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作者:小魚卷      更新:2022-09-04 10:22      字數:4497
  第46章

    他說起這話的時候神色懨懨, 語氣不善,就這麽抱胸倚在桃樹之上。

    飄落的桃花花瓣散在風中,因著昏暗的晚燈, 所以有些散落下來的陰翳, 就這麽落在他的身上。

    謝容玨此時垂眼看著她,即便談不上是什麽笑意, 此刻瞳仁之中, 也是盛京的三分春色。

    沈初姒想, 其實太後剛剛說的話並不對, 李氏方才明裏暗裏就是在說她年紀尚小,識人不清, 可是麵前這個她少年時就起了心思的人,其實從始至終,都未曾變過。

    當年她的心動, 源於他站在這裏, 就與旁人不一樣,永遠鮮衣怒馬,永遠肆意妄為。

    其實關於這點,他從未改變。

    沈初姒想起那時宋懷慕在馬車之中低聲的話語,心動過的人, 其實很大可能還會心動第二次。

    她眼睫動了動, 並沒有接他剛剛的那句話, 轉而看向謝容玨, “今日的事, 還未多謝世子。”

    “多謝?”謝容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倏然挑了挑眉, 原本倚在樹上, 此刻傾身靠近沈初姒, “殿下想怎麽謝我?”

    沈初姒很是坦蕩,反問道:“世子想要什麽?”

    謝容玨看著她,聲音略低,好似理所當然般:“我所求,殿下難道不清楚嗎?”

    從他知曉自己的心動時起,他的所求,就隻變成了麵前一人。

    謝容玨向來對什麽都沒有什麽所謂,隻唯獨這麽一件事,她現在站在麵前,就成為了求而不得的渴望。

    春日宴時聽著身邊的人談及她與林霽到底是如何堪配,還有金鑾殿中林霽看向她時的眼神——

    獨孤珣不是良人,但是林霽卻是為人稱道的出色郎君。

    生來薄情如謝容玨,從來都不曾在乎過別人的感受,卻也在那時,生平第一次也明白了嫉妒的滋味。

    謝容玨的瞳色很深,此時半低著眼睫,漆黑的瞳仁中,分明就是其心昭昭。

    沈初姒的指尖碰了碰自己的掌心,卻沒有開口,昏黃的光籠罩在她的身上,發絲柔軟,似是上好的綢緞般,泛著淡淡的光暈。

    是在等他把話說得更明白一點。

    “不過,我可不是什麽挾恩圖報的人,”謝容玨滾了滾喉間,隨後懶散出聲,“謝禮……殿下就先欠著。”

    沈初姒輕聲嗯了一聲,並沒有想在這裏久留。

    她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色,初春深寒,就連懸在天上的月色都顯出幾分寒氣來。

    “天色已經不早,若日後世子想好了謝禮,可以前去尋我。”

    她轉身之際,原本縈繞在整顆桃樹邊的香味瞬間就遠去,纖細的脊背不曾彎折半分,謝容玨從前的每次見她,她都是如此。

    桃樹葉被風吹著簌簌作響,謝容玨突然喚住她:“殿下。”

    沈初姒轉身,身上披著的外衫被風掀起一角,站在昏暗的宮闕之中,光暈籠罩在她周身。

    盛京城內多出美人,謝容玨從前所見美人不知凡幾,大多美在皮相,這其中匆匆掠過,他從未沒有為美色所停留過。

    可是現在來看,他其實並不是不會為了美色所惑,隻是從前所遇,遠不及她半分。

    隻遙遙一眼,就是永遠隻為他自己所知的心如懸旌,似春風驟雨,似朔雪卷刃。

    風月事,果然是沾染不得。

    “若是今日殿內,所有人都是希望殿下前去和親,無人勸阻,”謝容玨頓了頓,“這樣舉目無援的局麵,殿下會如何?”

    從入殿之時,沈初姒的神色一直都並未有過什麽其他的神色,而從前每次見到這位殿下時,她永遠都是挺直脊背。

    他一直都很好奇,若是她落於這樣的境地,又該是怎麽選。

    沈初姒頓步之時,其實沒有想到謝容玨問出口的,居然是這麽一個問題。

    在來時的馬車上,她原本也猜到今日殿中到底會是什麽樣的形勢,早在沈兆駕崩那日,崔繡瑩驟變的態度,她就已經知曉了在這盛京之中,原本就是各為利往。

    蒲雙先前在鏡前為她梳妝之時,其實她自己也想到過,關於這個問題。

    一個孤身無依的公主,除了她的身份以外,其他一無所有,所有人都會認為她的和親是理所當然。

    “父皇從前曾對我說過,出身於皇室,其實很多時候都難以兩全,即便是身為帝王,他也時常會有難以抉擇的時候,麵臨兩難境地,但是出於私心,他說永遠都不希望我日後如前朝那些凋敝在異族的公主,同樣,也不希望是別人。”

    “所以他的畢生所願,就是盡自己所能,讓所有人都可以得償。”

    沈初姒說起沈兆的時候眼睛很亮,絲毫不遜色於天上月色,謝容玨手指略微蜷縮了一下。

    實在是,很想將她的眼睛遮起來。

    也好過此番,心搖搖如懸旌。

    “其實倘若我換來的真的是和睦的話,是父皇畢生所願,我其實並無芥蒂,但是我明白並不是這樣,若是今日所有人都希望苟全於一時,處處忍讓的話,西羌不可能隻饜足於和親。”

    “所以,即便是自盡於金鑾殿上,我也不可能如他們所願。”

    “我從來不會做無謂的犧牲,人總該是為自己而活的,即便是當真為知己者死,也總該是值得的人。”

    或許也是在這個時候,謝容玨才驟然明白,為什麽沈初姒從前抽身之時,如此灑脫而不曾停留了。

    他自幼沒有在鎮國公府長大,回來之時又總被父母拿來和逝去的兄長做比較,與其說是薄情,不如說他是從來對別的事情,都不在乎。

    所謂的煊赫世家,所謂的日後仕途,他從未在意過。

    從前他在宮閨外對沈初姒說過,自己與她是截然不同的,其實確實是這樣。

    即便是她幼時喪母,可是沈兆卻將帝王家為數不多的耐心和情誼都留給了她,所以就算是在這樣困頓境地之內,卻也從來不曾屈從於此。

    就如同,她當初應當知曉離開鎮國公府,其實並不算是明智之舉,也還是沒有一點猶豫的,與自己和離。

    “世子應當聽過一句話,”沈初姒抬眼看他,眼睫彎了一點兒,“君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

    謝容玨突然以手抵唇,輕咳一聲。

    他原本抱胸倚在樹上,看到落在沈初姒的發間的那片桃花瓣仍在其上,手指在錦袍上輕輕摩挲了一下,卻沒有動。

    雖說他從來都不算是什麽正人君子,但……

    嘖,師出無名。

    *

    太後離席,早早地就等在乾清殿,這裏上下早就被修葺一新,她此刻再無剛剛在筵席之上佯裝出來的笑意,保養得宜的臉上此刻帶著滿滿的陰沉,內仕想為她倒杯茶水,卻又被她嗬斥下去。

    她坐在主殿的客座之中,身邊站著的嬤嬤輕輕為她順氣。

    “娘娘又何必氣成這樣,”嬤嬤柔聲,“平白無故氣壞了身子,就算是陛下見了,也是要心疼娘娘的。”

    李氏冷哼一聲,“心疼?他當真是長大了,若是當真是心疼我這個母後,又怎麽會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子不給我與他舅舅麵子?那沈初姒前去和親原本不就是最好的選擇?他現在不知道喝了什麽迷魂湯,居然要保下她!”

    “那個西羌闕王今日無論如何都是要氣惱的,現在想談和都不成了!先前讓他娶了他表妹,他就始終沒有給我一個準信,我竟不知道,就算是這樣重要的大事,他今日居然也要與我對著,就連絲毫顏麵都未曾給我留!”

    這些話,嬤嬤自然是不敢再接下去,隻得低眉順眼地為李氏順氣。

    李氏一直都是知曉自己這個兒子是個有主意的,但是也沒想到,今日這樣板上釘釘的事情,他居然也臨時推辭。

    現在中原原本就是勢弱,就算是和親一個公主,能換得一點兒時間,怎麽想都是一件各大歡喜的好事,更何況沈初姒隻是一個孤女,又是二嫁,那闕王都不介意,分明就是都如李氏所願,卻又橫生了變故。

    今日林霽出言李氏倒是能猜測到,先帝與林太傅關係匪淺,林家想著照拂一二,也是尋常。

    但誰能想到,今日的殿前比試,那獨孤珣居然輸給了謝容玨。

    原先還想著那謝容玨是個好拿捏的,日後將李家女賜予他做繼妻,誰能想到,他分明與那沈初姒已經和離了,現在居然還出這個頭,現在這局麵,李氏也是看不清了。

    原本李氏想著,若是當真是定了沈初姒的話,為顯她這個母後仁慈,出嫁去西羌的時候,為她多備些嫁妝就是了,現在這一切的算盤都落了空,她實在是難以咽下這口氣。

    乾清殿內燈火明亮,不遠處就有腳步聲傳來。

    嬤嬤道:“陛下說不得自己心中也有苦衷,畢竟此事也是事關重大,現在知曉娘娘在這裏,想來就是要與娘娘好好解釋一番的。”

    沈琅懷踏入殿內之時,絲毫沒有詫異李氏現在坐在殿中,略微頷首道:“母後。”

    “原來你還認我這個母後,”李氏冷笑,“今日金鑾殿中,陛下不是固執己見,連著我和你舅父,我們兩人身為長輩,說的話在你麵前不就是形同虛設嗎?”

    李氏向來對於這個兒子態度極好,因著沈琅懷德行出眾,自幼就是被當成儲君培養,雖然沈兆對她並沒有什麽情誼,但是沈兆對於沈琅懷,確實說得上是用心栽培。

    沈琅懷從儲君一直到登基,從來都沒有令她失望過。

    但是今日這件事,卻實在是李氏沒有想到的。

    這個兒子從前就算是對自己的態度略微敷衍些,但也從來不會如今日這般,連話都未曾讓她說完,在泱泱眾臣麵前,根本就沒在乎過她的想法。

    “母後今日來此,”沈琅懷斂眉,“是為興師問罪而來?”

    “今日你自己做的事情,難道你自己不明白?”李氏揉了揉自己的額角,“分明你也不喜那沈初姒,既然如此,為何不直接將她送出去,況且那獨孤珣你也見了,那般囂張,這般有恃無恐,就是因著他族驍勇好戰,而邊關無人,無以為繼!”

    “難道你就不怕沈家的江山基業就這麽毀在你的手中,成為千古罪人?”

    先以江山社稷壓人,輔以倫理孝道。

    沈琅懷聞言,不知道為何,卻輕聲笑了一聲。

    殿中內仕屏退一二,他站在乾清殿內,身量很高,雖然登基不過短短時日,可是現在即便是不曾言語,也帶著迫人之勢。

    李氏聞聲,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原來母後也知曉,”沈琅懷隨手將自己手上的扳指取下,擱在小幾之上,“這是沈家的江山基業。”

    他的笑意溫潤,“朕今日沒有說話前,殿中母後和舅父那般模樣,朕還當是李家的。”

    ……

    謝容玨將沈初姒一路送到宮闕之外,一直走到馬車邊時,才忍不住喉間的那點兒甜腥味。

    白蘞還不知曉今日殿內到底發生了什麽,待看到謝容玨唇畔邊湧出的血跡以後,才瞬時間大驚失色,今日宮內,有誰能傷得了世子?

    白蘞麵上帶著一點兒焦急,卻也不知道從何問起。

    謝容玨隨手拭去唇畔邊的血,用帕子淨了淨手。

    今日他看著毫不費力,實則獨孤珣那一刀力道極大,並無所保留,刀勢所到,是衝著他的命去的。

    若是自己隻是不精此道的尋常世家子弟,恐怕現在早就已經殞命在金鑾殿上。

    其實謝容玨剛剛並不是全然想倚靠在桃樹之上,隻是因為擋下獨孤珣的那三刀過後,實在是有點兒力竭,連喉間都壓著一點兒甜腥。

    宮闕之外,謝容玨此時略微撐著一點兒身子,腦中卻還是剛剛沈初姒在旁,縈繞在他身側的香味。

    白蘞猶豫再三,還是悄聲問道:“世子今日進宮,不是參加洗塵宴嗎?怎麽會有人能將世子傷成現在這樣?”

    他頓了頓,“難道是出了什麽變故?”

    謝容玨倏然抬眉,“你覺得,是誰能傷我?”

    白蘞想了片刻,而後試探著問道:“難道是之前那個王家的小少爺?”

    謝容玨皺眉,“誰?”

    白蘞又問:“或者是宋家的二公子?”

    “嘖,不對。”

    京中會騎射的世家子原本就很少,無論是誰都不應當把謝容玨傷成這樣,白蘞知曉今日是西羌闕王獨孤珣的洗塵宴,但是卻怎麽想都不應當,今日金鑾殿上這位闕王居然會和世子動手。

    但是現在顯然也沒有其他人了,白蘞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問道:“難道是……西羌闕王獨孤珣?”

    謝容玨的手指輕輕一頓。

    “……也不對。”

    作者有話說:

    “君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史記·刺客列傳》

    每次想到林霽的謝狗be like:在身體裏麵發現大量陳醋和少量血液。

    今天這一口,算是把為數不多的血都吐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