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完結(中)
作者:
白日上樓 更新:2022-09-03 10:29 字數:8973
第100章 完結(中)
千年後, 魈原鎮。
雨洋洋灑灑地下,天空一片霧蒙蒙的。
而在這大雨裏,一道藍色身影禦劍在天空歪歪扭扭地飛, 劍上紅衣女修拉著他濕透的衣裳時不時往回看,一張臉花容失色:“師兄,師兄,你快些,聽廖快要追上來了!”
聽廖是一種妖獸, 形似巨蟒,卻多出一對翅膀, 比起愛好和平的草木妖,聽廖大都凶殘,以人修為食物。
而他們身後追著的那對翅膀張開來有半個屋頂大, 很明顯再經曆一道雷劫見可以升階為大妖了。
這當然是這兩個初出茅廬的人修對付不了的。
前麵的師兄咬牙:“閉嘴。”
師妹忙閉了嘴, 等回頭看那巨蟒墜在劍後, 一副貓抓老鼠慢吞吞戲耍他們的模樣, 忍不住道:“師兄, 我不想被吃,師兄,你快想想辦法呀。”
那師兄憋紅了一張臉:“我能有什麽辦法, 除非我們撞大運,正好撞見扶……啊!”
突然,劍被身後的一股吸力往後倒,女修回頭, 隻看見蟒蛇近在咫尺的大嘴--
“師兄!”
她驚叫。
就在這時, 一道幾乎可遮蔽天地的綠意突從天空灑落, 就像天地間洋洋灑灑地下了一場雪。
而剛才他們無論如何都奈何不得的巨蟒被那“綠雪”一觸, 便如雪一般融了。
一切發生不過須臾之間。
兩人傻眼地看著那綠點,師兄“哎喲”一聲,摔了個屁股蹲,而女修卻隻覺一股柔和的力量拂來,自己已然落了地。
而後,就見一女子嫋嫋而來,煙雨蒙蒙裏,她撐一把傘,看不清臉,卻隻見一身素衣如仙,纖腰裏配著一把霜雪似的劍。
那劍美則美矣,卻看起來如同死物般暗淡。
於是,這漫天遍野的綠,與那撐著紙傘的女子,成了一副詭異而絕美的畫。
男修張了張嘴巴,旁邊那女修卻已然一臉激動,拚命地拍旁邊的人:“一定是扶璃大君!是扶璃大君救了我們對不對?”
大君是對妖族大妖的尊稱。
妖族與人族不同,小妖常見,大妖卻是幾千幾萬年才能出一個。
妖族每出一個大妖,修界必定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大多數大妖都熱衷於招攬小弟,侵占人族地盤、搶占資源,但扶璃大君卻是個例外。
自她八百年前橫空出世以來,修界開始戰戰兢兢,但她似乎對侵占人族地盤毫無興趣——
相反,比起那些視人族為血食的大妖,扶璃大君對人族相當友好。
她行蹤飄渺無定,有人傳在中州見過她,又有人傳她去了北海的無望之巔,無人知她的來處,亦無人知她的樣貌。
隻知她出現時必會穿一身白衣,配一把銀劍,生機與死氣繚繞一身,令人見而忘返。她救人,也殺人,救下人不拘性別、不拘仙凡;殺之人必是惡貫滿盈,為一方惡首。
有人為她立長生碑,口稱大君;亦有對她痛惡之人,日日詛咒…
她在九州之地留下許多傳說,但若有人問其形貌,見過她之人必定要諱莫如深地說上一句:“你一見便知。”
果然是一見便知。
明明未見其貌,可她身上蓬勃的生之氣,與配劍那幽暗的死之力組合在一起,詭譎又迷人,讓人完全移不開眼睛。
至於是醜是美,已無人在乎。
“可是扶璃大君?”
女修忍不住問。
那女子卻未回答,裙裾飄飛間,已有消隱於青山雨霧之象。
女修追了兩步,一道屏障突地出現,攔住了她。
“不必跟來。”
女修隻聽一道聲音若幽蘭空穀,待再要尋,那白衣女子已經芳蹤杳然。
她悵然若失,看旁邊師兄,亦對著那女子消失的方向怔怔出神,不由扯了扯他衣袖,師兄這才醒來。
兩人不約而同地跪下,朝那人消失之處重重一拜。
“多謝大君!”
“多謝大君!”
這救人的便是扶璃。
八百年過去,滄海雖未變成桑田,卻也有許多事與過去不同了。
曾經人人稱羨、驚才絕豔的朝雲公子,終如一現的曇花,漸漸被人忘卻。
修界永遠有新的天才弟子出現,再無人記得那個在無崖頂無盡風雪中走來的少年,他永遠地消失在了那個夜晚。
可扶璃卻不能忘。
他長在了她身體的每一寸皮肉骨血裏,與她同呼同吸,再擺脫不得。
她吃飯時想他,行走時想他,睡覺時想他,無時無刻,每分每秒--他如她的夢魘,也如她的歡欣。
她有時會恨他,恨時咬牙切齒,若他在她麵前,她必定要將他的骨血皮肉一口口誕盡,再不存複。可有時又愛他,愛他歡顏,愛他困苦,若他在世,這世間一切都可不必再要。
可他不在了。
她遊遍山川,行過滄海,可這世間再無沈朝雲,再無人愛她如生命。
生命的尺度好像在他逝去後,變得漫長而無意義。
唯有在他生辰那日,好像突然變得不大一樣。
這一日,又是他生辰。
扶璃去了故地。
一千年,足夠凡間換過好幾個朝代,黎國早已覆滅,現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叫笙的小國。
太阿廣場還是叫太阿廣場。
廣場上人來人往,渴望求仙問道的凡人在附近上香,扶璃在那站著,仿佛看到白雲如練下那帶著騰蛇麵具的少年。
他多年輕啊,比起捱過千年時光的她來說,他殞命在了小草兒最鮮嫩的苗牙期。
扶璃有些鼻酸。
趁夜,她去皇宮看了一眼。
物是人非,唯有月依舊。
她坐在屋簷上喝酒。
扶璃的儲物囊中有許多東西。
那人大概是綢繆許久,搜羅了許多東西與她,衣裳、首飾、元石、清露等什麽都有,可唯獨沒有酒。
扶璃幾乎能想象他在淘換這些東西時的神態,必定是:“女子多飲酒無益。”
大約是出於一點對他安排的叛逆,扶璃就愛喝酒。
她每到一處,必定要買上那處最出名的酒,醉上一日。
她喝過苦宗釀的青碧螺,喝過紅袖招的滿庭芳,喝過快活山的山澗雲,可喝來喝去,發現自己最愛的還是凡間的梨花白。
帶一點辛辣,那辛辣會從鼻間一直衝到眼裏。
梨花白要配凍玉杯。
那杯子也是他留給她的,他未給她備酒,卻給她留了許多茶盞酒盅。
他知道她愛漂亮的東西,連花盆也備了許多。
可卻不知,時至今日,她已經不再愛紮根於那小小的花盆。周遊多年,她走過千山,踏過萬水,有錢時住店,無錢時便於野外,沐風沚雨地過上一夜。
無人嗬養時,從前覺得難捱之事倒也不覺得苦。
隻是覺得孤獨。
倒上酒,扶璃猶覺不足,翩翩然下了屋簷,去了宮殿的膳房。
膳房隻有一個守爐的老翁。
扶璃點他入睡。
下一碗麵,回到屋簷,放到對麵:“今日賀辰,請你一碗麵。”
“這些年我煮麵的手藝越來越好,可惜你吃不到。”
她笑。
那熱騰騰的氣也好像飄到眼睛裏。
扶璃開始飲酒,飲到一半,似覺不夠,從儲物囊中取出一張紙。
紙做的人,紙麵已經發黃,朱砂畫過的地方已經淡得幾看不見。
扶璃手輕輕拂過那紙人,像是在撫摸心愛之人一般,眼神溫柔。
“你早知這一日是不是。”
她輕輕道,“留這紙人予我。”
旋即,紙人一落,綠蓬蓬的妖力落其上,紙人落到她對麵的屋簷,變作了一個翩翩如玉的公子。
公子斜倚於屋簷,長發如瀑被風撩起。
月光落到那如玉臉頰,連著那黑色的瞳孔也帶了點透亮,他看向她,像還在世一般溫柔。
扶璃望了他一會,將身體伏過去。
她伏到了他膝上。
“你去哪兒了。”她茫然地道,“我找了你好久。”
“他”像個呆呆的木偶,一動不動。
扶璃卻將手環住他腰,一隻手越收越緊。
“沈朝雲。”
“我好想你。”
她將臉埋進他懷裏。
他懷抱卻冷冰冰的,既沒有溫度,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回抱她。
扶璃眼淚掉了一滴下來。
紙人猝然消失,像夢幻泡影。
扶璃維持著那姿勢,看著飄到身邊的紙人。
月光茫茫,上麵的朱砂徹底消失了。
一點點火起,她看著那紙人被一點點燒盡,最後成了一捧灰。
灰被風一吹,消散在空中。
連這也消失了啊。
即使她百般不舍得用。
扶璃漸漸坐起。
她想一醉。
梨花白醉不了人,便隻能換,吉香托飛鳥送來的黃粱醉後勁大。
隨著一杯杯酒飲下,酒意漸漸泛上來。
扶璃斜倚於翹起的飛簷,望著頭頂月。
月光落到她染上微霞的麵頰,將那微闔的眼瞼、以及垂落睫毛的一滴淚珠照得清晰。
扶璃睡著了。
她發現,她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醒來,天地似也變了。
一切都覺得恍惚,鳥兒在樹上嘰嘰喳喳,昨日未來參加拜堂的的大師姐坐在她床邊。
扶璃問她:“師兄呢?”
大師姐一雙眼哀淒地望著她,並不說話。
於是,扶璃懂了。
她瘋一般去找師父,滿頭白發的太清道人卻隻是一臉平靜地告訴她:“不過個人選擇,節哀。”
他叫她節哀。
怎麽節哀。
從前往後,她再看不到那少年,她再無法衝到他懷裏,再無人吻她,無人抱她,再無人在深夜與她緊緊裹纏,從此後,他徹徹底底地消失在了她的生命裏。
她的藤蔓再無法通向他,她的血液再無法與他的血液汩汩相纏,她的契圖再無法敲響。
她是一株藤。
但讓她紮根的土地消失了,從此後,她將再無歸處,永遠飄蕩。
扶璃慟哭。
她感覺到了遲來的疼痛,那疼痛絲毫不亞於輪回鏡的雨夜,白衣郎君在她懷內闔眼的那個雨夜。
心口疼得像是要裂開。
扶璃捂著心口,卻聽到了那裏“撲通撲通”地響。
太清道人憐憫地看著她,道:“那是朝雲的心。”
她是一株藤。
卻多了一顆人類的心。
他將自己的骨血、他的所有融入她身體,最後,變為這一顆心。
扶璃又哭又笑。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
她是藤,卻又不止是藤。
她多了一顆人類的心。
……
扶璃又被痛醒。
她捂著胸口,胸口裏那顆心還在噗通噗通地跳,她呆呆地望著頭頂。
月華已西落,陽光灼灼灑滿全身。
身下的宮殿開始醒來,宮娥們在長廊上灑掃,她伸手覆額,試圖遮住刺眼的光,卻隻摸到濕濡的臉龐。
她看著指尖的水意,嗤地一笑撣去。
這許多年了,竟還能有淚。
坐起身,風將裙衫吹得飄起,扶璃將倒了一屋簷的酒瓶瓷盞收起,在指尖觸到那已經發涼的瓷碗時頓了頓。
麵已沱,發脹地團在青瓷碗內,像一坨不知名的麵糊。
扶璃安靜地看著,良久,將那碗麵拿到身前,拿出筷箸,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中途似乎有些割嗓子,她嗝了好幾次,最後還是全部吃了下去。
碗空,她起身。
足尖輕輕一點,人便已經淩虛禦風,浮到半空。
一千年,足以讓一隻小妖變成一方大妖。
也足以連乘飛舟都覺新奇的小妖學會了飛。
扶璃落到了城外的一棵樹上。
綠意將這片林籠罩,遠處有信鳥飛來,她伸手一招,那信鳥撲騰著翅膀轉了個圈,落到她麵前,嘴巴一張一合:“小師妹,明日便是我與洛書婚典,莫忘。”
信鳥說完,便化成一張紙符,在半空無風自燃。
扶璃撣去那一點灰,似陷入沉思。
旋即擇定一個方向,輕點枝頭,踏雲而去。
不過須臾,便已經到了一座繁華的城池,扶璃落下雲頭。
此時旭日朝朝,街麵攘攘。
一切都是尋常模樣,商販叫賣,行人熙攘。
扶璃去了一間寶鋪,沒尋到合意禮物,才出門,卻遇一位年輕男修攔路。
扶璃抬眸,卻見男修一陣恍惚中問:“仙子從何處來?可願把臂同遊?”
這人生得不討厭。
玉麵修唇,腰佩長劍,英姿勃發。
可扶璃卻眯起眼睛,隻覺陽光耀眼,令人恍惚。
她問了他一個問題。
“……母螳螂在與公螳螂拜堂後,會將公螳螂吃下肚去。”
“你覺得,是被吃的傷心,還是吃人的傷心?”
男修搖著扇子,好笑道:“自然是被吃的傷心。”
女子聲帶呢喃:“可我覺得,是吃人的傷心。”
她麵色恍惚,露在巾紗外的一雙眼如夢如霧,似盈滿了傷心。
隻看得男修心中一蕩,正欲說什麽,卻見那女子眼突含妖冶,望著他滿是戾氣。
“我是妖,仙士可願被吃?”
男修臉色煞白,拔腿便跑。
女子咯咯咯笑,聲音軟和也不知在與何人說:
“……你瞧,這世上就你一個傻子。”
***
第二日。
宗內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守門弟子穿著門派下發的緋衣,一臉喜慶地在山門迎客。
等又一波客人過去,一人忍不住擦了擦額頭的汗。
“今日這人可真多。”
“那可不?嗣音長老與洛宗主的結璃大典,三宗十二門裏誰敢不給點麵子?你沒看太清峰下事堂的禮物都堆成山了麽。”
“這倒是,不過這場大典花費也不少……”
門人開始曆數起大典時用到的器具,結親時的鸞車,甚至接待的水酒……
“洛宗主有錢!七寶宗富得流油,說起來,太清道人坐關多年不出,也不知今日會不會出關為這大弟子主持大典……“
“這等事哪裏是我們這等小弟子得知…”
說起太清道人,就難免要談及太清道人的幾個徒弟。
說起來太清道人的師徒運也是差到極點了,收的徒弟一個個死的死、傷的傷,這些年隕落的隻剩下一個大徒弟,也就是今日舉辦大典的嗣音長老。
而曾經十分熱衷收徒的太清道人傷透了心,此後千年再未收過任何一個徒弟。
“可我聽說,道人還有個關門弟子在外?”
“關門弟子?我怎麽從未聽說。”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傳聞中道人的二徒弟可比現在的嗣音長老還厲害,是當年三宗十二門裏的翹楚,一柄昆吾劍殺得同屆無敵手,就是現在的靳楚大師兄都多有不及,聽聞其形貌…”說話弟子露出一臉向往,“更是驚華絕代,隻是這位師兄…\"
他壓低聲:“在和道人的關門弟子拜堂後,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
“是啊,再之後道人的關門弟子也離開了門派,這一千年從未歸來,也不知…現在還在不在。”
一人唏噓,一道劍柄飛來,敲了他們腦袋一人一記。
“不好好守門,廢什麽話!”
一穿著黃衣的女子憑空出現。
“吉香師姐!”
守門弟子忙行禮。
黃衣女子哼了一聲,嘴角旁深深的法令紋讓她看起來十分酷冷:“好好守門,莫要墮了我無極宗名頭。”
“是!”
幾人凜然。
吉香師姐可是他們弟子堂如今最凶悍的授課前輩,幾人都在她手下吃過虧 ,此時不敢回嘴,個個乖巧地像個鵪鶉。
吉香訓完人,忍不住往山門外看了一眼,暗歎口氣:也不知這次,阿璃會不會回來。
若回來……
她摸摸自己眼角的紋路:她都老了啊。
想著,又往山門外看了一眼,才邁步離去。
山門弟子等她一走,忍不住舒了口氣,一人拍拍胸脯:“吉香師姐可越來越凶了…”
“好了,少說兩句,免得師姐聽到將你們踢到萬溪淵去。”
眾人一凜,果然不再聊天,規規矩矩地候那接待。
這一接待,便從辰時接待到未時。
來賀之人越來越少,時已近黃昏,彩霞漫天之際,山門前嫋嫋行來一女子。
那女子一襲白衣如雪,腰佩銀劍,唯有裙邊與發間隱見一點紅。
初時不見容,隻覺曼妙。
等到近前,那人抬眸,朝他們一笑,眾人心中不由一蕩。
淩寒絕豔,猶似暗香來。
“勞駕,”素手拈了一紅帖遞到麵前,“驗一驗。”
與紅帖一同遞來的,還有一無極宗身份牌。
守門弟子在一股非蘭非雪的清香裏,將那身份牌接過,檀木製,上麵一點氣息流轉,刻字:
[太清峰,扶璃。]
太清峰,扶璃?
守門弟子看了看木牌,又看著麵前綺豔緋霏的女子,麵露恍惚。
“仙子是…”
女子朝他一笑,那笑陡然綻放,便似萬層雪裏盈盈一朵蓮,清豔綺靡,一綻即收:“太清真人門下五弟子。扶璃。”說著,她往木牌裏打入一點氣息,那木牌亮了亮,便熄下去。
這便是過了。
弟子怔怔將身份牌還去,就見那女子又是一笑,接了牌子,大步踏入門中。
另一弟子怔怔看著,突然道:“那便是傳說中太清道人的關門弟子?當真是…”
“一任群芳妒…”
“草木之盈,銀霜之寂,融於一體…”一人道,“你們難道沒發覺,這位師姐打入木牌中的氣息…”
“是不太對,倒像是…妖力?”
“啊,我想起來了,門中一直有個傳聞,說傳聞中的扶璃大君,出自我無極,這位師姐也叫扶璃…”
眾人麵麵相覷,麵露駭然。
外界散修不知,但三宗十二門修士人人皆知,妖獸難修,可一旦成為大妖,必有天賦神通,極為強橫,為一方霸主,便是宗門內不世出的大佬聯手都未必能及,現在傳聞中的扶璃大君竟然是太清道人的弟子…
這時,扶璃已經走到了太清峰。
千年未歸,太清峰依稀如昨。
隻是那半山腰的綠,被滿目的紅色所掩,清冷被滌蕩一空,變得熱鬧喧囂。
扶璃站在山腳仰頭往上看,麵前似乎出現了那漫山遍野的黃色花絮。
在那黃色花絮裏,一條紅綢從山腳通到峰頂。
曾經,她也是在這拜過堂的。
這時,一位滿頭白發的修士攔住她:“這位…”
他驚疑不定地看著她:“扶璃仙子?是扶璃仙子麽?”
扶璃注視著麵前人,隻覺那雙眼睛有些熟悉。
老者斂袖朝她便是一禮:“仙子恐怕不記得我了,我是朝雲師兄府邸的那個小童,還給您買過許多冰碗的。”
“啊,是你。”
扶璃看著麵前的老者,他已經老得看不出原來模樣了,須發皆白,滿目風霜,再不見曾經的天真童稚。
“仙子一點都沒變。”
老者一臉唏噓,望著麵前嫋嫋如煙的女子,心底卻不由浮現出另一個人。當年讓整個修界都驚豔的白衣公子,如今也不過是一抷黃土。
世事無常,他老了,仙子卻還是原來模樣。
“仙子,請。”
老者肅穆起麵龐,讓出上山的路。
扶璃頷了頷首,上山。
時已盡黃昏,風過處,掛著紅綢的綠樹隨風搖曳。
她未直接去舉辦大典的峰主府,而是去了半山腰的一座府邸。
黑瓦白牆,綠樹成蔭。
真奇怪,這麽多年未回,這裏的一磚一瓦都記得那麽清楚,連池塘那缺了一角的假山都記得清清楚楚。
多年未打理,池塘內的蓮都凋了,倒是主臥外壁上她親自剪的喜字還在,隻是褪了色。
扶璃似乎還能看見一夜驚魂,醒來時那紅衣女子衝去峰頂狀若癲狂的模樣。
她站在門口,並未進去,過了會轉身,去了峰主府。
大典果然辦在峰主府。
各峰長老與宗掌在座,有些已然換了新麵孔,太清道人坐在正首位。
扶璃隱去氣息,站在人群裏,看著那一對新人。
一千年過去,洛書已然出落得沉穩,下頷留了胡髭,穿一身大紅喜氣洋洋地站在她大師姐旁。大師姐亦是一身紅,兩人並肩而立。
修士的結璃大典和凡間婚嫁不同,無需拜堂,隻是在兩隻白鶴與同心契下,由三清道祖見證,禮便算成了。
扶璃看著大師姐眉間隱隱的喜色衝淡了平時的清冷,不由笑了笑。
她還看到了吉香。
吉香老了許多,不複從前言笑晏晏的模樣,隻麵上依稀有些喜色,也看著那對新人。
扶璃並未打擾,待禮成後,悄悄留下一份禮,便往外走。
她順著記憶一路往前。
太清峰後峰,有零星的雪,她站在峰頂,聽嗚嗚的風聲。
月明星稀,唯有一點喜樂傳來。
扶璃站了會,抬步要走,繞過一塊大石頭時,發覺趙淩倚在石邊,身下鋪了塊席子,在那飲酒。
趙淩聽到聲音,也抬起頭來,月光落到她幽冷的麵龐,扶璃發覺,她麵上還帶淚。
趙淩一愣,旋即又一副不大驚訝的模樣:“你來了。”
她將杯中酒飲盡,又將對麵那杯子往地上灑,像是在祭奠誰。
扶璃走了過去。
“坐。”
趙淩拍拍對麵。
扶璃席地而坐。
趙淩伸手過來,替她斟了一杯酒。
兩人碰了一杯,趙淩道:“…嗣音師姐已然成親,他卻故去多年。”
“我看著門內人來來去去,卻再也沒有人記得他,懷念他,想與人說說他的事,卻也找不到人。”她撩起眼皮看向扶璃:“沒想到,最後竟然要與你才能說起他。”
扶璃知道她口中的人是誰,並未開口。
趙淩卻湊過來,睜大眼睛端詳著她那張臉,半晌才道:“老天爺對你可真不薄,一千年過去,我們都老了,隻有你……我在各地聽著許多人說扶璃大君,扶璃大君…”
“你倒是逍遙得很。”
“還不錯。”
扶璃一口飲盡杯中酒。
趙淩瞪了她一眼:“我就看不慣你這樣。”
她道,身體靠向石頭,眯起眼看著天,“總是這麽傲…“
她像是陷入回憶:“你知道我一次碰見他是什麽時候嗎…”
“我父親是秋玄長老,你跟吉香都說他不壞,可作為父親,他太壞了,欠了一屁股的風流債,你不知道,他有多少女人,我第一次見他時,他正抱著一個女人親熱,我告訴他母親死了,他卻隻是‘哦’了一聲,問我‘然後呢’。”
“他問我‘然後呢’,”趙淩吃吃笑,“你信不信,他問我‘然後呢’,那語氣,就像死的人不是和他有過肌膚相親的石頭,而是什麽小貓小狗。”
“我當時都驚訝極了,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父親…我想不通,氣得顫抖,哭著跑了,跑啊跑啊,不知怎麽,就跑到了這兒,就在這石頭邊,我遇到了朝雲師兄,他也坐在這兒,劍就放在膝上,”趙淩對天比了個圓:“天上還有個好大的月亮。”
“…我當時哭得特別醜,一抬頭看見他,心想,完蛋了,又要被嘲笑了。但師兄他什麽都沒說,隻是遞了我一方帕子就走了,那方帕子…”趙淩望向天,“我記了一輩子。”
“後來我離開時,才知道那裏多了一個隔音陣,所以,我在那哭了那麽久,也再沒人來。”
扶璃安靜地聽著。
她並不知道,趙淩還有這麽段過往。
“…門內許多人都說,朝雲師兄性子冷,可那時我就知道,師兄他有顆再溫暖不過的心。”趙淩看向她,“所以那時,我很看不慣你。”
扶璃又飲了一杯,冷冰冰的酒液入喉,她笑:
“你看不慣我又如何,朝雲師兄喜歡的是我。”
趙淩翻了個白眼,兩人又碰了一杯。
喝了許久,她突然道:“回來吧,別在外麵晃了。”
扶璃莞爾:“又不討厭我了?”
趙淩哼了一聲:“我還是討厭你。”
“不過…當年我們這些人留下來的也沒多少個了,修仙路漫,晴芳師姐走了,吉香年紀歲也大了,也就這幾十年了……”她聲音低了下去,“宗門裏也沒幾個舊人了。”
“再說吧。”
扶璃與她又碰了一杯。
兩人默默碰杯,默默飲酒。
夜已深,趙淩醉了,趴在席上傻笑,扶璃給她設了個陣,起身,慢悠悠往外去。
她也喝了點酒,趁著朦朧的酒意,去了無崖頂。
無崖頂上,依然是風雪漫天,白皚皚一片。
一顆顆星子綴滿夜空。
扶璃站在崖邊,千年未歸,星辰如故,風雪如故,可能擁著她陪她看星星的人卻已然不在了。
她終於感覺到遲來的悲涼。
這悲涼起得那樣遲,以至於她現在才真切地感受到:這個人當真不在了,她再也找不見他了。
天地之間,蒼穹之野,再無這人的蹤跡。
所以,她才不喜歡回無極宗。
扶璃一抹臉,卻隻是抹到一臉濕。
她想,這人可真是狡猾。
留下這般多,叫她如何忘記他。
扶璃在崖邊站了一夜,從月明星稀站到晨光漫天。
大雪紛紛揚揚地下,像是也盈滿了傷心。
無處不在的白雪似將一切都掩埋。
等清晨第一縷陽光落到肩頭,扶璃才要邁步,卻突然“咦”了一聲。
這是…什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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