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作者:小魚卷      更新:2022-09-04 10:22      字數:3759
  第40章

    假山嶙峋, 流水淙淙,被握住的手腕隻是被扣住,力道不大, 沈初姒抬眼往上看去, 恰好對上謝容玨垂下的視線。

    謝容玨原本隻想著一觸即離,可是卻突然想起來從前在乾清殿之時, 沈初姒拉著他的手指, 輕聲安撫先帝時候的樣子, 喉間那點兒癢意卷土重來, 勢如破竹。

    他向來並不喜歡與人觸碰,不識情愛, 他自知現在應當鬆手,可是現在指尖的觸感——

    也罷,反正他從來都算不得什麽正人君子。

    春寒料峭, 更何況之前的積雪還未完全消融, 沈初姒的手還帶著一點兒冷意,連帶著,隻覺得被他碰到的那點兒肌膚都帶著灼熱的溫度,她隻是抬著眼,似乎是在等著謝容玨先行開口。

    他身上帶著一點兒清冽的氣息, 混著假山旁消融的積雪, 分明時常穿這樣濃重的顏色, 眉目穠麗, 身上飄飄搖搖傳來的氣息, 卻又帶著些泠然。

    謝容玨喉間緩緩滾動了兩下, 剛剛那些世家子弟在他麵前說的話, 現在又一一重現過他的腦海之中。

    他比誰都知曉, 林霽當日到沈初姒府上,到底是什麽意思,金鑾殿當日隻匆匆一眼,他就清楚的知曉林霽到底存了什麽樣的心思。

    分明以往他還覺得,這兩人也堪配,可是現在他一想到日後他們若是琴瑟和鳴,林霽作為先帝之前賞識的少年才子,從今往後又該是怎麽樣的天作之合時。

    謝容玨自幼到現今,行事妄為,對什麽都沒有所謂,卻在此時,生平第一次嚐到了後悔的滋味。

    後知後覺,覆水難收。

    謝容玨不似平時清越,帶著一點兒喑啞,垂著眼睛看著沈初姒,“殿下當真準備另嫁林霽?”

    沈初姒抬眼,手霎時間掙脫他的桎梏,手腕上原本那點兒灼熱的溫度消散。

    當初所求是他,避而不見是他,成親後不曾踏入拂江院半步的人,也是他。

    她承認自己當初所求,是自己少年的驚鴻一麵,是多年來的其心遼遼,即便是曾經自己所求並不是他所願,可是現在自己已經將那點兒因果歸還於他。

    現在謝容玨又到自己的麵前,問及另嫁。

    哪有這樣的道理。

    謝容玨看著沈初姒站在自己的麵前,脊背挺直,眼瞳還是一如往常的坦蕩,恰如點墨,談不上是什麽情緒。

    “……謝容玨。”

    她頓了頓,看著他垂下來的瞳仁,接著道:“你我早已和離,我現在另嫁何人,又與你有什麽關係?”

    當初就已經了斷。

    所以她現在另嫁何人,又與他有什麽關係。

    從她親手將和離書遞給自己那時起,他們就已經是夫妻情斷,合該再無往來了。

    她自認自己這話說得已經足夠清楚,假山後麵的境地略微有點兒逼仄,她提了一下裙裾,剛準備離開之時,謝容玨突然將手支在假山之上,原本就狹窄的空間瞬間就變得隻剩下一隅。

    他身上的氣息拂麵而來,攜著冬雪消融的冷冽。

    “當日,殿下願我今後所求,一一得償。”他眼睫低垂,“可若我今後所求,就是殿下呢?”

    現在站在沈初姒麵前的,是她年少時唯一心動過的人。

    她知他冷淡,知他絕情,知他不記得自己,知他對自己並無一絲一毫的情意,卻又在沈兆問及那日,也曾想過,若是嫁與他,日後或許也總有見他被捂化的那日。

    可是他清清楚楚地和自己說過,他這麽多日不踏入拂江院,自己也應當明白他所想。

    鎮國公夫人在父皇身死的那日就變了嘴臉,而他又永遠不像是被感情所累的模樣,她總該明白的,有些緣分根本就是強求不來的。

    當初挾皇恩嫁入鎮國公府,他並不甘願,所以她親手斬斷因果,可是現在的謝容玨,卻又在她麵前,說著今後所求。

    實在是像極心血來潮的戲弄,在時覺得了無意趣,不在了又覺得空虛,閑來無事又去撩撥幾下。

    實在是,一點兒都不講道理。

    “沒有這樣的道理,謝容玨。”沈初姒輕聲,“當初是你所求,我也如你所願,你現在在我麵前,又說起這樣的話……到底又該算什麽?”

    她頓了頓,然後抬眼與他對視,不退不讓,“把我當作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物嗎?”

    她說起這話的時候,分明沒有任何別的情緒,不曾退讓分毫,分明如此纖弱,可是依然如他之前所見的任何一麵般,帶著執拗和堅定。

    當初謝容玨說話的時候不留退路,自以為這樁婚事隻不過是權宜之計,現在陷入進退兩難之地的人,卻又變成了他。

    謝容玨不知道自己應當從何處開始解釋,卻又聽到沈初姒開口。

    “倘若世子覺得當初我向父皇求得嫁入鎮國公府,占了這麽一個名分,覺得心中有怨,大可以坦誠相待,”沈初姒頓了頓,“又何必戲弄於人。”

    無論謝容玨是當真反悔也好,那點兒似有若無的撩撥是真是假也無所謂,或者如她所言是一時興起的戲弄,也並不重要。

    她之前就曾經想過,若謝容玨明說,那麽自己也該將話說得更為明白些。

    今後所求,皆為她。

    現在說來,實在是一點兒意義都沒有。

    “當初賜婚,我確實並不甘願,或者說,我是並無什麽所謂。”謝容玨垂著眼睫,“可是我現在所言,也並不是戲弄。從前我自認從未動過心,可是現在——”

    他似是輕聲喟歎,好像是對於現在這般境地的不可辯駁,又好像是對於既定事實的供認不諱。

    “殿下……我後悔了。”

    沈初姒了然地點了點頭,此處實在是狹窄至極,她即便是站在這樣的境地之中,麵色也絲毫未變。

    瞳仁似不起波瀾的春澗。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後悔?”沈初姒提著裙裾,抬步欲走,“可是謝容玨,人總是該往前看的。你從前既然已經如願,現在又何必貪求。”

    她抬手接了一滴從竹林落下的雪水,朝著他輕聲道:“失陪了。”

    沈初姒從謝容玨身邊經過的時候,那點兒香味浮現在他的四周,其實她說話時態度一點兒也沒有帶著怨恨,也談不上是什麽賭氣,好像當真隻是覺得,從前種種,不過是一場夢。

    夢總該是要醒的。

    他站在原地看著沈初姒走出這狹窄境地,另一隻手中,拿著的是之前在翠濃處買到的玉簪,尾端處尖銳,他卻毫無所覺地拿在自己手中。

    在此之前,謝容玨從來都不信他人所謂的風月難涉,一直到了現在,他大概才終於明白,為什麽總會有人為情所困,借酒消愁。

    大概覺得無能為力,難解困頓。

    現在業債難消的人,是他。

    *

    沈初姒回到宴席之上時,宋懷慕正在和不少貴女相談,她看到沈初姒回來,連忙將自己手邊的一個小碟子遞給沈初姒,笑著道:“阿稚快嚐嚐這個,我剛剛將所有的糕點都嚐了一遍,這個味道最好!”

    沈初姒朝著她笑了笑,淨了手以後依言接過。

    沈初姒此刻麵色如常,但是在場的世家女哪個不是心中門兒清的,九公主才剛剛離席不久,那位世子爺轉而也離開了,當初好歹也是拜了天地的夫妻,現在一見麵,還不知曉是個什麽樣的場麵。

    這位九公主殿下現在見了那鎮國公世子,說不得覺得意難平,卻還要佯裝出一副平靜無波的樣子。

    隻是在場的貴女想到剛剛的來到這裏的人,還是忍不住心中暗暗豔羨。

    若是說從前的那點兒傳言,隻不過是沒有根據的話,但是現在,多半也是八九不離十。

    畢竟何曾見過林少卿對哪位姑娘家另眼相待過。

    一直到沈初姒坐定,宋懷慕才悄聲問道:“阿稚,剛剛這裏在小聲議論謝容玨也在你走後不久也走了,他這是當真是找你了?”

    “嗯,”沈初姒點了點頭,“說清楚了一些事。”

    宋懷慕想到之前沈初姒說的話,看到現在沈初姒麵色如常的樣子,宋懷慕心中了然。

    旁的人或許大多以為,現在黯然神傷的,是阿稚,但是大概也隻有她心中了然,現在暗自傷心的人,隻怕是那位鎮國公世子。

    沈初姒麵前的桌案上,放著一朵絹花,剛剛她離開這裏的時候,桌案上除了茶盞,並無這朵絹花。

    春日宴之中,每個世家郎君都會備著一朵絹花,獲得絹花最多的世家女,都是德才兼具,相貌出挑之輩。

    今年比試的是書畫,沈初姒原本就是陪同宋懷慕前來的,並無意比試,所以根本就沒有準備書畫。

    麵前的這朵絹花,原本也不應當出現在這裏。

    宋懷慕看到沈初姒有點兒疑惑的目光,開口解釋道:“是林少卿,他身上還有公務在身,並沒有在此地久留,看到阿稚不在,就隻將自己的絹花給了你,他好似都不知曉阿稚都並未準備書畫,剛剛那幾個貴女都看得傻了,林少卿似乎也有點兒不好意思,開口解釋說什麽殿下書法精妙——”

    宋懷慕促狹道:“向來霽月風光如林少卿,也不過是阿稚的裙下之臣罷了。”

    沈初姒看了看放在桌案上的絹花,“別亂說。”

    “所以阿稚當真對林少卿並無男女之情嗎?”宋懷慕小聲,“京中有多少貴女想著嫁給他,隻怕是十雙手都數不過來!”

    沈初姒想到林霽,搖了搖頭,“他當年是皇兄伴讀,又與父皇以叔侄相稱,我自幼都隻是將他當兄長看待。”

    宋懷慕倒也並不詫異,點頭道:“其實我也明白,阿稚一向都分得很清楚,林少卿雖好,可是阿稚不喜歡,也沒辦法。”

    她作歎息狀,“隻是可惜了,林少卿癡心錯付,實在可惜——”

    她的話音甚至還沒有落,突然不遠處有個役人,手上拿著整整一捧絹花,腳下匆忙地走過水榭,直直地往著這邊前來。

    他的目光在周邊的貴女之中穿梭了一會兒,大概是辨認了一下衣著,然後才終於看向了沈初姒。

    他躬身進入亭榭,然後朝著沈初姒詢問道:“姑娘可是九公主殿下?”

    沈初姒看著役人手上捧著的絹花,還未回答,周圍的貴女就答道:“是的,是九公主殿下沒錯。”

    役人麵上帶著難以形容的神色,或許也是覺得有點兒荒誕,抬手將自己手上的一捧絹花放在了沈初姒麵前的小幾上。

    這些絹花上麵還帶著一點兒香味,清清淡淡的,並不濃鬱。

    “殿下,”役人頓了頓,“這些都是鎮國公世子所贈。”

    作者有話說: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了凡四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