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燭火
作者:白日上樓      更新:2022-09-03 10:29      字數:4851
  第57章 燭火

    褚蓮音才上二樓, 就見一黑衣男子走到她麵前,朝她屈了屈身:“褚小姐,我家主人有請。”

    褚蓮音奇怪:“你家主人是誰?”

    “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

    “正是。”

    褚蓮音心中詫異, 她與這三皇子可沒什麽交情,如果一定要說交情,那就是前年龍舟會上,她一肘子將人推落曲江池的交情。

    所以,褚蓮音對三皇子的印象, 除了汴京瘋傳的“風流好色”“輕狂放蕩”外,就隻剩下個“弱不禁風”了。

    如今這“弱不禁風”的三殿下要叫她, 褚蓮音隻當是這反射弧長的三殿下終於要找她要回場子——可一等她聽說還叫了江蘺,心中不由狐疑:“請問郎君,三殿下叫我與妹妹去是作甚?”

    男子低頭, 將三殿下那番話原封不動地敘述了遍。

    褚蓮音瞬間就怒了。

    她單知道三皇子不著調, 卻不知道他如此不著調, 竟會叫一個良家女子過去給他看看, 正要怒斥, 袖子卻被扯了扯。

    轉頭,卻見江蘺朝她搖了搖頭,眸中流露出一絲勸, 心不由軟了下來,緩聲道:“郎君,抱歉,我家妹妹見不得風, 恐怕不能與你一同去了。勞煩郎君替我給殿下帶個話, 謝殿下厚愛。”

    男子一聽, 倒也不為難, 頷首道:“既是如此,那也怪不得褚小姐。”

    “褚小姐慢走。”

    褚蓮音拉著江蘺去了她事先預定的包間。

    店小二拿來菜譜,褚蓮音將菜譜推了過去:“阿蘺妹妹,來看看,想吃些什麽?仙客來的燒鵝和醬鹵可是一絕,當年文真先生出走蜀地時,也還惦念著呢。”

    江蘺目光落在那菜譜上,菜譜以上好的玉蘭紙製成,周圍還描了花卉,精細以極,但她的神思卻還停留在方才的三皇子身上,輕聲問:“大姐姐,方才那般,可是會開罪三殿下?”

    褚蓮音愛極了她細聲細氣的模樣,隻覺與自己這大喇喇的性子孑然不同,格外有風情,摸摸她腦袋道:“不必擔心,要開罪早開罪了。”

    江蘺:“啊?”

    褚蓮音見她還半懵懂,不由將過去一肘子將人推落曲江池的事告訴了江蘺,江蘺一雙春波眼睜得大大的,像受了驚嚇的貓,褚蓮音一笑:“所以啊,阿蘺,你不要總是戰戰兢兢的,京中事情雖然繁複,但也沒你想象得那般可怕。”

    “就像三皇子,剛才那番話聽著驕狂吧?但你若不去,他也不過說上兩句,我阿爹可是宰輔,你還是白鹿書院甲字樓的學生,他可不會真對你如何。這些人啊,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心裏麵清楚著呢。”褚蓮音理所當然道。

    江蘺彎彎眼睛,並不反駁。

    她從前也覺得,天理昭彰,人循法度,無有不可解決之事。可經曆了一遭才知,法度之外還有陽光涉不到的暗處,若要對付一個人,有的是辦法。

    但她也無意去在這件事上和褚蓮音辯駁,隻是道:“大姐姐,吃飯吧,”

    “好,吃飯,小二,上菜!”

    褚蓮音重新喚人進來,點了菜,不一會小二擺了一桌上來。

    菜品珍饈,琳琅滿目。

    央翠和眉黛來伺候著吃飯,褚蓮音看了江蘺一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妹妹,此處又沒有旁人,你還帶著這麵紗作甚?”

    江蘺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一直帶著麵紗,連忙將麵紗揭了下來。

    滿室幽幽燭火,卻隻照亮一個美人,那美人如月,衣白、皮白,唯獨一雙眼兒有種晶瑩璀亮的黑。

    褚蓮音被晃了下神,讚歎道:“我是見了阿蘺妹妹才知,古人說,秀色可餐,誠不欺我。”

    江蘺笑:“大姐姐難道平時不照鏡子?”

    “照是照,卻不及阿蘺妹妹一半。”

    “外麵的人可知道汴京雙姝如此自謙?”江蘺道。

    兩人相視一笑。

    “吃菜吃菜。”褚蓮音率先取了片燒鵝來吃,眼閉著,一副極其享受的模樣,“仲淹先生說但愛鱸魚美,我啊,卻偏愛這燒鵝香。”

    江蘺也拿了銀箸,夾了片鵝肉。

    鵝肉外皮被烤得焦黃酥脆,咬下一口,隻覺肥而不膩,不由道:“確實不賴。”

    “再配上這醬。”

    褚蓮音示意眉黛替主人蘸醬。

    這醬也不知用何做成,入口酸甜,使得鵝肉添了點酸酸甜甜的果木香。

    江蘺吃著,一顆心漸漸鬆快起來,眉眼舒柔,一雙眼像落了滿天星,叫旁邊看的人也快活起來。

    褚蓮音頓覺這一趟沒出來錯,也安心吃菜。

    一時間屋內氣氛靜謐而恰怡。

    隻是隔壁似乎又來了批人,門開了又關,頗有些嘈雜。

    江蘺隱隱約約聽到一聲“三殿下”,不由看了褚蓮音一眼,褚蓮音也聽到了,兩人不約而同放下筷來。

    這麽一留意,隔壁的動靜也變得明顯起來,連著聲音都似乎清晰了。

    那邊似在聊起近來京中的一些熱鬧,比如中梁大人夫綱不振、納了個小妾卻被大婦整整追了三條街,比如榮大人吸食五石散卻一頭栽倒荷花池、被撈起來時下麵夾了個蟹腳在那嗷嗷直叫等等。

    這般聊了一會,不知為何,話題竟轉到了白鹿書院新來的一位女學生。

    “哦?殿下竟是不知?”

    “本殿前陣子去了靈山,在靈山老人那談玄論道了幾日,確實不知。不過…是進了甲字樓?倒是聰明。”

    “豈止是聰明,還十分貌美。”說話的那人笑了笑,那笑頗有些不盡之意。

    “哦?貌美?如何貌美?比起汴京雙殊來如何?”

    “各有風情。不過說起來,還是那位江小姐更勝一籌,諸君可還記得煙娘?”

    “自是記得,去歲選花魁時本殿還派人給她投了一千花,怎麽?”

    “殿下那時說,天下女子多生得一雙魚眼珠子,唯獨那煙娘一雙妙目可人,對也不對?”

    “對。”

    “可江小姐那雙眼睛,卻比煙娘還要妙上許多,宜喜宜嗔,可憐可愛,恰如秋上泓波……”

    褚蓮音在那頭聽著,臉色沉沉。

    她頓時飯也不吃了,暗罵一聲“晦氣”,伸手要招店小二過來換個包廂,卻被江蘺阻止了。

    江蘺替她斟了杯酒:“大姐姐,何必動怒,些許閑話罷了。”

    “他們竟將你與那煙娘相比,如何忍得?”

    褚蓮音並未喝她斟來的酒,撇過頭去,江蘺輕聲歎道:“不過是個孤苦的女兒家罷了,大姐姐,若非當初叔父相助,我現如今也不不知去了哪兒。”

    褚蓮音一愣,目光旋即落到江蘺臉上。

    是啊。

    這般美的一個美人,曾經盛開如烈陽,此時經曆了許多,卻更有種沉澱的幽靜的美,比那之那一通直白的炙熱,要更迷人、更引得人要往深裏一探。

    當美色到了阿蘺這份上,便成了禍。

    若她阿爹那時沒出手,她一個弱女子又如何抵得權勢的傾軋。

    褚蓮音垂下眼,喝下江蘺斟好的酒,那邊卻已經說起江蘺的身世來,也不知是誰歎了句堪憐,卻有人道:“諸位都如此作想?”

    “怎麽?”

    “在我看來,這位江小姐所謀不小。一犯官之女,不但入了白鹿書院,還進了甲字樓。甲字樓內都是何等人物?將來便是我大梁頂梁柱。而甲字樓中,森柏、李儒、丘陵敬……誰不為這江小姐所迷?”

    這人列了許多名字出來,又意味不明地笑了聲,那笑帶著遐意:“花若不自綻,又如何引得蜂蝶來?”

    “是極,是極。”

    一群人笑了起來。

    “放屁!這幫……”褚蓮音一拍箸就要起,這時江蘺手卻突然伸過來,覆在她手背:“褚姐姐不可……”

    那一雙被這幫男子盛讚的妙目看著她,帶了些哀切的肯求。

    褚蓮音心中一窒:“阿蘺妹妹,他們這般說你,我可忍不下去。”

    說著,就要扯開江蘺,卻聽三皇子聲音突然拔高,帶了一絲清亮:“朝玉公子,那江小姐可如他們所說那般?”

    褚蓮音手一頓,連著江蘺也頓了頓,心裏在想:

    沈朝玉他……

    竟然也在這?

    於無聲的靜默裏,一道聲音響起,那聲音如皎珠落玉,清清泠泠,落到耳邊卻仿佛帶了種莫名的信服。

    是沈朝玉的聲音。

    “若一女子因品貌過人,而得多人愛慕,諸位便要說是她之過的話,未免不妥。江小姐身世坎坷,非她所願,她於此種境遇,卻未認命,反倒自強自進,更令人佩服。”

    “哦,公子對這江小姐竟有如此高的評價?”

    “江小姐氣度從容,兼有鬆風之高潔,蘭氣之幽芳,絕非諸位可肆意議論之人。”

    話落,一室安靜。

    一人突然道:“我聽聞朝玉公子幼時曾在晉陽府呆過,可是與江小姐是舊識?”這是說他包庇舊識了。

    江蘺在隔壁聽得一窒,手下意識抓了褚蓮音,等意識到自己抓得太緊,忙鬆了鬆。

    那邊卻已經開口:“是。”

    “我與江小姐是舊識。”

    她話一出,滿室嘩然。

    連褚蓮音都看向了江蘺,江蘺張了張嘴,欲解釋,卻又覺得不必解釋。

    是認識。

    可又僅隻是認識。

    那邊還在繼續:“正因為我與江小姐是舊識,才有此會如此說,我與江小姐相識於總角,江小姐柔善寬盈,卻也外柔內烈,做不出取媚之事。”

    江蘺一震,絕想不到自己今日竟然會聽到沈朝玉這樣一番話,一時間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原來他竟是這樣…看她的麽?

    ……江小姐柔善寬盈,卻也外柔內烈,驕傲端方,做不出取媚之事。

    他說……

    她外柔內烈,做不出取媚之事。

    江蘺眼眶微濕。

    自阿爹走後,已有多久沒聽過有人這樣誇她了。

    而這個誇她之人竟然是那個一向看她不慣的沈朝玉。

    旁邊褚蓮音看了眼她臉色,輕聲道:“阿蘺妹妹,我們走吧?”

    江蘺默不作聲地背過去,擦擦眼淚,露出個笑:“好。”

    她道。

    兩人起身,一前一後地出門,才到門口,就發現旁邊門也正好打開,一行人走了出來。

    兩方撞上,俱是一愣。

    裏麵自是有人認出了褚蓮音,道了聲:“褚小姐。”

    認出褚蓮音,自然也猜到了她旁邊帶著麵紗之人是誰,也道:“江小姐。”

    江蘺跟在褚蓮音後屈了屈膝:“見過殿下,諸位公子。”

    為首那人穿一身金絲蟒袍,戴玉扳指,一副富貴模樣,此時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你便是那江小姐?”

    江蘺應了聲“是”。

    “果真一雙妙目,千裏煙波,萬裏浩渺…”那男子生得眉清目秀,一雙杏眼這般看人也不叫人討厭。

    不過江蘺的注意力,卻未放在那好奇地看著自己的三皇子身上,而是穿過重重人群,看向沈朝玉。

    他就站在人群之後,那麽多人,她竟一眼就看到了他,白袍玉帶,肅肅如清風,與周圍所有人都不同。

    沈朝玉似也在看她,兩人目光微微一觸,又分了開來。

    江蘺心底有種奇怪的感覺,還不等她分辨出那奇怪的感覺是什麽,褚蓮音已經跟三皇子打完招呼,道了聲:“阿蘺妹妹,我們走。”

    “是。”

    江蘺跟著褚蓮音往外走去。

    往外走,就要經過隔壁,大約是才議論過她,麵上都有些訕訕,一群人齊齊住腳,分開一條路來。

    江蘺安靜地穿過人群。

    周圍的目光或直接或隱秘地落在她的臉上,她卻高高地挺起脊背,在經過沈朝玉時,腳步頓了頓,以一種幾乎讓人無法察覺的低音道了聲“謝”,而後走開了。

    女子的聲音刮過耳邊輕得像一陣風,還不等察覺已經消逝。沈朝玉看著她裙邊的白羽如蝴蝶,在腳邊輕盈地飛舞。

    耳邊傳來遺憾的一歎:“到底是怎樣的絕色……”

    *

    馬車回到宰輔府時已經很晚。

    嬸娘和叔父已經睡下,江蘺和褚蓮音說了幾句話就回了房。

    房內燈點著,江蘺坐到梳妝台前,由眉黛絮絮叨叨解著發髻。

    麵紗已經揭下,她看著鏡麵裏照出的那個人,耳邊沈朝玉的聲音卻朗朗響起:“……若一女子因品貌過人,而得多人愛慕,諸位便要說是她之過的話,未免不妥。”

    她伸手去觸摸那張臉,心想:沈朝玉不是自來就看不慣她嗎…他說女子貴在矜要,是說她不矜要。他說她挑起兒郎之間的矛盾,是說她侍美輕佻,不知收斂……

    為何在方才,又說這樣的話……

    鏡中女子的臉被她手中的水汽劃得一道一道,幾辨不清。

    突然,門被敲響,眉黛放下梳篦,江蘺隻聽門外一陣聲音,眉黛就拿了本書進來。

    “這是什麽?” 她問。

    “大小姐讓央翠姐姐送來一本書,說是沈公子派人送來的,大小姐讓央翠姐姐問,是不是您要那本…真奇怪,這般晚了,還來送書……”

    江蘺一聽便從梳妝台前站了起來,快走兩步接過,待看到那熟悉的已經發了黃的封麵,不由道:“確實是我要的那本。”

    她說話聲音很輕。

    眉黛似懂非懂地“哦”了聲,江蘺打發她去休息,自己卻坐到了桌前。

    書桌上,一盞燭燈搖曳,幽幽的燭火照亮一隅。

    江蘺輕輕翻開書頁,手卻停住了。

    隻見書頁與書頁之間,隱秘地夾著一支金色的蝶簪。

    那蝴蝶金色的翅膀在幽幽的燭火下,跳躍著光。

    沈朝玉……

    江蘺一時間竟也不知,在這一瞬間隨著燭火跳躍起來的心來自何方。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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