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作者:瞬息      更新:2022-09-14 09:50      字數:3749
  第42章

    “砰、砰、砰”

    這三聲突兀, 眾人住了口,都看向薛玉潤。

    ——然後,就眼睜睜地看著她, 慢條斯理地給中山郡王世子原本的黑子挪了一個位置。

    “下這兒才對!”趙渤脫口而出。

    趙瀅一個激靈, 立刻意識到薛玉潤想幹什麽。她馬上站回原來的位置,一等薛玉潤敲沙漏, 就如切磋時一般, 換個沙漏計時。

    薛玉潤, 就這麽一個沙漏一個沙漏地,自己和自己對弈起來。

    秋風瑟瑟,拂過枝葉沙沙作響。她的身邊分明簇擁著烏泱泱的人群, 可他們都屏氣凝神,竟叫著落子的聲音, 顯得清晰可聞。

    無數的視線落在她的身上。

    中山郡王世子的臉色, 一點點地沉了下去。他萬萬沒有想到, 薛玉潤有下一步算十步的功力。他緊抿著唇, 手在袖中緊攥, 才能強迫自己露出恰到好處的驚歎。

    她身姿挺拔,神色從容, 左右手交替執黑與白,竟惹得一旁拿著畫具的學子匆匆丟下先前的畫卷, 迫不及待地描摹這一幅盛景。

    不知過了多久,“砰”的一聲輕響, 白子落,黑子潰不成軍。

    薛玉潤從棋盤上抬起頭來, 朝中山郡王世子和藹可親地點了點頭, 笑道:“我以為, 世子確實沒有說錯。”

    他不“讓”她,她也能贏。

    她就是厲害。

    眾人先是一愣,複爾爆發出哄堂喝彩:“彩!彩!彩!”

    這小娘子,也太厲害了!

    小娘子們文雅,沒法像郎君們大聲喝采,也激動得連連撫掌,朝薛玉潤用力地搖著手上的羅帕。

    那可是位小娘子呢!

    這言外之意,中山郡王世子聽明白了,長樂縣主也聽明白了——因為她的臉色忽紅忽白,精彩紛呈。可她又瞧不出棋步的門道,隻能氣得甩袖:“哥哥!”然後蹬蹬地跑開了。

    不過,中山郡王世子比許從登更善忍耐,他見狀對薛玉潤拱手笑道:“果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多謝姑娘賜教。舍妹無狀,在下改日再請姑娘賜教。”

    但他的聲音和離去的腳步都淹沒在了喝彩聲中。

    顧如瑛微微一笑,趙瀅的聲音更是激動:“的確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啊!”

    不愧是她的湯圓兒!

    爽快啊!

    就連三公主都興奮地攥著許漣漪的袖子:“許姐姐許姐姐——”

    “她確實很厲害。”許漣漪輕輕地低喃,聲音裏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苦味。

    眾人緊盯著棋局之時,隻有她看到了悄然站在人群中的皇上。

    他看向薛玉潤的目光,是她從未見過的情深似海。

    也隻有在他看向薛玉潤時,她才能罕見地窺視到他淡漠疏離的表象下,真實而鮮活的人影。

    三公主一聽,立刻就不服氣地道:“你也厲害啊。你是沒見過她的刺繡,簡直太醜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醜的東西……”

    許漣漪很沉又很輕地笑了一聲:“謝謝你,殿下,謝謝你。”

    *

    薛玉潤悄悄摸了一把自己的耳朵——總覺得有人在背後說她壞話呢。

    但是,說就說罷,反正她總算蔫壞了一把,可以很是心滿意足、優哉遊哉地抿一口茶。

    中山郡王世子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身份,這般惺惺作態,跟許從登有什麽兩樣?

    先前她乍一看,還覺得中山郡王世子跟楚正則有一兩分相似,現在想想,一定是太陽太大,晃了眼睛。

    就連楚正則都不能讓她吃啞巴虧,他一個中山郡王世子算什麽?

    唯一遺憾的是,她贏得痛快,卻總覺得少了幾分酣暢淋漓。沒有跟楚正則對弈時,步步皆需苦思冥想的苦惱,也就沒有懸崖上走絲線、艱難取勝後,通體舒泰的歡暢。

    然而,她剛放下杯盞,就見一道清俊的身影坐在了她的對麵。

    寒玉似的手不緊不慢地撿起棋盤上的棋子。

    他聲調悠長,含著清淺的笑意:“姑娘精湛的棋藝,可容在下領教一二?”

    這熟悉的聲音聽得薛玉潤心頭一跳。

    她二話沒說,伸手就將棋子一攬,全部打散,然後站起身來,嚴肅地道:“不要不要,我好累了,要去玩一點兒別的。”

    要是被他找出了破局之法,黑子反而贏了白子,她麵子往哪兒放?

    楚正則一定是故意的,也不知道來了多久,就知道趁她之危。

    她全盛之時,跟他下棋要贏都很難,更何況現在!

    這聲音帶著一點點嗔,聽得人心口一酥。

    “這位姑、姑娘,如果不想下棋,在下可、可否邀請您在捶丸賽裏組隊?”鄭公子紅著臉,磕磕巴巴地道。

    沒看出來啊,說話訥訥,膽子倒是不小啊。眾郎君頓時對他怒目圓視,一時間,爭前恐後地道:“姑娘,我比他準頭更好,兩杆進洞,保管姑娘能拔得頭籌!”

    “嘁,兩杆進洞你還好意思說?姑娘,我騎術精湛,您若是捶丸賽上不敢騎快馬也無妨,我帶您!”

    “你別欺負這位姑娘麵生不懂規則,捶丸賽明明也可以不騎馬!姑娘,您不必在意一朝一夕的玩樂,在下年方十六,家境殷實……別打臉,兄弟別打臉!”

    場麵混亂不堪但又充滿歡聲笑語。

    當著諸位小娘子的麵,自是沒人會真的出手揍人,隻是作勢這麽一比劃,也足以讓圍觀的小娘子們吃吃地笑了起來。

    至於薛玉潤對麵的棋手是誰?

    他們都站在他的背後,誰也沒顧上去看這個郎君是何人。

    再說,還能是誰,不就是一個被眼前這天仙似的小娘子拒絕的倒黴蛋麽?

    比起他,那個揮舞著畫卷,激動地說著:“姑娘,姑娘!我給您畫了一幅畫——”的郎君,才更讓他們為之側目。

    薛玉潤頭一次見到這樣熱鬧的場麵,她眼底閃爍著興奮的光芒,聽到有人居然給她畫了一幅畫,更覺有趣,好奇地看過去——

    然後,就看到原本端坐在棋桌旁的人微微起身,隨手一握,攥住了畫卷,蕭蕭肅肅地站了起來。

    楚正則身量頎長,比拿著畫的郎君要高出一個頭,他聲調寒涼地反問道:“兄台私下作畫,妥當?”

    這聲音聽得人無端打了個寒顫。

    拿著畫的郎君嚇得顫顫巍巍地道:“不、不大妥當。”

    薛玉潤見楚正則輕易地把畫拿走,連忙走到他麵前,下意識地伸手想要去奪:“讓我看看!”

    楚正則將畫往後一遞,德誠麻利地接過了畫,藏入懷中。楚正則垂眸看薛玉潤,淡聲問道:“看什麽?”

    這倒黴蛋怎麽還這般霸道?

    眾人終於向他投去不滿的眼神。

    來者是誰,何德何能——

    少年顏如玉,公子世無雙。

    與小娘子站在一塊兒,當真是郎才女貌,萬分養眼。

    他們默默地移開了視線。

    但皮相不過是皮相。

    “兄台,你這樣是不是也不太妥當?”有人不滿地道:“畫中人是這位姑娘,這幅畫隻能敬呈姑娘本人或者她的家中人。你一個外人,怎麽能奪姑娘的畫?”

    眾人連聲附和。他們自是少年慕艾、少女懷春,可也知道分寸。像許從登那樣還隻流於言表的調戲,都已讓人不齒,更何況這人還直接奪走了小娘子的畫像,竟然有私藏之意。

    畫畫的人忙不迭地點頭。他也就是見美人起了畫興,可絕沒有私藏的想法。

    楚正則隻緊盯著薛玉潤,眉眼淩厲,嗤笑一聲道:“外人?”

    這兩個字,一字一頓,聲音沉鬱,頗有幾分咬牙切齒。

    薛玉潤一個激靈攥住了楚正則的袖子,嚴肅地看著他,抑揚頓挫地道:“哥哥,好哥哥!”

    說完,薛玉潤還默默地、控訴地看了楚正則身後跟著的人一眼——那是她在鹿鳴書院就讀的堂兄薛澄文。

    一個學富五車,但是至今還沒有回信告訴她《野有死麕》意思的好哥哥。

    薛澄文輕咳了一聲,他不能暴露楚正則的身份,那也就不能暴露薛玉潤的身份,隻能默默地低著頭,權當自己不存在。

    唉,也不知道薛彥歌怎麽就在回京路上耽擱了,要不然,這場麵,薛彥歌比他會啊。

    薛澄文還想找找跟他共患難的趙渤,扭頭一瞧,得,趙渤正跟他妹妹趙瀅站在一塊兒,倆人認真嚴肅地低頭在看顧如瑛手裏的書呢,也不嫌擠得慌。

    薛澄文沉默地移回視線,十分後悔自己為什麽要留在趙山長那兒問功課,結果被微服出行來找趙山長的皇上逮了個正著。

    至於其他的郎君,聽到薛玉潤喚的這一聲“哥哥”,也皆是一愣。

    開口表達不滿的郎君肅然站直了,恭聲道:“兄台,抱歉。令妹神姿高徹……”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薛澄文一個箭步拽走了。

    “薛兄,薛兄你等等,你是知道我家的,家世清白,我還沒說完呢——”

    薛澄文一個頭兩個大,腳下生風,走得飛快。

    再不走快點,他怕這個同窗要去跟閻王介紹自己“年方十六、家境殷實”了。

    *

    登高宴這樣的“鵲橋會”,最忌諱的就是有兄長在側的小娘子。先前鬧哄哄的郎君們,一下作鳥獸散,隻敢遠遠地看著薛玉潤,跟著她往捶丸賽的場地走。

    不過,兄長在側也不能完全磨滅他們熱情。時不時地端莊出個場,說不得還能在未來兄長麵前留一個好印象呢?

    看到第八個從自己身邊“無意間”經過,文質彬彬地向薛玉潤行禮,而且得到了薛玉潤微笑回禮的郎君,楚正則麵沉如水,嘴唇緊抿成一條直線。

    薛玉潤覺得,自己快能瞧見楚正則的躁鬱之氣化作黑線,在他身上纏了百八十圈了。薛玉潤想了想,拽了拽他的袖子,軟聲喚道:“則哥哥?”

    第九個路過的郎君忽地紅了臉。

    楚正則淩厲地掃了他一眼,忽地伸手攬過薛玉潤的腰,將她攔腰抱起:“上馬。”

    德忠帶人牽著馬,正侯在捶丸賽的場地。

    薛玉潤趕緊抓緊了韁繩,她也學過騎射,且楚正則護得緊,她倒是不怕。隻是方才的一攬、一抱、一托,都在眾目睽睽下,惹得她雙頰緋紅,惱道:“幹嘛呀!”

    楚正則翻身上馬,將她圈進懷中。

    少年身上的淡香慣來清冽,可不知是不是離得太近了,又或是他的衣裳上熏了龍涎香?他今日身上的香氣,比平素更加霸道。

    垂眸看到他握緊韁繩的手,蒼勁有力,指骨分明。薛玉潤的心砰砰地直跳,她甚至有一時心慌意亂,不知楚正則是不是也能聽見她如鼓噪的心跳聲。

    但一看到他試圖往跟捶丸賽截然不同的方向駕馬,薛玉潤什麽旖旎的心思都蕩然無存:“誒誒!走錯了走錯了,我要玩捶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