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走水
作者:塞外客      更新:2022-08-28 12:05      字數:4919
  第24章 走水

    施喬兒把手背貼在臉上,試圖去降一降臉上的溫度,故意岔開話題說:“我白日裏拿起卷牘看,看到那句什麽,帝年邁,愈信巫蠱,太子據受佞臣蒙蔽……什麽什麽的,講的是什麽啊?”

    沈清河:“講的是漢武帝執政後期,越發相信巫蠱作亂,為此滋生了許多事端,太子劉據遭佞臣陷害,被迫起兵反抗,又因消息傳達有誤,被武帝確定造反,於是派兵討伐。太子不堪受辱,自盡而亡。”

    一段血雨腥風的曆史,由沈清河徐徐說出,有種平淡的殘忍。

    施喬兒有些被嚇到,怔了小片刻方道:“造反,一直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嗎?”

    “嗯。”沈清河點頭點得果斷,說,“從古至今,無論王子還是庶民,隻要背上造反的罪名,九族之內,一並連坐。”

    說完久無動靜,抬頭一看,隻見施喬兒麵色發白,神情恍惚。

    沈清河擔心道:“三娘,你怎麽了?”

    施喬兒搖頭:“沒什麽,我可能是有點困了,我在你床上睡一會兒。”

    沈清河點頭,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許久方收回。

    施喬兒想到白日裏二姐說的話,又聯係到方才沈清河說的,心中忽然升起股莫大的不安。

    從做了那個夢到現在,她所想的一直都是如何自保,如何不再和朱啟有上牽扯,也終於在這時候,她意識到,如果那個夢在三年後當真發生,朱啟,是會死的。

    他不是她的良配,甚至在他推倒施國公的時候,施喬兒打心眼裏討厭死他了。但無論怎麽討厭,怎麽怨憤,都沒到恨不得讓他去死的地步。

    何況他們還算是一起長大。

    施喬兒心中苦悶異常,卻不知道該給誰說,說了誰又會信。

    她將臉埋在枕中,慢慢合上了眼睛。

    夢中又回到了那個她被斬首的冬季,依舊是漫天雪花。隻不過她這回看到的不是斷頭台和正被斬首的自己,而是一座宮殿。

    宮殿中傳來男子的怒吼,不可置信中帶著滔天的怨憤,混合狂風一起灌入她的耳朵——

    “我不信父皇會想要我的命!你們不要攔著我!我要見父皇!”

    “母妃!母妃在哪裏!她可否為我求情!”

    “父皇!兒臣隻是一時糊塗啊父皇!”

    尖細的太監聲音再度傳來,透著無邊的冷意:“九皇子還是趕快上路吧,奴還要忙著回去向聖上複命呢,請您不要讓奴為難才好。”

    “愣著幹什麽,動手把人摁住啊。”

    狂風驟停,唯有殿中人瀕死的嗚咽異常刺耳。

    施喬兒踩著雪花,哆嗦著走了進去,目光向下,望到了滿地的血,以及朱啟那張死不瞑目的臉。

    “啊!表哥!”

    施喬兒從夢中驚醒,隻覺得周身一片漆黑寒冷無比,根本分不清所處之地是夢境還是現實,隻能抱住自己無助哭泣。

    沈清河被她嚇壞了,過去將她扯入懷中安慰,詢問道:“三娘莫怕,可是做噩夢了?”

    施喬兒滿臉皆是淚,揪著沈清河衣襟瑟瑟發抖,模樣好不可憐。

    沈清河既是疼惜,內心又因她那句“表哥”而感到撕扯,等施喬兒慢慢平複下來,擦幹了她臉上的淚說:“你現在心緒不寧,我先把你送回去,喝碗熱茶好好休息,天一亮再說其他的,如何?”

    施喬兒抽泣著,未言語,顯然還未完全抽離。

    沈清河將人抱起來,感受到懷中人心跳加劇,自己亦是難以安寧。

    等施喬兒反應過來自己出的這出洋相,已經是第二天早上。

    她恨不得回到昨晚抽上自己一耳光,問問自己到底什麽樣的人才能把春宵一刻過成雞飛狗跳。

    當日裏她也試圖去找沈清河解釋,但沈清河向來早出晚歸的,夜裏又不知怎麽變得早早滅燈,等她過去,書房都黑了,總不好再闖入。

    就這麽著,又過了些日子。

    天熱難耐,劉媽燒了些苦瓜湯,說是清熱解暑的,對人的身體再好不過。

    施喬兒喝一口吐兩口,自是消受不了滿嘴清苦,但聽劉媽說沈清河素來喜歡,心裏盤算了一下,看著天色不算晚,準備去給沈清河送上一盅。

    除了湯,她又讓廚房炒了幾個簡單的小菜,帶了些饅頭,一起裝進了食盒中。

    城外景色秀麗,沒了城中的喧囂。

    施喬兒望向車窗外的景色,心情沉悶悶的,一句話不想說。

    四喜按捺不住,忍不住問:“姑娘,你最近怎麽了?好像一直悶悶不樂的,跟裝了許多心事一樣。”

    施喬兒歎口氣:“有嗎?”

    四喜:“有!”

    沉默片刻,施喬兒又歎口氣,說:“我隻是覺得我對沈澗有些太過分了。”

    四喜皺起眉頭,詫異道:“過分?哪裏過分了?”

    施喬兒回過臉,看著她說:“你想啊,從成親到現在,哪些事上不都是他順著我,我過往同九皇子差點定親的事情又是滿城都知道,他硬是沒有表現出一點介懷,新婚夜裏分床睡,他也不跟我著急,萬事皆由著我來,可我……我又為他做了什麽呢?四喜,我偶爾會很慌,我感覺沈澗有些好的過分了,跟個假人似的。”

    四喜聽完,愣了小半天,眨巴著雙大眼睛,突然冷不丁一句:“姑娘,我覺得你有些變了。”

    施喬兒:“變了?我哪裏變了?”

    四喜:“嘖,說不上來,好像心思比以前細了,你過往可是從不在意別人的。”

    施喬兒垂眸,聲音低下去:“他不是別人啊……”

    他們倆正經拜了堂成過親的,他是她的丈夫啊。

    馬車在學堂外的路上停下。

    施喬兒由四喜扶著下了馬,往前走了兩步,剛抬眼,便眉頭一皺道:“沈清河旁邊那名女子是誰?”

    四喜一望,確實望到學堂中有一女子在,一身補丁布衣,容貌清秀,看著年紀不大,眉眼間尚帶些稚氣,隻不過神色實在憔悴,不像這個歲數該有的。

    沈清河坐在書案前,手指卷牘,似在給女子講些什麽。女子站在沈清河旁邊,頭垂著,眼睛不盯卷牘,卻盯沈清河,不知聽到什麽,忽然噗嗤一笑,對沈清河點點頭。

    好生融洽的場麵。

    施喬兒感覺體內有股血氣直往頭頂衝,氣得她呼吸加快頭昏腦漲,抖著聲音冷笑一聲道:“我說他最近怎麽那麽反常,與我見了麵總沒話說,合著是話全在外麵說完了,難為我大熱天親自跑來給他送飯,倒成多此一舉了。四喜,咱們走,不在這裏打攪人家郎情妾意。”

    四喜一頭霧水:“姑娘你在說什麽?不就是名女子嗎,咱們上前問問是誰不就行了,哎姑娘你跑什麽!等等我啊!”

    沈清河聽到四喜的叫聲,轉頭一看,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正在上馬車,立刻起身喊了聲:“三娘!”

    但對方似乎全然沒有理他的意思,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沈清河急了,對著身旁女子一揖,抬腿追了過去。

    滿堂學生還是頭回見先生流露這般著急的神色,連猴兒都摸著腦袋說不清個所以然。

    猴兒旁邊的小男孩搞不清情況,抬臉問女子:“娘,先生怎麽了?”

    女子也搖搖頭,瞧著外麵一臉困惑。

    沈清河趕到時,四喜正要上馬車,他生平頭次做出無禮的舉動,徑直繞過四喜上前,伸手將車廂帷布一把掀開,微喘著粗氣道:“三娘來都來了,為何又突然要走?”

    車廂內,施喬兒麵朝裏,淚珠順著臉頰一顆顆往下滑,抬手拭掉道:“我現在不想看見你。”

    說完聲音一急:“四喜!愣在外麵做什麽!上車!”

    四喜連忙答應,轉頭順勢把手中食盒塞到了沈清河手裏,訕訕笑道:“這裏麵是給您帶的吃食,先生好用,我們先走了。”

    上了車,馬夫一聲令下,馬車絕塵而去。

    沈清河看了眼手中的食盒,又望著遠去的馬車背影,心情茫然不知所措。

    猴兒趕來,望著馬車同樣疑惑不解道:“娘子怎麽了?突然來又突然走,倒像生了場氣一樣。”

    沈清河搖頭,微怔一會兒,忽然把食盒塞到猴兒手中,道:“我走開片刻,食盒裏的東西你與其他人分了吧,下午我若沒能回來,便先檢查他們的千字文默寫,錯一罰三,不可荒廢。”

    猴兒懵懵點頭:“知道了。”

    另一邊,馬車上。

    施喬兒淚流不止,越想到剛才的畫麵心裏越難受,憋住的那口氣怎麽都出不來。

    四喜拿帕子給她擦著淚,安慰道:“奴婢瞧那女子盤了全頭,倒像是已為人婦的,興許不是您想的那樣呢,何況他二人動作又不親昵。”

    施喬兒瞪她一眼,豆大的淚水從眼眶出來:“要多親昵叫親昵!我有些日子都沒離他那般近過,為何旁人卻可以!人婦不人婦的,總之我就是見不得他身旁有別的姑娘!”

    言罷,一時委屈難耐,哭得越發厲害。

    四喜好聲哄著她,卻也不忘悄悄試探道:“隻不過離得稍近了些,就把你氣成這幅樣子,姑娘,你莫不是……喜歡上沈先生了?”

    施喬兒哭聲戛然而止,淚珠子顫巍巍掛在長睫上,哆嗦著不知所措。

    “我……我才沒有!”施喬兒氣紅了臉,但聲音卻微弱下去,“他長得又不是我喜歡的樣子,我幹嘛喜歡他,我才不喜歡他,我隻是氣不過他同別人親近罷了。”

    四喜憋著笑,一本正經點頭:“哦,原來如此啊。”

    施喬兒本以為得到了附和,結果抬眼一看看到四喜神情,氣得揮起拳頭便往四喜肩上一捶:“連你也捉弄我!四喜你現在學壞了!”

    四喜邊狡辯邊躲:“奴婢沒有捉弄你啊奴婢在很認真的聽你說話啊!真的!天地良心!”

    施喬兒才不聽,氣急敗壞錘了自家丫鬟一路。

    回到城中,馬車都還沒拐進烏衣巷,主仆二人便在車廂內聞到一股煙熏火燎的味道。

    正尋思是怎麽回事,便聽車夫道:“不好了娘子!裏頭好像走水了!”

    施喬兒頓時驚了:“走水?好端端的怎麽會突然走水?哪一家走水了?”

    沒等車夫回答,她帶著四喜匆忙下馬車,忙不迭往巷子裏跑。

    跑進去,離老遠便看到沈家宅子外站著眾多下人,每個人都狼狽不堪,而此刻的宅子裏麵,火光漫天,滾滾黑煙幾乎遮住了半片天。

    施喬兒跑過去,捂著鼻子道:“這是怎麽回事!怎麽著火了?可有人傷著嗎!”

    劉媽抹著老淚嗚咽:“娘子放心,好在是白天走了水,沒人傷著,就是可惜啊,咱們家裏頭那麽多好東西,一樣沒能救出來。”

    不說別的,光施喬兒的陪嫁嫁妝,都夠買下京城四五條街的大小鋪子。

    施喬兒聞言愣了下,似乎想到了什麽,沒做任何猶豫,抬腳便往家門裏跑。

    四喜慌忙拉住她,大聲道:“姑娘你這是幹什麽啊!裏麵火勢正凶呢!什麽好東西也不抵你的性命值錢啊!”

    施喬兒卻一把掙開四喜的手,看著火光喃喃道:“沈澗的卷牘還在裏麵,他寫那一卷寫了七年,我不能讓他所有心血都被一把火燒沒了。”

    說完話,猶如化身成一隻飛蛾,步伐輕盈投身火海。

    眾人想攔,可惜無一人敢靠近火光。

    四喜喚了一聲“姑娘!”,一咬牙一跺腳,跟著跑進去了。

    須臾之間,沈清河騎馬趕到,下馬之後麵對大火並不急著追問緣由,而是打量一圈沒能找到施喬兒,失態大聲喝問:“三娘呢!三娘去哪裏了!”

    劉媽哭著癱在了地上,指著大門裏的熊熊大火:“娘子跑進去了!跑進去了!”

    沈清河心跳一滯,腦海中空白一片,所有清醒隨之煙消雲散,一刻未等衝了進去。

    書房中,四麵皆是烈火燃燒,濃煙滾滾。

    施喬兒捂住鼻子還是忍不住咳嗽,眼睛被熏得滿是淚水,視野一片模糊。

    好在沈清河的書案素來整潔,她一眼便能知道最中間那卷是他自己寫的,於是忍著燙伸手一抓,抱在懷中便與四喜互相攙扶著往外走。

    但煙氣實在太過濃重,書案到門口這麽短的距離,施喬兒險些昏死過去好幾次,等強撐著到達門口時,火勢已經徹底蔓延開,她也徹底沒了力氣,便將卷牘把四喜手裏一塞,控製不住地倒下去道:“你帶著跑出去吧……別管我了……”

    她耳朵裏能聽到的聲音變得很微弱,連四喜的哭聲都像隔著好幾道門。

    意識快要消失時,恍惚中她感覺自己好像被一股很大的力氣撈了起來,身體如同一片雲彩,在風中飄來飄去,好不容易才落到一個平穩的地方。

    臉上涼絲絲的,下雨了嗎?

    施喬兒努力將眼皮撕開一條縫兒,還沒看清身處何方呢,耳朵裏就傳來沈清河顫抖著的呼喚聲。

    “三娘?三娘快醒醒,千萬不要嚇唬我,你到底是有多傻,一卷典籍而已,大不了我憑著記憶再寫一遍,大不了……我重新去搜尋過去的古籍,找不到,不寫又有何妨?可你是我的發妻啊,我若沒了你,你讓我如何苟且餘生?你太傻了,你真的太傻了……”

    前麵一大段施喬兒聽得迷迷糊糊,最後一句她倒是聽得清楚,就是“傻”、“傻”、“傻”。

    “……”

    施喬兒想罵人,她也真的罵了。

    “混蛋!”

    奄奄一息的美人突然活過來,揪住沈清河的衣領大喘粗氣,兩隻杏眼異常清亮,咬牙切齒道:“你在外麵……咳咳……那樣的,我到家還冒死給你把卷牘拿出來,你還說我傻!說我傻!我……我一天也不要跟你過了!”

    沈清河容顏沾灰,素衫染塵,像隻落魄的鶴。

    聽到施喬兒最後一句話,他原本滿是悲痛的雙眸呆住了,裏麵逐漸生出種類似委屈的難過。

    雙臂一收,將人緊摟在了懷中。

    作者有話說:

    來~跟我一起唱:“陽光總在風雨後~”

    等下章把話說開,就開啟沒羞沒燥幸福生活aw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