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冬末初春  完
作者:有月無燈      更新:2022-09-11 21:20      字數:4532
  第六十九章 冬末初春

    太皇太後薨於次年冬末。

    偌早的清晨, 窗闌凝著露,遞消息的小內侍跌跌撞撞哭倒在內院門前,西望的長鍾杳杳蕩來。

    鬱桃拿著韓禕的外袍, 推門就見他一身單衣長立在廊上,久久望著鍾聲所響之處。

    “您先換身衣裳進宮去吧, 我隨後跟著母親來。”

    韓禕目色濃黑, 沉默良久, 卻轉身進了屋。

    “隨你們一起入宮便是。”他道。

    鬱桃雖不解,心裏幾分揣測, 大約明白三分,吩咐丫鬟婆子將府上依照國喪之製, 把那些一應喜慶的物件兒都收了, 二者前些時候做的素衣當拿出來都換上。

    馬車入宮中隻是片刻之後, 鬱桃見蘇氏與郡主, 兩人默默寡言,早已是雙眼通紅。

    不過天色蒙蒙亮, 街道隻餘馬蹄聲響。

    韓禕閉著眼,看不清情緒, 鬱桃卻知這半年,他本該與諸位皇子侍疾宮中, 再不濟一月也該有個幾日在太皇太後身邊敬敬孝心。

    但幾番都被擋回, 得幾次近前探望的機會, 四遭也都是宮女、老嬤嬤、太醫或是公主皇子不斷,聖上之心顯之昭昭。

    鬱桃想起那日,段歧生又要納一美妾, 鬱苒帶著幼女朝鬱歲遊哭訴, 那段歧生自從朝中下了官職, 又何曾懼過她?

    隻管領了美妾上門,說這妾一是出自鬱苒身邊,二是懷有身孕,如何抬不得妾呢?莫不然將來讓外人所知,那孩兒的母親不過是個灑掃婢?

    鄭氏禮佛,上山給祖母點燈去了,鬱歲遊無法,去閆韓侯府請鬱桃回來。

    鬱桃站在廳堂上,看雙眼紅腫、身形瘦削的鬱苒,又看跪在地上嫋嫋一縷煙似的美妾。

    她卻忽而想笑。

    許是那日在普華寺許的願當真靈驗了,這段歧生自鬱苒生產後便接二連三的往房中納人,先是沁水,後是雪柳,再是這個連名兒都喚不上的灑掃婢。

    “既是身懷有孕,又是妹妹的家事,還是請父親做主為好。”

    鬱歲遊眉頭皺攏,麵色很是不愈的樣子,但未等他開口,就見鬱苒身前一個婆子上前一步福身道:“何須勞煩親家老爺,咱們大夫人自臨安來了信兒,允過咱們大爺納這房妾,卻不想少夫人不知禮,一大早哭哭戚戚回來告狀,讓別人知道還以為咱們段家苛待媳婦呐!就是咱們段家心善,婆母不曾給新婦立規矩,不然換成別家,哪還有嫁出去的沒事往娘家跑,還找回來另一個嫁出去的姑娘來管娘家……”

    鬱掀她一眼,便垂頭輕拂蓋碗,翹楚一個健步,將這左一個‘段家’右一個‘嫁出去’的婆子扇出幾步遠。

    婆子被扇的一個趔趄,滿臉不可置信,“,,你個小蹄子竟敢打我?”

    拾己厲聲嗬道:“段家府上是無人了嗎?哪裏來的潑皮老虔婆,膽敢這般與閆韓侯府世子夫人說話。”

    鬱桃在閆韓家,身邊的丫鬟亦是見識愈多,修養出幾分本事,不說殺伐果斷,但那說話出手的氣勢,如何看有幾分沙場血性,一時堂上無人敢言,連鬱歲遊都被震懾住。

    婆子匍匐至段岐生腳下,身子瑟縮著,嘴上卻道:“,,老奴是段家大少爺的奶媽媽,你們閆韓家再了不得也好伸手來管別人的家事,不知道那侯夫人可知自己嫁入門的新媳婦在外頭這般,拿著閆韓侯府的名頭這般威風,當真是官大欺人,我不過是草草臨安段家大爺的奶媽媽,你們這般仗勢欺人,,唔,,唔,,”

    她滿嘴歪理,又以下犯上,翹楚氣的厲害,招來兩個世子配在夫人身邊的內院侍衛,指著地上哭喊成爛泥的婆子道:“你們將這婆子押出去,咱們夫人自入閆韓家門,便有誥命在身,冒犯誥命夫人,該當如何,你們便按照律法如是去辦,她口口聲聲說是段家大爺的奶媽媽,我在這裏倒是想問段家姑爺一句,貴府仆婦如此目中無人,對世子夫人不敬,便是對世子不敬,又當如何向閆韓家交代!”

    偌大的罪名壓下來,武侍幹脆利落的捂住婆子口鼻,她苦苦拽住段岐生的袍角,後者不過皺著眉掠開,並不想為其求情的模樣。

    婆子聲氣兒漸遠,鬱桃撥了半天的茶,抿一口,才覺蓋碗撥的過久,茶已經涼透了,實在不宜入嘴。

    鬱歲遊蹙眉之間,雖不滿長女越過他行事,但看到段歧生氣焰被滅,心裏還是舒坦的。他看一眼鬱桃,不過短短幾月,長女似換了人一樣,早不像從前咋咋呼呼,身上淡然處之的勁兒,怎麽瞧都和那閆韓世子幾分相似,再看哭成淚人的小女兒,這嫁了人反而過得不成樣子,當初那婚事……唉!

    他咳了兩聲,吩咐一旁的丫鬟:“還不去取了幹淨的帕子來給你家夫人淨麵。”

    清官也難斷家務事,他心中歎一聲,才朝那不爭氣的女婿道:“終究是一家人,哪裏要鬧得這般難堪?當初我將阿苒嫁與你,便是瞧著你人品俱佳,才貌雙全,卻看現在不過一年罷,你房中已納三人,我兒都替你張羅著,又生有一女,哪裏不算賢惠呢?何況賢婿莫忘了,如今在朝為官,大丈夫心係天下,清廉自潔最要緊,可莫要為了兒女私情分了心啊。”

    說罷,他轉頭又朝哭泣不止的鬱苒道:“哭一回該停了,不過是個上不得台麵的婢女,歧生一時迷糊,你為正室合該規勸,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兩夫妻為何要鬧成這樣,因此傷了彼此的情分?納了便納了罷,待孩子生下,就養在阿苒膝下,歧生你覺著呢?”

    段歧生拱手,道:“嶽丈如此安排,甚好。”

    那婢女聽得一句‘納了便納了罷’,臉上聞之一喜,卻又在‘養在阿苒膝下’,喜色全無,半響怯怯抬頭,那眉眼如波似畫含著一眶淚,半掉不掉的淒淒道:“能跟在大爺身邊,纖藝便別無所求了,至於主母要我肚中這孩兒,也是他的福分,日後隻求主母容我在您身邊服侍著,能瞧著孩兒一眼我便心滿意足了。”

    “誰要你這賤婢生的狗雜種!”

    鬱苒一口氣喘不上來,胸口起伏,素日裏文雅周全、人人稱道的鬱家二姑娘,聲音尖利刺耳,指著段歧生嘶聲大叫:“你段歧生當真是負心涼薄,當日求取信誓旦旦說此生隻我一人,可結果呢?我房中的丫鬟哪一個你不曾沾惹過?便是我懷胎十月,你前後納了沁水和雪柳,便是我叫近身的棋霜去伺候你,也是來者不拒,如今你連那登不上台麵的灑掃婢也要了。我隻問你一句,你段家便是如此門風,當初說的話有如屎尿一般!”

    段歧生麵色一變,慌亂起來,嗬道:“你胡說什麽,現下長姐嶽丈也在,怎麽不說說那日私會我,你是如何在我麵前哭的楚楚可憐懇求我娶你?你說長姐是嫡女,自有父母心疼,還說長姐乖張跋扈,日後定與我不和睦。而你不過是孤苦庶女,日後嫁與我定事事依我,如今看你這個粗鄙夫人才是不守婦道,滿嘴胡言!”

    兩人撕咬起來,竟是連體麵都不顧,互相攀扯,將替嫁、脅迫一來二去那檔子事交代的清清楚楚,最後鬱歲遊麵色鐵青,直呼孽障。

    鬱桃更是不願與他二人扯上幹係,隻道:“此事與我無關,出來久了,婆母不免擔心,我先回去了。”

    擱下茶杯便往外去,誰知那鬱苒扯了她的衣裙,仰麵獰笑,眼中含恨,“阿姐以為自己得了一段好姻緣,便可安然嗎?”

    鬱桃心下隻道‘不然呢?’,奈何衣裙被扯住,一時得聽她一敘。

    鬱苒手骨泛青,譏諷道:“堂堂閆韓侯府,如何看得起你一個小門小戶的女子,你也隻是誤打誤撞,恰逢閆韓侯府需避鋒芒的時候罷了,待有他日韓世子要抬哪一位,隻怕都是高門世家,姐姐連哭的時候都沒有,又或是……”

    她咳喘著冷笑兩聲,恨恨道:“……,那閆韓家根本等不到那時候……”

    那日鬱歲遊是如何怒氣衝衝,一腳踹翻鬱苒,大罵‘孽障’,鬱桃已然忘了,鬱苒口中那句話卻是記得清清楚楚。

    公爹如今尚在邊關,非召不得歸,不過太皇太後國喪,應當是要回京奔喪。

    冷風自窗口進,吹得她唇色泛白。

    “怎麽了?對著外麵吹冷風。”

    韓禕察覺她的不對勁,包住她冰涼的指尖,一麵將小毯子將上提。

    鬱桃搖搖頭,輕聲:“隻是在想,父親何時到京。”

    韓禕凝視她:“可是聽到了外麵什麽風聲?”

    鬱桃輕聲:“是聽到些許……”

    韓禕將人攬進懷中,用披風裹住,用力環抱住她,“不要胡思亂想,興跌本是世間常事,不足為懼。”

    “嗯……”

    馬車裏燃了安神香,鬱桃心裏惴惴,頭靠著男人堅實有力的臂膀,漸漸覺得心裏也安寧下來,慢慢昏昏欲睡。

    半夢半醒,馬車外馬蹄之聲漸密,冬末初春的風嘯嘯,鬱桃掀眼,竟見外麵鵝毛似的飄下雪朵,不會兒,那馬車頂和房屋脊梁都頂著一層白。

    壽安門外車停,韓禕解了身上的披風給她係上,踏下馬車,茫茫天色與新雪積攢的地渾然一色,叫人站在空曠處,莫名生出悲愴之感。

    高門府邸的世家受召入宮不在少數,行進的人皆著縞素,無人埋首落淚,倒是叫人瞧著十分真情實意似的。

    自太皇太後重病,宮中這些該備著的物件兒便都備著,四處都不慌不亂,唱喝的老太監揚著聲,語調頓挫,下首跪著一眾人一聲兒接一聲兒的哭。

    鬱桃跪在人群裏,身上緊裹著披風,也還覺得冷,跪在蒲團上的膝蓋跟冷在冰碴子上一樣,她不覺打個哆嗦,不知自己為何落淚,滿心的傷感一陣一陣的湧上來,堵塞在心口,看周圍眾人,想起祖母去世,好似也是這般。

    寒風夾著雪吹來,將人眼睛掃的都睜不開,她恍恍抬頭,眼中虛虛晃晃的人影都變成刺眼的白光,胸口和腹部突一陣鑽心的痛……

    “拾己……”

    她掙紮著喊出聲,蒲團上人形兩晃,在悲天慟哭中悄然倒地。

    鬱桃做了個夢。

    為何知道這是夢呢,隻因夢裏無她,她隻是瞧著。

    是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麵色慈祥,眉間一點痣,悲憫眾生似的長相,朝一個站在一群孩子中的小郎子招手。

    “來,到這裏來。”

    老婦人拿了桌上的糕餅,塞進小郎子手裏,眉目柔軟,“你這般不愛說話,被人欺負了怎麽辦?便是也不叫也不喊,隻知道吃暗虧嗎?”

    小郎子不言,隻搖搖頭。

    老婦人歎一聲,將他樓在懷中,雙眼望出窗外,“如此,你便和你父親一樣,去學武罷,以後便是我不在,也無人敢欺你。”

    ……

    這一場夢,她隻瞧了這一段,後來那高聳的宮門閉上,她嘴裏嚐到一陣發酸發澀的苦,佝僂著身子一陣咳喘,聽耳邊有人切切呼喚,半夢半醒間睜開眼。

    男人一向穩著的手被袖遮著一顫,藥碗磕倒在案幾上,他幾乎是泄力般摟住眼前的人。

    這房中頂梁極高,大柱環抱,輕紗幔帳,香薰嫋嫋,應當是仍在宮中,藥味混雜蘇和子的清冽。

    鬱桃輕輕回抱他,“我將才做了一個夢。”

    他收緊雙臂,“什麽夢?”

    鬱桃望著嫋嫋煙霧,知道自己應當是暈倒了,宿在這皇宮中,卻不覺得害怕,反而心中無比安寧。

    她緩緩眨眼:“我夢見以為一位極慈祥的老人,眉心有一痣,像極了蓮花座上的觀音,悲天憫人之態。”

    他鬆了些許力道,溫熱的手掌撫摸她單薄的脊背,耐心道:“那老人可與你說話了?”

    “未曾與我說話。”

    鬱桃搖搖頭:“她在與一個小郎君說話。”

    “她說,,”

    鬱桃壓低嗓子,本就剛蘇醒來,嗓子低啞,學得八層相似。

    “你這般不愛說話,被人欺負了怎麽辦?便是也不叫也不喊,隻知道吃暗虧嗎?”

    “如此,你便和你父親一樣,去學武罷,以後便是我不在,也無人,,”

    到最後,她聲音愈見小了,倒不是因為忘了,而是抱著她的人沉默,肩上一陣明顯的濕熱,讓她不知所措。

    “你是想起太皇太後了嗎?”

    回應她的是更加用力的擁抱,鬱桃心中跟著酸澀,學他的手法輕撫他寬闊的脊背。

    兩人不見處,一則明黃的袍角一閃而過。

    太醫躬身候在旁側。

    “裏麵如何?”

    太醫道:“夫人有孕已有月餘,此是天寒地凍,太冷所致才會暈厥過去。”

    外頭風雪滿滿,裏頭相擁的二人卻顯得極其溫馨,那隨侍的太監暗歎一聲,道:“韓世子還是如此性子,不善爭辯啊。”

    昏昏天光下,許久那人終於抬了眼,道:“天恩所賜,此孩兒來的巧啊,,下旨讓他護送皇祖母的衣冠歸鄉罷,也好堵住那滿朝文武的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