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土地
作者:白日上樓      更新:2022-09-03 10:29      字數:5153
  第93章 土地

    時間過得又慢又快。

    兩月時間就這樣過去, 輪回宗大比結束了。

    無極宗毫無懸念獲得了第一,沈朝雲作為帶隊大師兄的任務完成,並代表宗門領了此次大比獲得的獎品, 還有一條新發現的元脈。

    同時,輪回宗之前請諸門抓凶的報酬也發了下來,因沈朝雲在擒拿那“掏心妖”時出力最多,甚至那輪回鏡也是在佛子與他的合力緝拿下迫那“妖”丟出的,所以最後決議, 五瓣功德金花都歸沈朝雲所有,其他宗門共分一瓣。

    無人提出異議。

    畢竟此次事件, 其他宗門不過是掠陣之功,沈朝雲等人都入了幻鏡了--而且,損失最大的其實是輪回宗, 連精心培養多年的佛子都成了鎮塔的罪人, 還要掏報酬, 自然也就無人為這事與輪回宗扯皮了。

    大部分人還是有憐憫之心的。

    在各宗門散去之前, 輪回宗還辦了次夜宴。

    夜宴自然是素齋, 吃得一眾仙士都了無生趣--他們大都辟穀了,可未辟穀的也不想吃這些沒油水的青菜豆腐,又不是和尚。

    甚至紅衣僧也不愛吃, 他們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的做派,可不講究這些。夜宴又不像食舍,可以自己花錢點單, 於是, 在東道主和客人都互相敷衍塞責的情況下, 夜宴很快就“賓主盡歡”地散了。

    第二日就要離寺。

    離寺前, 沈朝雲又去了一次輪回塔。

    這回他沒上塔,隻是在塔外站著,天上明月如銀屑,飄飄灑灑落入人世間。

    扶璃看了看塔,又看了看沈朝雲。

    他麵色如常,但不知為何,她卻感覺到了一絲悲傷。

    她難得沒有去吵他,隻是陪著站了會。

    沈朝雲沒站太久,不一會便回身:“走吧。”

    風吹起他長袍,夜色蕭蕭,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了。

    走時,扶璃忍不住回望了眼,卻隻看見輪回塔高高的塔尖矗立在夜色裏,如這頭頂清冷的月。

    她微微歎了口氣,轉過頭:“等等我,朝雲師兄。”

    而後追了上去。

    第二日一大早,各宗門弟子開始陸陸續續撤走,輪回宗一下子又變成了佛門清淨地。

    無極宗也開始回宗門去。

    來時走的是由東至西的路,回去時,卻要由西至東--宗門的意思是,要順便帶著這幫弟子看一看這州陸世情。

    所以一路行來,倒也不太急。

    在核舟之上,扶璃還辦了件事。

    她將他“灰雲罩頂”的事與他說了。

    沈朝雲聽聞反倒麵色如常,隻“哦”了一聲,神色淡淡:“修士本就逆命,命數十轉,每一轉都變幻無窮,若是總勞神費力掛心上,反倒於修行無用。”

    說著,還摸摸她腦袋:“阿璃,放心,我不會輕易死的。”

    扶璃仰頭,看看沈朝雲麵色,突然“哦”了聲。

    “那你把功德金花用了。”

    沈朝雲卻不肯,非但不用功德金花,還想將它給她用。

    扶璃無法,便又去與大師姐說,大師姐竟十分相信,還將當年卜星宗長老的讖言與她說,兩人一前一後迫著沈朝雲將那功德金花消用。

    沈朝雲總算答應了。

    扶璃眼見沈朝雲身上的死氣在功德金花的消用下變得淺了一層,不由舒了口氣:可見這個辦法是有用的。

    為今之計,還是要多進域,多得金花才是。

    當她將想法告訴沈朝雲時,這人卻隻是道:“你不是急著回宗門?”

    “怎會急著?”

    扶璃道,說完,當對上沈朝雲略帶了絲笑的眼睛,便意識過來,他是在調侃她之前總吵著要回門稟告師父好做他道侶的事。

    她鼓鼓腮幫子:“莫要再笑。”

    她臉上帶了絲急切:“我是怕…怕你死,沈朝雲。”

    說起那“死”時,她聲音便低了下去,像是藏著深深的戒懼,再不想回想。

    沈朝雲眼裏的笑便消散了下去。

    伸手落到她腦袋,扶璃隻感覺一陣力,自己便到了他懷裏,被整個抱了住。

    他微微歎息,頭磕在她發頂:“對不住,我說錯話了,阿璃。”

    扶璃眨眨眼睛,眨去睫毛上的一滴淚意,伸手環抱住他腰:“無事。”

    她將頭埋到他胸口:“朝雲師兄,送他們回門後,我們先去找域。”

    “好。”

    沈朝雲聲音輕柔。

    扶璃眼珠轉了轉,又道:“可是在域裏不知要多久,你讓我提前做了道侶吧,我要纏著你睡--”

    “阿璃。”

    沈朝雲欲推開她。

    扶璃卻緊緊抱住他,不讓他推,就著這個姿勢仰頭,月光灑到她狡黠的眼睛:“我就不信,你不想。”

    “有幾回你都--”

    沈朝雲狼狽地原地消失,下一秒出現在更遠處的船頭。

    白袍飄飄,仙氣氤氳。

    唯獨耳尖一絲紅久久不散。

    扶璃看著,忍不住笑了聲。

    真可愛呢。

    ***

    沈朝雲駕著核舟,將無極宗眾人送回宗門,又去宗掌那將此次所獲交出,得知師父還在潭州沒回來,便也沒回峰,直接帶著扶璃一同出了宗。

    一出來,沒多久就又撞上域。

    近來不知為何,大陸死氣漸多,許多原本太平的州界,都多出了不少域。

    這個域出來得很快,但並未得功德金花。

    扶璃這才知道,為何功德金花這般珍貴,不是每個域都會出功德金花的。

    後來又撞上了幾個域,有的域容易,但也會有很難的,尤其當那域主是隕落的修士時,修士修為越高,形成的域規則便會越全,形成的鬼物就會越難對付--畢竟,若能成域,修士的執念往往要比普通人強上百倍。

    在再一次九死一生出域後,扶璃決定休息幾天。

    這時,沈朝雲身上的灰氣已經淡了不少了。

    正好,出域的地方在當初參加宗門大選的黎附近。

    扶璃便決定舊地重遊一番。

    黎城似乎永遠不會變化,與她離開時差不多。

    人潮熙來熙往,扶璃隨意地逛著,兩人自然沒有露出真容,扶璃帶了冪籬,沈朝雲也帶了麵具——是第一回 見時拿的螣蛇麵具,螣蛇張牙舞爪地盤踞在那張清風朗月似的臉,倒將他襯得有種凶戾。

    扶璃原以為,沈朝雲這麵具必定會引起注意,誰知道街市上一路行來,發覺居然有不少人戴著同樣的麵具。

    而且這些人也大都穿著白袍,峨冠博帶,一副瀟灑倜儻的模樣。

    她覺得奇怪。

    問路邊老叟,老叟卻道:“還能為什麽?去歲時,朝玉公子來黎城遴選,風範得我黎國百姓敬仰--”

    說著,他朝天邊一拱手:“他們是敬慕朝玉公子,才做此打扮!”

    扶璃注意到沈朝雲眼神並無詫異。

    “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她問沈朝雲。

    沈朝雲唇邊翹起,這在他張牙舞爪的螣蛇麵具下,顯出格外的一分生動來。

    他道:“他們愛學我。”

    這口氣有點…

    扶璃發覺,與沈朝雲在一處時間越久,這人便越有幾分孩子氣,偶爾還會炫耀和逗弄她--

    就像他那些脾性被塵封在久遠的塵沙裏,漸漸啟封。

    她很喜歡他這樣。

    沈朝雲卻似看出她心思,往後退了退,扶璃哪管他,伸手便過去牽他手,與他十指相扣。

    老叟眼睛睜大:這小娘子和郎君還真是大膽,居然在街市上便這般親密…

    不過看這情態,一看便知兩人感情極好。

    他眼睛笑眯眯,捋捋胡子,當那男子也是敬仰朝玉公子的一員,熱情道:“晚間此處還有評彈,正好講到朝玉公子大戰那黃狸大仙…”

    “兩位若是得空,可來聽一聽。”

    扶璃忍俊不禁:“朝玉公子大戰黃狸大仙?要來要來,自是要來!”

    沈朝雲看她一眼,冪籬自然遮不住他的視線,見女子言笑晏晏,櫻珠似的唇翹著半天不下去,沒忍住,敲她一記。

    “幹嘛?”她捂了腦袋,怒瞪他。

    沈朝雲這才回身:“走了。”

    到晚間,扶璃果然過來。

    她實在太好奇,這沈朝雲大戰黃狸大仙是何樣了。

    到了地方,白日熙攘的街道到了夜間也依然川流不息,不少人拖家帶口地在外逛,扶璃很快就找到了老叟說的唱評彈之處。

    一個露天的舞台,一張長案,一把三弦,那人撥弄兩三聲,便開始道:“接第三百六十回 ,話說公子打敗了那人參精,下山在村莊休息,又遇到了一隻黃花狸……”

    扶璃聽著那“朝雲公子”與黃花狸之間不得不說的二三事,笑得前仰後合。

    “朝雲師兄,”她道,“你竟背著我與那黃花狸有染……”

    沈朝雲臉有些黑。

    旁邊老龍也在笑:[人才!簡直是人才!臭小子,你國都內這些百姓可真是……哈哈,這演義都三百六十回了,難道回回都是風流豔事?!可真是妙哉!]

    沈朝雲原想噤這臭老龍的嘴,自己也不禁笑了起來。

    “真是…“

    他歎。

    扶璃擦擦笑出的淚,那邊評彈又開始唱起來。

    說起來,若不是主人公是旁邊這位,這故事確實編得不錯,有起有伏,波瀾壯闊,還兼幾分香豔,聽得底下人如癡如醉,時不時問:“還有呢?還有呢?”

    聽完,大氣回腸地撫掌歎上一句:“真不愧是公子!”

    “我黎國有此國子,可謂大幸!”

    “是極,是極,傳聞去歲時仙士遴選,公子出現在太阿廣場,其風姿、其氣度,窺者無一不心杳杳…”

    扶璃聽著,心道:黎國百姓對沈朝雲這國君之子,就差定頂禮膜拜了…

    想起一事,突然問:“朝雲師兄,黎城為黎國之都,你要回去見一見你阿爹阿娘嗎?”

    她話落,就見沈朝雲那戴著半張麵具的臉上明顯閃過一絲恍惚。

    “怎麽了?”扶璃問。

    “無事。”

    他卻像是興致衰敗,方才聽到演義時眼裏的笑意如風吹過一般,盡數消散了。

    扶璃“哦”了聲,正要說“那便走吧”,轉頭,卻突然“咦”了一聲。

    在聽評彈的人裏,她突有種熟悉的感覺,順著那感覺看去,卻隻看見一細細瘦瘦顯得伶仃的女子,不過十三四歲大,一雙眼兒細長,見她過來,像是受到驚嚇,一下子便沒了影子。

    扶璃下意識追過去。

    “阿璃?”

    沈朝雲扯住了扶璃的胳膊,她停住腳步,過了會才回頭,一雙眼裏滿是恍然:“我好像看到了熟人。”

    “熟人?”

    沈朝雲蹙了蹙眉,神識散去。

    黎城百裏,盡在眼下。

    “我也不知是不是。”

    扶璃搖搖頭,冪籬下,向來帶笑的臉上帶了絲傷感,“算了,當不是她。她應當還沒化形。”

    “她?”

    “是啊,”扶璃點頭,剛才還帶了傷感的臉上露出笑,“我以前有個朋友,叫小草。”

    “你別笑。”她道,“小草很乖,原來是種在私塾裏的一株草,老夫子給她除草澆水,她每天在私塾外聽書,會很多知識呢。”

    扶璃用一種誇耀的口吻道。

    “後來老夫子死了,小草在花壇裏哭,我經過時聽到了,就問她:要不要跟我走?這傻丫頭就跟我走了。”

    扶璃說起“傻丫頭”時,口吻有種過分的溫柔。

    “小草是我那時唯一的朋友。”

    扶璃道。

    沈朝雲並未打斷。

    他牽起她手,兩人順著長街與明燈往前走。風卷起兩人的袍子,鵝黃與雪白卷在一處,又很快分散開來。

    扶璃像是陷入了回憶,開始講起過去。

    “當我遇到小草時,已經可以變幻了,走過許多地方,遇到過許多東西…”

    人,妖,或者不人不妖的東西。

    有些合拍,有些不合拍,有些善良,有些不善良,有些還想把她抓了燉湯吃。

    扶璃笑:“據說成了精的草妖很補。”

    “師兄還記得博山師叔祖的大蟲嗎,我也碰到過,不過沒那麽大,嗯…就像你們人族的小拇指那麽大,一弓一弓的,還軟趴趴的,可它們吃起葉子來一點都不軟,卡擦卡擦的,我那時候還不能動,就隻能縮著身子讓它們啃…不過幸好。”

    她臉上帶了絲得意:“我運氣好,沒讓它們吃光,等到來年,我的葉子又長出來了。”

    扶璃腦袋被摸了摸:“是,阿璃很堅強。”

    她臉上露出一絲羞赧:“也沒有啦。”

    打掉他手,又牽起,扶璃晃了晃他手:“不過,其實我最怕的不是蟲子,蟲子很小,吃起來慢,最可怕的是那種嘴巴特別大的。”

    “特別大的?”

    “是啊,兔子,還有羊羔、牛…”扶璃數著,“還有村子裏那些喜歡攆雞逗狗的孩子,喜歡抽一根藤條到處摔摔打打,啊,大人也可怕,他們看到我們,要麽割了,要麽一腳踩過去。”

    “我就看著原來每天跟我一起曬太陽唱歌的小草們一茬茬倒下,長起來,又再倒下。你們人族的詩人說,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扶璃道,“那不對,生的已經不是之前的小草,是新的了,怎麽會一樣呢。舊的小草受到的痛苦,它們倒在地上哀嚎的聲音,身體裏流出的血,它們熱愛的陽光和雨露,都沒有了。長出來的是新的。”

    “隻是你們人族分不清。”

    沈朝雲並未開口。

    扶璃似乎也不需要他開口。

    兩人陷入了沉默。

    “你知道嗎,我那時候就有一個夢想,這世上會有一片土地,最好什麽都沒有,不會來兔子,不會來羔羊,小人大人蟲子什麽都不會來,有陽光,有雨露,那我就不跑了,我要永遠長在那塊土地上。”

    她說這話時,臉上還帶著笑。

    沈朝雲卻突然拿起她牽著他的那隻手,捂到他胸口。

    他什麽都沒說,月光下那雙眼睛卻那麽明亮,那麽溫柔。

    扶突然懂了。

    耳邊似乎能聽到她藤蔓紮在他心髒的汩汩的跳動聲,她的血液與他的血液糾纏在一起,彼此不分。

    這是她紮根的土地。

    這土地流著紅色的血,隔離一切飛鳥蟲魚,永不被人碰觸,妥善安定。

    她找到了。

    冥冥之中,扶璃仿佛聽到了另外一種聲音。

    那聲音似從心底生起,她突然抬頭,漫天黃色的花絮不知從何而出,飄飄揚揚地撒下來,像一場雨。

    沈朝雲也抬頭。

    旁邊傳來一道聲音:

    “這是什麽?柳絮也有黃的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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