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星蘊境
作者:浮生無望      更新:2022-09-13 11:18      字數:10823
  第105章 星蘊境

    大玄都的茶館中, 好事者正在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宋玉尊者真假女兒的八卦,惹得眾人抓心擾肝,好奇不已。

    “然後呢?宋玉尊者終於發現自己認了個假女兒?”

    “不錯,眾人隻需一查探, 便發現那秦知知經脈通暢, 並沒有被封印過的跡象。比時秦知知終於無話可說, 竟哭了起來, 隻道——

    不錯,當初我確實是撿到了信物, 可我不知那是誰的, 後來白家認出了我, 我又被衝到了極天。我見尊者因為失去女兒如此傷心,實在不忍揭穿, 隻好將錯就錯了。”

    有人嘲笑道:“嗬,她可真會黑白顛倒, 好話說盡啊。”

    “可不是嘛,不過人家宋玉尊者可不吃這一套, 一聽自己竟被蒙蔽,害得親生女兒還在大玄都受苦,當即把秦知知逐出了星蘊境, 罰她去佛塔靜心悔過去了。”

    眾人聽得這個結局,終於心滿意足了。

    而那講八卦的人喝了口茶, 便在議論紛紛中悄然離去。

    “……”

    知晚混在人群中,默默聽完了這個震驚極天的故事,瞧見那說八卦的人悄然離開, 形跡可疑, 便也無聲跟了上去。

    隻見他一路隱匿氣息, 左拐右拐,然後來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芸芸眾生門。

    知晚稍顯震驚:“……”

    沒記錯的話,自己應該沒請這個托吧。

    再跟著他往裏走,卻見他一路走到了雲卿羽的住處。

    “主上。”

    那在茶樓繪聲繪色說著八卦的人搖身一變,換上黑衣,恭敬地朝雲卿羽行禮道:“我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將秦知知被揭露一事傳了出去。不久後,整個大玄都都將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了。”

    雲卿羽神色如常,頷首道:“不錯,你回妖境待命去吧。”

    “是!”

    他默默退了出去。

    “……”

    知晚壓住心中的驚訝,也悄悄離開,心神飄忽地走在青石徑上。

    原來,這一切都是雲卿羽的籌謀。

    他做了這麽多的謀劃,假意娶秦知知,接扶華來極天,誘導雲天尊去揭穿秦知知的假身份,再將此事宣告天下……

    所為的,恐怕就是替自己出一口惡氣。

    知晚忽然有些想笑。

    其實,這些事她本來都不甚在意,秦知知替了她的身份也好,搶了謝行舟也好,於知晚而言都無關緊要。隻要雲卿羽等人在,知晚便覺得已經人生無憾了。可是當有人為自己出頭時,她還是十分開懷的。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輕輕的呼喚,打斷了思緒:“知……晚?”

    “誰?”

    知晚回首,卻見宋玉尊者神色恍惚,滿目微紅,正怔怔地站在樹下,動也不動地望來。

    “真的是你……”

    宋玉尊者望著知晚這張魔紋褪去後的臉,與亡妻白星蘊是何其相似,心中又苦又樂,朝前一步道:“對不起……”

    看來他是來找自己的。

    知晚笑了笑,道:“尊者說笑了,你何曾對不起過我?”

    宋玉尊者啞聲些許,道:“是我認錯了人,竟害得你流落在外,吃了這麽久的苦。知晚……你跟我回星蘊境,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可好?”

    “吃苦?”

    知晚聞言搖了搖頭,緩緩道:“宋玉尊者,我吃的苦並非因你而起,你又何必自責。至於星蘊境,我就不去了,我在大玄都過得很好,請你回去吧。”

    開什麽玩笑,她要和師兄待在一起。

    看來自家女兒是不會輕易回星蘊境了。

    宋玉尊者苦笑一聲,其實,從看到芸芸眾生門時他便已經料到了這樣的結局。這宗門景色繁榮,氣象萬千,有成大門派之象,其中必定注入了許多人的心血。倘若他是這宗門中的一員,恐怕也不舍得輕易離開。

    還好,自己早有準備。

    宋玉尊者忽然伸手一劃,在空中結出一道法印,一座小院便驀然浮現,緩緩地落在了芸芸眾生門中,正好離知晚的住處三裏地遠。

    知晚:“?”

    什麽意思?

    宋玉尊者笑了笑,拂開小院院門,道:“你不願意跟我回星蘊境也是情理之中,我不會強求。但是,為了彌補我的過錯,這段時間我會一直住在大玄都,你有什麽需要的,盡情來找我。”

    “等等……”

    知晚試圖拒絕這種無賴行為:“你的臉皮也太……”

    但是宋玉尊者卻道:“若是想趕我走,便用實力趕我,否則我是不會有的。”

    實力?

    知晚瞧了瞧對方尊者境的實力,而自己連入神都沒達到,瞬間惱羞成怒,道:“那你就在這住著吧!”

    宋玉尊者鬆了口氣。

    知晚又沉聲道:“一天一千枚靈石住宿費。”

    宋玉尊者:“……什麽?”

    知晚:“日結,今天的先給我。”

    “……”

    最終,宋玉尊者直接交了一個月三萬枚靈石的住宿費,換來了知晚的滿意離開。

    接下來的這段時間,宋玉尊者便在芸芸眾生門住了下來。他也並未閑著,偶爾去知晚那裏送送小寶物,偶爾又去宗門中四處閑逛,與無量老祖龍主等人打打交道,指點他們幾招法術。或者與扶華下下棋,談談知晚過去的事。

    他的棋藝很好,脾氣也溫和,比起雲卿羽,扶華自然更願意和他下棋。

    漸漸的,所有人都知道宗門裏住了一個尊者。

    要知道,尊者是這個世界的頂端,唯有參悟大道,渡過天雷,修煉得無上法門者方能成為尊者。

    而整個極天也不過幾位尊者。

    所以,住在芸芸眾生門裏的宋玉尊者其實……很受眾人歡迎。龍主時常與宋玉尊者談論渡劫心得,無量老祖等人會向宋玉尊者請教突破的時機,扶華樂得與宋玉尊者聊養孩的那些事。就連玉山,也嚐嚐拉著宋玉尊者聽琴。

    而宋玉尊者,竟然能忍得下玉山的琴聲,還麵不改色地稱讚。

    知晚心中終於有些佩服了,到底是尊者,確實是有兩把刷子的。

    當然,宋玉尊者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跟在知晚身邊。他對知晚的每件事都十分熱衷,總是黏著知晚問東問西。

    “咦,你在煉五品丹藥嗎?不愧是我的女兒,這麽年輕就是五品煉丹師了!”

    “這座煉丹鼎不錯,好像是妖境的寶物,怎麽在你手裏……等等,不會是偷回來的吧?那可一定要藏好啊。”

    “這把劍是神劍呢,嗯?你叫無良劍啊,這名字是不是不太……呃,原來是無量,不好意思。”

    “這隻狗……是你養的寵物嗎?”

    小白:“是麒麟!!!”

    宋玉尊者:“抱歉……麒麟狗。”

    知晚:“……”

    吵死了,真的。

    是日,清晨露重,長空還蒙著淡淡的黑,為了擺脫宋玉尊者的叨叨,知晚摸著微弱的晨光,趁著宋玉尊者還沒起,悄悄摸摸出了門。

    她要去一趟大玄都,找天晶紫靈石。

    最近小鈴鐺的魂魄已經凝聚了七八分,需要不停地以靈力溫養。雖然自己可以做到,但以防萬一,還是尋一枚靈氣極強的天晶紫靈石,放在鈴鐺旁邊更為妥當。

    最近魔尊閉關,魔境一點動靜都沒有,知晚心中總有些隱隱的不安。

    一邊想著,一邊踏出了院門,卻見宋玉尊者一身清雅白衣,墨發玉冠,穿戴整齊地立在梨花樹下。他的肩膀落了白梨花,顯然是已經在此等了一段時間。

    知晚滿臉絕望:“為什麽?”

    我明明沒有暴露一點破綻!他怎麽知道我要出門?!

    宋玉尊者不禁一笑,不忍心逗她,道:“我給了你那把劍一萬枚靈石。”

    知晚垂眸,惡狠狠地盯著無量劍,咬牙切齒道:“一萬枚靈石啊。”

    無量劍:“……”

    完了,要分她一半了。

    “你要去找天晶紫靈石嗎?”

    宋玉尊者極其自然地跟在知晚身後,道:“這種靈石對於我沒用,所以我沒有收藏。不過對於普通修士來說,這是一件可以突破境界的寶物,還是十分難得的,一般都是有價無市。”

    知晚早有預料,皺眉道:“那拍賣行和珍寶閣也沒有了。”

    宋玉尊者忽然一笑:“但是,有個地方會有。”

    大玄都,鬥獸館。

    在繁華的大玄都中,此處的熱鬧喧囂不減半分。付了一千枚靈石後,便可以進入幾十丈高的巨塔中。從數十條回廊隨意選擇一條穿過,視野便驀地開闊起來,無數坐席繞著水池擺放,而水池正中,是一座罩著鐵籠的比武台。

    坐席中,人聲鼎沸。

    比武台裏,人和妖獸正在進行殊死搏鬥。

    每有血光四濺,哀嚎聲起時,坐席裏就更熱鬧起來。

    “這樣的比武台,在這裏還有三十六座。”

    宋玉尊者見知晚正一言不發地望著場中激烈的搏鬥,道:“而在這座點金台,隻要你能打贏榜首,便能從館主的寶庫中隨意挑選一件寶物,其中就有天晶紫靈石,對嗎?”

    “對對對!”

    一旁,鬥獸館的館主滿麵笑容地跟在宋玉身後,道:“尊者大駕光臨,難道就是為了這枚天晶紫靈石嗎?”

    心中卻想,怎麽不早說,那他早就親自送過去了!若是能趁機跟尊者攀上關係,還怕大玄都那些死對頭麽?

    不過,館主打量著知晚那糾結的神色,慎重地沒有開口。

    聽說,宋玉尊者最近住在大玄都,為的就是挽回認錯的女兒,瞧這小姑娘,想必便是他那寶貝女兒了。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需要看宋玉尊者的臉色嗎?不需要,需要看的是他女兒的臉色!

    而他女兒的臉色,好像不太好啊。

    宋玉尊者察覺到了知晚的目光,心領神會,道:“這些妖獸被修士們從山脈中抓來,失去自由,又終日殊死搏鬥,確實很可憐。”

    知晚搖了搖頭,道:“我幫不了他們,又怎麽能覺得他們很可憐。”

    “……”

    宋玉尊者恍了恍,朝知晚笑道:“那就讓我去替你打敗那榜首的赤足鱷,拿到天晶紫靈石吧?”

    “可是……”

    知晚瞧了瞧館主,有些糾結,道:“這樣不太好吧?”

    很明顯,眼前這位館主想討好宋玉尊者,那麽想要天晶紫靈石的話,直接跟館主要,他必定會給,又何必費這麽大功夫。

    館主瞧了瞧知晚,也有些糾結,不知怎麽,他有些猜不透這小姑娘的心思。總覺得她看自己的目光,想在看待宰的肥羊。

    他又看宋玉尊者:“這……”

    宋玉尊者卻拂了拂袖,已然往比武台上走,一幅大義凜然的模樣:“沒什麽不好,就讓為父替你扛下這一劫。”

    知晚:“……”

    館主:“……”

    那隻赤足鱷確實很厲害,可是也才化劫前期,你一個尊者打化劫,扛的又是哪門子劫?

    果然,宋玉尊者一落入比武台中,那隻原本還凶悍無比的赤足鱷察覺到了危險,瞬間失去了鬥誌,縮在角落裏警惕地盯著宋玉。

    “乖,沒事的。”

    宋玉尊者笑眯眯道:“過來讓我打一頓就好了。”

    赤足鱷:“……”

    人言否?

    由於赤足鱷遲遲不動手,比試即將以宋玉尊者的勝利落下帷幕。

    觀眾們瞧見這般相安無事的比試,瞬間不滿起來:“赤足鱷,你怎麽回事?還不快動手!真是廢物!”

    有人更是暴躁,直接扔出一把飛匕,刺入赤足鱷的尾巴上,赤足鱷吃痛,瞬間狂暴起來。

    “這才像樣!”

    “打他!”

    赤足鱷雙目通紅,巨尾一甩,直直衝向了宋玉尊者,而宋玉尊者竟然一動不動,避也不避,生生挨下了這一記強勁的尾鞭。

    他神色一白,嘴角滲出一縷血。

    “等等……”

    知晚雙手緊緊地扶著圍欄,清眉皺起:“他不會連靈氣也沒運轉吧……”

    赤足鱷略通靈性,見眼前這個動動手就能捏死自己的人竟然沒有反擊,愣愣地停住了動作。

    ‘嗬嗬,別驚訝。’

    宋玉尊者伸出一指,抵在赤足鱷的眼前,以心聲和它說道:‘我女兒覺得你可憐,故而我不會傷你。那些看台上的人似乎在你身上施加了不少痛苦,就讓我以星移之術,將你的痛苦……還給他們吧。’

    說罷,指尖金印悄然凝聚。

    那一瞬間,看台上的眾人們神色大變,隻覺渾身疼痛,仿佛經曆了沉重的毆打。他們滿頭大汗,連聲哀嚎,匆忙地逃出鬥獸館,尋找醫師去了。

    而赤足鱷身上的傷痕已然消失。

    它愣了愣,明白過來,忽然朝宋玉伏下頭顱,以示感激。

    “萬物皆有靈啊。”

    宋玉笑了笑,不知過去了多久,又終於感受到了這難得的開懷與安寧。

    “……”

    原來如此。

    知晚望著瞬間空蕩了不少的看台,也終於明白過來,看來宋玉尊者對這些人施加了法術,讓他們也經曆了困獸的痛苦。

    他是個善良的人啊。

    知晚望向宋玉尊者,卻見他回首一笑,神色蒼白,嘴角一抹血,然後捂著心口緩緩倒下。

    等等?!怎麽回事!

    知晚神色一驚,連忙飛過去,扶住宋玉尊者,道:“你怎麽了?沒事吧?”

    “有,有事……”

    宋玉尊者扶著知晚的手,眼中閃過淒涼之色,道:“我剛剛與那赤足鱷搏鬥,受了重傷,恐怕快不行了……”

    “……真的假的。”

    知晚神色懷疑,盯著他道:“你好歹也是個尊者,不至於這麽沒用吧。”

    宋玉忽然覺得自己被內涵了。

    他頓了頓,接著歎道:“本來是無妨的,隻是我有舊疾在身,這些年思念你的娘親,四處奔波尋你,舊疾一直不得痊愈。剛剛那赤足鱷全力一擊,便將我的舊疾牽引出來了……咳咳。”

    知晚將信將疑:“……是嗎。”

    “知晚……”

    宋玉尊者幽幽歎了口氣,語氣虛弱道:“倘若我此行真的去了,臨行前,能不能請你完成我一個心願?”

    這種台詞很耳熟啊。

    知晚嘴角一抽,道:“你的心願,不會是讓我回星蘊境吧?”

    “是,也不是。”

    宋玉尊者這次是真的有些傷懷,目光中露出思念之色,輕聲道:“我想讓你陪我去一個地方,一個故人在的地方。”

    長亭古道,綠柳依依。

    無數星月燈墜在枝葉之間,如同漫漫星河,點點螢火,映得清幽的景色燦爛而昳麗。光輝下,桔梗花已經在此溫柔綻放了二十年,雪白無暇的花海間,坐落著一座墓碑。

    碑文依稀寫道——

    天有大道,終究無情,星殘玉碎,天人相隔。音容難覓,蹤跡難尋,思此悲處,淚滿衣襟。唯若此花,無望不變,朝夕相伴,猶若當年。

    “她已經離開我很久了。”

    宋玉尊者俯下身,容色消沉,眉宇間染上疲憊,歎道:“可我卻覺得她還在此處,一直等待著與我們相見。”

    知晚望著石碑,心中忽然有些戚然。

    雖然沒有見過白星蘊,但從他人的隻言片語中,也能得知她對女兒的愛護。那封印自己的封印術,對病重的白星蘊來說,或多或少都是一種傷害吧。

    風拂過,桔梗花盛開,無望而不變的愛始終存在。

    知晚俯身,輕輕地撫摸著墓碑。

    一道白光卻從驀然空中浮現,如同鋒銳的匕首,朝著知晚的後脖子飛來。

    “……”

    宋玉尊者與知晚都察覺到了殺意,正準備出手間,墓碑中光華大盛,無數桔梗花飄來,匯聚成白星蘊的模樣,環抱在知晚身後,如同法幕般護住了她。

    “母親……”

    知晚恍然抬頭,隻見桔梗花凝成的白星蘊眉眼低垂,嘴角似乎含著笑意,溫柔地看著懷中的自己。

    這是她第一次感到母親的氣息。

    溫暖,無私而又堅定。

    “星蘊……”

    宋玉尊者眉間恍然,眼中蒙霧,悲喜交加道:“你回來了?不……這隻是你留在這裏的一縷神識。這麽多年,你不願輪回,就是為了再見知晚一眼……”

    風拂過,桔梗花散,故人終於消逝在風中。

    知晚抬手去追,隻握住一片桔梗花瓣。

    “……”

    知晚將花妥帖地收進袖中,隨後緩緩起身,拔出無量劍,頭也不回地朝身後擲去。

    見完了娘親,就該收拾某人了。

    無量劍破空而去,疾若雷電,直直擦著浮屠的側臉劃過,沒入他身側的柳樹中。

    浮屠神色沉凝,緊抿著唇畔:“……”

    “浮屠?”

    宋玉尊者神色含怒,終於回過神來,冷冷質問道:“當年你無家可歸,是星蘊收留了你,你為何要害她的親生女兒?”

    “尊者……對不起。”

    浮屠俯身跪下,朝著白星蘊的墓碑磕了個頭,額頭緊緊地抵在冰涼的地麵上,語氣低沉道:“當年我家遭逢大火,父母葬身火海,是夫人收留了容貌燒毀,醜陋不堪的我,我感激不盡,無以為報。”

    “可是……”

    他猛地抬起頭,那張看不出悲喜的臉上竟露出些許掙紮:“星蘊境的人都因我醜陋而疏遠我,霸淩我。唯有知知小姐對我一視同仁,毫不嫌棄,我發過誓,要一輩子守護她。”

    秦知知被趕走時,滿臉不甘地道:“如果沒有她就好了……知晚,宋知晚!”

    浮屠便知,她怨恨的就是知晚。

    彼時他就暗下決心,要為秦知知除掉知晚,等事成後,自己便以死謝罪。

    他也差一點成功了。

    可是,當看到白星蘊的神識時,那些溫暖的記憶又浮現在眼前,他才恍然大悟,明白自己犯了多麽無法彌補的錯。

    “是浮屠錯了。”

    浮屠悄悄露出袖子中的另一把匕首,俯身跪拜道:“此事與知知小姐無關,請尊者莫怪。”

    說罷,狠狠地刺向自己。

    宋玉尊者不曾阻攔。

    任何想要傷害知晚的人,都死不足惜。

    一隻腳卻狠狠地踹在了浮屠的手上,將他踹手腕青紅的同時,也將他的匕首踹出幾丈遠。

    浮屠恍然抬頭:“……”

    知晚立在他身前,緩緩收回腳,淡淡垂眸道:“這裏是我母親的墓地,別死在這裏,損了她的福德。”

    要死也得死遠點。

    浮屠神色蒼白,低聲道:“……是。”

    他再朝白星蘊的墓碑磕了個頭,踉蹌起身,準備離開,尋個清幽之地再去死。

    “等等。”

    知晚喚住了他,語氣驕橫道:“誰讓你走了?”

    “……”

    浮屠頓了頓,略一思索,心想對方是想折磨自己,讓自己生不如死了。也罷,他犯下了罪孽,本就該贖罪。

    他回身,跪下道:“任憑處置。”

    “你知道就好。”

    知晚似笑非笑地蹲下,命他抬起頭來,淡淡道:“你忘恩負義,在我母親墓前暗殺我,我呢,可不像秦知知那麽大度。你這輩子,就好好給我當牛做馬,彌補自己的罪過吧。”

    “……”

    浮屠愣了愣,抬著頭一言不發。

    就這樣?當牛做馬?

    知晚抬起手,毫不留情地揭下他臉上那副□□,麵具之下,青年被大火燒毀的臉醜陋不堪,猙獰可怕。他似乎不太習慣以真麵目見人,局促地低下頭去。

    這張臉,誰看了都會覺得厭惡的。

    浮屠自卑地想著。

    宋玉尊者也搖了搖首,微不可聞地歎息一聲。他也想過法子,可始終也恢複不了浮屠的臉,這世上,恐怕唯有能生骨肉,還魂的菩提子才能治好他的傷吧。

    可菩提子,哪有這麽容易尋得。

    “……”

    知晚盯著浮屠看了看,直言不諱:“好難看。”

    浮屠:“……”

    他見過許多人暗暗嫌棄的目光,見過許多虛偽的同情下流露的厭惡,但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如此毫不遮掩地說他難看。

    “這麽難看,秦知知是怎麽一視同仁的。”

    知晚搖了搖頭,悠悠道:“我可做不到啊。”

    浮屠袖中的手緊緊攥起。

    知晚卻長指一撚,捏出一縷鳳凰真火來,又結出雲天霧術,斂眸笑道:“我可不想整天看著這麽一張醜臉,得看多少次雲卿羽才能緩過來啊。就讓我試試吧……不過是生是死,我就保證不了了。”

    說罷,在浮屠錯愕的目光中,將鳳凰真火和雲天霧送到了他麵前,沿著他的輪廓一點點遊走。真火燒盡世間汙垢,雲天霧淨化魑魅魍魎,那些陳年的傷疤在兩者的結合下緩緩脫落,露出一截白骨。

    “……”

    浮屠咬著牙,忍下劇痛,一聲不吭。

    宋玉尊者看得膽戰心驚,鳳凰真火和雲天霧確實可以淨化傷疤,可沒有菩提子再生的話,那浮屠的臉也會被淨化掉。

    下一瞬,知晚掏出菩提液,熟練地抹在了浮屠的臉上。

    宋玉尊者鬆了一口氣:“原來知晚有菩提子啊……”

    等等,自家女兒竟然有菩提子?!

    菩提子液在浮屠臉上流動,所過之處骨肉再生,漸漸的,一張白嫩而嶄新的臉出現了。

    知晚收回菩提液,心疼道:“雖然是複活小鈴鐺剩下的,但也很珍貴的啊……”

    浮屠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臉,側目借著無量劍的劍身照了照。劍身上,映出一張清秀俊朗的臉。

    “這是我……是我?”

    “是你。”

    知晚沒好氣地拔回無量劍,起身道:“回去自己找些恢複的丹藥,我就不給你了。記住,接下來的每一天,你都要給我當牛做馬,每一天。”

    浮屠恍然如夢,深深地朝她磕了個頭,語氣顫抖而激動道:“……是。”

    “不愧是我們的女兒!”

    宋華尊者眼中讚歎,跟在知晚身後,不停地誇讚:“寬宏大量,心地善良!星蘊在天之靈知曉此事,也一定會開心……”

    “她是怎麽沒的?”

    知晚忽然問宋玉尊者。

    宋玉尊者愣了愣,想起往昔,語氣染上幾分低沉:“病去。當年,我渡完天雷,奄奄一息,身受重傷,從極天墜到了大周天的山脈中。是星蘊突然出現,救下了我。”

    “是個人啊……”

    白星蘊懷抱著瑤琴,望著宋玉,詫異道:“我還以為是流星掉下來了。”

    想起初次相識的場景,宋玉尊者露出笑意,道:“我讓她救我,她竟然趁機勒索,我們就此結識。”

    白星蘊喜歡遊曆,宋玉便趁著在大周天養傷的時機,陪著她四處遊走。他們去了孤煙滾滾的荒漠,去了水天一色的海畔,還去看了漫天的流星。

    宋玉愛上了爛漫又不羈的白星蘊。

    他帶著她回到相識的地方,抓來流螢,落下繁星,說要娶她為妻。他帶著她回極天,為她將瑤琴鍛成了神器,將境的名字命為星蘊。

    “可是……星蘊似乎適應不了極天,在一次遠行回來後,便生了一場病,後來撐著生下了你就去世了,而不久後,你又被弄丟了。”

    知晚問道:“後來呢,星蘊境怎麽樣了?”

    宋華尊者愣了愣,說:“後來……我遭逢此等變故,太過傷心,再加上到處找你,境裏的事便沒怎麽管了。”

    知晚若有所思:“……是嗎。”

    事情有那麽簡單嗎?且不說世上哪來那麽多巧合,令變故接二連三地發生。就說白星蘊還特意封印她的經脈,便說明她察覺了身邊的危險。隻不過宋華尊者沉浸在喪妻之痛裏,發現不了而已。

    “後來……”

    浮屠立在一旁,突然出聲,說:“夫人的師妹,桑隱大人便替尊者一直管理著星蘊境。”

    “桑隱?”

    說曹操曹操到,就在此時,一位青衣女子繞過柳樹而來。她長發披肩,眉間清朗,身姿如鬆,帶著幾分英姿颯爽,大步流星地走來。

    “這才是星蘊姐姐的女兒吧!”

    桑隱比知晚還高出幾分,行到知晚身前,扶住她的手,端詳了些許,笑意頓了頓,道:“真像……跟那個假的不一樣。”

    提及秦知知,宋玉尊者有些尷尬,朝知晚道:“這是你母親的師妹,桑隱。”

    “……”

    知晚望著不顯山不露水的桑隱,若有所思,道:“阿姨好。”

    桑隱笑意不減:“……”

    心中卻想,叫得真難聽。

    “小外甥女回來了,還在這站著做什麽?”

    桑隱歎了一口氣,道:“快回星蘊境吧,我早已為你打掃好了星羅院,那是你母親生前住的地方,你一定會喜歡的……”

    “可是……”

    宋玉尊者正想說自己還沒取得知晚的原諒,卻見知晚滿麵春風地笑了笑,道:“好啊,桑隱阿姨。”

    桑隱也笑了笑:“……”

    叫得還是那麽難聽。

    知晚給浮屠一枚令牌,吩咐他道:“去一趟芸芸眾生門,跟雲卿羽說我要在星蘊境待一段時間,讓他別擔心,我不會有什麽事的……對吧,桑隱阿姨?”

    桑隱哈哈大笑:“你說的什麽傻話,在星蘊境,誰敢傷你?”

    知晚頓時指著浮屠,惶恐道:“他剛剛就想殺了我呢!也不知道是誰透露了我的行蹤,讓他這麽快就找到了我,真是太過分了!我真的好害怕呀,桑隱阿姨,你會保護我嗎?”

    桑隱皮笑肉不笑道:“星蘊境竟有這等小人,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他揪出來,給你出一口惡氣。”

    “阿姨你真好。”

    兩人相視一笑,氣氛親昵。

    “……”

    然而不知怎麽,宋玉尊者和浮屠卻莫名感到一陣寒氣,從腳底透到了心裏。

    芸芸眾生門中,浮屠拿著知晚的令牌,一路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找到了雲卿羽的住處。

    他隱約聽得這些人議論道——

    “知晚的令牌怎麽在一個男人手中?”

    “這小青年生得還不錯啊,難道說……”

    浮屠隻聽得“生得還不錯”這幾個字,滿意地摸了摸臉,踏進了雲卿羽的院中。

    “……”

    雲卿羽接過知晚的令牌,打量著眼前這人。他膚色白皙,容色如玉,宛若新生一般,重要的是,這張臉……

    隱約與自己有幾分相似。

    原來,知晚在用菩提液為浮屠再生骨肉時,雖盡力保留了他的骨相,可皮相就不知該如何下手了,畢竟他容貌燒毀,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模樣。於是她思索一番,按著自己見過的最好看的臉——雲卿羽的臉,給浮屠複原。

    “知晚小姐說這段時間不回來了。”

    浮屠還不知道這些,朝雲卿羽道:“這段時間,我會日夜守護,照顧好知晚小姐的。”

    “日夜守護?”

    雲卿羽淡淡挑了挑眉,收回了目光。

    浮屠不解,如實道:“對,知晚小姐讓我每一天都給她當牛做馬,每一天。”

    雲卿羽嗬笑一聲:“……真有意思。”

    浮屠感到對方的冷淡,捉摸不透,於是告退道:“倘若沒事,我便走了,知晚小姐還在等我複命。”

    說罷,幹脆利落地離開。

    畢竟,他隻給知晚一個人當牛做馬。

    待他走後,雲卿羽神色難辨,立在案前,良久,喚來傳信的青鳥,道:“去雲天境和妖境,讓他們盡早把跟星蘊境的禮定了……再去星蘊境,跟在剛剛那個人身後,盯著他。”

    ……

    星蘊境中,夜幕降臨,繁星點點。

    知晚還不知道浮屠惹了什麽事,此刻正躺在星羅院的屋頂上,望著星辰簌簌,月色斜疏,思緒紛飛。

    剛剛一路從境中走來,境中上至長老,下至侍從,都對桑隱畢恭畢敬,言聽計從,可見境裏到處都是她的勢力。

    宋玉尊者不愧是愛妻愛女,這些年恐怕沒怎麽管過星蘊境的事。

    “小姐。”

    浮屠來到屋頂,回複道:“我已經見過雲卿羽,將您囑托的話告訴他了。”

    知晚回過神,問道:“哦……他說什麽了嗎?”

    浮屠想了想,照著雲卿羽的口氣,道:“他說——嗬,真有意思。”

    知晚:“……”

    總覺得不妙的樣子。

    “等等……”

    知晚忽然察覺浮屠的肩膀上有些髒汙的痕跡,問道:“你肩膀沾到什麽了?”

    “……”

    不曾想對方如此眼尖,浮屠神色略顯羞赧,道:“剛剛在路上,有一隻青鳥一直跟著我,還,還……”

    知晚:“……還朝你拉鳥屎?”

    浮屠:“……嗯。”

    不知怎的,這隻青鳥怎麽甩也甩不開,實在令人惱怒。

    青鳥啊……

    知晚神色警惕地四處張望,卻什麽也沒瞧見,鬆下一口氣。

    應該隻是巧合吧。

    雲卿羽應該不至於如此在意,做出派青鳥跟蹤浮屠這種小氣的事來。

    “對了。”

    知晚又朝浮屠道:“這段時間,你去查一查當年我丟失時,桑隱有沒有什麽可疑之處,還有,最近這段時間,也盯著桑隱一些。”

    “是。”

    浮屠毫不思索地應下,又後知後覺,道:“為什麽要查桑隱大人?”

    知晚神色微凝,沉聲道:“我懷疑,她是個壞人!”

    浮屠立即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跟你一樣。”

    知晚:“???”

    長夜漫漫,明月兩鄉。

    魔境中,夜色靜謐,魔物們潛伏在幽暗的角落,昏昏睡去。在無盡深淵中待久了,即便是到了極天,它們也喜歡待在這種見不到光的地方。

    謝行舟獨自來到孤崖,坐在那塊青石上,望著明月不語。

    自從魔尊閉關以後,已經過去許久,謝行舟憑著殺伐果斷的手段,一騎絕塵的境界,穩坐著魔境一把手的位置。

    自然而然的,他也聽說了宋玉尊者真假女兒的事,知道了雲天境與星蘊境聯姻的事。

    幾日前,謝行舟去佛塔看了看秦知知。

    佛像前,秦知知神色冷淡,道:“你來做什麽?來看我的笑話嗎?”

    謝行舟歎息一聲,道:“對不起,知知,假若當初我沒有將你帶回大衍宗,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

    秦知知默了默,冷哼道:“不要假惺惺了,當初你早就知道我是假的,卻不揭露,不就是等著這一天來看我的笑話嗎。”

    “不……”

    謝行舟搖了搖首,道:“你我終究一場情誼,我又怎會如此。我隻是想,若你一直待在星蘊境,那知晚就可以一直在我身邊了……”

    “……真可惜。”

    秦知知聞言,神色惆悵,不知在為誰惋惜:“可惜她還是回了星蘊境,不久後,就要跟雲天境的少主雲卿羽成親了,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還有什麽能阻止它呢?”

    “除非……”

    “除非,雲卿羽不再是雲天境的少主。”

    謝行舟接過秦知知的話,長夜裏,他神色無比平靜,目色深長,懷抱著凜凜長劍,定定地凝望著法相莊嚴的佛像。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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