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作者:瞬息      更新:2022-09-14 09:50      字數:3704
  第67章

    也不怪楚鴻興駐足流連。

    鼓台形似一麵巨鼓, 設立在水中央,環台一周架起金邊花鼓。

    鼓台之外,安坐著奏樂的小娘子。顧如瑛架箏, 居首位。她的身後, 另有小娘子抱琵琶、握竹笛、搭二胡。她們身後架著兩麵巨鼓,高挑的小娘子手握鼓槌, 神色肅穆地看向鼓台。

    鼓台上, 薛玉潤穿著一襲銀紅水袖, 外搭寬袖的披帛,綻放著大朵大朵金銀彩線所繡的繁花,華色含光, 流光生輝。

    她低眉斂目地立在中央,長袖垂落, 婉約若水。

    小娘子們圍坐在鼓台外的水榭中, 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她們都見過長樂縣主起舞, 的確非常精湛。盡管她們口上說著不在意薛玉潤舞技的高低, 可心底都很緊張, 隻求薛玉潤不要差得太多,免得讓她們麵上無光。

    邊鼓一聲敲。

    明妝麗服的少女倏地抬首。

    那一瞬, 明眸懾人,春暉失色。

    她踏著鼓點, 舒展水袖。先前柔婉的長袖,如今似劍如練, 或抖或擲,時拂時拋, 揮灑自如地擊打著四周的金邊花鼓。

    箏聲奮逸, 琵琶聲如急雨, 竹笛蕭蕭,二胡聲若萬馬千軍。

    薛玉潤分明從未跟巾幗書院的小娘子們合作過這一首長袖擊鼓的《破陣曲》,可她熟稔地踏著每一個音調,倚春風,時而慢垂霞袖,時而急趨蓮步,進退奇容千變。

    ——待她回眸時嫣然一笑,遽然止步的楚鴻興,呼吸一滯。

    “傾國傾城,暫回眸、萬人斷腸。”

    台下的小娘子們,已經完全想不起來長樂縣主跳過什麽舞了。此時,她們也無一不屏氣凝神,生怕自己的呼吸聲太大,驚擾了台上翩翩起舞的神女。

    待薛玉潤收罷凝光垂朱袖,眾人都遲遲未曾回神。還是薛玉潤盈盈一福,然後向顧如瑛這些替她伴樂的小娘子們,道了一聲:“多謝。”

    這兩個字,如打開了泄洪的閘口,歡呼聲奔湧而來。

    小娘子們也不顧先生們還在坐席上,紛紛走上鼓台,簇擁著薛玉潤。

    “你們看看,我說什麽來著?”趙瀅老神在在地道:“精妙絕倫,世所罕見!”

    “嗯嗯嗯,對對對!”小娘子們七嘴八舌地應聲,歡快得像聚在一枝樹椏上嘰嘰喳喳的黃鸝。

    “薛姑娘,你真的不參加選拔嗎?”蔣山長意猶未盡地問道。

    薛玉潤搖了搖頭,又問長樂縣主:“縣主,你以為呢?”

    長樂縣主的臉色忽青忽白,僵硬地道:“如你所言,巾幗書院的獻禮,還是留給自來就在巾幗書院就讀的學子吧。”

    薛玉潤莞爾一笑。

    她很清楚,長樂縣主這樣傲的性子,除非覺得一定能壓過她,否則不會參加獻禮。要不然,平白被旁人竊竊私語,說她領舞都是靠薛玉潤讓她,長樂縣主一定受不了。

    傲氣一挫,長樂縣主甩袖而去。

    許漣漪遲疑片刻,也跟了上去。

    薛玉潤沒管她們,跟小娘子們手挽著手,高高興興地退場。

    長樂縣主一走,餘下參加選拔的小娘子們果然都長舒一口氣。

    顧如瑛低眉含笑再撥絲弦,小娘子們的舞袖之下,都多了幾分舒心暢意。

    先前那個舞水袖哭著下台的小娘子,亦舞出一了段款款風流。她還微紅著臉,下台後來跟薛玉潤請教。

    薛玉潤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聽得鄭姑娘感慨萬千,趁著一舞畢的間隙,忍不住低聲請教薛玉潤:“薛姑娘,你是如何能既善秦箏,又精棋藝,還能舞出此等絕色?”

    薛玉潤輕咳一聲:“我隻擅長這一支舞。”

    鄭姑娘一愣,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麽?”

    坐在薛玉潤身邊的二公主掩唇而笑:“她呀,練舞為的是強身健體,所以挑剛柔並濟的長袖擊鼓舞,一支舞練了七年。”

    薛玉潤正襟危坐,微笑頷首。

    七年磨一舞,怎麽可能不絕色?

    就算顧如瑛她們彈錯了旋律,薛玉潤閉著眼睛都能踩在準確的音調上。

    鄭姑娘覺得自己有點兒懵:“所以……如果……”

    “所以,如果長樂縣主讓我換一支舞,短時間內,我可做不到這麽好。”薛玉潤朝鄭姑娘眨了眨眼睛。

    像是神女突然跌落神壇,可當她落入凡間的一瞬,鄭姑娘反而覺得薛玉潤更可親了些。

    不過,鄭姑娘看了看台上正預備起舞的趙瀅和孫妍——趙瀅氣定神閑,見鄭姑娘看來,還回以胸有成竹的一笑。

    人人都知道趙瀅是薛玉潤的手帕交,趙瀅不可能不知道薛玉潤隻練了這一支舞。

    鄭姑娘不由喃喃道:“……你跟趙姑娘,可真是做大事的人。”

    ——湯圓兒的舞姿,精妙絕倫,世所罕見。

    ——不如你看完我跳舞,再做抉擇?

    一個賽一個的信心十足,弄得她還以為薛玉潤是十八班舞藝,樣樣精通呢!

    薛玉潤哈哈大笑。

    *

    長樂縣主可不知道薛玉潤隻會這一支舞,因為薛玉潤的長袖擊鼓舞讓她挑不出一點兒刺來,她拂袖而去,越想越氣。

    許漣漪的安慰讓她稍微好受了些,可等她迎麵撞上楚鴻興,她的火氣又衝上了頭頂:“哥哥,你呆站在這兒做什麽!?”

    楚鴻興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爾後皺著眉頭叱道:“阿樂!”

    但顧忌著有外人在,楚鴻興先向許漣漪道謝,又打發走了身邊的擁躉,然後才嗬斥長樂縣主道:“如果我不來,你是不是要在巾幗書院的選拔上鬧翻天?如今我們是在都城,不比在家中,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怎麽不明白?”長樂縣主頂了回去:“是你們讓我陪在祖父和祖母身邊,聽他們的話。我聽話了,你說我作甚?”

    楚鴻興皺眉問道:“祖父和祖母就是這般教你的?”

    “是啊。祖父和祖母說了,我在都城,不用想著八麵玲瓏。隻要不違法亂紀、不丟皇家的顏麵,客氣點兒對兩位公主和薛玉潤,其他人,交惡就交惡。”長樂縣主冷哼道:“太皇太後和陛下,根本不會在意。”

    楚鴻興心下大震——這話,幾乎等同於中山王和中山王妃在授意她與人交惡。

    但楚鴻興還沒思量出一二來,長樂縣主追問道:“哥哥,你到底來了多久?你來找我,為什麽不過來?”

    驚鴻之影略過腦海。

    楚鴻興啞然失聲。

    *

    楚正則比長樂縣主更知道楚鴻興看了多久。

    暗衛的密奏呈上桌案,楚正則麵無表情地看著那句“……中山郡王世子見皇後起舞,舞罷,駐足,久不去。”手下一用力,手中的筆應聲而斷。

    墨汁散落在宣紙上,楚正則剛寫好的一張字全毀了。

    德忠大氣不敢出,直等到楚正則揮了一下手,他才敢畢恭畢敬地上前,拿走筆和宣紙。

    楚正則把密奏放在燭火上點燃,扔進了一旁的銅盆。他冷靜地看著竄高的火焰,忽而問一旁陰影處站著的繡衣衛:“皇後起舞,好看嗎?”

    聲調平靜,仿佛沒有什麽大礙。

    繡衣衛正要說“好”,一個激靈,低聲回道:“屬下緊盯著中山郡王世子,未敢移開視線。是故不知,請陛下責罰。”

    “恪盡職守,有何可罰?”楚正則淡聲道:“下去領賞。”

    繡衣衛恭聲應是。

    “禦史也該恪盡職守。”楚正則拿起新的宣紙,在其上落下重重地落下一撇,對德忠緩聲道:“明日朝會後,留蔣禦史大夫。”

    *

    楚鴻興發覺,自己最近相當不走運。

    他妹妹如此驕縱跋扈,都沒人管她。可他?蔣禦史大夫帶著手下的禦史,參奏完他,又參奏他爹,連帶著中山王都被罵上梁不正下梁歪。

    一連七天,他爹日日被祖父罵得狗血淋頭,而他在祖父麵前大氣不敢出。

    ——就在七天前,他還是祖父口中“後繼有人”的典範。所到之處,皆是讚譽。

    楚鴻興被禁足在房中閉門思過,深深地歎了口氣。

    他被參奏的原因,是因為在酒樓赴宴,宴席上有兩三個妓子相陪——這些妓子裝束是坦蕩了些,但他以為,風月場上,這都是尋常事。

    可誰能想到,被蔣禦史大夫逮了個正著。

    蔣禦史大夫是出了名的“銅豌豆”,油鹽不進、硬得響當當。蔣禦史大夫全然不管他是皇親國戚,當場就指著他的鼻子罵“行為不端,不堪為君子,有辱皇家風範。”

    可他連那個妓子的臉都還沒看清啊!

    更過分的是,自此之後,他跟父親所到之處,必有禦史虎視眈眈地作陪。弄得他隻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比妹妹還不如。

    楚鴻興又一次深深地歎了口氣,轉了轉手腕,繼續抄他的第一百零八張大字。

    *

    “湯圓兒,你聽說了嗎?中山郡王世子在熙春樓用膳,居然一個人招了二十三個妓子相陪!”錢宜淑趁著薛峻茂睡著,對薛玉潤感慨連連。

    這些日子,薛玉潤和二公主一直在打磨戲本,顧如瑛領著巾幗書院的小娘子們在緊鑼密鼓地編曲。領舞之人確定為趙瀅和孫妍,伴舞的小娘子也都選好了。

    薛玉潤請來了梨園的伶人,打算將眾人聚在二公主府排演,也省得入宮麻煩。許太後終於肯放三公主出宮,明日,薛玉潤還要帶著三公主去熙春樓請雲音班。

    薛玉潤忙得腳不沾地,幾乎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也沒來得及入宮,隻跟楚正則書信往來。可楚正則的回信裏,完全沒有提及中山郡王世子。

    乍一聽到這消息,她不由一愣:“二十三個?”

    薛玉潤毫不關心中山郡王世子,但她還有些理智,遲疑地道:“嫂嫂,你覺不覺得,熙春樓最大的月華閣都裝不下這麽多人?”

    錢宜淑哈哈一笑,道:“你是不知道,還有人說是五十三個。我覺著,二十三個可比五十三個合理多了。”

    錢宜淑悠悠道:“先前我跟幾家夫人閑談,她們好些都覺得中山郡王世子是翩翩君子,堪為良配。現在,但凡疼女兒些的,中山郡王世子怕都在‘良配’的十萬八千裏外了。”

    “他算什麽良配。”薛玉潤撇撇嘴,對中山郡王世子毫無好感。

    因為登高宴一事,在她眼裏,中山郡王世子就是輸不起還要裝模作樣,活脫脫一個偽君子。這樣的人,能對自己的枕邊人交付幾分真心?

    不過呢,在今日給楚正則的信中,薛玉潤依然問及了此事。她很好奇,中山郡王世子究竟招了幾個妓子。

    ——這一次,楚正則的回信,比以往都要厚,卻也都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