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作者:瞬息      更新:2022-09-14 09:50      字數:4265
  第79章

    泰守十年一月二十三日的淩晨, 夜色如墨,弦月靜悄悄地掛在樹梢上。

    天地寂靜,是最適合酣睡的時候。

    但薛玉潤躺在拔步床上, 翻來覆去睡不著。

    今夜入睡前, 錢宜淑紅著臉,神神秘秘地把這本畫冊塞到了她的懷中, 叮囑她務必要在大婚前好好看一看。

    薛玉潤先前不知道這畫冊是什麽, 當瓏纏還領著宮女在房中檢查她明日大婚的物什時, 薛玉潤隨手就打開畫冊看了兩頁。

    然後,羞得她“啪”地把它塞到了箱籠裏,再也沒有打開。

    可現在, 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腦海裏總有一個小葫蘆, 在水上慢悠悠地飄蕩。

    她閉著眼睛直挺挺地捱了半晌, 最後決定還是摸黑起床。

    芝麻和西瓜今夜陪在她的身邊, 雙雙躺在床腳。薛玉潤一起身, 它們齊齊仰起脖子看她。薛玉潤摸了摸它們倆,從床頭箱籠中摸出那本畫冊, 躡手躡腳地坐到書桌前。

    薛玉潤看著封麵平平無奇的畫冊,吞咽了一口, 然後就著燭火,屏氣凝神地翻開畫冊。

    “……但蘸著些兒麻上來, 魚水得和諧,嫩蕊嬌香蝶恣采……”

    薛玉潤看著這首小詞旁邊相配的避火圖——男俯女仰, 半倚床榻。工筆精細, 就連一些她自己從不敢仔細觀瞻的地方, 也描繪得一清二楚。

    薛玉潤渾身像著了火似的,僵直地坐在椅子上。

    天啊,她從前給楚正則寫信,一本正經地問“‘魚水得和諧,嫩蕊嬌香蝶恣采。’為什麽聽到這話的人會臉紅?”

    原來她在問的,是這種事嗎!?

    難怪楚正則非要把二哥哥拎到演武場去揍。

    薛玉潤嗚咽一聲,將頭埋在避火圖裏。額頭才觸到避火圖,她又火燒火燎地把避火圖往外推了推,確保自己不要碰到它。

    隻是,額頭雖然觸著桌案,不肯抬頭,但她的手猶豫半晌,還是悄沒聲地往前伸了伸,用一根手指頭,把避火圖往自己身邊挪了挪。

    畢竟、畢竟大嫂嫂說了,得看完呢。

    薛玉潤的心跳得飛快,她輕輕地咬了一下嘴唇,緩緩地抬起頭來,靠著椅背,坐得筆直,遠遠地瞧著避火圖,飛快地翻到下一頁。

    許是夜色昏昏,最壯人膽。翻著翻著,避火圖越挪越近,在同一頁停留的時間越來越久……直到芝麻見她一直坐在書桌前,沒有回床上,終於忍不住慢悠悠地站起身,“啪嘰”一下靠著她的腿躺了下來。

    薛玉潤一驚,下意識地一縮手,不小心將懸在桌案邊緣的避火圖帶到了地上。

    “姑娘?”瓏纏的聲音在外間響起。

    薛玉潤想都沒想,抄起避火圖和惹禍的芝麻,飛快地回到了拔步床內。

    把芝麻放到西瓜的身邊,把避火圖塞進箱籠裏,薛玉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上床,拽著被子蓋住了自己的腦袋,做賊心虛地道:“我睡著了!”

    睡得好好的西瓜被從天而降的芝麻砸中,茫然地蹬起小短腿,翻身站了起來,委屈地:“嗷嗚”了一聲。

    瓏纏:“……”

    *

    不過,薛玉潤倒到床上之後,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隻是,她覺得自己還沒睡多久呢,就被錢宜淑叫醒了。

    “嫂嫂……”薛玉潤揉著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喚道。

    錢宜淑應了一聲,輕咳道:“昨兒的避火圖,你看了嗎?”

    薛玉潤倏地就精神了。

    她正襟危坐,嚴肅地點了點頭,活像自己完成了什麽大事似的。

    錢宜淑紅著臉,胡亂地道:“那就好。”說完,趕緊轉移話題:“快起來吃點東西,除了早膳,你今兒一整日都沒法吃別的,可有得忙了。”

    薛玉潤看了眼外頭的天色。

    天還沒亮,依舊昏昏沉沉,隻不過,沒過多久,簷下便依次燃起了燈火。

    漸漸的,天際浮光,人來人往,熱鬧不絕。

    *

    薛玉潤用過早膳,梳洗完畢,坐在玲瓏苑裏,任憑錢大夫人“折騰”。

    錢大夫人是全福人,先替薛玉潤淨麵。

    薛玉潤萬萬沒想到,淨麵還有點兒疼,她麵上雲淡風輕,心裏呲牙咧嘴。

    錢宜淑也是經曆過這一遭的,站在一旁心疼地安慰道:“一會兒就不疼了。”

    錢大夫人瞪了她一眼:“童言無忌,大吉大利。”

    錢宜淑一噎,知道她母親介意到連“疼”這個詞兒都不許說,趕緊跺了三下腳:“大吉大利。”

    錢大夫人這才滿意地對薛玉潤道:“你是新嫁娘,都要經曆這一遭的。淨了麵,才更好上妝。”

    薛玉潤總算能端坐在銅鏡前,聞言看了眼長長的幾案上排開的各色胭脂水粉,感慨萬千地道:“……難怪嫂嫂天不亮就要把我從被窩裏提溜出來呢。要用上這麽多胭脂水粉,還不知道得裝扮到何時去。”

    錢宜淑抿唇一笑:“看過你的鳳袍和鳳冠,就知道為何要用上這麽多胭脂水粉了。”

    行大征禮,也即民間的納征時,宮中就送來了鳳袍與鳳冠,一直敬供薛家堂前。

    說話間,薛玉潤的叔母、從邊關趕回都城參加大婚的薛二夫人,就領人端著鳳袍與鳳冠走了進來。

    綰圓髻,著盛妝。

    先施膏澤,珠粉覆麵。胭脂淡抹桃花色,螺黛濃勾遠山眉。

    朱唇點絳,額貼花黃。頸垂八寶連珠鏈,耳墜紅玉由金鑲。

    待她披鳳袍,撩開換鳳袍時垂下的帷幔,俏生生立在眾人的麵前,房中倏爾一靜。

    此時,房中聚集著替她添妝的親眷長輩。除了錢大夫人、錢筱和錢宜淑外,薛二夫人和她的大姨母、大舅母和二舅母,也都從定北趕了過來。小一輩的小娘子們,都聚集在外間,要等薛玉潤成妝之後,才能相見。

    一時間,房中人誰也沒有說話,直到薛二夫人輕輕地慨歎道:“我們湯圓兒,已經長這般大了。”

    薛玉潤的大姨母,死死地咬著牙關,終於忍不住紅著眼眶,轉過身去。過了會兒,才轉過身來,笑道:“是啊,我們湯圓兒出落得跟她阿娘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薛玉潤聽罷大姨母的話,眨了眨眼,道:“那嫂嫂哄我呢,她一直說我是挑阿娘和阿爹最好看的地方長的。”

    她這話一出,眾人都笑了起來。

    大姨母笑嗔道:“可不是麽?要真細論,得說是集二人所長。”

    “可見我沒說錯。”錢宜淑也笑接道:“幸好一會兒接金冊金寶,無需蓋上紅蓋頭,定可以讓你的兄弟姐妹們,好生驕傲一會兒。”

    雖然按民間的規矩,當由新郎官親迎新娘子。但皇上貴為天子,大婚並不“親迎”,而是派遣朝臣為使節來迎皇後,稱為“奉迎”。

    因此,在冊立禮時,薛玉潤接皇後的金冊金寶,並不需要搭上紅蓋頭。

    然而,錢宜淑話音方落,德誠就恭恭敬敬地在外稟告道:“陛下親迎,請姑娘簪冠後搭紅蓋。”

    眾人大震。

    過了好半晌,外間的小娘子們沒忍住,傳出竊竊私語聲:“陛下居然親自來迎,不是該派使臣嗎……”

    “這合規矩嗎?”薛玉潤的大姨母和兩位舅母久居定北,麵麵相覷,最為茫然。

    而錢家人和薛家人對視一眼,皆露出了心領神會的笑容。

    這自然不合祖宗規矩。

    薛玉潤垂眸,雙頰露出了小小的梨渦。

    可是,合楚正則待她的規矩。

    *

    跪在自家的府門後恭迎聖駕的眾位大臣,心裏也在嘀咕同樣的話。

    如此聖寵,這合規矩嗎?

    可他們無人敢吱聲。

    隻能在太監高聲唱喝的:“跪聖安——”中,叩首道:“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接連而起的萬歲聲,也是街道上除了中和韶樂外,唯一高揚的聲音。

    帝後大婚的當日,薛府熱鬧,但街道上卻十分肅靜。

    與尋常人家的小娘子出嫁時求百家熱鬧不同,皇後出嫁的一路,街道肅清。沿街商販、人家均大門緊閉,不得出入。就算朝臣,也隻能跪在大門後。隻在高台設六十六座老叟席,請德高望重的成對白首老人觀禮。

    天不亮時,街道上每隔三步,就有一名南衙府衛,或持戟或佩刀。他們胸口亦披紅花,戟柄和刀柄上纏紅帶,以衝淡刀戟的殺伐之氣。

    不過,在前兩日皇後嫁妝入皇宮時,街巷上已經大大地熱鬧過一番。百姓不能出府,但可以開窗。前兩天,熙春樓臨街的雅間烏泱泱的擠了一堆人,盯著樓下長街送嫁妝的隊伍。

    二百零八抬沉甸甸的紅木箱,足足分了兩日才送完。禮樂一路相隨,跟著送嫁妝的隊伍緩緩地朝皇宮行進。

    據說,前頭的嫁妝抬進皇後的長秋宮時,後頭的嫁妝還在薛家沒抬出來呢。

    是故,大婚當日,雖然不能開窗、開門,但眾人還是早早地起身,豎著耳朵聽街上的熱鬧。

    跪在高台上的老叟們,不敢直視聖顏,但在跪下時匆匆的一瞥,也足夠驚鴻——

    今日,從薛府起,連通皇宮正中的太和門,以及東南西北四大門的街道,都鋪上了紅色織錦的絨毯。不論商戶還是住家,門口都掛上了成對的寫著“福”字的紅燈籠,一眼望去,宛若替青磚白瓦披上一條朱紅的披帛。

    數百人的儀仗,有條不紊地沿著這條朱紅的披帛,從太和門走來。

    鳳輦由十六人抬護,重翟羽蓋,帷幔紅錦,八鸞在衡。其後八人抬著盛放金冊金寶的龍亭,紅蓋黃帷,四角懸珠佩。鳳輦龍亭之外,金甲衛煌煌赫赫,亦步亦趨地相護。禮官執器樂,隨行隨奏端莊雍和的中和韶樂。

    但這一切,都不如騎著駿馬的為首之人耀眼。

    ——他端方挺拔,容為天工巧琢,氣度遠闊,儀為鬆風所育。望而可知,天下唯他堪著這件明黃色的龍袍。

    這一件龍袍又與其他龍袍不同。除前胸、後背、兩肩的正龍,以金線繡成,並輔以銀線和緝線外,餘下的龍紋,皆是以朱線勾勒的龍鳳同合團紋,與七色繡成的各色吉祥紋樣和十二章紋相輝映,顯露出獨屬大婚的喜色。

    待楚正則入薛府,走到薛玉潤麵前,眾人才恍然意識到,他所著的龍袍,與薛玉潤的鳳袍,恰是天生的一對。

    薛玉潤的鳳袍,以明黃色的素綢為裏,大紅色綢緞為麵,前胸、後背、兩肩,均以彩線繡鳳紋。餘下各處,皆是金線勾勒出龍鳳同合紋八團,同列十二章,遍飾紅雙喜等吉祥紋飾。

    日光流轉,風華萬千。

    隻可惜薛玉潤蓋著紅蓋頭,眾人並瞧不見她的朱顏玉貌。

    薛玉潤也有點兒遺憾自己蓋著紅蓋頭,被侍儀女官攙扶著,不知外頭究竟發生了什麽。

    直到一隻清雋的手,伸到了她的紅蓋頭下。

    指骨分明,她再熟悉不過。

    薛玉潤的心跳得極快,明明隻是半年多未見,卻仿佛已過了不知多少個三秋。

    她輕咬嘴唇,將手將手放到楚正則的手上,然後,被倏地握緊。

    這一瞬,薛玉潤忽地安下了心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篤念倫紀,茲者聖祖母昭聖太皇太後遴選賢淑,俾佐朕躬。薛丞相之孫女薛玉潤,世德鍾祥、柔嘉維則、貞靜持躬,應正位中宮,母儀於萬國……”

    在禮官宣讀立後詔書時,楚正則始終緊握著薛玉潤的手。

    直到禮官宣讀完畢,他亦不用宮令女官來引導薛玉潤,而是親自牽著薛玉潤的手,一步一步,走到放著金冊金寶的冊案寶案前。

    薛玉潤站定之後,便知接下來是她要獨自行三跪三拜之禮。她反過來輕輕地捏了一下楚正則的手,楚正則這才鬆開手。

    侍儀女官扶著薛玉潤,三跪三拜。

    三跪三拜之後,薛玉潤肅肅而立。

    從此時起,她便是皇後金冊金寶的主人。

    “恭請皇後入鳳輦!”

    隨著禮官一聲唱喝,眾人齊齊跪迎,唱道:“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楚正則重新握住了薛玉潤的手。

    他牽著她,步履緩而有力,附耳的聲音,輕卻擲地有聲。

    “來,湯圓兒,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