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作者:香草芋圓      更新:2022-08-28 11:08      字數:5879
  第104章

    崔知海去了一趟城東的王氏本宅, 麵見了王相,取到了端慶帝存在王相手裏的要緊東西。

    托著密旨出來的時候,滿臉如遭雷劈。

    王相和他同行到門外。

    “老夫已經退隱, 這封密旨托付給崔中丞,老夫身上的重擔就此了結。”王相召了馬車來, “但新舊交替,茲事體大。老夫還是隨著崔中丞去一趟宮裏罷。”

    崔知海揣著密旨, 魂不守舍。耳邊傳來王相的叮囑聲,

    “我等先去尋李相, 一同麵見了聖人,當麵問詢過聖人的意思。等聖人點了頭, 再把密旨交付給皇太女也不遲。”

    崔知海神色恍惚地地上了馬。

    皇太女做事向來跳脫難測,今日隨意地吩咐他來王家拿東西, 他還以為是什麽小物件……

    此刻他手裏的一道密旨, 重如泰山。他捧著密旨的手都在顫抖。

    朝廷要換新天了啊!

    大聞朝開國兩百年來, 第二任女君……

    等等,皇太女把這份殊榮交於他, 他取回了密旨,以後豈不就是輔佐新帝登基的輔政大臣了?

    崔知海頓時精神大振。

    什麽三堂會審,八月舊案,令他愁白了頭發的種種煩惱事, 全拋在了腦後。他捧著密旨快馬加鞭, 和王相的馬車一同往皇宮方向飛馳而去。

    薑鸞在政事堂裏等崔知海。

    一邊等他,一邊和身邊陪同的文鏡、謝瀾兩人說話。

    文鏡最近忙得很。

    他自己貼身護衛薑鸞,輕易不離左右, 但他麾下的東宮三百禁衛裏頭, 十幾個軍裏的探哨全放出去了。

    日夜盯著離宮方向。

    裴顯領兵返京當天, 大軍在城外被大理寺官員攔阻,文鏡奉命送去了一竹筐的柑橘。

    送了柑橘,人沒有立刻回京,而是就地安排了探哨,探查附近的動靜。

    果然有人在附近窺探動靜。

    大軍在城外二十裏就地紮營,裴顯拒絕入大理寺,跟隨薛奪去了外皇城的詔獄。

    沿路尾隨的換了幾撥人,一直尾隨到詔獄門外,眼看著裴顯下馬,進了詔獄的大門,尾隨之人轉身就走,這回去了繁華熱鬧的平康坊,進了一家酒樓。

    不久之後,和他在酒樓接頭的另一個男子牽馬出城,往離宮方向打馬飛奔而去。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從城外二十裏開始,暗中窺探尾隨的人身後,始終有兩三個探哨跟著。

    離宮裏的兩位太後,身份過於尊貴,沒有確鑿的人證物證,不好動離宮的人。

    那就耐心地等,放出足夠誘惑的誘餌,引蛇出洞。

    裴顯入了詔獄,還有什麽比這個更大的誘餌?

    藏在離宮裏的毒蛇果然被引出洞穴了。

    文鏡匆匆地出去了一趟,接了訊息,回來稟告,“抓獲了確鑿人證兩個,收繳確鑿物證一份,正在加緊審問。”

    “兩個人證,一個是離宮跟隨謝娘娘的親信,扶辛女官。另一個從京城傳訊之人……”

    說到這裏,他看了眼薑鸞身側的謝瀾,聲音頓了頓,“可否需要謝侍郎回避?”

    薑鸞察覺了文鏡的暗示,“京城傳訊過去的,是謝家的人?”

    文鏡默認了。

    薑鸞點點頭,“我知道了。把人證物證都移交給丁翦那邊,叮囑他盡快審問,錄出口供後,先拿給我看一眼。”

    “是。”文鏡轉身大步出去了。

    兩人交談時,謝瀾始終站在薑鸞身側,並沒有主動回避的意思。

    薑鸞目送文鏡走遠,問謝瀾,“大理寺卿徐有墨,家族三代依附謝氏,是你謝氏東西兩房哪邊的人?”

    謝瀾答得毫不遲疑,“徐有墨得了大伯父的青睞,他的大理寺卿的位子,也是大伯父一手扶持上去的。”

    “大伯父?”薑鸞思索著這個稱呼,“你們謝氏當今的家主?”

    “是。”

    薑鸞走到半開的窗邊。滴水青瓦的屋簷外,空中正飄著細雪。她抬手接了幾片細碎的雪花。

    “靜澤。”她喚了謝瀾的小字,“你是東宮出去的人。這裏沒有旁人,我私下裏問你一句實話。”

    “殿下請說。”

    “當日你投奔我,我問過你,你的身後站了誰?當時你回答我,你的身後沒有家族,隻有你自己。”

    薑鸞輕聲問他,“如今你在朝中的聲勢高漲,謝家重新器重了你。你現在的身後,還是隻有你自己?亦或是重新負擔起了謝氏家族?如實回答,我不會為難你。”

    一件狐裘披在她的肩上。

    薑鸞詫異地回身,捏了捏肩頭溫軟的毛皮觸感。

    謝瀾眸光低垂,從自己身上脫下保暖的銀狐裘,披到她的肩頭,又往後兩步,空出君臣的距離。

    薑鸞今早出來的匆忙,沒有東宮女官跟隨,文鏡心裏記掛著離宮抓捕的人證物證,沒有察覺薑鸞戶外穿戴禦寒的冬衣落在了東宮裏。

    謝瀾的聲線清冽,語氣卻極為堅決,毫不動搖。

    “家族當日棄我如魚目,瀾印刻於心。就算如今百般熱絡,豈能再親厚如故。殿下不必顧慮,有事吩咐便是。即便是和家族割席,瀾在所不惜。”

    “倒也不必你和家族割席……”薑鸞把溫暖的狐裘裹緊了,舔了舔兩邊的小虎牙,

    “但我總覺得,你那大伯父似乎看不清局勢,每次都站不對地方,他才是生了一雙魚目的庸才。名聲赫赫的會稽謝氏,要不是有你和謝征兩個撐著……哼。”

    她思索著,一個大膽的念頭冒出,“靜澤,你如今是謝氏家族年輕一輩的的翹楚。慢慢地謀劃幾個月,謝氏家主的位子……換你坐如何?”

    謝瀾倏然抬眼,露出一絲驚詫的神色。

    但那絲驚詫很快便被壓下去了。他冷靜地答道,“有何不可。”

    —————

    中午時分,庭院裏的細雪越來越大的時候,崔知海從宮外回來了。

    雙手捧著密旨,和王相,李相,三位朝廷肱股重臣並肩站在紫宸殿外,神色肅穆地求見聖人。

    薑鸞就在空蕩蕩的政事堂裏等。

    天氣嚴寒,茶盞不時地添進熱水,水溫熱了又冷。

    等侍從第五次過來添茶的時候,政事堂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王相如今是辭官退隱之身,並不進來,停步在門外笑看著。

    李相和崔中丞兩人並肩踏過門檻,崔知海雙手高舉著密旨。

    是二月裏的同一份密旨,但是剛才三位政事堂重臣在聖人的床榻前,親耳聽了聖命,稍微修改了字句。

    從原本的‘朕薨逝後,皇太女繼位’的繼位聖旨,改成了退位禪讓的聖旨。

    王相見證,李相和崔中丞當麵修改,端慶帝親自過目後點了頭,才由崔知海小心翼翼地雙手捧著,一路捧到了政事堂。

    薑鸞正在裏頭等著。

    大門沒關,迎麵見了他們幾個老臣慎之重之的舉動,在門外對她肅然起敬、一臉要把她供起來的表情,她還有什麽猜不出的。

    薑鸞幾步踱到了門口,笑問門外的王相。

    “怎麽,這回王相不攔著了?”

    王相站在雪地庭院裏,從容答了一句,

    “從前攔著,因為殿下不是最合適的人。今日不攔,因為殿下是最合適的人了。”

    薑鸞點點頭,又笑問門邊站著的李相,“這回李相也不攔了?”

    李相歎了口氣,他和這位向來不和,自覺大勢已去。

    “老臣年紀大了,老眼昏花,不堪大用,也該告老歸鄉了。”

    “等等。”薑鸞立刻喊停,不客氣地說,“李相別急著撂挑子。五十來歲,老當益壯,繼續再頂幾年,等政事堂進了新人,李相再退不遲。”

    李相苦笑搖頭,“唉,殿下。這種話怎麽能當麵說出口。”

    “不好聽的大實話。以後聽習慣了就好。”薑鸞走過去兩步,站在崔知海麵前,“密旨改過了?”

    崔知海雙手奉上密旨,神色恭敬,“已經當著聖人的麵改為禪讓詔書,用了印璽,臣等三人皆是見證,殿下。”

    薑鸞接過來,打開看了幾眼,點點頭,合攏了聖旨。

    王相,李相,崔中丞,三位重臣在政事堂明堂的黑底泥金大匾額之下,向薑鸞鄭重拜倒,山呼萬歲。

    山呼萬歲的參拜動靜驚動了門外看守的禁衛,四處當值的宮人,庭院長廊裏路過的六部官員。

    眾人麵麵相覷,驚愕了片刻,忽然都反應過來,眾人忙不迭地從四麵八方往政事堂的方向拜倒,齊聲山呼萬歲。

    山呼萬歲的聲浪以政事堂為中心蔓延出去,驚動了皇城裏越來越多的人。

    “行了。各位卿家請起。”趕在皇宮裏的所有人都被驚動之前,薑鸞打斷說,

    “等正式登基那天再慢慢地拜,眼下還有不少事要先解決了,本宮才安心。”

    她把王相,李相,崔中丞三人挨個扶起,單獨點了崔知海,“跟本宮去詔獄。把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都請來。”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兩個,從各自的官署衙門被急召入宮,才進宮就聽說了聖人禪讓大位於皇太女的驚天消息。

    再見到薑鸞時,兩人的眼神都變了。

    畢恭畢敬,上前便大禮稽首拜倒,山呼萬歲。

    薑鸞還是坐在唯一的坐床上,隨意地盤膝坐著,對麵前的三位臣下說道,

    “三堂會審的三位主審官員,今日到齊了。去年八月初十動亂當夜的情形,本宮今早在紫宸殿裏詢問了聖人,當麵問得清楚明白。當著各位的麵,本宮作為人證,向各位陳述一遍,聽好了。”

    三位主審官員各自找了個角落,神色肅穆地直身跪坐下來。大理寺卿徐有墨親自執筆,記錄今日皇太女殿下的證詞。

    薑鸞的證詞,是接著徐在安公公的證詞往下說的。

    “……當夜,謀逆叛臣韓震龍領兵潛入宮禁,韓逆麾下的親信以繩索捆了先帝,綁縛於背上,意圖挾持先帝,於紫宸殿西邊的某處側殿暗道逃走。”

    “逃走到中途時,被裴中書麾下的將士發覺,急報到內寢殿。當時內殿裏兩批人馬對峙,一邊是溺水重傷的聖人,以及正在救治聖人的裴中書;另一邊,是領兵負隅頑抗的逆臣韓震龍。”

    三人都是辦案經驗豐富的朝臣,聽薑鸞這段證詞有條有理,十分吻合當夜的情形,顯然不是胡亂杜撰出來的。

    正紛紛點頭時,薑鸞話音一轉,接下去說:

    “先帝即將於暗道逃離的急報傳到了內殿,裏麵所有人都聽見了。逆賊韓震龍——氣急敗壞,喝令不許讓先帝先走。但先帝還是即將離開。韓震龍狂怒之下,當即下令,不擇手段也要留下先帝。韓賊麾下的將士當即領命而去,在暗道口三箭射殺先帝。”

    說到這裏,薑鸞抹了把眼角,感傷地說,“三支利箭,從先帝的背心貫入,從背著先帝那人的胸口穿出,三箭穿心,先帝去得慘哪。”

    崔中丞:“……”

    大理寺卿:“……”

    刑部尚書:“……”

    大理寺卿徐有墨停下記錄的筆,謹慎地問了一句,

    “敢問殿下,把先帝綁縛在背後、意圖挾持先帝從暗道逃走的那賊子,似乎是……逆賊韓震龍自己的親信?既然是他自己的親信挾持了先帝,他為何又要下令射殺?”

    “各位是不是覺得匪夷所思?那就對了。說明各位是正常人呐。”

    薑鸞淡定地回答,“謀逆叛賊的一顆殘暴作惡之心,做事不是我等常人所能揣度的。逞凶起來,連他自己的親信都不放過,果然是窮凶極惡,令人發指。”

    她一拍手,從坐床上站起身,“以上的證詞,就是聖人親口所說,本宮親耳聽見的當夜真相。謀逆叛臣韓震龍窮凶極惡,潛入宮禁意圖叛亂不成,竟然謀害射殺先帝。——此人後來怎麽死的?”

    房間裏的三位主審官員久久地沉浸在震驚之中,不能應答。

    還是持刀隨侍的文鏡答了句,“韓震龍當夜便被裴中書斬殺於紫宸殿,後以謀逆的罪名誅滅了三族。”

    薑鸞搖頭,“死得太輕易了。韓賊死後葬於何處?有沒有墓?”

    這回文鏡也不能答了。

    崔知海最先從匪夷所思的證詞裏回過神來,起身道,“臣派人去追查。”

    “要仔細地追查。”薑鸞叮囑他,“查出韓賊的屍身葬於何處,把他骨灰揚了。”

    崔知海應下。

    薑鸞背著手,溜溜達達地就往外走。

    大理寺卿徐有墨瞪著手裏記錄的證詞,不甘心就此結案,起身追出兩步,“殿下,關於這份證詞,臣有疑慮——”

    薑鸞站在門邊,轉回身,輕笑了聲,

    “徐卿有什麽疑慮?是覺得聖人的證詞有問題,給出了偽證?還是本宮的耳朵有問題,聽錯了聖人的證詞?來,當麵直說。”

    徐有墨啞口無言地站在原處。

    手裏這份古怪的證詞,怎麽看怎麽不真。偏偏裏頭牽涉了兩個天底下最為尊貴的人,一個大位上的當今聖人,一個是已經接受了禪讓、即將登基的女君。

    徐有墨躊躇了片刻,深深躬身行禮,口稱“不敢”,退了下去。

    薑鸞滿意了。

    “這樁三堂會審的舊案,查辦到現在,已經水落石出。先帝不是病亡,而是被謀害。罪魁禍首就是去年已經伏誅的逆賊韓震龍。聖人和裴中書隱瞞下動亂當夜的真相,也是因為先帝引狼入室,又被豺狼謀害,不利先帝名聲,他們想要隱瞞也是情有可原,不要再追究了。”

    “後續的處置辦法麽……把韓賊的屍骨翻出來,挫骨揚灰。各處牢獄裏拘押的涉案人等無罪開釋。諸位卿家沒有異議的話,就此結案吧。”

    ————

    裴顯在安靜的石室裏住了五日。

    今夜已經是在詔獄裏度過的第五個晚上了。

    京城裏局麵動蕩,他入口的飯食飲水都由薛奪親自盯著,從廚房大灶上不錯眼地一路盯過來,拿貓狗試過無毒,再親自送到裴顯的手裏。

    “督帥,那籃子橘子放了五天了。”

    薛奪坐在對麵,陪裴顯說話。他怕牢裏太過安靜,總是一個人對著四麵牆,裴顯人要悶壞了。

    五天前送來的那籃子金黃色的大柑橘,此刻依舊放在石室裏。裴顯每天都剝兩三個吃,空氣裏始終彌漫著淡淡的橘子香。

    但再新鮮飽滿的大柑橘,放了五天,也開始幹癟了。

    五天的時間不長不短,裴顯看起來還能穩得住,但薛奪已經焦躁地壓不住火氣。

    安靜無人的石室裏,他又開始勸自家主帥“踏破京城,打回河東。”

    “戰場上生死搏命的兒郎們不會辜負你,督帥,但京城裏的貴人們可說不準。”薛奪嘴裏叼著一截長尾巴草,手裏剝著大橘子。

    “京城裏那些貴人們,看起來是光鮮貴氣,男的俊,女兒俏,撥弦聽琴,調香弄墨,看起來雅致得很,心眼兒賊多!咱們這位皇太女殿下呢,嘿,末將認識了她不止一年了,受過她的好處,吃過她的虧,加起來都不止一籮筐了。督帥跟皇太女在京城結下一段所謂的‘舅甥情誼’,當時確實是親厚,但也是過去的事了。所謂的舊日情誼這回事,就像這橘子似的。”

    他剝開橘子皮,晃了晃手裏幹癟的大橘子,

    “頭一天,新鮮,漂亮!第二天,還是新鮮,漂亮!第三天,第四天,到了第五天呢,表麵的一層皮還是黃亮亮的,裏頭的橘子瓣,癟嘍!”

    “督帥,女人的心,海底的針,越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並肩征戰的弟兄們不會辜負督帥,甜言蜜語讓督帥耐心等的皇太女殿下……好手段啊,居然拿到了禪讓詔書,這幾天就要登基了。”

    “她那邊風風光光地登基,督帥你這邊蹲大牢。都五天了。等來等去,最後落到個什麽下場,可難說得很。”

    裴顯隻是淡定地聽著,始終不出聲。

    薛奪心浮氣躁起來,抬腳踢了踢被褥下鋪滿的稻草,裏頭硬邦邦的,裴顯的腰刀藏在裏頭。

    他勸得口幹舌燥,裴顯最後隻說了三個字,“再等等。”

    再等多久,裴顯其實自己也估不準。回京當日那次倉促的單獨會麵,薑鸞並沒有和他清楚地說明時日。

    但他還想再等等。

    那次的會麵確實倉促。但她看到他就驀然亮起的眼神,她撲過來時毫不隱藏的熱烈,她親手編織在五彩絲絛手串裏的那份心意,不會作假。

    戰場上並肩作戰的將士們確實不會辜負他。但他還是覺得,京城深宮裏長大的她應該也不會辜負他。

    他想繼續等等看。

    頭頂的天窗露出了幾顆閃爍星辰。今夜是個好夜。

    他握筆在石牆上畫下第五道豎線,看著頭頂的星辰入睡。

    ——他陷入了混沌遙遠的夢境之中。

    作者有話說:

    字數爆了,這是完結章的(中),還有最後一章,不等明天了,今天寫完就發,等我!