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漠南番外1
作者:塞外客      更新:2022-09-28 21:07      字數:4008
  烏鞘嶺往西六百裏,漫天黃沙如瀑,天寒地凍,寸草不生。

  日頭慢慢淡下去,赤金色的光線收斂於一望無垠的戈壁之下,狂風呼嘯中的河西走道,蒼茫荒蕪,不見牛羊,唯有一馬一人,在風中砥礪前行。

  施玉瑤上路之前打聽過,這條路總長兩千裏,中途鮮少有人煙,靠近塞外之處盛夏尚且有飄雪之時,她選個正月的時節,即便帶夠了幹糧和水,能否活著走出,也要聽天由命。

  那為什麽非要走這條路呢,就不能走別的地方嗎?

  還真不能。

  因為無論它有多凶險多難走,它都是唯一能夠通往嘉峪關的路,不走這裏便要穿過戈壁大漠,更九死一生。

  施玉瑤身上穿著特地從當地村民手裏買的羊皮襖,據說可抵三件厚裘,風沙不入。可別說風沙不入,就是刀槍不入呢,如今她也確實感到吃不消了,連著露宿幾天,吃冷飯冷水,若再不好好休息一回,她覺得自己不到半夜就會從馬上栽下去。

  施玉瑤強撐精神,放眼張望,企圖在茫茫風沙中找到一縷人煙,可直到太陽徹底落下山去,也沒有絲毫收獲。

  正當她氣餒懊惱之時,漆黑冷冽的祁連山脈下,有那麽一小星亮著的明光。

  她又仔細看了眼,確定不是幻覺,整個人瞬間活了過來,立刻策馬前往。

  走到跟前發現,是一家客棧,窗口亮著,門口的燈籠卻漆黑,隔著門可聽到裏麵的粗魯大笑。

  有男人,而且不少。

  這可不是什麽好事。

  可施玉瑤管不了那麽多了,她現在就想找地方好好睡一覺,縱使龍潭虎穴呢,她也要把龍宰了把虎打死占窩打盹。

  下馬將馬拴好,施玉瑤走到門口,對著門便是一踹。

  兩扇拚湊而成的門板“哐”一聲往兩邊砸去,差點粉碎,裏頭的人驚了一跳,笑聲一止,不約而同望向門口。

  見是個頭頂鬥笠的小個子,又不約而同放鬆下來,繼續說笑,眼神交流間多了不少意味深長的精光。

  店夥計是個細挑奇瘦的青年男子,向施玉瑤小跑迎上的時候,活似一條站起來的□□蝦。

  施玉瑤現在還聽不太懂當地話,所以不知道店夥計對她說了什麽,不過她感覺天底下的店小二口頭禪大概都一個樣,便對著櫃台後的房牌一揚下巴,示意她要住店。

  夥計立馬明了,關好門後又衝她嘰裏咕嚕說了一通,似在問她想吃點什麽。

  施玉瑤轉頭掃了一眼其他桌上的吃食,隻看到一盆盆的大骨頭,冒著整整熱氣,看得她胃裏直翻湧,掩著鼻子皺眉。好不容易看到有個人在吃麵條,便伸手指了下。

  夥計會意,領她到了一張空桌跟前坐下,嗓子一扯衝後廚吆喝了聲。

  施玉瑤安靜坐著,即便低著頭,也能感受到打量在自己身上的一道道目光,毫不遮掩。

  這麽個荒山野嶺,這麽個客棧,客棧裏還這麽一屋子五大三粗的男人。

  想都不用想,這客棧是劫匪的窩,在場這幫家夥手沒一個是幹淨的,估計這會看著她就在想她包裏有多少銀子,怎麽把她大卸八塊呢。

  施玉瑤懶得搭理,隻在心裏但願都識相點給她省點力氣,她實在是沒心思動手了。

  疲乏之下,施玉瑤趴桌子上眯了會兒,沒多久便聽到麵條被端出來的動靜。

  她從筷筒裏抽了雙筷子擦了擦,正準備好好吃頓飽飯,麵條一上桌,她就看到了碗裏蓋著的好幾片大肉,色澤慘白,頓時再好的胃口也飛到九霄雲外。

  天寒地凍,牛羊都沒得吃,不知餓死了多少,邊陲之地又貧瘠,五穀不生,米麵本是稀罕物,尚可甘心從外來商人那邊高價購入。可這隨處可見的肉,至於花那錢再去買?買是不願意買的,牛羊肉又價高吃不起,怎麽辦?

  吃人。

  有人的地方是餓不死人的。

  尤其在這匪窩裏,所麵對的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何況碗裏的幾片肉。

  “砰!”

  施玉瑤一拍桌子,實在憋不住火氣:“我不吃肉!將這麵端下去,我隻要一碗素麵。”

  整間屋子的目光再次齊刷刷望向她,心思不約而同都在想一件事——

  原來是個中原人。

  店夥計也是能聽懂幾句中原話的,看了看施玉瑤又看了看那碗麵,笑了兩聲上前給她將那碗麵端走了,又吆喝廚子給她重下一碗。

  笑容比較方才,變得古怪異常。

  過了片刻,施玉瑤似乎等煩了,拿在手裏把玩的筷子都折斷了一根,斷截麵直冒毛刺。

  好不容易等第二碗再上來,她夾起麵條便狼吞虎咽吃起來。

  然後就是兩口下肚沒吃到第三口,腦袋一沉趴桌上呼呼大睡。

  在她趴下的瞬間,客棧中爆發一連串大笑聲,似在嘲諷那毫無防人之心的中原小子。本事不大脾氣不小,哪裏的飯都敢吃,吃完就成病貓。

  一名喝到醉醺醺的絡腮胡子大漢起身走過去,嘴裏大嚼著肉,眼中直放精光,伸手想將那小子頭上的鬥笠揭下來。

  眼見粗糙的黑掌要沾上去,“病貓”卻突然一躍而起,照著大漢的脖子便是一紮一拔,眨眼之間鮮血四濺,動靜還沒發出一聲,人就直挺挺倒下了。

  所有人都傻了。

  施玉瑤一口吐出塞了滿嘴的麵條,手裏的筷子被血染紅半截,血珠冒著熱氣兒,順著斷麵直往下淌。

  她掃了眼默默提刀的眾多匪徒,筷子一扔,從懷中掏出一把彎鉤匕首。

  匕首形狀極美,由寬漸窄,刃尖外翹,像個嫵媚的女人在勾手。

  不過到了施玉瑤手裏就不是勾手了,是勾筋。

  解決完那一幫子,她到了後麵廚房,想親自給自己做點吃的。

  門一開不要緊,灶膛裏的爐火燃正緊,照亮了一雙雙驚恐的眼睛。

  施玉瑤長這麽大,見過在廚房裏囤雞囤鴨的,沒見過囤人的。不過想想所處的地界兒,倒也見怪不怪了。

  她從地上撿了把不知道用來砸什麽的大錘子,上前照著繩索來了下,鎖鏈應聲而落,攔門一拉便開。

  籠子裏麵有老有少,大多是年輕女子和老嫗幼童,看著她的眼神既驚又怕,還有絲看到希望到來的不可思議。

  施玉瑤張口來了句:“那些人都死了。”

  但說完話又想起來他們應該聽不懂自己在說什麽,便閉了嘴,轉身專心搜刮起吃的。壓抑著的哭聲在她身後響起來,他們在對她說什麽,施玉瑤聽不懂,隻覺得煩,不過也沒讓她煩太久,因為人很快就跑光了。

  她其實怪想提醒一句,外頭天寒地凍,跑往哪跑?往哪跑不是死?又懶得再多管閑事,幹脆閉嘴。

  自己當前尚且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又能普度個誰呢。

  廚房裏除了來路不明的肉就是來路不明的肉,施玉瑤好不容易才又翻到一點幹麵條子,刷了遍鍋添水煮熟,這回是真的狼吞虎咽了,湯底都沒剩下,餓了八百年似的。

  吃飽喝足,她靠在爐火邊取暖,眼角餘光瞥了眼籠子裏的家夥,順口來了句:“他們都逃了,你怎麽不逃?”

  她早注意到那個人了,從她進來開始,無論別人慌也好哭也好,他始終臥在最裏麵靠牆的地方睡覺,背對外麵,容貌神情一概不清,隻能從花白的頭發看出來,年紀已然不小。

  施玉瑤說完也沒指望得到回答,天底下怪人太多,管多了心累,睡覺要緊,明天還要趕路。

  這破廚房裏臭是臭了點,但實在暖和,她一坐下就不想去其他地方了,眼皮一沉,眼見便要打盹。

  這時籠子裏的人卻懶洋洋來了句——“天地為籠我為雀,何所逃,何之為逃。”

  聲音蒼老渾濁,倒一點沒丟頭發的臉。

  施玉瑤一驚,困神沒了,盯著那抹背影道:“你也是中原人?”

  對方卻又沒了動靜。

  施玉瑤冷嗤一聲:“我以為天底下就我一個中原大傻子在這種關頭往漠南跑,沒想到傻子還不少,簡直不自量力。”

  老頭在這時笑了聲,沙著嗓子道:“何出此言呐?”

  施玉瑤把手伸到灶口烤了烤,盯著明亮的火舌打了個哈欠道:“我瞧著你歲數都跟我爹差不多大,一整條身子要入土的人了,不老實在家待著等進棺材,來這上趕著給人當包子餡?這不是不自量力是什麽。”

  老頭道:“你一個姑娘家,出行可比老頭子麵對的麻煩要多太多了,豈非比我更不自量力?”

  施玉瑤本想反駁,腦筋一轉皺眉道:“你怎麽知道我是個姑娘家?”

  老頭哼笑一聲,慢悠悠坐起來,隨著舒展開身體,牆麵上的陰影也越來越大。

  “我不光知道你是個姑娘家,我還知道你一定會來這裏,你要找的人是誰。”

  施玉瑤這下繃不住了,她感覺這老頭實在反常,便要上前對他一看究竟。

  可就在她走上前,終於等到老頭要轉頭麵對她時,她就感到渾身往下猛地一墜,再睜眼,便又回到了爐灶前。

  抬臉一看,籠子裏空空如也,哪有什麽老頭不老頭。

  做了個夢啊。施玉瑤心想。

  不過她這一覺睡得頗舒服,自上路以來的疲乏終於得以緩解,伸了個懶腰站起來,走到門口將廚房門一開,強烈的光芒一刺,冷風迎麵灌她一身,她頭腦瞬間清醒了。

  這鬼地方的天氣過於極致,風沙大,太陽也大,兩樣都是衝著要人老命的程度出現。

  真不知道秦盛是怎麽挺過來的。

  她檢查了一下身上,確定沒少什麽東西,又把廚房中僅有的幾個雞蛋順手摸走了,不過沒吃,出了門給馬吃了。這牲口在家享福享慣了,突然出門跟著她累死累活那麽久,沒死半路上算不錯了,好歹補補。

  施玉瑤上了馬,沒做停留,韁繩一甩:“駕!”

  路途還有一半多,猶豫不得。

  走走停停接近十天,施玉瑤終於到了嘉峪關外。

  站在城門下放眼四望,可看到黃土壘成的巍峨城牆,城關兩側高聳,牆麵橫穿戈壁大漠,綿延沒有盡頭,天塹一般橫在眼前,要想過去,隻能入關。

  施玉瑤從懷中掏出路上買到的假戶籍,下馬排隊入關。

  直到了這裏,她才知道秦盛身死這個消息做到的保密之厲害。

  嘉峪關作為邊陲主要大關,不僅是軍事總署,還是漠南十城的商業中心之地,直至到了如今火燒眉毛的境地,仍舊有不少不知情的商民排隊入關,隊伍足有百尺之外。

  施玉瑤從晌午排到了下午,好不容易輪到她,結果檢查戶籍還隻是個開頭,嘉峪關分外城內城,中間還有連接兩城的甕城,戶籍通過了,她還得到甕城等著,等關照下發到手,才能進入內城。

  忙完這一切,月亮都上天了。

  她累得不行,到裏麵隨意找了家客棧住著,又斥重金買了桶熱水洗澡,換了身幹淨衣裳,一番下來,她才從那個灰頭土臉的假小子重新做回施玉瑤。

  嘉峪關內城頗為繁榮,施玉瑤又是個舍得花錢的,要的是客棧三樓最好的天字號房。

  打開窗戶從上往下俯瞰,可看到全城景色。

  雖然已是深夜,但街上不乏閑逛的遊人以及叫賣的攤販,又因四麵八方皆有衛兵巡視,整個城區的治安比京城有過之而無不及。

  施玉瑤的目光從樓下攤位上的糕點,落到亮著燈火的民居,又沿著漆黑屋麵,逐漸與天際夜幕平行,一直往西延伸。

  再往西是西甕城,出了西甕城是會極門,出了會極門再往西,便是望不到邊的雪山高原——陰山山脈。

  施玉瑤的手指在那些不知名山巒上一下下點過,思考秦盛是死在了哪一座下麵。

  她穿得並不多,堪堪一身中衣,濕法還垂在肩頭。卻仿佛感受不到冷似的,隻顧盯著那堆黑漆漆的山脈,一雙狐狸眸子沒了往日裏的多情繾綣,隻有塵埃落定後的清醒淡然。

  還巨石陣,還死無葬身之地。

  混蛋東西。

  有本事別讓她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