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作者:瞬息      更新:2022-09-14 09:50      字數:4083
  第29章

    嚶。

    薛玉潤的心都在滴血。

    她先前說什麽來著?

    “戴了麵紗之後, 除非我哥哥站在我麵前,否則一定沒有人能認出我來。”

    可不就應驗了?

    ——眼前這個提著一串油紙包的翩翩青年,正是她的長兄薛彥揚。

    薛玉潤在心裏哭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嫂嫂給她的家信裏, 明明說不害喜了來著, 她還高興了半天。怎麽哥哥還要湊熱鬧,大老遠地來買蜜餞啊?

    盡管她戴著兜帽和麵紗, 可薛彥揚聽到了她的聲音, 又怎麽會認不出她來?

    楚正則將她往自己身側一拉, 把她護在了身後,淡定地跟薛彥揚見禮:“薛大哥,乞巧節萬福, 也請代問嫂嫂萬福。”

    “……乞巧節萬福。”薛彥揚給楚正則行禮,行禮之時, 他還瞧見了楚正則和薛玉潤手中的一對胖娃娃燈籠, 醜得別具一格。

    薛彥揚一看就知道這是誰的手筆, 他看看薛玉潤, 臉上的表情一言難盡。

    “哥哥萬福……”薛玉潤低著頭, 乖得像啃壞凳子腿之後知道自己要挨罵的芝麻。

    薛彥揚一歎,不忍心說妹妹, 看向楚正則,道:“您還是早日歸家吧, 這附近還有別的……”

    他話音未落,楚正則和薛玉潤身後就傳來了一個沉厚含笑的聲音:“彥揚, 你又來買蜜餞了?快給老夫說說,哪些最好?老夫也給夫人買兩包。”

    聽到這個和藹可親的聲音, 薛玉潤的腦海裏隻浮現出了三個碩大的字。

    完!蛋!了!

    這是蔣山長的父親, 昭楚國赫赫有名的禦史大夫。

    如果是路上偶遇, 大家多半不會細看。可他們偏偏停在了薛彥揚的麵前,蔣禦史大夫以為他們認識,必然會來好好地打個招呼。他三天兩頭給楚正則上奏章,還是楚正則的少傅,怎麽可能不認識楚正則?

    如果被別的朝臣碰見就算了,大家多半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太皇太後對皇上偶爾由輔臣陪著出宮看看他治下的都城,也是樂見其成的。現在皇上長大了,隻要帶齊護衛,自個兒出門也不算什麽大事。

    可蔣禦史大夫?

    從蔣山長,就可見蔣禦史大夫是什麽樣的性子。

    薛玉潤都能想象出自己被蔣禦史大夫嚴肅地批評一頓,被一封奏章狀告到太皇太後和太後那兒。然後她一回宮就得罰抄磚頭厚的禮儀典籍,還得被迫聽宮令女官翻來覆去地講她爛熟於心的宮規。

    也不知道拿小木棍撐著她的眼皮子,能不能保證她不在宮令女官麵前昏睡過去?

    薛玉潤臉上剛剛露出絕望的神色,一件披風忽地就蓋在了她的臉上。

    方才鬆開的手,又被重新握緊。楚正則稍用了些力,包裹著她的手,力道溫柔又堅定。

    “是老夫眼花了嗎?您?您怎麽在這兒?還帶著——這是什麽人!?”

    聽到蔣禦史大夫的聲音從難以置信、到逐漸崩潰、到語調嚴厲,薛玉潤隻當自己是一根柱子,杵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

    “蔣老先生萬福,也請代問老夫人萬福。”楚正則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淡定,隻除了握著她的手比先前更緊些:“您先請,切莫讓老夫人久候。”

    薛彥揚輕咳了一聲,也道:“晚輩的夫人也在家中等候晚輩,蔣大人,您看,要不明日再說?”

    薛玉潤恨不得小雞啄米似地點頭。

    他們還得回靜寄山莊呢。

    “郎君,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您趁夜出行,大不妥。”蔣禦史大夫嚴肅地道:“謇謇匪躬,是曰王臣;既直其道,爰顧其身。”

    薛玉潤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這話基本就約等於說:陛下,您給老臣等著。老臣不給您上個十封八封奏章,老臣就枉為禦史大夫。

    楚正則握著她的手輕輕一顫,他的聲調倒是四平八穩:“我明白。但請老先生顧惜己身,安枕良夜。”

    蔣禦史大夫大概是放過了他們,楚正則牽著她的手,步履緩慢地往外走。

    “郎君,妻者,齊也,不可欺。”蔣禦史大夫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語重心長。

    薛玉潤微愣。

    “我……”她先前乍一撞見哥哥,有些慌亂無錯。但如今也回過神來,知道楚正則為何會臨時用披風蓋住她——他不希望她被蔣禦史大夫認出來,因此受罪。

    可蔣禦史大夫顯然誤以為楚正則在幽會什麽見不得光的小娘子……

    楚正則溫聲打斷了她的話,製止她說下去:“弟子謹記於心,多謝老先生教誨。”

    他說罷,輕拉她一把,帶著她重新匯入燈海之中。

    在他們身後,她隱約聽見蔣禦史大夫在問哥哥:“你可看清了那是誰家女郎?”

    哥哥的聲音裏有恰到好處的愧疚:“實在抱歉,她戴著兜帽麵紗,晚輩不知……”

    薛玉潤幽幽地歎了口氣。

    哪家女郎?

    可不就是他麵前大好兒郎薛彥揚的妹妹,他口中“妻者,齊也,不可欺”的未來皇後麽?

    下一瞬,她就聽到楚正則一聲輕笑:“哪家女郎?”

    在他說這話時,薛玉潤也重見了光明——楚正則揭開了她頭頂的披風。但揭開得不疾不徐,是故等她瞧見滿街燈火熠熠時,眼睛也並不刺痛,很快就適應了。

    薛玉潤有點兒沮喪:“害你明天被奏章淹沒的女郎。”

    蔣禦史大夫不知道她的身份,那就必然會集中勸諫楚正則。禦史們才不會管他還在靜寄行宮避暑呢,不知道明天他的桌案上會出現多少奏章。

    “湯圓兒,你說錯了。”楚正則微微低首,溫聲道:“是帶我看月色燈山、國泰民安的女郎。”

    他沒有遲疑地道:“很好看,我很喜歡。”

    她抬頭,便望進他的眼睛。

    這一次,比先前在熙春樓時隔得更近。

    他的眸中印著融融的光,不知是月色還是燈輝。還有一個小小的自己,小小的,但占據了他的眼眸。

    “那是。”薛玉潤移開了視線,雙手背在身後,悄悄地踮了一下腳尖:“我才不會帶你看不好看的東西。”

    楚正則不動聲色地看了眼年畫娃娃燈籠,這兩個燈籠終於落到了德忠和瓏纏手中,他對此保持了緘默。

    薛玉潤又輕聲問道:“你明天要是挨罵了怎麽辦?”

    她有點兒難過。

    “那就罵吧。”楚正則扶正了她的兜帽,一歎:“原是我計劃不周,才隻能讓你躲在披風下受委屈。”

    “倒也沒有很委屈。”薛玉潤細聲細氣地道。

    “那盡興嗎?”楚正則笑問道:“如果還想逛,我們就再逛一會兒。”

    不知不覺間,薛玉潤心底的沮喪都消失殆盡。如果沒有蔣禦史大夫的事兒,她大概還會再去放個荷花燈,不過此時,她心底莫名地覺得,她已經很滿足了。

    她笑著搖了搖頭,高興地道:“盡興啦,我們回去吧。”

    楚正則舒爾一笑,就像完全沒有出現過蔣禦史大夫這個插曲一般,他握著她的手腕,笑道:“好,我們回家。”

    *

    當薛玉潤和楚正則坐在回程的馬車上時,靜寄山莊逛燈會的夫人們和小娘子們,正在抬頭望天。

    “紛紛燦爛如星隕,赫赫喧虺似火攻。”

    摘星樓上的夜空,月中綻放火樹銀花。飛空驚作雨,彩散如流星。落照翠簷銅瓦,與千燈交相輝映。這是任哪一處,都未曾見過的盛景。

    “要是能在摘星樓上看就好了。”趙瀅瞧得如癡如醉,隻恨離那片不夜天太遠。

    她此話一出,引得眾人紛紛附和。她們久久地仰著頭,不肯錯過一絲一毫的美景。

    三公主輕哼了一聲,得意地道:“薛妹妹一直念叨著銀漢橋的燈會,銀漢橋的燈會上哪兒有這麽好看的焰火。可惜了,她要在房中休息,沒有瞧見。”

    趙瀅嘿嘿一笑,意味深長地道:“是啊是啊,真是很可惜。”

    許漣漪緊緊地咬了一下唇。

    如果這一場盛開的焰火是為乞巧節所放,放給眾人看,就不會選在摘星樓那麽遙遠的地方。

    除非。

    他隻是想放給一個人看。

    *

    而這場焰火要獻禮的人,在煙花的尾聲,才剛剛回到太清殿。

    薛玉潤走進太清殿的門,終於摘下了兜帽和麵紗,長舒了一口氣。隻是,她還想解開披風,卻被楚正則攔了下來:“風大夜涼。”

    反正就一小段路,薛玉潤便依言披著披風:“則哥哥……哦不,陛下。”她小小地吐了一下舌頭。在外頭喚習慣了,差點兒就忘了改口。

    一聲“則哥哥”從耳邊溜走,楚正則遺憾地抿了抿唇:“嗯?”

    “好夢。”薛玉潤也沒想說什麽,畢竟,她回到太清殿,才覺得這一晚上驚心動魄,實在有些疲倦。

    “嗯,明日不必早起,我已經提前跟皇祖母打過招呼了。”楚正則點了點頭。

    “誒?”薛玉潤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楚正則不可能提前計劃好他們去銀漢橋的事,換而言之,楚正則這個“招呼”,是因為別的事。

    她想起來楚正則在乞巧宴之前,的確說過帶她出門,不由得好奇地問道:“陛下,你本來是想帶我去哪兒呀?”

    她笑問時,最後一樹銀花在夜空綻放,驚得薛玉潤抬頭去看。

    夜空浮彩,爍爍如雨。

    薛玉潤發出了一聲小小的驚歎。

    “摘星樓。”楚正則順著她的視線看去,語調散漫地回道:“乞巧節的禮物也在摘星樓上,等明日才會送下來。”

    “乞巧節的禮物不是《相思骨》嗎?”薛玉潤困惑地轉頭看他,問道:“幹嘛還要特意搬到摘星樓去?”薛玉潤揶揄道:“難道,你本來還打算帶我去摘星?”

    “嗯,摘星。”誰曾想,楚正則竟一口應承下來,順手替她攏了攏披風:“摘最亮的那一顆。”

    薛玉潤聞言,從瓏纏手裏拿過福娃娃燈籠,在楚正則眼底晃了晃:“比這個還耀眼?”

    楚正則麵無表情地把這個燈籠推遠了些:“……睡去吧。等你夢到這燈籠,就知道它有多‘耀眼’了。”

    *

    薛玉潤才不擔心,她高高興興地提著福娃娃燈籠回到了北殿。

    一回北殿,留守的宮女就忙上來稟報,將摘星樓焰火的場景細細地描繪了一遍:“……婢子三生有幸,才得見這樣好看的焰火。從摘星樓上看,說不得就如同置身於天宮的盛宴。”

    “摘星樓啊。”薛玉潤趴在桌上,把西瓜抱在腿上,捋著它的背,輕聲地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原來陛下在靜寄行宮也替姑娘準備了大禮。”瓏纏含笑道。

    “一準是為慶賀佳節放的。隻是摘星樓能看得更清楚些。”薛玉潤哼哼了兩聲,聽上去滿不在乎:“二哥哥才喜歡這些法子呢。”

    “是是,姑娘說的是。”瓏纏笑著應和,替她梳著細發。

    “本來就是。”薛玉潤嘟囔著,咬著唇,把頭埋進臂彎裏。

    藏起唇邊,一抹悄悄的笑意。

    *

    然而,等薛玉潤醒過來,看著自己青黑的眼底,她就不怎麽笑得出來了。

    ——無他,主要是那兩個福娃娃燈籠入夢之後,真的很可怕……

    最過分的是,她嚇得向楚正則求救,楚正則還在好整以暇地嘲笑她。

    薛玉潤幽幽地歎了口氣,打算遛完狗,就去找楚正則好好地控訴一番。如果不是他,她也不至於“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然而,她才剛走到鏡香齋,就瞧見了身著官服、白發蒼髯、麵目嚴肅的兩位大人從鏡香齋走出來。

    一位是昨晚剛見過的蔣禦史大夫。

    另一位……

    是她的祖父。

    薛玉潤的腰背頓時挺得筆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