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計劃
作者:塞外客      更新:2022-08-28 12:05      字數:8565
  第53章 計劃

    驃騎將軍之死事關國本, 不可昭告天下,不可大肆宣揚,從漠南到中原, 封鎖所有消息,有走露風聲者, 誅。

    大年剛過,長安大街正熱鬧著, 家家戶戶鳴鞭放炮, 從天不亮便開始劈裏啪啦響, 直至夜深都不消停。

    整個京城,唯獨國公府是死一般的靜寂。

    老國公倒下了, 雲姨娘也倒下了,喪事的擔子便落在了幾十年未問世事的長公主身上。

    說是喪事, 有點興師動眾, 其實也就是刻了塊牌位供在祠堂, 燭火沒日沒夜燃著,似要照亮亡靈回家的路。因為不能讓人知道, 於是連祠堂中盛放殘甲的棺材,都是由朱傳嗣秘密打了帶來的。

    沐芳和施喬兒抱頭哭了整一天,人幾乎要背過氣去,到最後是朱傳嗣看不下去, 硬是勸著讓夫人休息去了。

    施喬兒說什麽都不願意走, 一定要待在祠堂給義兄守靈,兩隻眼睛快要腫成了核桃。

    沈清河苦勸無果,便與娘子待在一起, 在香火繚繞中靜跪祠堂, 眼波沉寂, 似悲痛,又似沉思。

    夜深時分,朱傳嗣皺眉而來,眼中帶有與沈清河同出一轍的困惑,進去後對沈清河使了記眼神,示意他隨他出去一趟。

    沈清河對著施喬兒耳語一陣,摟了她一下,起身暫且離開。

    如此,祠堂內便隻剩下施喬兒和施玉瑤兩人。

    施喬兒從聽到消息時的無法接受,到如今的隻能接受,哭喊已經耗盡了她的所有力氣,再開口,氣若遊絲——

    “施玉瑤,你有心嗎?”

    施喬兒直直望著高案上新增的那個牌位,餘光瞥著跪在前麵的那道豔麗身影,眼淚流幹了,嗓子也幹到沙啞,冷冷質問:“從開始到現在,從你嘴裏沒有發出一句哭聲,甚至連句話都沒有,你怎能如此……”

    施玉瑤並不說話,靜靜聽她數落。

    但硬數落也數落不了幾聲,施喬兒太累太乏了,幾日來茶飯不思,隻堪堪喝了幾口白粥吊命,身體早已到達透支的邊緣。

    說完這幾句話,她再也沒能撐住,軟軟癱在了蒲團上。

    這時,施玉瑤的聲音自前麵傳來——

    “我不相信他會這麽死了。”

    語氣冷靜,毫無波動。

    正當施喬兒詫異的時候,卻見她那不動如山跪了一整夜的二姐突然站了起來,步伐徑直向外走去。

    “你去哪兒?”施喬兒強撐著問。

    施玉瑤的步伐未停頓,眼神清明無塵,順口道:“漠南,去找他。”

    施喬兒先是心驚,後無奈長舒一口氣,顯然對此不信:“你瘋了嗎,你去漠南?你怎麽不直接告訴我你要上天便是了。”

    但施玉瑤的步伐未有一刻停下,令施喬兒不由有些害怕,信不信的先放一邊,她鉚足勁爬起來,朝著那道人影追去道:“施玉瑤你別犯癔症!你停下告訴我,你到底想幹什麽!”

    施喬兒從祠堂一路追到後宅,直追到二姐閨房之中,一踏進房屋門檻便再也撐不住,倒地大喘粗氣,說不出一句話。

    房中分明有掌燈,但施喬兒依然感覺自己的眼前昏暗一片,隻能看到二姐一個模糊的影子,似在翻箱倒櫃找些什麽。

    她揉了揉眼,定睛努力去瞧,發現施玉瑤從櫃子最底下掏出一身男裝,同時動手將自己身上的釵環首飾摘下,再就是寬衣解帶,將那身男裝利索換上,發髻拆開,滿腦青絲隻用一根發帶高束於頂,最後換好藏在床底的烏靴,攤開包袱,收拾行囊。

    施喬兒目瞪口呆看著二姐那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晃了下頭抽回神道:“你別告訴我你真要去漠南?”

    施玉瑤不理她,將一些貼身衣物塞入包袱中,又往裏掖了一遝銀票,簡單收拾好,係上包袱挎在肩上,轉身要走。

    施喬兒起身便擋在門口攔住她,堅定不移道:“我不會讓你走的!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怎麽,漠南都敢去!你可知那裏天天都在打仗!你一個女人家,你到了那裏,你知道你要麵對什麽嗎?那裏可不止有我們的駐關將士,還有蠻人!而且你就打算這麽去嗎?你路上怎麽辦?遇到壞人怎麽辦?爹爹不會同意你去的,你老實點吧!”

    施玉瑤一揚下巴:“沈清河。”

    施喬兒轉頭:“相公?”

    施玉瑤照著施喬兒的後頸就是一手刀。

    這還是她當年跟著少光在京城大街小巷當街溜子時學的,許久未用,沒想到威力依舊。

    施喬兒雙目一閉,身子便要軟倒下去。施玉瑤順勢將人摟住,一路連拖帶拽將人弄到了榻上。

    本來拔腿便要走的,施玉瑤又回過身給施喬兒蓋了條被子,順道捏了把她臉頰上的軟肉,道:“睡吧傻子,我走了。”

    趁著天黑,府裏上下還亂作一團,施玉瑤躲過丫鬟,到馬廄裏牽了匹馬從後門摸出,上馬揚鞭,在冷冽的寒風中離家門越來越遠,馬蹄聲一路穿過長安大街,直奔城門。

    而挨了一手刀的施喬兒,在溫暖的被窩中沉沉睡去,連個夢都沒有做,一睜眼便到了第二天的大下午。

    她悠悠撕開眼皮,感覺腦海中又懵又木,一點東西都回想不起來,隻覺得後頸一陣酸痛,抬眼看了看屋子,似乎還有點奇怪自己怎麽出現在二姐的屋子裏麵了,她不是應該在祠堂守靈才對嗎?

    哼哼著想起身,不料動作有些大,把趴在床畔小憩的沈清河給吵醒了。

    看見沈清河,施喬兒又是一懵,傻傻開口:“相公?你怎麽在這?”

    沈清河苦笑一下,伸手扯了下她的臉頰,道:“你說我為什麽在這?昨晚我與姐夫出去說了會話,回來你與二姐便都不見了,附近找了一遍都沒有,最後來到二姐這,才發現你在床上睡著了。我不想叫醒你,便守在這,與你一同睡下了。”

    施喬兒一聽便心疼了,抓著沈清河的手揉著道:“幹嘛不到床上與我一起睡?窩在個椅子裏,腰能受得了?”

    沈清河越發哭笑不得,摸著她的臉輕聲說:“三娘睡傻了麽?此處是二姐的閨房,床榻可容姐妹安寢,但哪裏有讓妹夫上去的道理?我若那樣做,當真是一點禮數都沒有了。”

    說到這,沈清河有些回想起來,道:“對了,昨晚你與二姐同在祠堂,又同時不見,但卻隻在此處找著你一人,二姐哪裏去了?”

    施喬兒怔了下,生鏽的腦筋逐漸轉動,攥著沈清河的手一緊,大驚失色道:“壞了!施玉瑤走了!我怎麽睡到現在才醒!施玉瑤她去漠南了!相公,相公你快找人去追她,絕對不能讓她去漠南啊!”

    聽到“漠南”二字,沈清河心神一震,卻並沒有出現太多過激的反應,仍是溫聲安撫著施喬兒,緊接著便吩咐人去將大姐夫叫來。

    朱傳嗣來到,一聽施喬兒口中的話,頭發都要炸起來了,不可置信道:“什麽?老二她去漠南了?她瘋了?這怎麽可能!”

    雖說從昨晚到現在一直沒找到施玉瑤人,但朱傳嗣並沒有將此事太過掛於心上,畢竟老二除了國公府之外還有將軍府可去,她又是個獨來獨往從不受約束的人,與雁行幾年夫妻也沒什麽感情可言,聽到人沒了連滴淚都不願意掉,再是找不著她,也不用擔心她會蠢到去殉情,自然沒什麽可不放心的。

    可她若是去漠南,這事就全然不一樣了。

    施喬兒又慌又急,淚珠子直往下掉:“你們信我!她真的走了!”

    說著,施喬兒目光在房中閃爍一遍,撿起扔到地上的衣裳道:“這就是她昨日穿的啊,你們不記得了嗎?她當著我的麵換了衣服收拾了行囊,我問她去哪,她說去漠南,然後她就要走,我攔著她不讓她走,可不知怎麽回事,我好像突然一下子就睡過去了,等醒來就是這樣了……”

    施喬兒越說越哽咽,說到後麵實在受不住,放聲大哭道:“都怪我!我應該趕緊告訴你們的,我不應該睡過去的,我應該攔住她的!”

    見施喬兒內疚自責的樣子,沈清河心疼到不行,抱住人輕聲哄道:“好了三娘,別擔心,我們馬上就去追她,一定會把二姐追來的,別哭,你不能再哭了。”

    施喬兒連忙抹淚,抽抽噎噎道:“好,我不哭,我去跟爹爹說,讓他趕緊派人去追,不能再耽擱了。”

    朱傳嗣這時伸手攔住道:“別,我老丈人現在最是不能受刺激的,老二出走這件事絕對不能讓他知道,他若是清醒過來問老二怎麽不在,你們先胡亂找些借口搪塞過去,我親自帶人去追,沐芳那邊也最好不要讓她現在就知道,如若今日夜裏我沒能回來,她向你們問起,再將實情告訴她。”

    施喬兒重重點頭,說什麽都聽。

    朱傳嗣拍了下沈清河的肩,無奈道:“家裏就交給你了,能怎麽著呢,總會有挺過去的一天。”

    沈清河心情亦是沉重難以言表,躬身一拱袖:“姐夫一路小心。”

    朱傳嗣歎了口氣,馬不停蹄喚人啟程。

    夜晚,施喬兒和沈清河在大姐房中守著,絲毫困意也無。

    沐芳懷中抱著小女兒,經曆了雁行去世,她心中自是感到萬念俱灰,也就在看著孩子的時候,心情能緩過來些。

    但眼見夜色漸濃,孩子爹還不回來,她終究是著急道:“你們兩個跟我說實話,子衍他到底哪裏去了?如今日這般一聲不吭便離開,也不差人傳個話,過往從未有過,他到底是怎麽了?”

    施喬兒心一沉,幹脆實話實說。

    沐芳聽完,好險沒當場昏過去,坐下以後本想放開聲音大嚷一頓,但望了望女兒睡熟的臉,到底把聲音壓了下去,頂著滿麵淚痕哽咽道:“我就知道事出反常必是有妖!她好不容易願意好好過起日子,雁行卻又突然沒了,可她不哭不鬧,連聲動靜沒有,哪裏是正常的?原是在這處憋著呢,她老二從小性子便烈,可無論再怎麽烈,那漠南是女人能去的地方嗎!她硬是說走就走,連個護衛都不帶,雁行已經沒了,她若是再有個三長兩短,她讓這一家子人怎麽活啊!”

    沐芳氣急攻心,當場便有些目眩頭昏。

    施喬兒趕緊將外甥女從她懷中抱出來,轉身交給沈清河,伸手給沐芳順著氣道:“大姐姐你別急,如今家中一個個都在往下倒,再不能有出事的了,爹爹那邊還未有好轉,我不能看著你再急壞身子,我真不能了,你好好的,橫豎姐夫已經去追了,他人脈那般廣,定是能將二姐追來的,你喝口茶壓壓驚行麽?”

    沐芳對著茶盞直搖頭,捂著心口淚如雨下道:“我最是知道她,她既然打定了出走的主意,莫說子衍,便是派出天兵天將,也是難將她尋回的,我的天呐,施家這一遭究竟是造了什麽孽了?為何要遭此大難,雁行一去,邊關必要告急,不僅家要不行,國也要不行,大涼的氣數,便是如此了麽?”

    施喬兒一急,狠了下心道:“大姐姐這是說的什麽話!雁行哥哥雖去了,但我偏不信施家便要由此倒了,大涼便要由此亡了!天下英雄豪傑那麽多,不見得就都出在朝廷!”

    施喬兒的淚是全憋在眼裏忍住的,說完看了眼沈清河,夫妻二人間對視一眼,便是勝卻千言萬語。

    她信他,直至現在還是信他,蠻人不會贏,大涼不會就此消亡。

    沐芳失了所有穩重模樣,撲在小妹懷中痛哭許久,身心俱是損耗過甚。

    三人如此惴惴不安等了一夜,終於在天亮時分等來了一身霜雪的朱傳嗣。

    朱傳嗣一進門便打了個哆嗦,不知駕馬行了多久,眉目之間全是蓋的一層白霜。

    沐芳忙把手爐塞進他手裏,舉手去給他撣身上的風雪,又將外袍解開放在炭盆上烤著,眼裏噙淚,一言不發。

    朱傳嗣沒說,三人也沒問,但俱在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在沈清河懷裏睡一夜的小丫頭悠悠醒了,也不哭,看見爹爹回來,咧嘴便笑。

    朱傳嗣快要凍僵的心霎時化開許多,覺得手烤得差不多了,將手爐又塞給沐芳,對著小崽子張臂道:“來,給爹抱一下。”

    小無憂立即張揚著兩條短短粗粗小胳膊,朝著朱傳嗣直撲騰,嘴裏還咿呀呀叫著小奶音。

    沈清河哭笑不得,想到自己抱了一夜手都酸到不行也不舍得放下,結果人家一醒來,該找誰找誰。

    “還得是親爹。”沈清河揉著腕子感慨,眼中有些豔羨。

    朱傳嗣親了下自家姑娘軟嫩嫩的小臉蛋,朝沈清河嘚瑟道:“想要麽?不給。”

    原本死沉的氣氛,由此輕快許多。

    朱傳嗣抱孩子坐下,喝了口熱茶,長歎一口氣道:“這老二實在是太厲害了,我偷偷從兵部支了五百的人,沿著京城周遭八百裏內都找遍了,野狗埋地裏的肉骨頭都被我給刨出來了,硬是連她的影子都沒能尋著,會隱身吧?飛天遁地啊這是,可惜生成了個姑娘,這要是個小舅子,別說把她送上前線了,送淩霄寶殿去我還得擔心擔心她別去薅玉帝胡子。”

    沐芳白他一眼,眼中尚有些殘淚,不快道:“都什麽時候了還插科打諢?趕緊想想接下來怎麽辦吧,我是絕不放心她一個姑娘家走在外頭的,偏又找不著,也幸虧我爹現在還暈著不知道,若是知道了,這家中指不定又要亂成什麽樣子。”

    朱傳嗣又喝了口茶,喝完噘著嘴又親了閨女一口,心慢慢安了下去,好聲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橫豎找也找了,剩下的隻能看老二自己的造化了,其實仔細想想也犯不著太焦心,她可是施玉瑤啊,我天,真不是我說,也就近幾年大了好了點,就說她十幾歲的時候,哪回一出門你們國公府不得遭彈劾?不是把這個大人家的公子給揍了,就是把那個尚書家的大侄子給踹湖裏去了,也幸虧她是個姑娘家,每回陛下聽到那些老家夥一把鼻涕一把淚告小黑狀,都覺得是他們小題大做,跟個小丫頭一般見識,實際上就她那小身手,咱們說句實在話,流氓遇見她那算流氓倒黴。”

    沐芳嘶了一聲,抬手錘了朱傳嗣一下,皺眉道:“不許說我妹妹壞話!”

    朱傳嗣閉眼長歎一口氣,再睜眼便低頭道:“閨女,看清楚了嗎,這就是你娘,冰冷,無情,還護犢子。”

    施喬兒噗嗤一笑。

    繞在幾人頭上的陰霾,似乎在一點點消散,鋪天蓋地的沉痛過去,待心靜下來,那些未曾提起的細節之處,也在此刻被越發放大。

    四人圍著桌子坐著,似乎仍然沒什麽食欲,但喝幾口茶還是使得的。

    施喬兒手捧暖呼呼的茶盞,回憶起二姐出走時的決絕,垂眸小聲道:“其實如果是我,我或許也會像二姐那樣。”

    沈清河望她,眼中有些詫異,其餘兩人亦是。

    施喬兒抬頭眨了下眼:“有什麽好奇怪的?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啊,就拿了身盔甲回來,告訴你人沒了,然後你便要接受,這是個什麽道理?若放是我,我也是決然不會甘心的,與其在家中消化這樣一個難以接受的事實,不如踏出那一步,自己親自去查出一個真相來,起碼能讓自己心安。”

    朱傳嗣“嘖嘖”一聲,盯著自己那和懷中閨女差不多柔弱的小姨子,好心提醒:“控製住你這個危險的念頭,你二姐到處亂跑我還能插科打諢挨你姐兩句罵,你,你別說是亂跑,你就是出個國公府,我都能直接去刑部掛號備案。”

    施喬兒叉腰:“看不起誰呢,我隻說我也會像她一樣出走,但我說我不帶護衛的了?我說我不帶丫鬟婆子了嗎?我……我說了嗎?”

    朱傳嗣在自己嘴上拍了下:“沒說沒說,我錯了,掌嘴。不過三妹啊,姐夫還是得給你糾正一下,咱那不叫出走,那叫踏青。”

    施喬兒氣得哇一聲,指著朱傳嗣向沐芳求救:“姐你看他!”

    沐芳又錘了朱傳嗣一下:“我打他了你看。”

    朱傳嗣懷中,小無憂衝著娘親小手一抬:“哇!”

    沐芳難以相信,看著粉嘟嘟的小丫頭委屈道:“我就打了你爹一下啊,你凶我?”

    朱傳嗣心更化了,矯揉著嗓子摟住閨女:“還得是我的小棉襖啊,要我說,男人這輩子再有錢再有本事呢,要是沒女兒,那照樣還是白走一遭了。你說是吧,妹夫?”

    沈清河:“……”

    怎麽感覺被罵了呢。

    從大姐院中出來,天將大亮,夜幕散去,天地之間熹光略現,目光所及皆是灰藍一片。

    施喬兒近幾日太受折騰,由沈清河背著回去的時候,沈清河感覺人又輕了不少。

    “瘦了。”他心疼道。

    施喬兒犯起困,腦袋懶懶歪在他的肩上,慢悠悠道:“能不瘦嗎,我一點東西吃不下,也就是有你在我身邊,不然我早撐不住了。”

    沈清河心中苦裏泛甜,想到她不久前對二姐出走的說辭,輕聲道:“三娘,你不怕累麽?”

    “怕啊。”

    “不怕苦麽?”

    “怕啊。”

    “那為什麽,會做出和二姐一樣的選擇。”

    為什麽呢。

    施喬兒搭在沈清河肩上的手緊了緊,想了許久,方道:“其實我說不上來,但是我隻要一設想,我就知道,我肯定會去找你。不僅因為沒辦法接受別人說的話,還因為我不能沒有你,沒有辦法看不到你,不管是生是死,活人也好屍體也罷,我一定要再見你一麵,不然我這輩子都不會咽下這口氣,到老了臨終前,我也沒辦法將那口氣帶下去。所以疼也好,流血也好,我就是要去找你,是因為愛你,也因為,我想讓自己解脫。”

    沈清河的心有些顫栗。

    他們成親以來,耳鬢廝磨時也好,抵死糾纏時也好,未曾將“愛”之一字宣之於口過,或許都覺得此字太重,輕易說出,便失了分量。

    但此情此景,施喬兒便是如此順嘴一說,居然在他心中掀起軒然大浪。

    清晨的薄霧裏,清雋至極的青年眉沾霜露,對肩上有些昏昏欲睡的娘子道:“三娘,我也愛你。”

    “以及,我永不會離你。”

    ……

    驃騎將軍死訊未傳,但朝廷內部早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主戰和主和整日吵到不可開交,大有在朝堂上問候對方祖宗十八代的趨勢。

    因憂心老丈人身體,沈家夫妻守完頭七未曾回去,一時半會便在國公府紮寨。老大家那對也不必說,朱傳嗣下朝回國公府都快比回齊王府還順了,即便出了宮門碰到老齊王鐵青著一張臉要逮他回去,他也是笑眯眯躬身:“父親安好,父親我去了。”

    要不是丘兒霜兒在家陪著,朱為治早炸開了。

    回到國公府,朱傳嗣也是直奔書房,正經架子一撤,對著他那天塌下來不忘寫卷牘的妹夫說:“難啊,太難了,兵部已成是非之地了,我幹脆告老還鄉買塊地歸隱田園算了。小雁行一沒,朝堂裏那些老家夥們恨不得當場管蠻人叫爹,除了老五咬定不鬆非要主戰,其餘幾個明白人今兒個丁憂明兒個告假,我他娘就想不通了,禦史中丞那老東西,那麽大歲數了,怎麽就回家丁憂去了呢?他丁誰的憂?丁他那條看門大黃狗的憂嗎?唉!跑幹淨算了!”

    絮叨一大篇,沈清河眉頭不皺一下,專心幹自己的。

    朱傳嗣抱著烏紗晃悠過去,心想最煩你這死樣子,翻了個白眼裝大尾巴狼道:“咱老丈人如何了?”

    沈清河:“已能吃下些湯藥了,但神誌依舊不太清楚,早晚時分見了誰都以為是二姐夫。”

    朱傳嗣煞有介事點點頭:“哦~原來你不聾啊沈老弟。”

    沈清河筆一頓,抬首以一種任人宰割的姿態注視朱傳嗣:“謹聽侍郎大人吩咐。”

    朱傳嗣心想這還差不多,把烏紗一扔坐桌子上道:“別跟我在這裝,在祠堂那夜咱倆就通過氣了,雁行絕對不可能就這麽死了,巨石陣,葬冷甲,說出去的確挺能唬人,我老丈人歲數大了,又當了一輩子兵,也確實信這套。但你我心裏都清楚,乘勝追擊雖沒毛病,可那麽明顯一個圈套,他要是還往裏伸脖子,他不就是天下第一大傻子嗎?這裏邊絕對有事,我真不懂那小子葫蘆裏到底賣得什麽藥。”

    沈清河聽完點頭,心平氣和道:“但這些,終究隻是你我的猜測不是嗎?”

    “對啊!”朱傳嗣一拍大腿,“我現在愁就是愁這個呢!你說他要是沒死,他下那麽大一盤棋,為的什麽啊?我應該怎麽配合他把後麵的棋下完?沒有驃騎將軍坐鎮,漠南的逃兵可是一天比一天多了,朝廷要是再拿不準主意,蠻人那邊我就不信能有多沉得住氣,漠南十城就連在一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那邊要是守不住,燕雲十六州也想跑,合著老一輩踩著屍骸把祖宗江山奪回來,繞了一圈,又給送回去了?”

    沈清河長舒口氣,閉眼捏了捏眉心,指尖蘸墨,在桌麵點了十個墨點,道:“姐夫看,漠南十城,像什麽?”

    朱傳嗣定睛一瞧,道:“像把弓。”

    沈清河:“對,像把弓,弓若上弦,箭便直指中原。所以這把弓大涼必須守住,而蠻人如此掙紮,也無非是想得到這把弓,可姐夫你再看,這把我們眼中的弓,對蠻人來說,又像什麽?”

    朱傳嗣再次一瞧,不由沉聲皺眉:“圈,一個半圈。”

    沈清河收指,帕子拭去指尖墨漬:“對,包住陰山的半圈。”

    “他們對這個圈又恨又怕,既急不可待地想要衝破,但又不敢對這個圈用上全部兵力,否則稍有不慎,便是全軍覆沒。漠南漠北之所以僵持那麽久,無非就是出在陰山上,出在這個圈上。”

    朱傳嗣怔住,良久後恍然大悟,拍了下額頭咬牙切齒道:“秦盛這個瘋子。”

    以漠南十城做葬,引狼出穀,再一舉殺狼。

    成了,功高蓋世,千秋萬載以後,仍有後人將他的名字牢記於心,口口相傳。不成,便是欺君罔上禍國殃民,當得五馬分屍!

    瘋子,不折不扣的瘋子。

    沈清河拿著帕子,將桌上的墨漬也擦幹淨,聲音語氣一如往常:“無論是主戰還是主和,按照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吧姐夫,因為我們自身的想法,可能本就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當然,此時說再多也沒有任何用處,因為通通抵不過一個現實——”

    “或許他真的死了。”

    ……

    正月十五,上元節。

    今年的花燈施喬兒自然不能去看了,因為她要在家守著瘋瘋癲癲的老爹。

    施虎自吐出那口心頭血,人便魔怔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拉住誰都說是雁行。

    見猴兒,說是小雁行,見沈清河,說是大雁行,見管家老許,說:“哎呀雁行你怎麽都長出皺紋來了,可是漠南飛沙太大?不行就別打仗,回來吧,回來陪爹喝酒!”

    衣裳不換,頭發也不讓梳,除了滿眼雁行,其餘所有人都不認得了。

    施喬兒坐在園子裏頭,看著自家老爹爬樹打鳥的瘋癲模樣,氣兒都懶得喘,眼皮耷拉著,有一搭沒一搭擼著太極的毛。

    今日太陽不錯,沐芳帶著無憂出來透氣,看著這場麵,不由走到施喬兒跟前,憂心道:“怎麽還是不見好轉呢。”

    施喬兒有氣無力:“老張不說了嗎,失心瘋便是如此,喝藥隻是治標不治本,他自己打心底不樂意好,旁的再是焦急,又有什麽用?”

    沐芳看著嘻嘻哈哈蹲在地上和泥玩的父親,越看越愁:“這可怎麽辦,真成三歲小孩了?”

    施喬兒呆呆盯著:“可別,三歲小孩不往自己嘴裏塞泥吃。”

    說著反應過來,仰天長歎一聲,無力怒吼:“爹!你別吃!太極撒尿可不講究地方!”

    待過去把施虎嘴裏的泥掏出來,施喬兒已經哭喪著臉一個字不想說了。

    沐芳道:“老二走的也怪是個時候,原先我還擔心該怎麽跟爹張口,現在看來,別說漠南,天南也管不著她了。”

    施喬兒看著手上的泥,欲哭無淚道:“可不是嗎,她施老二要是真有良心就趕緊回來,有種把我一起帶漠南去。”

    這時,背對他們瘋玩的施虎忽然雙耳一豎,倏然安靜下來。

    安靜中,幽幽轉過身,陰測測道:“你們剛剛說,二丫頭死哪去了?”

    作者有話說:

    疲憊,我今晚炫一碗加量豬腳飯不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