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如果非要經曆疼痛才能勇敢, 我希望每個人都可以是懦弱的。

  　　——佟真字跡潦草的日記。

  　　這大概是佟真自幼兒園畢業之後，第一次跟同學打架。

  　　勉強算得上打架。

  　　一本又一本的書砸過去，砸到自己掌心發麻。

  　　跟小時候完全不一樣。

  　　原來長大後的打架都不像小時候一樣咬手背、扯頭發, 而是會順手拿起手邊的工具扔過去。

  　　筆袋打在臉上的疼痛感會在片刻後消弭，但當時的尷尬和手足無措會留在心底, 久久散不去。

  　　因為從小到大的自尊都丟在了那裏。

  　　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你出糗，或是驚奇, 或是同情和害怕的目光投遞過來, 讓你感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憐的人。

  　　而你, 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負責這節晚修的老師是剛考進來的, 人長得漂亮，笑起來有一個小酒窩, 進來後溫柔地和大家打了個招呼，然後讓學委把打印的卷子發下去，進行了一節隨堂測驗。

  　　裴蘇怡發卷子的時候路過佟真, 在佟真肩膀上輕輕拍了下，紀苗也頻頻回頭。

  　　方宇航也側目看向佟真，唯獨佟真, 低著頭不知道在做什麽。

  　　佟真沒有掉眼淚, 她隻是垂著頭, 眼睛紅彤彤的, 手裏捏著一個橡皮搓泥。

  　　用力到指甲蓋都泛了白。

  　　教室裏的氣氛很快恢複如初。

  　　隻是時不時會有人轉過頭來看佟真。

  　　佟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完那一節晚修的, 時間以秒計數，一秒一秒緩慢流逝。

  　　晚修下課以後，紀苗和裴蘇怡都來了佟真座位前安撫她。

  　　佟真卻搖頭說沒事, 紀苗看著她那樣心疼的不得了, 嘴上把常磊罵了千百遍。

  　　坐在前排的常磊起初沒說話, 後來聽不下去，皺著眉低咳一聲：“差不多行了啊。”

  　　“憑什麽啊？”紀苗回頭瞪他，“你真不是東西。”

  　　常磊臉色一變，一腳踢開凳子站起來，坐在紀苗斜對麵的方宇航也懶散地站起來，挑釁的目光投遞過去。

  　　一瞬間氣氛劍拔弩張。

  　　方宇航輕嗤一聲，看向紀苗，言簡意賅：“說。”

  　　一個字，給了無盡的底氣。

  　　隻是這場鬧劇很快由上課鈴的開始結束。

  　　老師還沒來，同學們都安靜地坐回了自己座位。

  　　剩下的時間實在難熬，佟真忍不住起身往外走，方宇航隨後跟著站起來。

  　　佟真在門口剛好遇上班主任錢串串。

  　　錢串串問她幹什麽去，她帶著哭腔地回一句：“上廁所。”

  　　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遠。

  　　錢串串卻剛好把方宇航堵在了門口，看著方宇航望著已經消失不見的佟真背影方向，“怎麽了？你不會也上廁所吧？”

  　　方宇航：“……”

  　　錢串串一把將他推進教室，“方宇航你厲害啊，還欺負起小姑娘了，是不是個爺們兒？”

  　　方宇航：“……？”

  　　“行了，回座位吧。”錢串串說：“咱們這節課做個專題訓練。”

  　　方宇航隻好悻悻地回了座位，途徑常磊桌側的時候氣得捏了捏手指，手骨咯吱作響。

  　　還蠻恐怖的聲音。

  　　，

  　　佟真跑進了寂靜無人的衛生間，隨意找了個隔間躲進去，等了五分鍾沒有聲音響起後，蹲下把腦袋埋進膝蓋裏，嚎啕大哭。

  　　十分鍾後，有人敲衛生間的隔板。

  　　“咚咚咚”

  　　在這種寂靜環境裏，顯得格外詭異。

  　　佟真起初沒聽到，但這聲音越來越大，於是哭聲戛然而止。

  　　隔壁聽她哭聲停止，略顯虛弱的聲音傳來：“你帶衛生棉了嗎？”

  　　佟真：“……”

  　　佟真吸了吸鼻子，覺得這人真不禮貌，偏巧她心情不好，於是惡聲惡氣地回答：“沒有。”

  　　“那你能幫我買一包來嗎?”一支白皙修長的手從隔板底下的間隙塞過來一張百元大鈔。

  　　佟真心想這什麽公主病，繼續惡聲惡氣地回答：“不能。”

  　　隔壁也急了，短促地喊了聲：“喂。”

  　　佟真：“我不叫喂——”

  　　空氣有幾秒沉寂。

  　　佟真也哭不下去了，堆積的情緒這麽發泄過後也好了很多，隻是站起來時兩條腿還打顫，也忍不住抽噎。

  　　但她抬手擦掉了眼淚，慢悠悠走出去。

  　　“幫個忙。”隔壁的人態度稍好一些。

  　　“讓你朋友送過來。”佟真說：“我現在不想出去。”

  　　她哭得臉紅鼻子紅的，怎麽能出去？

  　　隔壁理直氣壯：“我沒朋友。”

  　　佟真：“……”

  　　糾結了兩分鍾後，佟真終究心軟：“好吧……我喊我朋友送過來。”

  　　翻開手機，一條條消息跳出來。

  　　紀苗：【寶！！！】

  　　紀苗：【回來吧回來吧。】

  　　紀苗：【嗚嗚嗚嗚】

  　　……

  　　紀苗那個話癆也不大會安慰人，隻會用快把她手機卡爆的信息來讓安撫她。

  　　最下邊還是方宇航發來的。

  　　【去哪了？】

  　　【偷偷躲起來哭？】

  　　【更出息了啊。】

  　　【看見就回我，哭得淚水模糊了雙眼？】

  　　……

  　　最後一條是半分鍾前的。

  　　【佟真，別偷偷哭。】

  　　語氣稍顯認真。

  　　佟真看得眼淚又掉在屏幕上，手指擦拭掉，然後戳著屏幕給他發：【我書包裏有衛生棉，幫我帶過來，還有一包紙巾，一起帶來。】

  　　方宇航：【……】

  　　方宇航：【哦。】

  　　兩分鍾後，方宇航站在女衛門口喊：“佟真。”

  　　佟真把眼睛揉了兩下才出門，結果更顯得可憐。

  　　方宇航沒說話，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佟真被看得不好意思：“看我幹嘛？”

  　　“果然啊。”方宇航拉長了語調，一副“我就知道”的語氣。

  　　佟真從他手上接過東西，也沒心情跟他鬥嘴。

  　　在她轉身的時候方宇航問：“你肚子疼嗎？”

  　　“不是我。”佟真說。

  　　佟真把衛生棉給對方遞過去，然後又慢悠悠地洗了手，等了會兒隔間門才打開，一個高挑的女孩兒從裏邊走出來。

  　　……

  　　佟真傻眼兩秒，“是你啊？”

  　　“是你。”對方語氣稍顯淡定。

  　　是宋知禾。

  　　佟真對她的淡定很習慣，因為——那是宋知禾哎。

  　　宋知禾做什麽都是正常的。

  　　佟真回憶起跟宋知禾的熟識也算迷幻。

  　　是她有生以來交朋友最主動的一次。

  　　趁著宋知禾跟她並肩洗手的時候，佟真問她：“你肚子疼嗎？”

  　　宋知禾一副看傻子的眼神，分明嘴唇都泛了白，額頭一層冷汗，卻還能用那張虛弱的臉擺出拽得要死的表情，“你覺得呢？”

  　　“我看你快疼死了。”佟真如實回答。

  　　宋知禾：“……”

  　　要走的時候，宋知禾給她一百塊錢，佟真把她的手推回去，“我不要錢。”

  　　“那你要什麽？”宋知禾稍顯煩躁。

  　　佟真微頓：“要你。”

  　　“用了我的衛生棉就是我的人了。”佟真說：“既然你沒朋友，那我就是你第一個朋友。”

  　　說得理直氣壯。

  　　宋知禾：“？”

  　　盡管之前佟真也表示過想和宋知禾親近，但都被宋知禾拒之門外。

  　　但她這話，這語氣，這表情，都讓宋知禾產生一種感覺——眼前這人是個神經病。

  　　可偏偏，宋知禾愣怔兩秒後，朝她伸出手：“你好，宋知禾。”

  　　佟真兩隻爪子伸出來握住她的手，像小狗狗似地搖了搖，“你好呀，佟真。”

  　　後來有天玩真心話大冒險，有人問宋知禾：“你為什麽會和佟真成為朋友？”

  　　眾所周知，宋知禾排斥一切親密關係。

  　　宋知禾瞟了眼已經窩在沙發角落喝得暈暈乎乎，腦袋還靠在方宇航肩膀上的人，隨意地喝了口酒，“我當時覺得這人是個深受瑪麗蘇荼害的神經病。”

  　　“但——我喜歡。”宋知禾笑了下：“奇奇怪怪，但可可愛愛。”

  　　眾人：“……？”

  　　結果當時喝懵了，已經很久沒說話的佟真忽然大喊：“深受瑪麗蘇荼害的人是你小姑子！”

  　　眾人：“？！”

  　　宋知禾臉色一僵，“奇怪，但不可愛了。”

  　　佟真直接揉方宇航的臉，“我可愛嗎？”

  　　方宇航：“……可愛。”

  　　佟真叉腰：“聽到沒？我可愛。”

  　　眾人都把同情的目光投向了方宇航，幾秒後，方宇航把她腦袋摁進懷裏，惡聲惡氣：“睡覺。”

  　　而此刻，宋知禾還不知道她也會被佟真“同化”。

  　　說回現在。

  　　兩人從衛生間出來時，方宇航剛好迎過來，手上拿著一杯熱水，順勢給佟真遞過去。

  　　佟真又順勢遞給宋知禾。

  　　方宇航掃過宋知禾的同時，宋知禾也瞟向方宇航。

  　　四目相對。

  　　宋知禾錯愕一秒：“所以你是讓他送來的？”

  　　“對啊。”佟真並無覺得不妥：“這我朋友，方宇航。”

  　　宋知禾有點無措，表情卻冷淡：“哦。”

  　　方宇航卻問佟真：“所以不是你肚子疼？”

  　　“不是啊。”佟真聳肩，用眼神表示——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嗎？

  　　方宇航：“哦。”

  　　兩人幾乎是同樣的語調說哦。

  　　佟真一頭霧水，正欲問，就聽方宇航說：“快下晚修了。”

  　　佟真吸了吸鼻子：“好吧，回家。”

  　　“等會兒。”方宇航攔住她，“常磊的事兒就這麽算了？”

  　　“不然呢？”佟真的委屈已經被自己悉數壓下，佯裝無所謂地說：“都過去了，以後我不管了。”

  　　方宇航盯著她看。

  　　佟真被盯得不好意思，捏了捏耳垂，“幹嘛這麽看著我啊？我不是都用書砸他了嗎？我多厲害。”

  　　方宇航繼續盯著她看。

  　　佟真推了推他，“好了，回家回家，我想吃東西。”

  　　“我發現，你真的很喜歡逃避。”方宇航語氣冷冽。

  　　佟真的手頓住， “不然呢？我要怎麽辦？去跟他打架嗎？都快畢業了，我們一幫高三生去聚眾鬥毆被開除？你有病還是我有病？你不想上大學我還想呢。”

  　　她的話擲地有聲。

  　　說完之後剛好下課鈴響起，方宇航沉默片刻，在嘈雜的人聲中說：“那也不能這麽算了。”

  　　佟真：“……”

  　　，

  　　佟真沒想到更好的應對方法，所以隻能說服自己克服。

  　　因為改變不了別人，改變不了規則，就隻能改變自己。

  　　成長就是一場蛻變，可沒人告訴我們蛻變需要付出代價。

  　　或許也是知道的。

  　　繭要化蝶需要付出代價。

  　　佟真也不知道方宇航為什麽會在這件事上這麽堅持，反正她跟著方宇航氣勢洶洶地去了，在常磊剛踏出校門的時候找到他，然後把常磊喊到了他們常會路過的一條巷子裏。

  　　那時的津南已經曆經了一場大變革，街道煥然一新，這種小巷子已然難尋。

  　　巷子裏就他們三個，常磊挑釁地問：“幹嘛？打架啊？”

  　　“誰跟你打架？”方宇航輕蔑笑了聲，在常磊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把他壓在了牆上，胳膊別著他的喉嚨，一條腿抵著他的腿，“你不想上大學，我還想。”

  　　佟真在後附和：“就是。”

  　　常磊被氣笑了，這種被壓在牆上無法動彈的感覺很不好受，厲聲道：“那你還不放開我？”

  　　方宇航胳膊上的青筋很明顯，用足了勁兒，致使常磊都有一種快窒息的感覺。

  　　“得等會兒。”方宇航說。

  　　常磊威脅道：“方宇航，我可知道，你爸是警察，你是想讓你爸丟工作嗎？”

  　　“我做什麽了？”方宇航胳膊上勁兒更大，眼神冷冽，帶著點凶狠，語氣卻輕飄飄的，“我打你了？”

  　　常磊：“……”

  　　方宇航確實什麽都沒做。

  　　隻是這種感受……很不舒服。

  　　常磊也想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隻是想飛速逃離這裏。

  　　不一會兒，巷子裏湧進來一大堆人。

  　　首當其衝的是紀苗，後邊還跟著周茜茜、韓誌遠、裴蘇怡，就連紀禾也站在後邊。

  　　宋知禾則背著書包抱臂站在一旁，一副看戲姿態。

  　　紀苗還偷悄悄問周茜茜：“那個學霸怎麽在？”

  　　“我哪知道。”周茜茜把她的腦袋扭過去，“現在最重要不是佟佟嗎？常磊幹嘛突然發瘋？”

  　　“我也不知道啊，莫名其妙的。”紀苗提起就來氣，“太不要臉了。”

  　　“還好還好，有方宇航。”周茜茜說。

  　　紀苗抱臂嘖了聲：“還得是青梅竹馬。”

  　　“眾所周知，方宇航最看不得佟真被欺負。”周茜茜感慨。

  　　一旁的韓誌遠已經擼起了袖子，準備隨時衝鋒陷陣。

  　　紀苗補充了句：“那韓總就最見不得方宇航被欺負。”

  　　兩人低笑。

  　　常磊則感受到了一種強烈巨大的侮辱。

  　　他擰著眉厲聲道：“你有本事就打我，明天大家一起別高考了!”

  　　“我說了。”方宇航聲音依舊很平靜：“你不上大學我還上呢。”

  　　隨後回頭瞟了眼佟真：“佟真。”

  　　佟真茫然：“啊？”

  　　“你筆袋呢？”方宇航問：“還給他。”

  　　紀苗已經把筆袋遞了過來，佟真拿在手上感覺沉甸甸的。

  　　“他怎麽對你的。”方宇航重申：“你就怎麽對他。”

  　　佟真：“但我已經……”

  　　方宇航打斷她，隻堅定道：“還給他。”

  　　佟真遲疑。

  　　一分鍾後，有一道身影衝過來，直接從佟真手上拎起筆袋，想都不想地朝著常磊扔過去。

  　　筆袋在空中自由旋轉，嚇得常磊閉上了眼。

  　　可那筆袋並未落在常磊臉上，而是砸在牆上，隨後落在常磊肩膀上，從他身體上滾落，轉了幾圈後掉在地上。

  　　宋知禾又彎腰把筆袋撿起來還給還在發懵的佟真。

  　　方宇航鬆開了常磊。

  　　“怕嗎？”宋知禾抱臂看向常磊，對方已經嚇得臉色發白。

  　　常磊緊緊抿唇不語。

  　　“我以為施暴的人都不會害怕呢。”宋知禾聲音比這夜裏的風還冷，輕蔑道：“破壞規則，你算什麽東西？”

  　　方宇航抬手把常磊的校服領子弄平，常磊忍不住怒吼：“你們他媽是在侮辱我！”

  　　方宇航手指一頓，沉默幾秒才開口，說話聲很低，卻鏗鏘有力：“原來你也知道這是種侮辱啊。”

  　　“既然你有自尊，你也會被屈辱感折磨，那你就不要把這種感受加諸在別人身上。”方宇航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好好做人，祝你考上浙大。”

  　　常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