢衣,比頭頂的天色更為清澈。

    直到四周再不見人影,江昭元才停步,指尖敲了敲手腕,“都出來吧。”

    霎時間,兩個蒙著麵的黑衣人從樹冠上落下,半跪在江昭元身後,恭敬道:“參見公子。”

    方毅有些驚訝,公子很少親自同影衛麵,平日裏都是由他代為傳達,怎麽今日……

    站在陰影中的少年已然換了一副麵孔,麵容嚴肅,眼中帶了幾分老謀深算的陰鷙,問道:“梁京那邊怎麽樣了?”

    影衛輕功了得,彼此之間有著密集的情報網,以飛鴿傳書交流信息,將江昭元所需要的一切都調查的明明白白。

    一人道:“侯爺那邊沒什麽動靜,倒是大公子,偶爾在侯爺麵前提起公子,說是擔心公子孤身在外,想派人過來把公子接回去……侯爺沒有答應。”

    對家中的父親兄長,江昭元絲毫沒有興趣,父親一向不把他看在眼裏,將他視作人生的汙點,就連提都不願提半句。

    讓他意外的是,兄長竟然會在父親麵前提他的名字,是想做一曲兄弟情深的戲碼,還是借著來接他回梁京的名頭,替江家除掉他這個孽種呢?

    江家,侯府,父子之情,兄弟之義,於他而言都是最下賤虛偽的東西。

    他不需要,也不相信。

    影衛低聲道:“還有一件事。”

    “說。”少年手上把玩著幾顆玉珠,握在一起後,手心裏發出咯吱咯吱的噪聲,鬆開後又變成玉石碰撞在一起的叮當聲。

    影衛沒有被噪聲所擾,恭敬答:“燕王殿下曾經私下裏派人到侯府去探訪過,問了公子的去處,還問了先前在公子身邊服侍的秋童和冬寶。”

    “燕王?”江昭元冷笑一聲,“我早先就覺得那兩個不堪用的蠢貨被人收買了,沒想到會是燕王。”

    聽到這裏,一旁立著的方毅心裏咯噔一聲。

    他剛到公子身邊時,聽他說過那兩個心腹被人毒害的事,怎麽現在聽來,像是公子早就知道什麽,才下手除掉……

    在公子身邊待了不過幾個月,知道些公子不為人知的一麵,自以為對公子了解了七八分,現在看來,他了解的也隻是公子讓他知道的,公子的本性如何,隻怕沒有人能看清。

    他靜默著不敢出聲。

    影衛主動問:“公子有何打算?”

    少年從手心撚出一顆玉珠來,以拇指食指相按,稍動內力,將碧色的玉珠彈出,直直的擊打在十丈遠的老樹上,隻隱隱聽到一聲咚的銳響,珠子深深沒進了樹幹中。

    自小習武的方毅見狀,心中大驚,僅用雙指就將玉珠打進樹幹中,如此深厚的內力,實在罕見。

    比起他的大驚小怪,兩個影衛像是早已習慣了公子解悶的習慣,並未抬頭亂瞧。

    少年隨意道:“燕王自小與我結下梁子,他愛做什麽就讓他去做,不必插手,我倒要看看他這個庸才還能幹出什麽事來。”

    若是旁人,他還能多看一眼。

    對燕王,江昭元提一句都覺得好笑。那怕是皇帝的兒子,生了這樣蠢笨的豬腦,便不配被他放在眼裏。

    “屬下領命。”影衛頭低的更深。

    江昭元主動問起:“之前讓你們在揚州城裏查的事,可辦好了?”

    “都查清楚了。”這回換了另一人說話,同是調查情報,不同地點,不同的目標都要派人盯著,所有消息匯總到一起,才能送到公子這裏來。

    “玉老爺同自己的兄長約定,等玉小姐出嫁後,讓侄子玉晟為他養老送終,相應的,他會將自己名下所有的產業都交給玉晟繼承。”

    “玉晟為人如何?”

    “與他接觸過的富家子弟都對他稱讚有加,他潔身自好,不通詩書文理,平日除了打理產業便是在外頭與人吃酒聯絡關係,在揚州的商界也算小有名聲。”

    江昭元麵無表情,又捏了一顆玉珠出來,“繼續說。”

    “玉晟與小姐感情不深,好像很著急讓小姐出嫁,應該是為了早日繼承產業。”

    聽到此處,少年沉默了。

    所以清清想要打理家業,不想過早嫁給他,是為了和玉晟爭一口氣?

    也對,玉天磊隻有清清這麽一個女兒,卻絲毫不考慮把產業留給她一些,是有些偏心,也難怪清清想來學習打理家業,在父親麵前證明自己。

    猜到少女的小心思,江昭元微微一笑。

    碰上了不公的事不吵也不鬧,反而努力為自己爭取,她真是單純的可愛。

    心情好了,將握起的手掌伸到身後。

    兩個影衛張開雙手捧著,少年一鬆手,七八顆玉珠便從修長的指間掉落下來,穩穩的落在他們手中。

    江昭元吩咐道:“下去吧。”

    “是。”二人應答後,縱身一躍,無聲無息的消失在山林間。

    待二人走後,江昭元才轉過身看向方毅,往他的方向走了兩步,低聲問:“都聽到了嗎?”

    方毅低著頭,老實答:“聽到了。”

    “知道我為什麽讓你近身服侍嗎?”

    隻在他身邊服侍了不到兩個月,便得知了他這麽多秘密,甚至讓他去和影衛聯係,將他視作心腹……對江昭元而言,這樣信任一個人,實在少見。

    方毅受寵若驚,“小的不知。”

    少年淡笑著從他身邊走過,“因為我看中你的背景幹淨,你的武藝堪用,最重要的是,你很忠心。”

    好用的工具,自然要讓他們發揮最大的價值。江昭元不需要隻會趨炎附勢的奴才,因此為他做事的人,不會是奴籍,也不用自稱奴才。

    比起那兩個被毒死的狗奴才,現在這個懂事的多,也有用的多。

    方毅不知道公子心裏的盤算,也不知公子為何隻認識他不到兩個月就認定他是個忠心的人,隻低著頭跟在他身後,“多謝公子誇獎。”

    走了兩步,方毅從懷中掏出一塊翡翠玉佩雙手捧給江昭元,“這是影衛昨夜動手後取回來的。”

    東西到方毅手上時,上頭還粘著不少血跡,他背著人偷偷洗幹淨了,才呈給他。

    江昭元信手把玉佩拿來,並未言語。

    兩人從密林中走出,到了另一戶人家門外。

    山窪中的村莊聚集在山腰上,房屋高低錯落,站在此處,能瞧見下頭幾排房屋,江昭元在錯綜複雜的路上找尋,卻不見玉黎清的身影。

    她說不理他,真就到現在都沒理會他。

    江昭元暗暗生著悶氣,他十幾年都是這麽過來的,說了謊從不會給人發現,能被看破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謊,為什麽清清要為了這麽一點小事折磨他。

    他也是會生氣的。

    如果,清清願意主動看他一眼,或者對他笑一下,哪怕真不說話,他也能解了心裏這團悶氣。

    這樣想著,他走到了路上。

    村裏來了一位長相標致的俊俏公子,好奇的婦人們倚門偷望,正值妙齡的少女走在路邊假裝擦肩而過,就連懵懵懂懂的小女孩也要爬上牆頭,瞧一瞧那位小公子的樣貌。

    小公子生的一副驚為天人的好相貌,眼睛和耳朵卻不怎麽好使,眼瞧著有人同他搭話,理都不理便走開了。

    村裏的少女三五成群,偷偷跟在小公子身後,想看看他來村子裏做什麽,若能有幸被他看上一眼,真是死都甘願了。

    她們不知,這小公子心裏也是這麽想的。

    他不信清清真的會視他不見。

    在村裏逛了大半圈才碰見從養蠶戶家裏走出來的玉黎清,少年迎麵走了上去,還未開口,玉黎清便和村長拐向了另一條路,看都沒看他一眼。

    江昭元不明白,清清不是喜歡他嗎,為什麽要用這種方法懲罰他……

    被她忽視的感覺好難受,心髒好像破了一個洞,呼呼的往裏灌冷風,簡直比捅他一刀還要難受。

    霞姿月韻的小公子站在原地,漸漸垂下眼眸,身旁的方毅忙給他找台階下。

    “公子,小姐那邊有咱們的人跟著,您不用擔心,回去吧。”村子裏這麽多人看著,何苦要來找不痛快。

    少年暗暗攥起拳頭,“她不理我。”

    方毅忙解釋:“小姐來這兒不就是為了蠶種和蠶絲嗎,早點把正事做完也好,等回到玉家,小姐就不用再受玉老爺和玉晟的質疑了。”

    “她怎麽能不理我呢。”少年悶聲說著,心裏是真的不解。

    先前他那麽多無理的要求,清清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什麽因為一個小謊,她就能狠下心冷落他呢?

    清清怎麽忍心讓他難過?

    如果不是清清的錯……難道是……

    江昭元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腦海中猛然蹦出這一行字,頓感詫異,喃喃道:“難道是我做的不對?”

    活了這麽多年,他從沒做過錯事,每一步都是為了達成目的,最後也成功得到了他想要的。

    除了那一件。

    他隻恨自己沒能保護好她。

    他做錯了事就會失去她的愛,雖然隻是暫時的,卻足夠讓他焦躁不安。

    江昭元沒臉再追過去,回了村長家的小院子,拿了書出來看。

    從白天到黃昏,直到太陽落下,手裏的書卷一個字都看不清了,依舊坐在原地不肯離開。

    清清怎麽還不回來?

    先回來的是若若。她告知幾人,小姐和村長留在村民家裏吃飯,她給她們帶了晚飯回來,留下給兩個家丁和方毅的,還有一份要拿給江公子。

    她剛要過去,便被方毅攔了下來。“別過去,公子在生氣呢。”

    若若有些摸不著頭腦,“啊?誰惹了公子不高興?”

    方毅小聲答:“你家小姐。”

    “小姐怎麽會惹公子不高興呢?”若若不相信的擺擺手,小姐可寵江公子了,兩個人都不知道同眠多少回了,小姐一回都沒生氣過,又怎麽可能惹公子不高興。

    “倒也不是小姐的錯,就是……”方毅偷偷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在若若耳邊講了。

    若若聽罷,奶聲奶氣道:“你們梁京來的人真複雜,有什麽話不會好好說,偏要拐彎抹角,添油加醋,還騙人。”

    “咳咳。”方毅提醒她別說的太大聲。

    若若看向樹下垂影自憐的少年,小聲道:“我就隨便說說。”

    ——

    玉黎清回來的時候,月亮都升到半空了,林中蟬鳴蛙叫此起彼伏,好生熱鬧。

    年邁的村長陪她跑了大半天,早就已經困乏的厲害,回到家便進屋去休息了,兩個家丁也去了鄰居家借宿。

    精力充沛的玉黎清沒覺得累,站在籬笆小院裏望著頭頂深藍的夜空,深深吸了一口氣,山間清新的味道,涼涼的,有點像江昭元身上的味道。

    今天一天都沒理他,他應該知道難受了吧。

    明天睡醒了再跟他說說道理,得幫他改掉愛說謊的習慣才行。

    她伸直了雙臂打了個哈欠,忽然聽到屋旁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夾雜著幾聲低喘。

    這聲音好熟悉。

    玉黎清走出籬笆院子,循著聲音找過去,瞧見村長的瓦房西側有一顆好粗的樹,她聽到的聲音是枝葉晃動的聲音——有人在樹上嗎?

    她走到樹下抬起頭,猛然瞧見枝葉間藏著一個少年,正抓著樹幹往上走。

    月光透過一層層樹葉照在他身上,落下斑駁的光影,像是在他身上描摹一幅冷色的水墨。

    玉黎清一眼就認出了他,著急道:“你要做什麽?”

    聽到樹下傳來的聲音,江昭元並不意外,賭氣道:“清清不是不理我嗎?還來管我做什麽。”

    聽他這樣說,玉黎清更緊張了,“有話好好說,你先下來。”

    “不。”少年難得硬氣了一回。

    擔心他摔下來會受傷,玉黎清柔聲勸道:“江昭元,你別這樣,要是你受了傷,我會很擔心的。”

    聞言,少年的動作停住了,低頭看她,嘟起嘴問:“你真的擔心我?”

    “嗯!”玉黎清猛的點頭。

    她自己也愛爬樹,但是晚上爬樹很容易踩空,尤其是江昭元這樣身子金貴的公子哥,要是摔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看她態度那麽堅定,少年的心輕易就動搖了,扶著樹幹往下走。

    離地還有半人高時,少年腳下突然踩空,來不及反應就往一旁倒去。

    玉黎清眼疾手快,一手撈住了他的屁股,身子被他的重量帶著倒下去,不忘伸手拖住他的後背,一條腿跪在他身側支撐住,才沒讓兩人一起摔下去。

    手臂觸到草地,玉黎清沒辦法支撐他的重量,隻得將他放在了地上,抽出手來撐在他臉側,另一隻手自然地護在他腰間。

    真是要被他嚇死了。

    玉黎清稍微緩過勁兒來,看向地上的少年,他一臉懵,瓷白的肌膚在清冷的月光下更顯瑩潤,兩隻手垂在臉側,鬆垮的領口下露出小片胸膛激烈的起伏著。

    她居高臨下的看著少年臉頰浮上紅暈,烏黑的眸子裏倒映著她的麵容,一眨一眨,像是月光下閃動的寶石般澄澈清透。

    少年羞澀的咬了下唇,緩緩閉上眼睛,嘟起了唇,像是在等待什麽落下。

    嗯?

    玉黎清的心髒猛地被擊中,湧出一股熱燙的氣血衝上來,頓時臉紅的要滴血,忙鬆開手,慌張失措,“不,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